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缘政治角度来说,果敢之于当代中国来说,相当于永昌郡之于汉朝,其意义都在于打通连接印度洋的贸易通道。
果敢的事最近越闹越大,个中曲折我在上一篇文章《果敢战争将去向何方》已经解读的很清楚了,想了解背景的读者可以移过去先看下。只能说这件因中国清剿反诈集团而起的战争,很有可能对整个缅甸的政治生态造成影响。
事实上在此之前,果敢和缅北就已经是中国时政圈一个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原因在于缅甸与中国接壤的掸邦、克钦邦两个闹自治甚至独立的邦,历史上与中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先不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领土纠葛,单就这一地区分布的缅甸少数民族来说,都能够在中国这边找到对应民族。
比如克钦邦的主体民族克钦族,有人口约100万,在缅甸属于第六大民族。对应中国这边则是云南景颇族,人口约16万;掸邦人数最多的民族掸族,则对应云南的傣族、泰国的主体民族泰族。而掸邦北部与中国接壤的果敢族、佤族,更是分别对应中国的汉族、佤族。
相比之下,由于历史上缅甸的主体民族缅族,从未直接统治过北部山地,所以反而在缅北地区没有分布。这就造成了一种现象,缅北尤其是与中国边境接壤部分,不可避免的与中国有着非常强烈的地缘联系。以至于你去听果敢、佤邦等地的新闻,会感觉简直就是国内的高仿版。
基于这些地区与中国的关联,尤其果敢族与中国的关联,很多人心中会有个疑问,那就是这片土地为什么后来没有被划入中国。被中国人讲到一片领土时,喜欢用“自古以来”四个字,那我今天就不妨帮大家从地缘和历史角度梳理下,果敢这片土地与中国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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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征南中有没有到过果敢?
果敢地区在三国时期属于“南中”的一部分,这片位于中国西南、延伸入缅北的南中之地,在地理上由横断山脉与云贵高原组成。行政上则包含四川西南山地、云南、贵州,以及缅甸克钦邦及掸邦最北部。果敢及其所在的缅北地区,最早的之于中国的行政归属,是汉武帝时期建制的“永昌郡”的南端。
“南中”一词为大家所熟悉,得益于三国演义。三国时期,蜀汉的统治中心是四川盆地腹地,对四川盆地之南的这片山地高原,最主要是依靠当地的豪强大族。刘备死后,南中的豪强大族在东吴的策动下脱离蜀汉,准备依附东吴。于是就有了诸葛亮征南中,收伏孟获等豪强大族的历史事件。又因为三国历史和《三国演义》的影响,整个南中地区都遍布诸葛丞相的传说。
果敢地区也有不少这样的传说,果敢地区自己编纂的资料中显示,其北部慕泰山区有“诸葛营村”,西北拱掌山区有“诸葛营盘山”,中部山区有“诸葛炮楼遗址”及“诸葛神庙”,东山南湖塘有“诸葛城遗址”,清水河有牛坪子穑庙供奉“诸葛武侯神位”等等。
如果有一天,果敢地区不再有黄赌毒诈,准备依靠旅游拉动经济的话,这些诸葛遗产应该是很好的噱头。从这个角度说,丞相还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到今天还能福泽后人。
不过真要回溯历史,诸葛亮本人应该是没有到过缅北的。分析完南中地区的地理结构,以及三国时期的地缘政治结构,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汉朝在南中地区建制了:永昌郡,益州(建宁),越嶲,牂牁四个郡。诸葛亮在收复南中之后,则将整个南中地区重新分割为了:牂柯、越嶲、朱提、建宁、永昌、云南、兴古等七个郡。如果你有兴趣对比这二者的调整,会发现永昌郡是变化最少的。除了把今天的大理地区划给了新成立的“云南郡”,几乎就没什么调整。
