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紫薇(1 - 6) |
送交者: 醉竹 2007年01月24日16:36:41 于 [新 大 陆] 发送悄悄话 |
无边无际的月光下,紫薇花没有声音,像是盹着了,梦里或许有前世的光景。兰月站在紫薇花下,肉忽然紧了。她面前有个人。 “王辉,真的是你? 你真的从阿拉斯加飞回来看我?” “兰月,我怕你不愿见我。 ”他焦灼的目光和呼吸, 像紫薇树下游移的风:“但今天是中秋,我想,我想赌一赌。” 在梦里她笑不出来,后半夜她醒了过来,身边的人早睡成了石头。她叹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口气,出了门,坐在后院的草坪上,看见2001年的中秋月在夜空对她笑,笑得有几分诡秘。2001 年,这多灾多难的一年,无论是对国家还是个人。夜深了,吹在脸上的风像长了细密的牙齿。紫薇花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筛破了如水的月光,满地都是玲珑 的光影子,光影子像她隐秘的往事,半梦半醒的全在月光下歌舞。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刚从中国飞到美国。佛罗里达北部的海滨小城,满城的紫薇花 ,满城都在开,一树比一树繁华,一处比一处灼艳。半个多世纪前的美国还没有紫薇花,紫薇花来自遥远的中国,是传教士把它带到了美国。这些漂洋过海的紫薇花,在美洲的土地上落地生根,没有半点的水土不服,一年年枝繁叶茂,一年年万紫千红。一阵风吹过,花瓣儿如雨,扑簌簌地直往下落,落在兰月的发端,她仰起头来,对满树的繁花笑了笑:“我和你一样,已经移植在美国的土地上了。 ” 她是在紫薇树下开始了一场异国烂漫。 那年她还是学生,拿着全额奖学金,读书对于她是一种享受。 一到周末, 寂寞像个氢气球把她悬到半空。 她 感到身体的燥动,皮肤下面的饥渴和欲望,像一群没有方向的蚂蚁。她是尝过男欢女爱的人,尽管那个让她最初品尝爱欲芬香的人,她一回想就恨得胸痛,别想了!干脆打工去,去中餐馆找点碎银子。没想到生意忙得起火,兰月晕头转向, 脚下一滑,眼看着身子就要歪下去了,一对臂膀扶住了她,男性的臂膀:“打工开始累, 慢慢就适应了。 ”兰月说:“我才不要适应呢!”她有奖学金,难怪口气那么牛。 他叫王辉。 王辉个子高,模样也阳光, 照得兰月的身心都暖了。王辉在国内还是电视台的记者, 怎么跑来美国受餐馆的罪? 他摇摇头: 副台长下课了, 他与他是哥们 , 怕躲不过秋后的总帐,花钱买了个B1签证。 B1 的效期只有半年, 他只好大出血, 找律师转成了学生, 挂在一家野鸡学校。 “别给野鸡学校送钱了,考到我们学校来!”她真心要帮他。刚认识不久他就问她:你是生在阴历七月吧?她惊问你怎么知道。他说因为你叫兰月,“兰月”就是阴历七月的别名。兰月里有七夕节,牛郎和织女鹊桥相会。“恒曜掩芳宵,薰风动兰月”。她听得心暖,谁也没有告诉她,自己名字后面的典故,会是这般的温柔和烂漫。“王辉,别去餐馆打长工,也别担心学费,以零时学生的身份,在计算机系注一门基础课。别怕听不懂,我给你慢慢讲,剩下的时间主攻托福,托福后面还有GRE。” 兰月成了他的灯塔。灯塔的光怎样打,他就怎样走。 她的头顶是紫薇树光秃秃的枝,转眼就冒出了嫩红水绿的叶,转眼就是舞燕惊鸿,花团锦簇,清风中纷纷扬扬的紫薇花,花瓣儿如雪,洒在展开的纸上,那是研究生院的通知书,通知书上有他的名字,活灵灵的,那么神气。