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落难路上
轰轰烈烈的南昌起义失败了。没有后方没有补给,能不失败吗?队伍在潮汕解散了。我带着十几个人,逃到了香港。我们把军装脱了,只穿个背心,找个地方睡觉吧,被巡捕揪住就打,我们只好在海滩上,用沙子把自己埋住。 我躺在海滩上没有办法。那十几个人哭啊,唉声叹气啊,发脾气啊。我说:“你们发脾气没有用,骂谁啊?骂天呀?骂地呀?” 第二天,我去街上转,忽然看见墙上贴着一张布告:招收苦力,在× ×地方报到,每天发小洋六毛,任务是背铁砂,一木箱铁砂40斤,背上轮船。我一看,有生路了!赶紧跑回海滩对他们说:“有地方招收苦力,不用人介绍,只要身体棒就行,一天有六毛小洋。我们当兵的干这个事情干的了啊。一木箱子铁砂只有40斤,我们还背不动吗?注意啊,我们一个一个地去,不要引起怀疑。干个十多天后,我们就有钱了,有了旅费,到厦门,到上海。”大家都高兴了。 天刚刚亮,我们就一个一个地去,一验,都合格。先登记一下,然后一人发一个板,上面盖个火印,凭这个东西,下午领六毛钱,干一天算一天,第二天再来。那时,在香港一天两毛钱就吃饱了,还剩四毛呢。我对他们说:“你们就不要吃烟了,不要喝酒了,不要乱来呀。” 就这样干了十多天,积累了一些钱,但是,买到上海的船票钱还不够,我说再干几天吧,把钱搞足一些。 等到钱够了,我一问才知道,原来轮船不靠香港码头,只能走小船,再上大船。人家说,你们这副叫花子样,小船还不愿意让你们上呢,除非你们有额外的钱给他们,他们就不会做声了。于是我就给小船额外的钱,把我们送上大船。上大船之前,我悄悄对大家说:“我们没有钱买票了,我们用剩下的钱一人买一套旧衣服穿上,然后混进统舱。” 混进统舱后,我们随便靠着,打算过夜。这时船上查票,查出有二三十个人没有票,其中包括我们十几个人。把我们拽到甲板上,海风一吹,冷得很。看管我们的人叫:“你们不要乱动,不要扰乱船上的秩序!” 饿得实在耐不住,我偷偷出主意:“船上机器房外面有个大铁桶,里面装的是饭菜,是船上管机器的人吃的,晚上我们偷些回来吃。” 到了晚上,我叫看管我们的人:“来来来,你也是中国人,让我们活动活动,到船舱那边去。” “船长有话,你们不能下去。” 我说:“你也做点好事,我们这些人是爱国的,你放了我们。”看他没有什么反应,我又叫:“我们要拉大便!让我们下去,不让我们下去,我们就在这里解大便了!”看管我们的人报告了船长,船长的意思是船上是要清洁的,怎么能随便解大便,让他们下来。我们下到了统舱,有了吃饭的地方。统舱是一天开两次饭,我说:“你们听我的,我们一人拿一个饭碗藏在身上,开饭的时候,自己不要去盛,找一个旅客帮助去盛,这样我们就有饭吃了。”吃饭的时候,有的旅客看我们没有菜吃,还拨菜给我们吃。 有饭吃了,我在船上转一转。在通往官舱的路口上,我看见一个人穿着西装,漂漂亮亮的,还带着一个摩登小姐。他们从官舱下来,去买柚子。我一看,是黄埔第四期的庞正明,也是个共产党员,在革命委员会财委会工作。我上前拍了他一下,他一看是我:“哎呀,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你们几个人?” “我们坐统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坐在官舱里,还带着个摩登小姐。” 他指着那位小姐“这是我们的一个会计员哪”。 “帮我们想点办法呀,我们有十几个人。”他跟着我到了统舱,看了看说:“大致要多少钱啊?”我说:“恐怕500块钱不够吧,还要多一点,你自己安排吧。”他就拿出800块钱。 我们有了800块钱,我对大家说:“这钱是朋友送的。我们要精打细算,到了上海也要花钱嘛,我们不要吃烟喝酒,不要乱花,这钱来得不容易啊。这样吧,每个人拿两块钱,买牙刷。剩下的钱放在我这里,我们还要买船票,不要老这样偷偷摸摸的,买了票我们堂堂皇皇地有个地方坐。” 到了上海后,我们只有几个钱了。