專訪哈金(1):為自由願付出什麼代價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10月26日14:23:28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
我在給中國報刊所寫的一篇人物特寫中,稱華裔作家哈金為“美國文壇上的獲獎專業戶”。除了普利策獎還與他無緣,其它幾乎所有獎項,包括文壇最高獎——美國圖書獎,他拿了個遍。那年,有機會聽哈金暢談他的最新長篇小說《自由生活》,以及作為一個華裔作家在美國的酸甜苦辣
◆高伐林 得知美國華裔作家哈金創作新長篇小說《自由生活》(A Free Life),是在2004年。那時他的《戰廢品》(War Trash)剛剛出版英文版,正像巴西球王貝利所說:“最滿意的進球是下一個”,哈金的心思已經從“一朝分娩”轉向了下一次“十月懷胎”。四年來每次見到他,總會談到這部新作品。尤其是《自由生活》英文版出版後到中文版剛開始翻譯期間,我兩次登門拜訪哈金,就這部作品及相關問題請他發表意見。2008年7月16日,在哈金應邀以“作家特約講員”身份赴香港書展前夕,我又通過電話提了幾個問題請他補充看法。哈金的回答一如他的文體:樸實無華、直截了當(中國大陸作家余華對哈金的現實主義創作追求十分欣賞,記得有一次他說:哈金的小說就像一座推土機,一點不玩花巧,就那麼吭哧吭哧地往下寫啊,現在的作家沒有誰下這麼紮實的功夫了……)。 我拍哈金拍過很多張照片,但都沒有我的朋友鐵風這張拍得好。 對《自由生活》有多少種解讀? 《自由生活》是一部沉甸甸的長篇小說,英文版與中文版都有600多頁,在哈金的五部長篇中是篇幅最為浩大的一部。作者秉承他心儀的俄國文學大師們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講述了一個美國華人新移民家庭的故事。 主人公武男,1985年從中國大陸赴美留學,在位于波士頓的布蘭戴斯大學攻讀自己並無興趣的政治學,他的妻子萍萍和兒子濤濤也先後來到美國團聚。武男原打算拿到博士學位後回國教書,但“六四”爆發,他對中國失望而決定留在美國。為養家糊口,他當過工廠的夜間保安,雜誌編輯和餐館幫工,攢下點錢買下美國南部的亞特蘭大郊外一家小型中餐館,實現了有房有車有產業的所謂“美國夢”。但武男雖然當了餐館老闆,他仍然參與華洋文化活動,他跟中國的流亡知識分子、美國詩壇名流交往,最終決心走上自由創作之路。為了有更多時間寫作,他賣掉餐館,重新打工,到一家汽車旅館當夜間值班員…… 小說的後面,還附有主人公武男的25首詩。 書名“自由生活”,按說其意一目了然,然而,對這部小說的主題,見仁見智,眾說紛紜。 我問哈金,有沒有人對他說,這本書的主旨是“反美國夢”?哈金笑了,說中國大陸有評論認為這部書講“美國夢”多麼虛妄。中新社有一篇編譯文章《美華裔作家哈金:追尋“美國夢”的征途沒有自由》,摘譯《美國基督教箴言報》書評說,這本書闡明自由生活的所謂“自由”,“只意味著失敗的自由”。 哈金緊接着說,也有截然相反的說法:有位美國人就斷定這是一本“愛國小說”——當然,“愛國”指愛美國:主人公一家堅持要留在美國打拼,不就是因為對美國的熱愛麼?還有人認為,作品是對“美國夢”的另一種闡述,有個書商告訴他,讀後對“美國夢”理解更深了;還有人說,他們以前認為中國人就是吃飯幹活,不動腦子,讀過這部書,說真沒想到中國人對“美國夢”思考得這麼深…… 哈金話頭又一轉,告訴我,有人推斷這本書“能阻止好多人到美國來”。 這部書,還有多少種解讀的角度?我看到、聽到的,還真不少: ——描繪了人怎樣發掘潛力,在“不斷成熟的過程中尋找自我”;有評論更進一步分析,本書是哈金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等待》的續篇,《等待》主角孔林沒有長大,而本書主角武男走向成熟; ——講了一個愛情故事:人如何揚棄虛妄,發現愛情的真諦; ——闡述克服恐懼感,才能走出人生困境; ——所有美國人往前追溯幾代,肯定有那麼一個人離開家鄉,移民來到美國,掙扎,立足——這是美國文學的主要題材之一。這本書涉及了所有移民的話題,是對美國“移民小說”傳統的延續與新回應; ——詮釋“邊緣人”如何找到心靈自由的秘訣:自己就是自己的中心…… 哈金說:評論者往往只抓住一個主題,但這本書有好多主題,從各個不同角度都可以對之作出詮釋,也都能夠言之有理地解通。 哈金自己怎麼看呢? 