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所以說正是陸游這首《釵頭鳳》才害死了唐婉,原因有二:一是這首詞所造成的輿論影響讓她很難再從容面對她現任的丈夫趙士程和她那些腦子裡充滿了宋代封建禮教的親人和朋友們;二是這首詞的藝術感染力也給唐婉通過再婚又重新建立起來的感情防線造成了莫大的衝擊!其衝擊力首先體現在毫無做作的真摯詞句上,讀來頗能振魂醒魄。請看:
“紅酥手vs黃藤酒”與“春如舊vs人空瘦”對比,一人紅酥,一人消瘦;
“一懷愁緒vs幾年離索”與“山盟猶在vs錦書難托”對比,汝燕雖去,我心不改;
而且幾乎所有句式全用對偶,加深渲染。細看【釵頭鳳】詞譜,無論《龍榆生譜》還是《欽定詞譜》都沒強調“對偶”,實在不應該。填詞要想亮眼感人,對偶才是王道啊。而最讓人心顫的還是下面這兩句:
“滿城春色宮牆柳”和“淚痕紅浥鮫綃透”對比,一人正春光明媚,另一人卻哭透鮫綃!
想想看哪,啥叫大才女?大才女就是某位女子的學識高得能與男子一爭高下,如班昭、上官婉兒、蔡文姬、李清照之流。大膽猜測這唐婉至少屬於她們的支流。大才女的問題其實就是懂得太多,啥都是一看便知,反而糟了。自古才女多薄命,不懂得心裡反倒舒坦。這不,唐婉一眼就讀懂了陸游這首詞,那靈犀一點,直透心扉,心裡反而受不了了。
這首詞的衝擊力還不僅於此!其精心搭配的聲韻旋律更能激盪心靈。請看: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手、酒、柳”讀上聲。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惡、薄、索”讀入聲。
錯,錯,錯!--- “錯”讀入聲。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舊、瘦、透”讀去聲。
桃花落,閒池閣。山盟猶在,錦書難托。--- “落、閣、托”讀入聲。
莫,莫,莫!“莫”讀入聲。
不難發現,陸游這首詞用韻嚴格,使用的是《平水韻》“二十五有、二十六宥和十藥”這三個韻部,而且都是一韻到底,而不是採用詞林正韻的通押。全篇詞句所形成的情調總體上是從急到促,從悲到憤;體現在聲調上則上片是從上聲到入聲、下片從去聲到入聲,而全篇總體上則從上到去,從去到入,從傷感到悲憤,讓讀者在吟誦的過程中也隨着作者的情緒轉化而產生共鳴。北方的詩友不會讀入聲,南方的詩友不妨試讀一下,“上聲、去聲、入聲”這個順序給人的感覺是聲量一次比一次更短促(讀到入聲幾乎是爆破音),而聲調卻一次比一次更強烈。若好好想象一下兩人心平氣和交談時多慢聲細語,而悲憤相懟時就會語急聲高,則不難體會按“上去入”這個順序處理全篇聲韻對情緒感染的效果了。
另外,這首《釵頭鳳》陸游在格律上做足了功夫,其平仄搭配是如此之精美,“逼得”龍榆生一個字不差地照抄成譜:
平平仄(韻A),平平仄(韻A),仄平平仄平平仄(韻A)。
紅酥手(韻A),黃滕酒(韻A),滿城春色宮牆柳(韻A)。
平平仄(韻B),平平仄(韻B),中平平仄,仄平平仄(韻B)。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仄(韻B),〖仄(韻B)〗,〖仄(韻B)〗。
錯(韻B),〖錯(韻B)〗,〖錯(韻B)〗。
過片:
平平仄(韻A),平平仄(韻A),仄平平仄平平仄(韻A)。
春如舊(韻A),人空瘦(韻A),淚痕紅浥鮫綃透(韻A)。
平平仄(韻B),平平仄(韻B),中平平仄,仄平平仄(韻B)。
桃花落(韻B),閒池閣(韻B)。山盟雖在,錦書難托(韻B)。
仄(韻B),〖仄(韻B)〗,〖仄(韻B)〗。
莫(韻B),〖莫(韻B)〗,〖莫(韻B)〗。
“精”在何處?首先是三字句,清一水的“平平仄”,不允許用大小王替代;四字句更是清一水的“仄平平仄”(能“中”的位置也是陸游原字當仄而平了),而七字句還死摳起“仄平平仄平平仄”來。細看竟然是兩個“仄平平仄”的有機結合!難道這“仄平平仄”還有啥獨到之處不成?然也!它正是“美”之所在!