我们中间有个叫胡其仁的,也是共产党员,他跟我讲:“我是无锡人,在上海的朋友很多,你那5块钱借给我,我买点礼物去看亲戚,搞个百八十块钱,让大家吃饭,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该回家的回家,是吧?”我一想,有道理。我跟几个人商量,大家说如果胡其仁能借到钱更好嘛。我问胡其仁:“我们坐在这里不动,你什么时候回来找我们?”他说:“到傍晚的时候我就回来了。”结果,我们一直等到天亮,他还不回来,大家就说他是个骗子,我想他一定是跑掉了,不会回来了。又过了一天,他还是没有回来,生死不知。这一下,把我们的钱彻底搞光了。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坐在上海的四马路上,非常茫然。 忽然,我看见一个人戴着礼帽,礼帽压得很低,那个人从礼帽下面朝马路这边看了一眼,哎,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认识啊,他是四川人,黄埔第四期的,过去跟着周恩来当秘书,他叫霍步青,兄弟三人都在黄埔。他已经看到我了,向我跑过来,说:“我刚才看了你一眼,你没有动,我以为看错了,结果真是你啊,你们来了多少人?” “我们一共来了十几个人,是逃出来的。其中有几个是国民党左派。” 他说:“我是中央派来收容的。指定你们住到四马路的一个小旅馆里,我就带你们去吧。”他又说:“给你们每人六块钱遣散费。” 我问:“那几个国民党左派怎么办?” “那不管,我们只管自己的同志。组织上规定这6块钱,伙食费、旅费都在内,让你们回家。” 我拿着自己的那六块钱,送给了那几个国民党左派,把自己的钱送光了。 我们中间有个杨继荣,邵阳人,也是黄埔第四期的,后来升到中将,是台湾国大代表。他从六块钱里拿出点儿钱,买了张报纸看,一看,有消息说邵力子在复旦大学讲课。他说:“邵老师在这里呀,我们去找他吧。”他跟我商量,我说:“也行呀。”于是我们两个人跑到复旦大学,打听到邵力子家的地址,又跑到他家。见到邵力子,看见他穿的衣服挺糟糕,又不好对他说八一南昌起义的事情,只是说校长(蒋介石)到日本去了,我们被打垮了。 邵力子说:“哎呀,你们这样困难,怎么办呢?我在这里教书也没有几个钱。” 他给了我们12块钱,说这是我最大的努力了啊,祝你们平安吧。 杨继荣有些不高兴,出了门就对我说:“我明天还来。”我说邵老师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你怎么还来? 他说:“明天你跟我一道来不来?你如果不来,我拿了钱回来给你。” “你去邵老师那儿抢啊?” “你不要管了,你干这些事就不行。” 第二天一早,杨继荣就走了。他回来的时候,送我四块钱,我问:“这钱是从哪里来的?”他说:“我从邵老师那里搞来的。” “他又拿钱给你呀?” “他会拿钱?我拿了他一副笔墨揣在身上,大摇大摆地出来了,在当铺当了九块钱,给你四块,我得了五块。我还给邵老师留了一封信,说是你的学生没办法了,出此下策。” 多少年后,我到南京去看邵力子,他说:“你的同学把我的笔墨当掉了,还把当票寄给我,是个义贼。”我说:“这个人你不要喊义贼了,现在他是中将,在湖南绥靖署当交通处的处长了。”“哦?”邵力子笑:“这个人发达了,不错。”后来,我告诉杨继荣,杨继荣笑得不行,说邵老师给我起个名字叫“义贼”呀。我说:“你以后买点礼物去看看邵老师吧。” 我们又去看望了邵力子,邵力子很高兴,说那时我也没有钱,夏衍让我去复旦大学教书,搞几个钱,家里开销很大,我也没有别的收入。 这就成了一段笑话。 当时组织上说要我们先回家,等待党的联系,要送我们到莫斯科去。后来又说不送莫斯科了,要我回家潜伏。 回到家,感触这一段经历,我作诗一首: 由甲子海峡至香港被困九龙滩 作于一九二七年十月 万顷云涛海天上,天公助美顺风船。 人生逆旅何须记,柳暗花明笑里眠。 我在家等了半年,写了许多信,都没有答复。白色恐怖很厉害,父亲说风声不好,我也不想再写信了,怎么办呢?到哪里去找党的关系呢?我就下决心了,干脆我自己出去找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