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njunq
1980年10月1日,我終於結婚了!
那時的婚禮,不是春節就是五一、十一,並非什麼黃道吉日,而是假期夠長――三天!
婚禮照例得擺酒席,望穿秋水地等着工友們湊份子,關係好的十塊五塊,一般的兩塊三塊。爭取把酒席錢攤回來,命好的還能盈餘兩個。於是婚宴請帖就有一個別稱:買飯票。
我不想與別人一般見識,主張旅行結婚。妻子一聽就發愁:她一個月工資45塊,我比她還少,38塊5角。雙方的父母都不闊氣,各掏了200元。置辦床上用品等就已經報銷了。好在本人下鄉期間幹過兩三年木匠,連帶油漆匠,少說也有二三十對新人睡在我打造的床上。於是自己為自己打造幾件家具,甭管多少條腿,咱都能打造。可惜沒有自己的房子,老爹老媽讓出那間八平方米的臥室,那張床就占了差不多一半!於是我省了不少力氣。也省了一些開銷。
妻子不知道的是,我下鄉時就沒那麼老實,投機倒把的營生幹過一些,私房錢還有好幾千!在那時,這是一筆大數字。但雖然已經結了婚,我還是不敢說實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萬一走漏消息,可不是鬧着玩的。文革中,親眼目睹了許多兩口子互相揭發、劃清界限的悲劇,教訓實在太深。於是謊稱:咱朋友多,花不了多少錢的。她將信將疑地同意了。旅遊乃人之本性之一,誰不想出去玩玩?何況她是老三屆中最小的一屆,大串聯也沒趕上。不像我,最老的一屆,那一串就串了大半個中國!
我們上火車到的頭一站就是杭州,正逢“十.一”。那時住旅社是必須經過旅館介紹處登記才准入住的,沒有介紹處的批條,哪個旅館都不讓住。於是下車便直奔旅館介紹處。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她在一個角落看行李,我懷揣結婚證去排隊,貼着“旅行結婚登記處”的窗口同樣排着長龍。而且一個摟着前邊的一個,生怕給人夾塞。排了好一陣,終於快到窗口了,這些新郎或者新娘們就顧不得難為情,把結婚證高舉過頭,我也不例外。
領了一張“旅館介紹”條子,如釋重負的新人們便鬆了一口氣。相互一詢問,都是艮山門旅社。有打聽過的介紹說,那裡是專門接待旅行結婚的“鴛鴦樓”,甜蜜蜜的不齒之念頓時蕩漾在每一對新人的胸懷裡!好像是七路公共汽車,直奔艮山門。那旅社確實不小,七層大樓給進來的人們當頭一棒:面無表情的登記“官”宣布,新娘全部住四樓以上,新郎全部住四樓以下!於是我住三樓的這間房還有17位新郎,妻子住的六樓還不錯,四張上下鋪只有8位新娘。新婚燕爾,最期盼的事情莫過於做愛,如此“鴛鴦樓”顯然讓新人們失望。第二天早晨更熱鬧:二樓的叫五樓的拿牙刷;七樓的喊三樓的送毛巾……。
好在對杭州我還熟悉,以前來過不說,1979年我出差到鎮江、無錫、蘇州、上海、杭州、寧波多次,加起來有一百多天。該上哪不該上哪咱心知肚明,而妻子在這次跟我出門以前,除了文革中武鬥期間躲去廣州親戚家之外,再也沒去過任何地方。得讓她有效見識一下。首先奔西湖,然後經岳墳上靈隱;再跑六和塔、虎跑泉,稀里糊塗地逛完杭州,用了兩天時間。於是我跑到汽車站,買好到黃山的汽車票。連一次做愛的機會都沒給,拜拜,美麗又可惡的杭州!