他定定地看她, 带着灼灼的烫 , 烫到她的眼底。霎时间寂静无声, 紫薇在风中私语,两个人都懂。 还是他先开口:“早想对你说一句话,只是觉得配不上你。” 紫薇忽然化作一道光, 刺得她睁不开眼,那些曾被封死的委屈“哗”的一下漫过记忆。她忽然哭得很伤心,他趁机拥紧了她。 兰月的世界从此明媚了,饱满了。有天他说:“做梦都想娶你,只怕撑不起一个家。”她说:“你的心就能撑起一个家。” 她没有告诉他,她从见他的第一天起,她就想嫁给他,她用了多少心思,知道自己不能太主动,不能让男人看轻了自己,但又离不开自己。那天他们去市政厅结婚, 王辉把一枚刚买的钻戒戴在她的手指上。 窗外的紫薇正热烈地抒情,烂漫了整个夏天。她也是一株紫薇,在他的怀里纵情地长,开一树的繁花。繁花后面滚着的血泪,一个人的隐秘,她没有让他看见。 (2) 那场青春的伤情 两个人在婚前就上过床,彼此都知道对方不是第一次。对于过去,两个人都很淡,三言两句像在提人家的故事。 蜷在王辉的身子里,兰月总是安慰自己,爱也可以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但那些时光的暗影,重叠着两个人的眉眼,她躲不过去,一生都躲不过去。 兰月有个姐姐叫兰星。 小时候,兰星是粉雕玉凿的洋娃娃, 眼睛又黑又亮, 睫毛又长又密,皮肤那个嫩, 似乎亲一口就要亲出汪汪的水, 人见人爱的模样儿,抢了父母全部的精华。 兰月呢? 兰月就不明白,一个妈肚皮里跑出来的,怎么让她来总结缺点。 四岁那一年,去李阿姨家作客, 李阿姨对妈妈说, 兰星这么漂亮, 给我当儿媳妇吧。 兰月不服气:为什么我当不了儿媳妇? 上帝造人还是公平, 给兰月的脑子点了金光。 一个个的满分比太阳还红, 又代表学校参加竞赛,捧回了金杯。家长会上的父母满脸都是笑, 笑成了蜜糖又化成了水。兰星比兰月用功多了,脑子却灌满了铅,但父母还是宠她, 送她去少年宫唱歌跳舞, 后来又闹着学钢琴, 为了买一台还算像样的钢琴, 全家节衣缩食。 那几年的光阴, 兰月觉得自己是阴暗角落的草,自生自灭地长。 她咬了咬牙,忽然想逃离,高一就准备跳级, 众人还在观望,你行吗? 谁也没料到她的步子会这样快,这样狠,那年夏天,她的名字在全市状元榜上接受众人的仰望。校长笑眯了眼,父母却苦长了脸, 兰星落榜了!兰月心想,读自费吧,反正她从小就爱折腾家里的银子。 忙完了兰星,父母才想起兰月的行李。兰月淡淡笑道:“不用费心了,我火车票都买好了。”她给两个孩子当了家教,她的自立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兰月看了眼兰星,兰星似乎在她的眼前一点点矮了下去,她心想:你再漂亮又怎么样,再漂亮也帮不了你的命,从今以后我俩就是不一样的命了。火车就要开了,兰星突然拉了拉兰月的手,兰月下意识朝后闪了闪,兰星感叹地说: “我的妹妹跳级当了状元。 ”兰月愣了。火车滚滚北驰, 风景连成一片朝后退, 后退的还有她十几年走过的路, 心酸成了潮,涌出了心头, 她想起童年在李阿姨的家, 大人们的笑, 在耳里嗡嗡作响。 兰月的专业是数学,令女人望而止步的专业。 班上只有七个女生, 谁不是百里挑一,谁不是花中的尖尖,一路走来, 习惯了宠和爱, 进了北京,才发现天地都变了。 班上的男生嘻哈打笑,背后喊她们江南七怪。 还编了首歌来唱:“江南一怪一回头, 长江滚滚向西流。江南二怪二回头, 我们个个想跳楼。江南三怪三回头, 老牛吓得直发抖。江南四怪四回头, 青蛙王子变蝌蚪。