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
pearl
在他截去右腿以后,他常说,上帝让他失去,又加倍地还给了他。
(一)
1991年
他在这所大学读了两年书才认识她的。也并没有很多奇怪,他理科,她文科,
而且他不是个爱泛交的人。可她那会在系里系外都很有点名气了。她不应该算是那
种能叫做漂亮的女孩,系里比她抢眼的很多。但她独特,深浓的眉,眼睛稍微有点
上斜,又不是单凤眼,但是明亮,睫毛浓密,所以看上去总象眯着眼睛。她的五官
不精致,但配在一起,却是绝对生动,而且是美丽的。特别在她笑的时候,眼睛里
偶尔闪过一抹野性,就象水池里跳过一线阳光,让人心动。很难有一个词语来形容
她。她时而长发,时而短发,裙子也时常时短。她的风格是流动的。
喜欢她的人很多,可她却没有男朋友。那时系里多数女孩子都有了一个或明或
暗的护花使者,可她仍然每天快乐地上课,看电影,郊游,看书,给大大小小的校
内外刊物写稿子,她文章写得很好,而且是个快手。有段时间她还去学画,画水彩
和素描,但不久也停了,别人看过她的画稿,线条,用色都有灵气,但她说她散漫
惯了,不愿受这个拘束。她的确是个喜欢自由自在的人。她的一个课本扉页上写着
“自由魂”,同学问她,她大咧咧地说,这就是我啊。她当然不是个用功的人,虽
然她在中学时在学校是个优等生。
她大概象个矿藏,校内校外不少男孩子都想来开发。她也总是很大方地和请她
的男性外出,看看电影,吃饭,爬山,一起写文章。但是仅此而已。
他其实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他对那种被不少男人追求的女人总有点不以
为然。他没有克意去打听,因为他的确不感兴趣。他读书很用功,因为他读的是自
己喜欢的专业,课后也看很多书。除了看书,他还踢足球,前锋,后卫,守门员,
他全做过,而且球风很好,任劳任怨,不计得失。在同学里有威望。不过他平时倒
总是慢条斯理的,他话不很多,却爱调侃,但即便在调侃时,都是慢腾腾的。
他还是知道了她这个人。二年级夏天一个黄昏,他和同学去买饭,身边一个姑
娘斩截地说声:“借光。”然后一个高挑的身影风般走过,他看见她穿件米色的短
袖衬衫,白色短裤,咖啡色的平跟凉鞋,头发在晚风里轻飞。特别。他在心里赞叹
一声。然后他听见她的女伴喊她:“陆庄,快点!”名字也特别。他正在想,他的
同学已经在说:“哪,就是她。”
这段插曲,他很快就忘了。
后来的日子,他仍然看他的书,踢球,不动声色地开玩笑。
(二)
1992年,春
大三时,他们系换了教学楼,和她们系合用,更不可思议的是,连他们的宿舍
都搬到她们边上了。
天天见面,两个人很快熟了。他本来就喜欢开玩笑,更喜欢开她的玩笑,他在
心里很喜欢捉弄那些他觉得被男人宠坏的女人。但他很惊讶地发现,她是个很有点
幽默感的人,听了他的嘲弄,调侃,她多半是笑眯眯地顶回来,从不生气。他们的
交谈,多半就是这样地带着点机锋,也带点知心。奇特的感觉。但旁边听的人却非
常高兴,觉得和听相声差不多。经常只要他们两个在某处交谈,旁边就会有人站过
来开心地听着。在大三的新年晚会前,大家起哄让他俩演个小品。两个人一起写了
台词,排过三遍,就去演了。她演一个悍妇,他演怕老婆的软耳朵老公。两人演的
极精彩,台下暴笑。他们本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但那次狠狠地出了回名,连校长
都知道了。
不过,相识后的近一年时间里,他们却从来没有深谈过,象是一个默契。
往往是这样的。他在某处看见她,然后笑嘻嘻地走过去,很知心地说:“呀,
又瘦了?听说你们宿舍六个人人人都在减肥,减肥不好,不好”然后他严肃地摇头。
她心里知道他又在讥讽。实际上最近她胖了。她就很惊讶地瞪眼看他,指着他的肚
子,然后不讲话,过了一会才痛心疾首地说“上帝不公平呵,我的肉被长到你肚子