仄平平仄
的標準句式是
平平仄仄。
根據古典詩詞聲韻上“平不令單”的鐵律,當這個句式中第一個字必須為仄的時候(即仄平仄仄),第三字應改用平聲寫成“仄平平仄”,從而滿足兩個平聲並列(平不令單)的要求。原來“仄平平仄”本來是改寫形成的搭配,卻在刻意這樣寫的時候能達到意想不到的聲韻效果。這個效果泛泛地說是“強調”,而具體說的話,則有“質問、警醒”這類作用。於是這一句句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仄平平仄)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滿城春色,淚痕紅浥。
都像敲在唐婉的心上。詞句和旋律只是震撼了唐婉感情防線的根基,而最後衝垮她整個防線的卻是這首詞的題目。細心的讀者這時才發現這首詞好像沒有題目。有人說:題目是“釵頭鳳”!正在學填詞的讀者馬上反駁道:不對!“釵頭鳳”是詞牌!(唐宋古人填詞習慣上只註明詞牌而不寫題目,後人為了區別起來方便常把古人詞裡的第一句和詞牌名列在一起,如: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釵頭鳳”確實已經成了詞牌名,但它最早卻被稱作“擷芳詞”,因為北宋時的首都在開封,而開封有個“擷芳園”,這個詞牌就以它為名。恰如俺前面已經說過的,那時候的“擷芳詞”比現在少六個字,還沒有上下片的“錯錯錯”和“莫莫莫”,其中有一首佚名的“擷芳詞”是這樣寫的:
風搖盪,雨濛茸。翠條柔弱花頭重。
春衫窄。香肌濕。記得年時,共伊曾摘。
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
關山隔。晚雲碧。燕兒來也,又無消息。
詞中那句“可憐孤似釵頭鳳”很口耐,不是嗎?有趣的是,宋代文人比咱們還愛,於是這個詞牌才又被稱作“釵頭鳳”。
那麼看沈園的碑文,陸游這首詞最前面標明的“釵頭鳳”三字究竟是詞牌名還是題目?細心的讀者不由地會走心而想:宋詞有兩千多個詞牌,為啥陸游單挑出“釵頭鳳”介個詞牌來寫?原來這“鳳釵”也恰是唐婉和陸游二人的定情之物!傳(注意啦:是“傳”)陸家有一枚非常開門的傳家之寶,就是鳳釵,在唐家和陸家定親時作為證物傳給了唐婉。陸游選擇這個詞牌不是恰好達到了一語雙關的目的?不妨想一下,當唐婉看到“釵頭鳳”這三個字會做何感想?不難想象她那顆再婚後已經平靜的心也許又得顫動起來,要不腫麼後來也寫出一首釵頭鳳來發表,這不是自曝隱私麼?
這篇小文寫到這裡,俺好像發現了一個大問題!:
題目這麼恰好一語雙關;
用詞真摯感人,卻又工整嚴密;
格律精美走心,堪為後學楷模;
聲韻緩急有序,激盪心靈。
這樣的精品之作難道真是一下子喝了三小瓶二鍋頭,共計七兩五,且是五十六度燒酒之後即興在牆上寫出來的?是,古人寫詩詞比咱們今人寫得溜,但那唐詩宋詞裡沒喝酒寫出來都出律的也不罕見。是,俺看陸老必須得仰望,但俺鼓搗古典詩詞也這麼些年了,喝醉了即興寫詩詞,過後不需要改的依然極少。想一下崔顥就行了,酒量沒李白大,但是好喝,酒高了登黃鶴樓,即興一寫,得,共八句,四句出律!後人玩命地給他圓哪,說啥“這是古律”。哈哈。李白聞訊也上來了,一看心中笑着說:“小崔這是喝高了,跟俺毛病一樣。”一琢磨,不喝酒吧寫不好,喝了吧也容易出律,反不好分個高下,不如走人。這正好反證出,陸游這首《釵頭鳳》很有可能是在以前思念唐婉時早就寫好的,本來也無意示人。誰知這日在沈園偶然看見了唐婉,一下子喝高了竟把握不住情緒,給寫到壁上了!俺這個設想諸詩友以為如何?
待續
正是陸游這首《釵頭鳳》才害死了唐婉(一)
正是陸游這首《釵頭鳳》才害死了唐婉(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