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先別急着給我扣上“數典忘祖”的帽子。說出這句話,並非不敬,而恰恰是源於一種深入骨髓的後怕與心疼。
1937年的那個夏天,當梁思成、林徽因在佛光寺東大殿的梁下發現“佛殿主女弟子寧公遇”的題記,當他們欣喜若狂地向世界宣告“中國依然存在唐代木構建築”時,一個建築史上的神話誕生了。佛光寺從一個在五台山深處默默無聞的千年古剎,一躍成為“中國第一國寶”,被捧上神壇。

我們為此歡呼了近一個世紀。但今天,當我站在那座被歲月侵蝕得如同山岩般沉默的殿宇前,面對着它雄渾、質樸甚至有些“醜陋”的真容時,一個“大逆不道”的念頭卻冒了出來:如果它從未被發現,安然地作為一個無名老僧,繼續在歷史的長河中打坐,會不會是它更好的歸宿?
一、 從“隱士”到“明星”:一場榮耀的詛咒?
在被“發現”之前,佛光寺是自由的。
它像一位避世的隱士,在山林間吐納了一千年。它不必向任何人證明自己的偉大,不必迎合任何時代的審美。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目的。風雨是它的知己,歲月是它的袍澤。它完整地保存了那個萬國來朝的盛唐,留在自己骨子裡的驕傲與力量。它躲過了會昌法難之後的無數兵燹,僅僅是因為它足夠“冷”,足夠被人遺忘。

然而,1937年的那束光,打破了它千年的禪定。
“發現”是一頂桂冠,也是一道枷鎖。從此,它背負了太多的名號:“第一國寶”、“亞洲佛光”、“打破日本學者斷言的鐵證”……它不再是它自己,它成了一個符號,一個民族自信的圖騰。它開始被研究、被測量、被拍照、被瞻仰。絡繹不絕的朝聖者,帶着崇敬而來,也帶來了塵世的喧囂。

我們總以為“關注”等於“保護”。但對於一座習慣了孤寂的寺廟而言,過度的關注,本身就是一種打擾,甚至是一種消耗。它活過了一千年的“無政府狀態”,卻要在我們這個文明時代,小心翼翼地應對每一個腳步、每一次呼吸。這究竟是幸運,還是另一重劫難的開始?
二、別用現代的“美”去侮辱它的“丑”
如果你是抱着看故宮金碧輝煌、看江南園林精巧秀麗的心態來佛光寺,你一定會大失所望。
佛光寺東大殿,坦白說,很“丑”。

它沒有後世建築飛揚的檐角和華麗的裝飾。它敦實、低矮、出檐深遠,像一隻匍匐在大地上的巨獸。


殿內的光線幽暗,彩塑歷經千年,色彩斑駁,甚至有些形象會讓你感到陌生和詭異。在今天這個追求“出片率”和“網紅打卡”的時代,佛光寺顯得格格不入,它一點也不上相。
但正是這種“丑”,才是它最偉大的“美”。


這是一種屬於大唐的,充滿肌肉感和力量感的美。它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個斗拱,都不是為了取悅你的眼睛,而是為了對抗一千多年的重力和時間。它的“丑”,過濾掉的是淺薄的遊客;它的“美”,饋贈給的是能讀懂結構、歷史與文明的靈魂。你必須靜下心來,才能聽到木頭與時間共鳴的聲音,才能在那幽暗中,看到一個王朝磅礴的氣度。

用膚淺的“好看”去衡量佛光寺,本身就是一種侮辱。而“發現”,恰恰不可避免地將它置於了這種現代審美的審判席上。
三、最尷尬的現實:“國寶”為何敲不開“世遺”的大門?
這可能是佛光寺“成名”後最扎心的一件事。
按理說,以佛光寺的“江湖地位”,申請世界文化遺產應該十拿九穩。然而,在2013年,包含佛光寺、應縣木塔在內的“山西木結構”申遺項目,在國內評審階段就被“PK”掉了,連走出國門的機會都沒有。
為什麼?
原因很複雜,但歸根結底,是“軟件”配不上“硬件”。周邊環境的整治、保護規劃的滯後、區域發展的衝突……這些“明星”身份帶來的附加題,我們並沒有做好。佛光寺被推到了聚光燈下,但它的舞台,還是一片狼藉。
這就引出了一個極具爭議性的話題:我們的“愛”,是不是太着急了?我們急於給它戴上更多的帽子,卻忘了先幫它把腳下的路鋪平。我們把它從山林中“請”了出來,卻發現給不了它一個配得上其身份的家。
這種“捧殺式”的愛,比徹底的遺忘,或許更令人窒息。
請允許它,繼續“被遺忘”
當然,歷史無法假設。梁思成先生的偉大功績不容置疑,他為我們民族留住了一份無價的文化記憶。
我之所以“希望它從未被發現”,其實是在表達一種奢望:我們能否以一種“不打擾”的方式,去愛我們的國寶?
既然無法讓它回到那個無人知曉的“伊甸園”,那我們至少可以努力為它創造一個“半隱居”的環境。克制住無限開發、過度消費的衝動,抵制住把它變成下一個“熱門景區”的誘惑。讓研究歸於學者,讓震撼歸於少數有緣的親歷者,而把寧靜還給佛光寺本身。
對佛光寺最好的保護,或許就是最大程度的“不管不問”。讓它的“冷”,繼續成為抵禦喧囂世界的防火牆。
下一次,當你向別人推薦佛光寺時,或許可以換一種說法:“那地方路不好走,黑黢黢的,沒什麼好看的,你還是別去了。”
這,可能才是對它最深沉的愛與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