江南五怪五回头, 东施出嫁不再愁。江南六怪六回头, 日月无光天地哭。江南七怪七回头, 太阳跟着月亮走。”年龄最大的为江南一怪, 兰月年龄最小, 也就叫江南七怪。七怪们 一天到晚与数字打堆, 谁也没心思去描眼画眉。 “我们也要去摄影楼,纱纱粉粉的, 一样捣得出仙女的效果。 ” 她们咕哝着, 但是谁也没有动。那还是大一的旧事。 有天兰月过生,邀男生来共庆, 本来答应得好好的, 却集体逃窜, 说什么得了急性肝炎, 要传染人的。 谎也没编圆, 屁颠颠的窜到北二外, 缔结什么友好寝室。 去你奶奶的,她们喷血的喷血, 吐雾的吐雾。她们有她们的力量, 在那个本是男人统治的数学领域, 她们同男人们杀得天昏地暗。 兰月是最超群的女侠, 一张纸, 一支笔,都是她的暗器。国外归来的老教授连声高喊:天才,天才!男生们总算服了气,全都成了爬虫。爬虫里个叫卢强的男生,低眉垂眼, 动了兰月的心。 兰月喜欢他魁梧的体格,足球场上的健将嘛, 他的眉目之间有股英武之气。 “什么英武,我看他像头老鼠。”全寝室没让卢强过关。 五怪小东还说: “他在外面有好多花情节。 ”兰月浸在爱潮里,自有一段隐密的快乐,只是不想同人分享。但声音却很旺实: “卢强最爱还是我, 他是个聪明人, 漂亮哪能当饭吃。” 卢强想报考金融研究生。 他对兰月说:你留校没有问题, 我必须考上, 我们才能终身相守,不离不弃。 兰月听得眼泪花花, 转身就承包了他的作业, 毕业论文,脏衣服,还有两个人的零用开销。兰月那时在中关村编程序,运气好时,熬几个夜就可以挣个千把块。卢强如愿以偿考过了关。 兰月拿钱,他请客,请众兄弟上馆子喝酒。喝醉了,兰月扶他回的寝室。 第二天两人上了火车,兰月要带他回家见父母。 卢强一转头,头发晕,吓!哪里跑出来个神仙姐姐!玫瑰香气浓郁,在潮湿的空气里暗浮。
那一年的夏天长出一截暧昧的故事,像阴暗绵软的植物,永远也见不得阳光。兰月独自回京, 偌大的校园, 被盛夏的毒日烤得惨白, 满目都是刺心的痛。 那一年的八月, 她将自己封闭在"新东方" 的山上, 在托福和GRE的词海题林中, 似乎把今生今世都埋了。 总以为时光会把往事埋在地底,地底下的往事却变成了种子,发了芽,在她不经意的回头间已爬出一片繁绿。初恋的泪和笑都是情结。她总是忍不住比较,其实王辉对她好多了,体贴,温柔,还可以为她烧一大桌的美味佳肴。为什么还让那个坏人在眼角牵动。她笑了笑,把一大瓶紫薇花放在窗台上,转身对王辉说道:“这是中国的紫薇花,到了美国却开得更张扬。”这一年,兰月毕业了。 那是九十年代末期, 美国的经济像打了兴奋剂。“去硅谷吧, 依你兰月的水平至少也是年薪十万。” 朋友们都这样说, 可是兰月说:“给我一座金山,也不愿和先生分开。” 紫薇花总会在夏天灿烂,兰月的才华总会在电脑前开放,那么美丽招摇:从C++到JAVA, 从UNIX 到 IIS, 从ASP到PERL, 兰月从容写来,一行行都是金子银子,久滞的程序转动了,老板的脸笑成了葵花。那年兰月决定买房子,没日没夜的加班,总算挣下了首期。 房子离海边很近, 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周末的时候, 他们手挽手走在海滩上, 日落时的大海,美成了金色的油画, 海鸥在他们的头上翩飞,王辉说:“我们的爱可以跟着海枯石烂。” 王辉毕业的那年,在房前种了棵紫薇:“算是一种纪念,也算是我对你的感恩。”兰月故意撒娇道:“怎么感恩呢?你养我好吗?”“我养你!”“我养你”这三个字,他喊得特别的亮,她听得特别的畅。