進了黃山才知道,這裡比杭州更糟糕。住宿登記處緊挨着大禮堂,上百個床位一個連着一個,全是地鋪!禮堂中間用竹蓆隔開,走道部分則掛着床單。裡邊住女士,外邊住男生。好在我畢竟是個走南闖北的老油條,黃山我76年來過一次,知道這裡有老百姓開私店的。於是撤軍。交代妻子在一個水泥台子處等,我去找農民。妻子立即覺得不妥,這些農民私店可靠嗎?我告訴他,絕對沒事,比大禮堂好多了。與我們同車來黃山的一對杭州新人也來了興趣,要與我們一塊。沒料到的是,我還沒出發就有一位老年農婦找來了。嘀咕一陣,她很警惕地告訴說,這裡的管理人員不讓遊客住農民家的。
我們於是不遠不近地跟着她走,從溫泉賓館門口過去,沒多遠就下坡到了村里。這個溫泉賓館我當年就住過,空蕩蕩的。如今卻人滿為患了。農婦說,這裡是給大官和關係戶住的,一般遊客都安排住禮堂。進了她家,確實還不錯,比我插隊的農村好上天去了!她家二樓擺設了兩間房,那間大的有兩張雙人床,小的只有一張。大房收三塊,小房收兩塊。
我問同來的那一對,願意住哪一間?在長途汽車上聊天時知道,小娘子是“樓外樓”的服務員,小相公是“山外山”飯店的廚師。小娘子挺開朗,一路跟我們說話,她的相公卻非常靦腆,難得有話說。那位挺漂亮的杭州小新娘說:我們一起住一間大房,各睡一張床,可以省點錢。我一聽就笑出聲了:“晚上要是上錯了床怎麼辦?”背上立即挨了妻子一拍。那位小新娘也笑起來,拉着她那位老實巴交的夫君過小房間去了。
其實農家收拾得比旅館乾淨,更別說那個大禮堂了。被褥還散發着太陽光的芳香。到“人字瀑”、“百丈泉”等附近的景觀轉了轉,溫泉已經進不去了,人太多。老農見我們回來,馬上泡了黃山雲霧茶,說是自家收摘自家炒制的,用黃山水來泡,肯定比外邊的茶要香得多。一直寡言少語的小新郎此時卻有話說,他一口咬定虎跑泉泡龍井茶比這要好。老農招呼農婦做飯,按每人五角錢半斤糧票算飯錢。
我不會品茶,只知道濃一些便好。妻子和那對小夫妻覺得累,就到房間躺下了。我在樓下等吃飯功夫與老農聊起來。他聽說我曾經於1976年在這裡住過一星期,馬上來了勁頭。誇讚黃山是天下第一仙境,這確實不為過譽之詞。我抱怨說人太多了,而且沒有雨,失色許多。他更來了精神,稱我真懂黃山,只有冒雨游黃山,才能領略黃山之美。我聽他說話與我接觸過的農民不一樣,便詢問他的經歷。原來他早年參軍,到朝鮮打過仗,後來提了干,轉業後在西北幹了二十多年,去年退休回來的。
然後說到人多的事,他告訴我:你們來的還是時候,不久前鄧小平來黃山,之前就把遊客驅趕乾淨了。許多人剛進山就被趕走,還有的連汽車都不讓下,原車開回。他說:“連我們都不准出村子,全村連保,誰家有人違反規定出去,全村都要追究責任。”老人說:“那時鄧小平女兒挺着個大肚子,山前山後找了十幾個特別精壯而且政治可靠的,給抬滑杆。”農婦從廚房出來,也補充說:“什麼小生意都不准做,管得厲害吶!”
老人說:“後來鄧小平玩得差不多了,說:‘這麼好的風景,怎麼沒有人來遊玩呀?’於是這些幹部們趕緊拉進來一車上海的學生,還有香港的客人,迎着鄧小平出山的路進去,半路上就碰頭了。那些記者們就拍了許多照片,還登了報。等到他們走了,才把客人放進來。”我記得確實見過那個報道:“我們在黃山見到了鄧小平”。好像是上海交大學生寫的。
晚飯好了,農婦上樓把他們三個叫下來。農民的新米飯確實特別香,自從招工以後,很久沒有吃到這麼香的米飯了。
