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 |
送交者: 简 2005年11月09日21:59:30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
俺娘―― 我是在政策的夹缝里出生和长大的。我出生在计划生育政策刚开始的那一年,与我同龄的一代一半有兄弟姊妹,另一半是独生子女。渴望得到儿子的父母因为我和姐姐都是女孩子,硬是打了政策的擦边球生了第三个孩子,可惜是个妹妹。我家所在的那个小村子恰好座落在城市与农村的边缘。改革开放之初,城市的风气对农村影响很大,首先就是对父母的称呼上。可能由于父系社会的缘故,父亲的称呼便优先得到改造,我姐姐那一代便开始流行不喊“爹”而喊“爸爸”,但是“娘”却迟了一两年才改为“妈”。我那一代凡是独生子女的,都喊父母为“爸爸”、“妈妈”,而我和我妹妹,却都随了我姐,喊“爸爸”和“娘――”。 这样一西一中、不伦不类的一对称呼我一直喊了近三十年。 我小学的时候班里一大半是城里的孩子,一小半是农村的。城里的孩子不仅衣服穿得漂亮,学习成绩也好。我是班里的一个特例。学习成绩一直是第一,却是农村的。我人缘儿很好,不管城里乡下的小朋友们都喜欢往我家跑。在学校里,我在同学面前都是说“我爸”怎么样,“我妈-”怎么样,可是当着母亲和小朋友们的面,我却不知道怎么喊母亲,只好缺省。小孩子总是怕别的小孩子耻笑的,为了守住我那可贵的一点尊严,我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不让别人知道我居然是喊“娘”的。我十五岁开始就一直在外住宿求学。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无人在场时,我总是肆意地喊“娘”,如果有别人在场,我每说到“妈妈”处就卡壳。倘若偶尔喊了一声妈妈,总是感觉自己的声音怪怪的。 “改革的春风”很快将我原来生活的那个宁静的小村子变成了全市最繁嚣的地区,酒店灯红酒绿,路人搡搡攘攘,我家的房子也从地面移升入高楼。爸爸由于工作调动,我们姐妹三人由于升学,都早就转了城镇户口,但是俺娘到现在仍是农村户口。她觉得没什么不好的,也没有必要转。爸爸和姐姐是跟我一样虚伪的人,早就以地道的城里人自居,如果有别人在场,都说她是我“妈妈”。甚至连母亲她自己给我写信或留言时,都冠以“妈妈”的称呼。奇怪的是,比我小三岁的妹妹始终如一地都喊“娘”,当着客人的面吃酒席时也高声喊“娘”,令我五体投地。 俺娘如她的称呼一样,是家里保持中国传统最醇最厚的一个人。俺娘集京戏、山东吕剧、秧歌舞、腰鼓、鲁菜等各项绝技于一身,她的山东方言更是纯正,出口皆歇后语或乡俗典故,让人忍俊不禁,如果中文系的语言学家想去山东作乡野调查,采集俚语的话,俺娘绝对是一个活标本。我家所在的小区里,曾盛传了关于俺娘的一段趣事。小区里的阿姨们有晚上聚在一起跳舞健身的习惯,一天,有个阿姨穿了一条下垂感很强的裤子,大家都问从哪儿买的。那个阿姨也不谦虚,说是亲戚从韩国买来的,南韩丝的料子呢!大家都啧啧称赞那条裤子很“得呼”(“得”念dei一声),山东话就是说走路飘啊飘的,很好看的意思。俺娘说:“再‘得呼’也‘得呼’不过××村儿那个唱戏的小闺女”。大家问那个小闺女怎么了?俺娘就学那个小闺女唱道:“小闺女,年十六,脸上没有四两肉……”,又指着裤子说道:“当时小闺女的那个裤摆啊,让风一吹,得呼得呼得呼得呼……”大家绝倒。以后那个阿姨再也没穿那条裤子去跳舞。 如今人在美国,我经常给家里打电话。独自一人住一间卧室,隔壁的外国室友也不懂中文,电话一通,“娘――”总是我的第一声问候,但这声问候早已远离了童年时的那种由城乡歧视导致的自卑。现在我跟别人依然说“我妈”怎么怎么样,然而,“妈妈”似乎永远只是个漂亮的“Title”,只有喊到“娘――”的时候,再加上女儿将尾音特意地、撒娇式地拖长,我才一下儿找回了母女的那股在心底里烫烫的亲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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