更重要的是,永昌还是当时南中四郡中唯一没有反的。在南中叛乱的这十几年当中,永昌郡在吕凯(功曹)与王伉(府丞)两名官员的率领下,抵御住了叛军的围攻,一直等到诸葛亮的大军南征。事后王伉被诸葛亮任命为永昌太守、吕凯成为云南太守。
之所以要特别提到永昌,是因为缅北当年就是属于永昌郡的辖地。由于没有叛乱,诸葛亮南征军的主力,包括他本人其实是并没有去往永昌的。所以果敢那些以“诸葛”为名的地标,跟大多数类似的景点一样是后世所附会。
当然这完全不代表诸葛亮征南中所留下的政治遗产,在今天就没有用了,毕竟诸葛亮在事后处理南中的问题上,让南中之民心悦诚服,至今仍以能跟诸葛丞相发生过关联为荣。
地缘属性上的差异,是永昌郡没有跟风的根本原因。南中地区的情况之所以复杂,除了密布山地以外,还因为这一地区包含有长江、珠江、红河、伊洛瓦底江、怒江(萨尔温江)、澜沧江(湄公河)等六条大河的流域。其中长江、珠江、红河的基本走向都是东流,从中国南方及越南北部入东海或者南海;伊洛瓦底江、怒江(萨尔温江)、澜沧江(湄公河)则是向南通过现在的缅甸,由中南半岛南部入海。
这当中伊洛瓦底江、怒江(萨尔温江)这两条纵穿整个缅甸的大河,更是注入印度洋。
这样的地理结构,意味着永昌以外的其它南中地区,在地缘上与中国东南部会有更多联系。考虑到三国时期,东吴控制着长江下游、珠江下游,乃至越南北部的红河下游地区。这意味着东吴很可能透过这种地理联系,将南中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事实也的确如此。南中当时有八个大族,分别是:“焦”、“雍”、“娄”、“爨”、“孟”、“量”、“毛”、“李”八姓。最初的叛乱领袖是雍氏家族的雍闿,在诸葛亮军队还未入境之前,雍闿因内乱被杀,领导权才移交给孟氏家族的孟获。
史书记载,归附东吴的交州士燮在知道雍闿有反意之后,派人送信劝说他归附东吴,后者也同意了。毕竟东吴的统治中心在长江下游,就连岭南的交州都是交由士燮这样的地方豪强管理,雍闿归附东吴的话,也同样可以变成南中的土皇帝。
对于士燮来说,劝说南中豪强归附东吴,除了是向孙权献上一份政治大礼以外,还有非常现实的价值。在归附孙权之后,士燮可以说是非常尽心的表达自己的忠心。经常派遣使者进献各种产自南越之地的奇珍异宝、土特产。不过孙权收到这些礼物之后,一方面满意对方的忠心,另一方面却并不太在意这些奇珍异宝,经常反手就送给曹丕(夷陵之战时,孙权为自保选择向曹丕称臣)。
很快士燮就知道孙权想要什么,包括会把这些珍宝送给曹丕了。这是因为东吴所占的地盘虽然不小,但不产马。孙权想要北伐的话,又非常需要马匹。将珍宝送给曹丕也是希望对方回礼时能回马。于是士燮就想方设法搜罗马匹献给孙权,最多的时候一次能送几百匹。
马所适应在气候寒凉的地方,在气候湿热的地方特别容易生病。士燮做土皇帝的交州对应两广地区和越南北部,在气候上比孙权自己控制的长江中下游地区还要湿热。换句话说,士燮的地区也不产马,马是通过贸易进口来的。
这个进口之地就是南中地区,具体来说就是云南昆明一带出产的“滇马”。由于高原气候凉爽,云南地区也是中国南方唯一的产马地。水道相连,使得南中地区与岭南地区很早就有密切的贸易关系。这也使得士燮不光有机会从雍闿等南中豪强手中买马,更能凭借生意上的往来,劝说后者依附东吴做南中王。
这里要说明的是,包括雍闿、孟获这些南中豪强,并不是三国演义里描绘的那样是蛮夷,而是两汉400年来向南方移入的汉人。在史书中这些生根了的南中汉人被称之为“南人”,而当地的少数民族则被称之为“夷人”。在这次叛乱中,来自大凉山区夷王高定最初也参与了,而雍闿也正是在与越嶲郡夷王高定冲突中被杀。
如果说与东吴的地缘联系以及贸易关系,是南中豪强们发动叛乱的底气,那么对于永昌郡的“南人”豪强,就很难从这种关系中获益了。原因很简单,永昌境内的河流都是南流从缅甸入海的,地缘上与中国其它地区没有任何联系。如果一定要发生贸易联系,向北与四川盆地通商才是正途。
此外要是诸葛亮南征的话,与交州水道相通的益州(建宁)、牂牁还有可能从东吴获得支持,永昌就几乎没这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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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郡与印度洋通道