次日一大早,晨霧還沒散,周圍都是各種鳥叫聲,一場大自然的交響樂。我們吃過早飯就上路了,我自然成為嚮導。沿中路進山,是風景集中的路線,當然也累人一些。說着走着喘息着,當年我在後山的北海賓館住着,只為膠捲沒了,便出山來買然後再進山。這條道上的景點可算熟悉的。這次又因為我的介紹,周圍聚集了十幾位遊客。到天都峰的時候,妻子和那兩位都不願攀登,嫌太累了。看來,旅遊也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儘管我反覆說:“不到天都峰,等於一場空。”人家就是不願上。
及至到了北海,已經是日落時分。登記住宿更令人啼笑皆非,幾排纖維板與角鋼搭建的工棚就是旅館了。我曾經住過的北海賓館,又成了大人物和關係戶的棲息地。而且工棚內密密的雙層鐵架床,就是我們這些大眾級遊客的臥榻。還要承諾:如果滿員後還有遊客來,不得拒絕兩個人擠一個鋪。好在這事情並沒有發生。
早晨四點多,工棚里就鬧騰開了,人們都要去看日出。那位小新郎叫我,我告訴他,沒有日出可看的,昨天如果下過暴雨,今天才會有日出。何況我上次已經看過,不如睡覺。租大衣原來只要兩角,現在已經兩塊。有些人乾脆把床上的被褥拿來披,工作人員守着不讓,吵鬧聲不絕於耳。後來妻子跑過來叫,說那邊女工棚已經沒有人了,感覺害怕。於是我只好起床,折騰半天,大家只看見太陽升,沒有日出。也有不少人以為這就算日出了,挺滿足。我也不忍破壞他們的幸福感,沒必要去指出。
接着打架似的吃了早餐。那個小娘子一個勁地喊貴,我告訴她:一會你看見這些食品是如何運上來的,你就不會嫌貴了。然後她就改叫累,我妻子也附和着說已經看得差不多了,主張下山。我想,昨天進山,我已經“豬八戒背媳婦”,背着一米七的她爬了好幾段路。況且這次天旱,黃山的景色已經遜色許多,便同意他們下山的要求,從雲谷寺這邊下去,沒那麼累。
走到半路,看見那些腳夫扛着沉重的食品、用品、水泥等進山,小娘子直嘆氣,道:“怪不得山上東西貴,真不容易。”還有不少農民賣小吃。我們坐下吃東西,我便與這幾位賣小吃的農民聊起鄧小平游黃山的故事來。沒想到這些農民興趣極高,七嘴八舌地講述他們在那幾天的經歷。他們那幾天都被管制在家,不准外出:“連買鹽巴、醬油都不准去。只好跟別家借。”他們基本證實我們住家的那位老人說的都不錯,只是現在聽到的更加詳細。
到了湯口,很幸運有一部班車要去南京,但要到次日早晨才發車,而那一對杭州的小夫妻,則趕上就要開往杭州的車了,於是分手。小娘子竟然有點依依不捨,與妻子在車子旁說話,還留下地址,交代如果返回杭州,一定來找她。她的小相公做的西湖醋魚是他們店裡的招牌菜,一定做給我們嘗嘗。我們買好車票,又找回那家農居去住下。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上了去南京的班車,剛轉出公路不久,景色大變。妻子開始後悔,不該這麼快離開。但在爬山時那種寧願死也不願再走一步的氣概證明:旅遊也必須能吃苦!
在南京,我們倒是很快就找到旅館,並且就在鼓樓旁邊的鬧市區。因為我們在班車上聊天時,有一位熱心的大姐就在這家旅館的上級公司工作。聽說我們在杭州的遭遇,她主動寫了個條子,由我們交給這家旅館的經理。於是免去跑接待站擠隊伍之外,還很順利地開了單間。我帶着妻子在南京逛了一天回旅館的路上,經過民航售票處,看見一張告示:第二天下午有加班飛機飛上海,票價11元。如今在飛機場,這點錢連一杯咖啡也喝不上的。我立即進去問,原來是從日本接來一個代表團,飛機要返回上海,連介紹信都免了。我們買了兩張票,次日中午便來到售票處,坐民航汽車到飛機場,是一架二十多座位的小飛機,飛了不過半個多小時就到上海了。
