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滿庭芳》（山抹微雲）賞析

歷代名家名詞賞析之三十四

王能全

我思我在攝影

《滿庭芳》（山抹微雲）【北宋】秦觀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

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

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觀，“蘇門四學士”之一。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春，作者赴會稽（今浙江紹興）探親，郡守程師孟在蓬萊閣設宴。席間與一歌妓一見鍾情，墜入情網。歲暮歸鄉時，作此詞與該女子餞別。這首詞描寫兩人離別時的情景，是秦觀的經典之作，被譽為千古名詞。

上片寫景，景中寓情，空茫冷峻。起首兩句，出神入化，“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極目處，清冷的殘冬，如絲如縷的浮雲縈繞着會稽山巒，無邊的衰草鋪展到天際。一個“抹”字，以繪畫之筆，寫詩詞之句；一對工整的偶句，眼前空遼蕭瑟的景色，無處不在地瀰漫着詞人心中的惆悵與感傷。傍晚時分，城門樓上的號角聲蒼涼低沉，時斷時續。“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引”：舉；“尊”：酒杯。在迷濛淒冷的黃昏，遠去的客船即將離港，兩人舉杯依依惜別，酒苦，離情更苦。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蓬萊”：閣名，當時在會稽臥龍山。回首在會稽兩人的戀情，“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秦觀《鵲橋仙》），多少纏綿，多少恩愛。這一切猶如雲煙飄渺迷離，被命運之風吹聚而又吹散。在此離別之際，多情善感的詞人，品嘗着悲歡離合的苦澀。“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暮色蒼茫。遠空，寒鴉點點；近處，一彎流水圍繞着一座孤村。寒鴉歸巢，流水人家。詞人聯想到自己，就要離開心愛的戀人，情何以堪！悽美的詞句，悽美的景，悽美的情。詞中此三句多為評家所讚賞，周汝昌先生稱之：“千古讀者嘆為絕唱。”（《唐宋詞鑑賞辭典》（唐·五代·北宋））

下片抒情，離情別緒，命運之傷。“消魂”兩字承上啟下，此景令人黯然神傷。在這離別之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作者悄悄地將絹帶鬆開，暗暗解下腰間裝着香物的荷包。“香囊”：古代常是定情之物。這兩句隱示着兩人未能定情，身不由己，只得分手。“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謾”：通“漫”；“青樓”：歌樓妓院。詞人心中默默自語：我這個重情重義的人，不經意間，在青樓落下個薄情之人的名聲！作者深感不安和悔恨。這兩句化用了唐代杜牧的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遣懷》）

客船緩緩地駛離港灣，此一去何時方能相見？襟袖上空留下男兒斑斑的淚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帆舟漸行漸遠。最傷心的是，會稽高高的城牆消失在眼帘之中，再也看不到岸邊戀人的倩影；慘澹的黃昏下，唯有燈火星星閃爍。燈火處留下一段刻骨銘心的情愛，詞人悽然若失，悲傷悱惻。

這首《滿庭芳》緊緊地扣住離情，隨着時間的推移而展開，逐次遞進，從“山抹微雲”到“煙靄紛紛”，結束於燈火黃昏，景色越來越暗淡，感情越來越淒切。詞情哀婉沉鬱，筆法纖柔凝重，多情的心，淒婉的情，作者“傷情”，亦讓讀者為之神傷。蘇東坡特別欣賞這首詞，尤其是首兩句，以致將秦觀“呼為‘山抹微雲君’”(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台靜龍先生對秦觀的詞作了如下的評價：“他的詞不如蘇詞豪放，襟懷也不如蘇軾高曠，然婉麗與情韻，則非蘇詞所及。”（《中國文學史》（下））從少游的這首詞足見此評價恰如其分。

秦觀書摩詰輞川圖跋

(註：關於這首名詞的寫作時間，有兩種看法。其一即作於宋神宗元豐二年冬。其二則認為作於宋哲宗紹聖元年（1094），當時秦觀受黨爭牽連，從汴京貶任杭州通判期間。筆者認同第一種看法。南宋曾慥《高齋詩話》記載，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說：“不意別後，公卻學柳七（柳永）作詞！”少游答：“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說：“‘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秦觀入京城見蘇軾應在1094年之前，因1094年蘇軾已發配至惠州，此後再未進京。)

本文取自作者的著作《詞苑漫話–常用詞牌及其歷代佳作賞析》

此書已經由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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