哈金說過:這是一個關於成長的故事——一個人終於成長為能夠孤獨生活的個人。他說得更多的是,這本書是“給那些願意為自由生活付出代價的人而寫的讚歌”——付出代價才能獲得真正的獨立和自由,選擇和付出代價正是自由的含義。 哈金說,作為一個獨立的個人活著,這是一個永恆的主題。不少中國人到美國來後,說這裡沒有“真正的自由”,怎麼沒有?問題是要付代價,而很多人不願付代價。 我還是不解。 哈金2007年出版的小說《A Free Life》。 自由的代價究竟是什麼? 前新四軍軍長葉挺《囚歌》說:“我渴望自由,但也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軀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他寧死不願用人格尊嚴來交換自由;西方人說:“不自由、毋寧死”,“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寧願犧牲生命、愛情來付自由的代價。可是,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武男,並沒有遇到生死關卡,甚至都沒有面臨真正重大抉擇的權衡:他既不需要捨棄政治權位,又不需要拋卻豐厚收入,也不需要出賣靈魂和人格來換取文壇承認。“為自由付出代價”——在武男的經歷中究竟指什麼呢? 哈金對此回答說:“代價”,是廣義的,包括很多內容。說白了,追求自由生活就是追求另一種活法。這不是一下就能改變的,而是一個伴隨著心態改變的艱難而漫長的過程。例如,你一旦拋棄集體思維模式,一旦脫離昔日群體,就會陷入折磨人的困惑,無日無之:你必須接受前景的不確定性;你得接受孤獨無援——甚至連朋友都沒有幾個,萬事只能靠自己;最關鍵的是,你必須成為一個在精神上不依賴任何群體、尤其是不依賴國家的獨立個體(individual),你得確立這樣的信念:個人的生活、命運,跟國家八杆子打不着——並不因為“我是中國人”,於是乎就血濃於水,我就必須從屬於這個民族了。雖然表面上看主人公的生活並沒有巨大起伏,但是這些各個方面東西全都加在一起,那是很大的代價啊。 我有點明白哈金的意思了:真正的生死考驗畢竟相當罕見,一般人沒有多少機會遇上;移民的鄉愁,可以被歸類為戀母情結,告別祖國即告別母親,不擺脫這種情結,就不能走向成熟,但擺脫這種情結又談何容易!武男作為與你我一樣的普通人,付出的代價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心理上的煎熬、是告別傳統之後承受的壓力。正如一位俄國哲人所說:真正難受的,不是某一次出門遇到車禍,而是每一次出門都在門框上撞頭。 不過,在我看來,人類從誕生以來就是社會性群居動物,有無數的紐帶,民族的,政治意識形態的,商業的,宗教的……將人們扭結交織進各種“命運共同體”。一個人,擺脫某一群體的桎梏是可以做到的,但真能擺脫所有群體的束縛嗎?莊子在《逍遙遊》中所說的無所憑依,只是幻想而已;所謂發掘出個人的力量,在天地間獨往獨來,難道不就像希臘神話中西緒福斯推石頭上山那樣的永恆難題?作品中的武男如此,生活中的哈金也如此,我問:你不是也說過“文學就是我的宗教麼”?你可以超越某個民族、拒絕某種意識形態,但是你畢竟還是有你歸屬的目標啊,那就是古往今來的文學巨匠——如同陶淵明所說的:“微斯人,吾誰與歸”! 對我的看法,哈金並不否定:人不可能跟社會、跟他人完全脫離,如果真能脫離,就沒有痛苦了!客觀現實層面上,人必須住在一個地方,武男不也入了美國籍麼?但是哈金強調:從心態來講,應該追求一種精神上的獨立,確信個人的存在價值並不依靠哪種時下的群體如國家啊、階級啊、民族啊、某種事業啊等等來確定。人必須有超脫性,除了堅守最基本的價值觀之外,不能被先天條件和現實利益局限住。武男想要寫詩,他當然應該在文學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歸屬,這很正常麼,除了像小說中提到的那些一心只想賺錢的所謂“作家”之外,哪個嚴肅的作家不希望在文學源流中找到歸宿呢?作品中的主人公武男作為“外來者”,他對於文學傳統還比較模糊,他對於精神追求的去向也並不清楚,但武男總得尋求去一個“沒有邊疆的國家”。 哈金那次在香港書展上演講“個人與文學”,也涉及這一話題。他回顧剛開始寫作時,自己曾想“要做底層的代言人,可是後來發現,你只能代表你自己,只能寫最讓自己感動的東西,而最個人的,也就是最普世的”。 