在上海首先還是旅館介紹處,與杭州一樣有一個旅行結婚登記窗口,隊伍比杭州要長一倍以上!一直擠到入夜七點,我才拿到一個條子:第一晚必須住澡堂。憑澡堂的發票第二天再來排隊,才可以換旅館。找到地方一看,這個澡堂要晚上九點以後才可以入住,而且那股怪味熏得我頭昏。無奈,妻子讓我找上海的朋友,可是這僅有的兩位朋友家裡住房條件並不好,而且有一位還遠在靜安寺的烏魯木齊路,找起來也難。只好寄存下行李,在上海火車站附近瞎逛。
多虧女人的天性就是喜好逛商店,有這一片上海的商店逛,妻子勁頭十足。本人只得奉陪,而我可以走幾十里路也無所謂,偏偏逛商店就會腰酸背疼。等我好不容易熬到九點,商店關門,妻子卻大吃一驚:這麼快就到點了?然後,我進男澡堂,她進女澡堂,忍受着那股怪味,半躺半靠在浴椅上過了一夜。第二天不到六點,服務員就來逐客,於是出去到火車站存了行李,吃了早餐。妻子居然還知道上海有個叫陽春麵的“名吃”,我不禁想起大串連時我到上海找這玩藝的事來。吃過之後她也哈哈大笑:原來陽春麵就是素麵條而已。
我拉着她前往十六鋪碼頭,我們得先買好去青島的船票,我那親愛的姥姥知道我們要旅行結婚,寫信來叫務必到青島,姥爺一定要看他的長孫媳婦。而我也很懷念我的姥姥。到了賣前往青島船票的地方一看,三路縱隊足有兩百米長!我們頓時覺得買到票的希望不大了。妻子在隊伍末尾排着,我順着隊伍往前走,想落實看看還有沒有希望買到票。過了我們前邊的二十多位,發現再往前的人們肩膀部位用粉筆寫着一個數字,三百多號。我問其中一個,那位先生馬上護住自己的後肩,生怕我把那個數字給抹掉。然後我聽明白:這些數字是天剛亮時售票處工作人員出來寫的,粉筆號碼是買票的根據,凡寫上了的都可以保證買到兩張;沒有號碼的只好看有沒有剩餘的票,碰運氣了。正當我感到無望之時,過來兩個中年婦女,悄悄問我要不要船票,到大連、青島、寧波都有。我問價錢,她們說到青島要11元一張。見我沒有吭聲,連忙補充道:“排一夜的隊,一張票才賺你兩塊四,應該可以的了!”我略一想也有道理,於是買下兩張青島的三等艙船票。旁邊一個青島的年輕人嫌我給得高了,老跟那位上海婦女討價還價,最終他也沒有買。這船票是後天下午的,我們還得等兩個半白天。
有船票在手,心裡安定了許多。我帶着妻子到城隍廟去轉了一圈,明天還有一整天,加上後天上午。但是今晚的住宿尚未落實,昨天旅館登記處說的,住過一晚的澡堂,再來登記就給旅館,還必須到火車站旅館登記處去排隊。到過淮海路之後,我想到這裡離烏魯木齊路不遠,不如到毛毛家去,或許她媽媽有熟人,就不用擠那個隊伍了。走到毛毛家,也巧,她正好在家。寒暄一陣以後,她告訴我們,不必去找什麼旅館,就住她家得了。原來她姐姐自從78年考上大學以後就住在學校里。她可以跟媽媽住,把她自己和姐姐共住的那間房讓給我們。
毛毛是我在鄭州的插隊摯友宙宙的姑表妹,她的外公也是宙宙的爺爺,原來是老同盟會會員,辛亥革命以後被孫中山任命為兩陝總督,以後任中華民國最高法院院長。1949年成為甲級戰犯,逃往台灣去了。她們的長輩為了愛國,都留在大陸。結果都成了“老運動員”。毛毛插隊到黑龍江,大約是1975年,有一陣宙宙告訴我:毛毛那裡許多上海女知青利用嫁人的辦法遷移到中原,然後好招工。毛毛希望表哥物色一個男士,也走這條路。宙宙直率地對我說:“老大,乾脆你把她娶了,遷移到你那。毛毛挺不錯的,要我給她找一個別人,我心裡不是滋味。”我跟宙宙比親兄弟還親熱,也毫不客氣地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我還戴着“現行反革命”的帽子,只是“拿在群眾手裡”。招工無望,別連累了她。如果結婚,生下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出來,豈不是更害了孩子?