如果缅北在近代被划归中国,中国甚至因此获得印度洋出海口的话,那么汉武帝建制永昌郡这段历史,很有可能会被大书特书,就像河西走廊一样。
在汉武帝向西南开拓之前,这片覆盖横断山脉南部的山地,属于一个叫作“哀牢国”的原住民政权。公元前109年,汉武帝派兵征服以昆明为中心的古滇国,两年后又征服贵州地区的夜郎等国。这意味着整个云贵高原成为了汉帝国的属地。
汉朝之所以对云贵高原感兴趣,是因为这片高原控制着珠江上游。前112年秋,汉武帝派遣五路大军征服不愿意内附的南越国,为了钳制这块有可能再次生乱的土地,就顺手把上游的云贵高原也收服了。
从统治整个珠江流域的角度来说,做到这一步也就够了。至于哀牢国所控制的那片横断山地,其实汉帝国并不感兴趣。50年后(公元前69年),哀牢王却率领77个部落、5万余户、55万多人主动内附,汉朝遂在其地设立永昌郡。
既然汉朝并没有对哀牢用兵,那后者为什么要主动归顺呢?一切都是利益使然,更准确说是贸易利益。回顾汉朝在西域的统治,很多西域小国臣服于汉朝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军事压力,而是可以从汉朝庇护的丝绸之路获益。
哀牢国愿意变成汉朝的永昌郡原因也在于此,因为它的控制区掌控着另一条连接印度与中国的贸易通道。这条又被称之为南方丝绸之路的通道,一头连着印度、一头连着四川,因此又被称之为“蜀-身毒道”(印度古称身毒)。
在汉朝建立之前,这条通道就已经形成。汉朝控制云贵高原,相当于控制了整个贸易终端。于是在思考了半个世纪后,哀牢国选择主动内附,成为了中国的一部分。
一般认为,“蜀-身毒道”的主线,是从云南进入缅北之后,向西穿越现在的克钦邦进入印度东北地区。这也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远征军进入印度的通道。不过熟悉那段历史,以及当地地理情况的人就会清楚,这种走法困难重重。
最大的问题是需要横切整个横断山脉,跨越一条又一条深谷河流。远征军在野人山几乎全军覆灭的遭遇,更验证了他的难度。
实际上,蜀身毒道的主线,应该是怒江-萨尔温江。这条发源于青藏高原的大河,在中国境内被称之为怒江,进入缅甸之后被称之为萨尔温江,在经过缅甸东部的掸邦、克耶邦、克伦邦、孟邦注入印度洋。
就这条经由怒江/萨尔温江,连接印度洋的贸易通道,记载三国魏国历史的史书《魏略》有明确记录“大秦道既从海北陆通,又循海而南,与交趾七郡外夷比,又有水道通益州、永昌、故永昌出异物。前世但论有水道,不知有陆道,今其略如此”。这段记录中的大秦指的是罗马帝国,全文的意思是说,罗马帝国在地中海的北边,有陆地和汉帝国相通(也就是丝绸之路),但同时又有可以从海路与交州相通。此外,还可以有沿水路与永昌郡相接,然后连接益州所在的四川盆地。
更重要的是,历史记录明确表示以前的人只知道有水路相连,不知道有陆道相通。
换而言之,哀牢内附的原因,是因为它处在中国与印度洋的连接部,希望从中获取贸易利益。而今天果敢和整个掸邦所依附的萨尔温江,就是这条中国-印度洋通道的必经之处。
此外你也应该明白,为什么在南中其它郡都叛乱归附东吴的情况下,永昌郡的官员不愿意参与。因为士燮所控制的交州可以直接从这条海上丝绸之路获益,永昌对于他和整个东吴的价值趋向于零;反之,蜀地如果想保有这条外贸通道,就必须善待永昌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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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土司与果敢土司
从地缘政治角度来说,果敢之于当代中国来说,相当于永昌郡之于汉朝,其意义都在于打通连接印度洋的贸易通道。
研究历史时如果有地图辅助,肯定是有很大帮助的。不过很多时候,我们容易被现代国家才有的行政边界所迷惑。事实上古人控制一个区域时,往往只是依托某一个建筑于交通要道之上,同时能够自给自足的城邑,然后通过这个中心城市的军事力量,辐射周边地区。
在历史地图中,地跨中缅的永昌郡,圈定的范围是南中七郡中最大,不过遵循我们刚才所说的原则,其实它的重心只在郡治。