他第一次感觉自己是个男人,是一家之主,在兰月面前,男人的力量就该像太阳的光辉。 磷火一样的秘密,隐闪在兰月的心池,她有那么一点嫉妒,那些猫一样的女人,金丝鸟一样的女人。虽然在暧昧的灯影外,有世俗的鄙薄或猜疑,但她们占尽了女人的云光水影。兰月当然也有她的美,聪辉的美,让人心服口服,可以在太阳底下堂堂正正地走。可那种美是没有性别的,男女老少一样的目光。她潜意识里盼着当一次柔媚的鸟,被人呵护在掌心。她转身辞了职,每天晕沉沉的,想睡觉,原来是怀了孕。两个人都很兴奋,喜气洋洋幻想孩子的未来。 天忽然黑了,兰月流产了。 王辉柔语抚慰她: 那些日子挣钱买房子,几天几夜坐在电脑前,我怎么劝你都不听。兰月在他怀里温顺地点头, 从此安心在家修养身子。 她学会了烹饪, 也学会了园艺,因为王辉喜欢“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诗, 她居然在美国找到了梅花,种在了后院,“这是我对你的感恩。”。两年后的圣诞节, 满院子暗香浮动, 迎接远方的客人。江南七怪团聚了!。 兰月的那个大学,是全班全班的出国,早被众人唤成了“留美培训基地”。
笑够了, 王辉很自觉到楼下独睡。她们把两张床垫拼在客房,想找回老宿舍的感觉, “什么屁都可以乱放。”“也许我们都在梦中, 明早醒来又要去食堂打饭。 ”兰月听了忙摇头:“我可不想回校园, 我怎能离开我的先生。” “就你热爱肉麻! ”小东走过去, 把兰月放倒在床垫上: “白天当着众人的面, 跟你老公秀什么深情。喝!这小妮子还真是桃花命,身高才那么一点点,找的男人都上了一米八。” 小东提亮了嗓子:“这王辉比他强多了。” 兰月慌了神:“你这神仙小声点行不? 有了王辉,其他的人全是死人!” “我们也是死人吗? ”小东捏了捏兰月的脸:“那家伙如今插在哪儿? 毕业后鬼影子都散了。 ” 兰月不语, 心头有个小虫子在蠕动,在黑暗中蠕动,每爬一步都痛,想爬到阳光底下。她吸了一口气, 眼前纷乱的人影, 窗外昏黄的月亮。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可睡得很浮荡, 兰星的声音,父母的叹息,卢强一张脸忽然碎成了玻璃渣,玻璃渣里有鲜血四溅。 她是自己吓醒过来的 ,软塌塌地走到楼下, 王辉正在忙早餐,见她便笑道: “你们昨晚在闹啥,像是开了疯人院。” 最后的晚餐桌上, 三瓶葡萄酒干光了,每个人都想飞,舌头要是疯颠起来,满嘴的牙也管不住。 “小东你别喝了。” 兰月依然记得那年的毕业晚宴, 小东喝麻了,被两个男生一路架回寝室。小东不管,仰头又喝了一杯:“我没醉,我没醉。 我们不是江南七怪, 我们是江南七仙女,天上的仙女。” 仙女散了,满屋子只剩下声音的影子。 兰月的心空得像旷野,五颜六色的蘑菇冒了一地,都是她奇形怪状的想法。她说 “我想回国。”王辉楞了一下,她哪来的念头? 她恋家吗,两三个星期才挂一次电话,像在给上级汇报。 有天他随口说了句,我和我姐长得挺像的,你和你姐长得也像吗? 她的声音忽然碎了,像吞了刀片。