宙宙並不死心,接着又約我到鄭州。我到宙宙家一看,他把毛毛也約來了。於是我們認識了,她身高一米七三,差一點跟我一樣,但看上去比我還高。後來大家說明白,也就當朋友來往。76年我和宙宙一起到上海,就在他姑姑家裡。原來她家有不少間房子,被沒收以後只留下這兩間加一間廚房。再後來毛毛也回了上海,頂媽媽的職。這時她正脫產職業學習,正好今天沒課才呆在家。我們還是想找一間旅社,毛毛堅持不讓,只好從命。我自己到火車站寄存處取行李,妻子和毛毛留在家。她和我妻子同屆,也算大齡青年了,有話可聊的。
等我到火車站,發現有清早發蘇州的火車,忽然想到不如到蘇州玩一天,後天回上海直接登船。於是買了火車票。回到毛毛家時,毛毛的母親回來了,她退休留用,跑真如上班,也夠辛苦的。我發現這段時間裡,毛毛已經與我妻子很投機了。也挺不錯,晚上她們倆出去逛商店,我不用“陪太子讀書”了。我原來就跟着宙宙叫姑姑,這回她聽說我們住澡堂的故事後就直抱怨,應該直接到家裡來。
次日一大早我們出發去蘇州,焦姑姑交代千萬注意聽廣播,颱風即將到來,船期隨時都可能變化。還留下一把房門鑰匙,不用的東西留在家裡,從蘇州回來再拿。她們要上班上學,回來時自己進家。又交代從青島回來不要去找旅社,就在家裡住,所以鑰匙可以帶着。
到蘇州首先直奔觀前街旅館介紹處,接待室居然空無一人,與上海、杭州成了鮮明的對比。遞過結婚證一查驗,運氣不錯,還有一間單間,而且旅館就在觀前街上。住下之後,就出門把附近的鬧市逛了一通。第二天帶着妻子退了房便奔寒山寺、虎丘、西園、拙政園。時間緊,任務重,有這幾個去處可以算到過蘇州了。
收音機里不時通報颱風消息,我們非常擔心船會停開。還好,我們這班船還可以按時啟航,算颱風前最後一班。這天回到上海,拿了行李奔碼頭上了船。三等艙六個人,上下鋪。安頓好我們就到甲板上看風景,那個“裝不完卸不盡的上海港”,確實挺壯觀而且繁忙,我上年從這裡去大連出差,已經見識過黃浦江的景色,妻子卻是頭一次出遠門,看着她那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由得有了點得意,體會到“大丈夫”的責任與豪情。
船開出吳淞口,海風漸漸大了,於是回艙房。第二天的船因為颱風要來,停開了,一連要停好幾天。甲板上、走道里到處都是人,他們買的是統艙票,租床蓆子和棉毯,尋個地方便歇息的。沒想到卻碰見那個買議價船票時見過的小伙子,打過招呼後他自己告訴我們,真後悔那天沒跟我一塊買議價票。因為颱風關係,他最終還是買的議價票。我笑他,人家排了一夜,多給兩塊多錢也應該。他道:“哪啊,這些人跟賣票的有關係,走後門弄的票。大哥你買的票就是他們跟你說好才進去拿的。不過你辦事果斷,11塊就拿了三等艙,不像我,最後花15塊才弄個統艙。”
航行一夜,天還沒亮就到達青島,不知何故,船沒靠碼頭,在港灣里停了一個多小時。天漸漸亮了,海面上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波光萬點,景色遠比在黃山上看見的“日出”壯觀多了。等到太陽升起來,船才入港。
到了姥姥家,姥爺出去散步還沒回家。他已經九十多了,身子骨依舊硬朗得很。每天早晨四點多就起床散步,到六點多買回全家的早點,然後又出去散步,直到十點才回家,把菜也捎回來。一年四季,無論颳風下雨,天天如此。聽見我們進門,姥姥把老花鏡摘下,那笑容顯得如此開心,似乎比她當年嫁給我姥爺時還要幸福:“你媽來信說你們要來,你姥爺天天算着日子,就是不見你們來,急死了!怎麼也不來個電報,叫他們接你們去。”
一陣說笑,姥姥把妻子拉到跟前,一個勁地打量一個勁地夸:“真漂亮。我孫子真好福氣,找個這麼漂亮的老婆,快點生個胖小子,讓你姥爺和我都抱抱重孫子,我們都活不了幾年啦,有重孫抱抱那才好命哩!”我看見妻子那神態,不知是尷尬還是高興,對姥姥說:“你們不是早就有重孫了嗎?新國的兒子都幾歲了?”姥姥說:“那不算。長孫才算。”
姥爺回家又是一陣歡樂,沒多久,我的舅舅、姨媽,表弟表妹們都來熱鬧了一通。在青島呆了三天,因為船還沒有開航,而我們的時間有限,便買火車票返回上海。到上海直接奔毛毛家,有鑰匙開門,免去了許多周折。晚上姑姑回來,拿出許多購貨卷,買許多東西都是要這玩藝兒的。