永昌郡的郡治被命名为“不韦县”,对应现在云南的保山。具体城址则位于保山市东北部的金鸡古镇,与不韦县相依的怒江左岸最大支流“东河”的源头。历史上来自印度洋的货物,会先在萨尔温江口登陆,然后被土著居民溯萨尔温江北上运至“不韦县”,然后再向北贩至云南和四川。
这意味着只要控制不韦,就等于控制住了试图从对中国西南贸易中获益的,哀牢诸部落。对于这样一个重要据点,汉武帝很显然不能完全交由哀牢王来治理的。为此,汉武帝将南越国相吕嘉全族迁至不韦县。
汉朝攻灭南越的过程中,身为国相的吕嘉属于主战派。由于与南越王族赵陀家族有着复杂的姻亲关系,吕氏家族相当于南越的“后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汉武帝都不可能让吕氏家族成员留在南越之地了。
在人口就是资源的帝国时代,将犯罪者甚至其整个家族迁徙至边疆地区是常规操作。吕氏家族在南越的影响力,使得整个珠江流域都不适合作为其发配地。这种情况下,对接缅甸的不韦县和永昌郡,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最起码对于汉朝来说,不用担心这个已经习惯烟瘴之地环境的家族,会命丧于永昌。
《华阳国志》记载,吕嘉是秦国国相吕不韦的后代,“不韦县”正是因此而得名。从此以后,吕氏家族便扎根成为了永昌大族。之所以吕姓没有被列入南中八姓中,便是因为永昌的地缘属性实与另外几个有很大区别。
如果你刚才看得认真,应该能想起在其他南中汉人豪强判乱时,守护永昌的首功之臣叫吕凯,这个吕凯便是当年发配至此的吕氏后人。值得关注的是,诸葛亮在感念吕凯之功后,给予了他一个特别的权力,那就是世袭郡守之职。只不过为了吕氏家族不至于在永昌变得尾大不掉,诸葛亮特意让吕凯就任北部的云南郡郡守。
不过吕家的基本盘始终是在永昌,因此进入西晋后,吕凯的孙子及后代还是受封为了永昌太守。
这种由一个家族在本地世袭官职的做法,无异于后来的“土司”制度。区别只在于,一般情况下能够做土司的,都是当地少数民族家族,而吕氏家族则因为汉朝和自己家族的特殊历史,成为了世守中缅边境的“汉人土司”。
在云贵地区后来先后建立南诏、大理两国后,吕氏家族和那些南迁的汉人大族,都在这个过程中被融合湮没了。等到明朝从元朝手中夺取云贵之地后,在西南以军屯、民屯、商屯的形式建立据点,才重新恢复了这一进程。
中缅边境缅甸一侧的汉人,是明末清初随着南明的溃亡而进入北距“不韦县”200公里的果敢地区的。事隔1700年,两件事情的相似之处在于:这两支定居中国最西南部的汉族群体,都聚居于能够直通印度洋的怒江河谷地带;另一个相似之处则在于,吕氏家族通过向蜀汉效忠,从诸葛亮那里得到了“汉人土司”的政治身份;而明末这支大明遗民,则由杨氏家族在19世纪,通过先后向清政府和缅甸政府效忠,而获得了“汉人土司”的身份认定。
不同之处则在于,吕氏家族数百年的经营,让不韦所在的保山地区永久的成为了中国的一部分。果敢土司两面下注的做法,则让中缅后来划界的时候,让这块土地留给了缅甸。而杨氏土司在果敢的统治权,最终也在上世纪80年代为新的果敢王彭氏家族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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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梳理完上述历史,以及不韦县和果敢的地缘位置后,你会发现这两个点之所以成为焦点,都在于它们帮助中国打通一条印度洋贸易通道。要说区别,则是汉朝只需要控制不韦这个水道与陆路交汇的枢纽点,然后用贸易利益吸引周边民族归附,包括连通对接印度洋的贸易通道。
现在,同样想打通印度洋经济走廊的中国,则可以直接与一头连着中国、一头连着印度洋的缅甸政府,磨合出合作共赢之法。从这个角度说,果敢这样一个特殊属性的“缅属汉人土司”,依然会成为搅动局势的关键先生,甚至可以说在缅甸境内比在中国境内更有用处。
至于说果敢以后会由哪个“汉人土司”家族所主导,那就要看这个家族如何在中国与缅甸之间玩平衡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