日子长了,王辉也有看法: “你这样的人材只干家务,是不是对资源的浪费?”兰月笑了笑,有她自己的感觉,“我还没有腻烦主妇的位置。”她十七岁就独立了,说得不好听,十九岁就开始养男人,后来在美国碰上王辉,王辉当学生,整个家就是她养的。说什么也该换一把椅子坐坐。 空气里有风的鼻息,暗影的呼吸。王辉喝了一口汤,声音有些闷:“你知道许丽吧? ”“听说嫁给鬼了? ”兰月头也不抬,她早就听过。王辉直摇头:“嫁给一个半黑不白的混血种。 脑子长了木耳, 放着那么多优秀的中国工程师不要。 ” 好优秀的中国工程师 ! 兰月突然笑起来 。 恐怕王辉也把自己打进了优秀的队伍。“你笑什么? ”王辉的脸半红半白。兰月绕开说: “人家或许是真爱。” 可是王辉不信,什么真爱,不就是为了张绿卡。兰月心想,你王辉还是靠我拿的绿卡,你凭什么谴责许丽。七怪们聚会时的声音像冷空气一样涌来,往事里那些光景和人事,忽然令兰月心寒又心跳。 她想起卢强曾对她说过:我爱你, 可转身回了寝室,又唱起江南七怪歌。 还有那个张陆, 小东的老公,江南七怪歌的原创,说我们是七怪, 他最后不也娶了七怪中的一怪,搭小东的船来的美国, 无论拿绿卡还是买房子都是小东在前面冲。 卢强, 当初是什么水平, 作业做得个云山雾罩。 王辉呢? 当初他上课根本就是坐飞船, 给他讲C++中的POINTER就用了一天。 如果没有我, 他那两门必修课: Compiler 和 MFC 会过关吗? 王辉高大英俊,若是在国内, 他会多看我一眼吗? 小东说得对, 婚姻就是一场交易! 她为什么会嫁给张陆? 她自己说的,孤零零一个人在北京寂寞, 为了周末能吃到家常菜, 就没有拒绝张陆的求爱。
启程的日子像肉虫一样朝兰月爬来,阴冷的,肉麻的怕,还不是自己的选择?她推开窗,心眼都亮了,玉兰花含了苞, 白樱花等不急了,开了满树的热闹。 春天真的来了,世界是温暖明朗的,她忽然对自己笑: 就是跑到天涯海角, 你还是得回家。 许丽现在对兰月是无话不说,正话一箱,空话一筐。“公司一个大GROUP(组), 国人占了三分之二, 老板要提一个Supervisor (主管) , 国人唯恐同胞被提,办公室成了斗鸡场, 还有人写黑材料,谁谁上班网上看中文。谁谁上班打野长途。闹一场,一个老美当了渔翁得了利。不过洋人当官,众人反而顺了。” 兰月说:“我原先是在小公司, 外国人就我一个, 煽不了文化大革命,看不了好戏。”“好戏多着呢。 ”许丽开了故事的水龙头: “两个老中不知发什么疯, 在停车场跳起来吵, 老美老印一边看着乐, 也没见人上去劝。 ”兰月笑道:“是人都喜欢看热闹。”“有个人跟老婆干仗, 干得个鸡飞狗跳。 老婆带着小孩, 跑到公司来闹,操着一口破英文, 向老公的主管控诉血泪深仇。” 兰月说:“美国老板才不管这些家务破事儿。 ”“美国老板耸耸肩, 当然抱歉管不了, 可对他还有什么好印象?” 兰月后来问王辉,公司闹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从没讲过。王辉说,你又听许丽造谣。公司的中国人还是挺团结,无论台湾的,香港的,还是大陆的,都把中国当成一个共同的家。平时谁家出了个什么事儿,大伙儿还不是相互帮。你忘了上次有个台湾人出车祸进了医院,在美国没有亲人,公司的中国人轮流去看护他,他的活儿也是同胞帮他顶着,直到出了院。这么多中国人只有许丽与众不同,总爱往美国人圈子扎,恨不得长一身的黄发绿眼。兰月笑了笑:别说许丽了,人家后天送我们去机场。 (5) 他在哪儿? 飞机一点点朝下落。兰月看见白云之下的青山和大江,美得让人心跳。这就是我的家, 记忆中总有些明亮而清澈的往事。“我们的家, 我们把家安在异乡, 却又回到故乡来看家。 ”王辉发出一声感叹, 在飞机着陆的一瞬间。 一个女人横冲过来,抱住王辉就开始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啊! ” 兰月先是吓一跳,没想到有这么凶猛的母亲,后来自己也动了感情。