次日我領着妻子奔南京路,準備買些物品就回去了。走到那個“新裳女子服裝商店”,據說當初王光美出國訪問的服裝都是這家店縫製的。妻子要進去看看,服務員是幾個男士,斜着眼睛看我們這些外地人,那神態就像是盯着小偷。妻子過去看那排衣架上掛着的毛呢大衣,一個服務員立即趕過來:“這裡的衣服都要購物卷,沒有購物卷不好亂動的。”我覺得受氣,從口袋裡掏出幾張購物卷,每張十格,那位服務員立即變得非常客氣:“隨便看,隨便看。不過這一排比較貴,那邊有便宜的。”
我看看標籤,最貴的全毛開司米短大衣賣105元,做工十分考究。就對妻子說:“這個樣式不錯,質量也好,要買就買這種吧。”妻子一看價格,就犯了躊躇,覺得太貴了。我說,一輩子就這一次,要買就買好的。那位服務員聽見就附和,殷勤而且周到。稱這個料子是英國進口的,還領着妻子去試衣間。最後成交買了一件。
出來以後就到外灘,坐在長椅上,妻子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從來沒有奢望過如此昂貴的服裝。從塑料包裝袋裡拿出來,看了又看,雙手甚至微微發抖。我笑着給他講了“袁猴”的故事:那廝在招工到武漢以後,有了工資――31.5元。於是就開始“攆兔子”(找女朋友),需要包裝一下。經“於修”唆使,拼湊着托人到上海買了件雪花呢短大衣。我到武漢正是老毛死的時候,恰好那件短大衣捎回武漢,68塊錢。於是這傢伙天天詛咒老天爺:“該死的,這個鬼天氣怎麼還不冷!”妻子笑得直不起腰。我趁機繼續討好:還沒完。那年12月我又到漢口,他終於有機會穿這件禮服了。我們走在江漢路上,我問他:這件短大衣穿在身上,宿舍失火也不會着急了吧?他聽明白我的意思,笑道:是,是。一點也不着急。接着憤憤道:媽的,招工六年了,全部值錢的東西除了塊上海手錶就是這件大衣,還欠人家20塊錢!真????是正宗無產階級。“於修”告訴我,他其實欠債不止這些,我問為什麼?“於修”笑道:“都把那些‘兔子’銜起跑了!”我提出資助一點,他堅決不要,直到他結婚時,我藉口打了個大封包,他才還清債務。
妻子這會沒笑,反倒說:“我們還是拿回去退了吧,這麼貴的衣服,回去又沒有多少時間穿。以後還要過日子,省着點好。”我對她說,別東想西想,回去退不給那個售貨員笑話?日子照樣過,“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本人如果沒有這點本事,還算男人?她接着告訴我,已經花了七百塊錢了,你哪來那麼多錢?別欠債吧?我告訴她,本人下鄉時從來沒老實過,每年從南方倒騰麻種到河南,掙了一兩萬,現在還剩七八千。夠咱們過日子的了。我看見她眼睛都快瞪圓了。
從上海回南寧,買不到火車票。更別說臥鋪票了。於是我買了兩張短途車票,到嘉興。毛毛和她媽媽都不解,我告訴她們,鐵路上有規矩,這幾個大一點的停車站都預留有臥鋪車票,像嘉興這種地方買票的人不多,應該買得到的。
大清早上車,很快就到嘉興,下車就奔售票處,果然這裡預留六張臥鋪票,還有三張,我買了兩張次日的臥鋪,那個售票員真的很高興。她說很少能賣光的,因為這臥鋪必須到衡陽以遠才賣。再接下去旅館既高級又便宜,要了個單間才兩塊錢。比蘇州那間還便宜一塊五。
長長的一天我們去逛了南湖,整個湖區空蕩蕩的,沒有幾個人。在湖邊停着那隻中共一大的木船(復製品),我們上去看了看,大抵是些照片和當年印刷品的復製件。出得船來沒幾步有一棵彎到水面的大柳樹,別有風味。我摟着她坐在這棵樹上,啟動相機自拍功能,照了一張像。恰好有兩個當地姑娘路過,看見我們如此拍照,吃吃直笑,大概以為我們是外星人。這張照片照得還不錯,沒有料到那隻複製的木船恰到好處地成了背景。
回到廠里以後,有一天跟書記聊天。說到旅行結婚時,到過嘉興的故事。沒想到這位老兄竟然在他的工作報告裡向上級黨委描述了這事。後來上級單位的朋友問我,我才知道:在我們廠黨總支的教育下,出於對黨的熱愛,我在旅行結婚時,專門下車跑到嘉興,拜竭了黨的成立聖地南湖,從中受到了深刻的黨史教育。並立志要繼承老一代革命先輩的無產階級遺志,把革命和建設事業進行到底!接着便有總結,一個文革時期的壞頭頭,如今能改造成這樣,可見黨總支的思想政治工作如何有成效了。阿門!
說是什麼印象也沒有,那也不是。妻子到現在還記得:嘉興的大肉餛飩既便宜又好吃,一角五分錢一兩糧票,那麼大一碗,餡子又足。只怕是這輩子再也吃不到那麼便宜、美味的餛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