哈金也是在“集體高於個人”的環境中長大的,為什麼在觀念上發生這麼大的改變呢? 哈金在回答《自由生活》這部書中武男詩歌的翻譯者明迪時說:“我在餐館端盤子時不可能想到我的國家或者人民,我得琢磨怎樣養家糊口”,作為一個作家,“為了這種抱負就必須首先作為一個個人,因為文學不是集體創作的”。 哈金還說過,有兩本書改變了他對世界的觀感。第一本是奈保爾的《河灣》,第二本是希伯德的《異鄉人》。奈保爾有個說法:必須將過去踩到腳下——“這種說法,我們以前想都不敢想”,《河灣》的主要人物對待過去的態度是,“如果過去僅僅意味著累贅,就把過去當作垃圾扔掉”;《異鄉人》展示了怎樣在歷史毀滅中生存並保持理性,尤其是作為一個藝術家怎樣做到這些。 新作是不是“精神自傳”? 2008年3月跟哈金見面時,他告訴我:《自由生活》不是我的自傳,武男並不是我。 這讓我想起法國小說家、《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樓拜的那句名言:“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哈金卻反其道而行之。 明迪也問過哈金這個問題:“你能告訴我這個小說里有多少自傳成分嗎?” 哈金回答她:小說的大局上完全不是自傳。與武男不同,我從沒在中餐館幹過活,沒有放棄學業,從未回過國,沒有一個前女友在美國。我比武男幸運多了……總的來說,這本小說不是自傳。 但明迪堅持認為:“感覺上(主人公)像是你自己喬裝成廚師後的畫像。小說以1989年武男的兒子來到美國開始,然後武男因‘六四’決定留在美國,這一點與你的經歷比較接近”。哈金語帶無奈地對我說:我說服不了明迪。 哈金也沒有說服我。不過,我對哈金說:這部作品並不是你人生經歷的自傳,而是你精神脈絡的自傳。這裡表現出二重性:就真實人生來說,武男是你的“倒影”:你將你不想走的道路,像打餐館、管公寓、經營餐館當老闆,都通過他的經歷寫出來;而在精神軌跡上,武男是你的壓縮版。 對我這個“精神自傳說”,哈金也不同意。他去香港演講答問和接受採訪,再次表示:這本書不是自傳。 但不管怎樣,哈金在這部作品中灌注了自己的理念。《自由生活》可以算哈金醞釀得最久的一部作品。當他還在讀博士時,馬薩諸塞州華森鎮有一位從香港來的朱姓餐館老闆,一直沒有放棄寫舊體格律詩,自己結集,題為《珠江樂府》分贈親友。朱老闆自述緣起說:來到異國,“風光信美”,登高臨遠,卻“思故國而愴懷”,於是感慨愈多,所作愈頻,“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闕之下,此之謂乎?”哈金的一位美國朋友去這家餐館吃飯,偶然得知老闆的雅趣之後大為驚異,索來他的詩集給哈金看,深深地觸動了他。 哈金找出這本珍藏多年《珠江樂府》複印本,拿給我看,“侵尋時序到重陽,疏雨灑新涼。小河兩岸行吟處,微風起,暮葦飄黃。天際幾行過雁,樓前一縷垂楊。”“維州河畔,景物似江南,幾處黃花紅葉。”…… 朱老闆不會想到,自己的詩竟成了哈金這部《自由生活》的第一粒種籽——在他心中紮根,拔節,抽穗,用了16個春秋。(未完待續) 馬薩諸塞州一家中餐館的朱老闆自費印出《珠江樂府》,催生哈金的創作衝動。(高伐林攝) 【哈金簡介】 哈金,本名金雪飛,美籍華裔作家。1956年出生於中國遼寧省,曾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服役五年。1982年畢業於黑龍江大學英語系,1984年獲山東大學英美文學碩士。1985年赴美留學,在布蘭戴斯大學獲博士學位後任教於艾默里大學,現任教于波士頓大學。哈金在美國以英文寫作,已出版三本詩集、四本短篇小說集、一本文學評論集,五部長篇小說《池塘里》《等待》《瘋狂》《戰廢品》和《自由生活》,獲得過美國文學最高獎——國家圖書獎,還榮獲美國筆會/海明威獎、歐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和歐亨利短篇小說獎、洛杉磯時報獎,兩度獲得美國筆會/福克納小說獎,並曾進入普利策獎決選。 下篇預告:專訪哈金(2):語言體現了移民的掙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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