这边是父母, 一人拉着她的一只手, 老泪纵横了半天, 一句话都挣不出来。 兰星走上来拥抱她, 也是无语凝噎。 车子入了市区, 密密麻麻的人流和车流, 司机和行人都拼了命的抢,仿佛谁抢赢了谁拿奖。 “这干什么, 这干什么? ” 兰月惊咂咂地喊着, 她实在不明白, 这儿人不怕车, 车不怕人, 比比谁的动作快。 王辉说: “这是大城市, 比不得我们那个乡下,不抢就没法活。 ”兰月车技不好, 胆子也小, 对国内司机的特技, 她是佩服死了: “他们真是伟大,去纽约开车都没问题。 ” “在纽约开车很难吗?” 好动听的声音。 王辉条件反射回了头,兰星的眸子浮着笑,那笑有几分飘逸的仙气,也收了人间的娇媚。 王辉早就呆了,心忍不住暗动: 兰月居然会有这么美的姐姐? 这么美的姐姐怎么不见护花使者? 兰月不动声色望了他一眼。 过道并不昏暗,兰月上楼时还是踩虚了一脚,心也跟着一紧。结束了洗尘的晚宴, 众人都去兰月的父母家。王辉知道他们的房子是两年前新搬的,兰星也跟父母住。站在门口时,兰月拉紧了王辉的手,自个儿给自个儿打气:“怕什么怕,鬼都不怕,还怕人啊?” 门打开了,宽亮亮的客厅鬼都没有, 迎面扑来的是兰月硕士毕业相, 相片放大了,鲜亮招眼,成了客厅最注目的焦点,像是祖宗给供了起来。他在哪儿? 兰月嗓子一阵跳。 只有兰星懂她的心思,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间。兰星的房间有股淡淡的香,像女人的清香也像花的清香。 单人床上坐着两个洋娃娃, 卡通图案的大窗帘, 雪亮的墙上挂着兰星孔雀舞的造型。兰月对着孔雀笑道:“好漂亮,看第一眼还当是杨丽萍,这张相片才该供到客厅去。”兰星忙摇头:“你才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兰月,可别说我的坏话。”王辉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门口,又对兰星笑了笑:“你猜猜,你妹这次给你带了什么礼物。”兰月瞄了他一眼,只好过去开箱子。凡是有兰月父母的, 必有同等的给王辉父母, 都是西洋参之类的保健品。 一瓶香奈儿5号给了王辉姐王微, 自然而然, 兰星也有一瓶香奈儿5号。 “这种香水配你最合适。” 这是王辉对兰星说的第三句话。兰月记得很清楚。 夜深了, 王微催了老妈好几次:“老祖宗,明天一大早的飞机!”老妈听了,还是拉着儿子的手不想放, 王辉像哄孩子一样哄妈妈:在兰月家先呆两周, 然后再回家。老妈只好转过身,又抹了一把眼泪。 兰月一夜没有睡稳。 城市里工地的喧哗, 汽车的嚎叫,在她耳朵里闹成一团黑棉花。王辉也是醒的,他叹了一口气:“还是美国安静多了。” 但当父母问二人:“昨晚睡得还好吧? ” 兰月还没来得及报怨,王辉朗声就答:“很好。” 兰月看了他一眼,心头有些岔。父母后来问:“美国不热闹?” 王辉说:“热闹的地方都在大城市, 我们那儿很安静, 晚上只听见蛙鸣和虫叫。 ”母亲便笑道:“不就是乡下嘛。 ” “乡下才好!。 ”是兰星的声音, 她娉娉然走出来, 一袭云紫色的春裙让人心明眼亮。兰月一阵暗想:都六年了,岁月的尖刀一点没碰她的脸。她慌慌开了门, “我要迟到了。” 门一开,裙子也闪出去了,王辉的眼睛里有几分乱光。 (6) 他死了! 兰月不出声,低头喝粥。母亲又开始唠叨女儿的旧事,满地的陈年芝麻,旧式厨房昏暗的灯光。兰月不想回到童年。那年她参加数学竞赛, 同一天还有兰星的舞蹈比赛。 后来兰月的校长比父母还激动,那光灿灿的一等奖,何等的荣誉。 