上去喽。。。。”然后她美滋滋地走了。他暗惊她的眼尖,因为最近因为女朋友小
毛总来给他送煲汤,他吃得肚子有点起了。
想起女朋友小毛,他叹口气。小毛是他高中同学,长得丰满娇小,脾气不是很
好,但娇憨可爱。最近一年来,他觉得两人的话少了,但他知道,她会成为自己的
妻子。两人在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忍不住吃了禁果,是他要求的,他当时实在太冲动。
事后小毛躺在他怀里泪流满面。他很理解小毛的心情,况且他在这件事情上还是比
较老派。他于是抬起小毛的下巴,爱怜地问:“将来咱俩结婚你想要多少桌酒席呢,
毛毛?”这是他的诺言。他不轻易许诺。但是,一旦许诺,他就会坚守。
(三)
1992 年,冬
晨昏日暮。日子水一样地流走了。
他慢慢烦恼起来。他发现他开始想念她。大四的冬天,她狠狠地发了次烧,一
个星期没有起床。他等了几天,斗争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宿舍看看她。他很踌躇,
因为好象两人之间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约定,他们是不会深交的。但他放心不下。
他去看她。轻轻叩门很久,才听得她微弱的应门声。他推门进去,才发现宿舍
里只有她一个人,半坐在床头。她本来就很清瘦,病中愈发觉得象片叶子,风来就
会走似的。她脸色苍白,更显得眉色如黛,两眸清炯。看见他来,她很高兴的样子,
招呼他坐。
两人平时调侃惯了的,这会忽然窘困起来,他讷声说:“听说。。你生病。。。。”
她笑了。“是呵,否则你就不来是不是?”他真有点窘了。问她:“那么,她们去
哪了?就你一个人?”“今天是周六呀,她们全约会去了。”他看着她的病容,和
满室的寂寞,心里升起一阵隐痛。
他给她倒了杯滚茶,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在她床边坐下来。屋子里暖
气很差,他们就握着杯子取暖。窗外是北京严冬的黄昏,天际一片灰色,沉沉地垂
到窗前。风声萧索,把窗绫摇得轻轻晃动。他平时神定气闲,可是这会还是局促。
她看着他,安祥地说:“我闷了好几天了,你来了,就陪我聊聊吧。”他忽然知道,
她原来是这样一个心思温暖细致的女子。
她给他讲她看过的书--她竟然看过那么多书。他想看她的画,她不肯,说不好,
但在他的坚持下,还是给他看了。有一副是北京西山一片山林的写生,满眼的苍翠
浓郁。她画画不重细节,但是整副画都流动着韵律和力量。他真想对她说让她把画
送给他。
茶喝完了,他给斟满。他给他讲他最喜欢的书,她给他讲她在南京的童年,她
的父亲,母亲,弟弟。他讲的时候,她安静地听着,她讲的时候,他安静地听着。
他们的话题越谈越广,他很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界这样开阔,不管什么话题--艺术,
历史,甚至是经济和政治,他们都能畅通地交流。
窗外传来沙沙的声音。他们一起望去。原来是下雪了。茶斟了一杯又一杯,水
终于喝完了。可他们还在聊。外边是浓黑的夜。她坐在那里,慢慢地说着话。他看
着她放在被子外边洁白修长的手,心思一阵一阵地恍惚。
他忽然问她:“为什么现在还不谈个男朋友?”她不讲话。他看见她的睫毛在
脸上投下一点阴影。她忽然抬起眼睛看着他,不错眼珠的,眸如清水,闪动如星。
他已经想不起来是怎样离开她的宿舍的。他只是在外边的雪花里走了很久。象
喝醉了一样。他想,大概有一种女人是清甜的饮品,多喝少喝不会碍事,味道平淡,
但很舒服,比如小毛;有一种女人是酒,只能浅酌,而不能深饮,比如陆庄。而今
夜他不过是略尝了一口,却已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