但是父母没有笑,兰星哭得像大瀑布。母亲在一旁咒骂评委。兰月背着人把奖杯摔在地上,恨不得再踏上两脚:“也不知哪个评委发了病要把一等奖给我。” 同一年,部队文工团看上了兰星, 兰星一激动,复试时一个大跳把腰给闪了。 后来又改学声乐, 参加音乐学院的初试, 试前一周发高烧,一张嘴, 嗓音成了磨砂纸,金刚牌的磨砂纸。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兰月把头埋在被窝里偷笑 。她听见兰星对父母说: “就让我参加普通高考吧。” 高考下来, 兰星流干了最后一滴血, 离录取线还差老远。只好上了自费的中文系。快毕业时, 父母又开始撒银子,她才去群众艺术馆报了道。 一方面这儿有表演的机会, 另一方面这是家稳定的单位, 可进可守。那年她参加歌手大赛, 有幸入围,却杀不进决赛。有个师兄对她说,没用!名次早就分配好了。这样吧,我介绍你认识个电视导演。见了兰星,导演的嘴都笑歪了:我正好要拍一个香波广告,你比谁都合适!合适的背后是上床的代价,兰星从他那半狼半羊的眼神里早懂了。如果他是个儒雅的男人,兰星可能也就顺了,但偏偏他长着一张黄鼠狼的脸。这条路断了,她一心在单位上班,帮企业编排节目,晚上去夜总会当歌手, 心头的梦总是不灭。 “兰星难道还是一个人? ”王辉的声音像落在深井里的石头,兰月的心也跟着“扑扑”下沉。母亲轻轻叹道:“她什么都顺, 就这事走不动。 ”兰月眼前是纷飞的尘埃,只好自己找机会。深夜进了兰星的屋, 两姐妹心知肚明, 但谁也不愿先开口。空气里有条隐形的长蛇在一寸一寸地爬。兰星好半天抬起了头,脸像昏黄光影里的木偶。“他死了!” 气若游丝的三个字,魂一样飘在空中。 那年夏天的黄昏, 空气中暗浮着玫瑰的馥郁, 风一吹, 香气更浓了, 天地都晕了。兰星犯了错,只能把一摊子的烂事扛在肩上。 卢强退学留在当地,开始做起空调生意,生意不顺的时候他常发火。兰星说,快去北京找兰月,还来得及。他呸了一声:来得及个屁,听说兰月快去美国了,都是你这个骚X大腿一劈,劈毁了老子的锦绣前程。老子本该去美国上名校,却在这破地方卖空调!兰星能怨谁,煎熬和羞辱都是自找的。咬着牙提出分手,卢强又痛哭流涕: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你如果不要我,我就只好在你面前破腹。 后来他的生意上了路,脸上也有了笑。兰星那时在夜总会唱歌, 他常去看她的演出, 和她的朋友混得很熟, 特别是梅梅。 梅梅是她无话不说的姐妹 ,那时她与梅梅想筹备一个二人合唱组, 名字都想好了, 叫 “星夜梅开”。 梅梅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后, 分在本市歌舞团, 她的歌和舞都很棒。那年梅梅生日,她送了梅梅一对月牙形的金耳环。梅梅带着这对金耳环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卢强有天说, 我要去外地谈生意。再见他的时候, 他已是废墟中的一堆白骨。白骨里还有一对月牙形的金耳环, 真金烧不成灰。 他酒后开车撞在卡车的油箱上。兰月背过身去,她忍住了泪,却忍不住浑身的痛, 空气中飘过一阵烧焦的味道,浓烟的味道,穿过了尘世和光阴的幕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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