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大雅里的周朝歷史(三)：《緜》

告別《公劉》，我們走進詩經大雅里的第三首史詩《緜》，認識周朝承上啟下最重要的人物古公亶父。《緜》記錄的史實是古公亶父帶領周族人作的一次遷移，從豳地搬遷到了西南方的岐山腳下，並在那裡建立了初始原型的周國。如果說《大雅·生民》裡的后稷像神話人物，《大雅·公劉》中的公劉具傳說色彩，《緜》裡的古公亶父就是實實在在的歷史人物。后稷，公劉讓周族成為農業社會，為後來的興盛奠定了基礎，而真正讓周族崛起，從小部落變成大國的轉折人物就是這位古公亶父。
 

這首《緜》是大雅里五首史詩中最打動我的一首。“緜緜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起句就喚起我莫名的感動，緜同綿，延續不絕之意。瓜瓞(讀音疊)，即瓜，連綿的瓜藤蔓上結滿了大大小小的瓜，正如一代又一代的人，生命就是這樣生生不息。這裡以瓜喻人，當然指的是周族人。周人從邰地搬遷到豳以後(自土沮漆)，開始興旺，綿綿不絕。後人常用"緜緜瓜瓞" 或“瓜瓞緜緜”祝頌子孫昌盛，興旺發達，即是來源於此。

從這兒的寫作表現手法來看，感覺既是“比”，也是“興”，有着風詩的清新，極有感染力。“比”是比喻，“興”則是用其他似乎無關的景物來起頭，為所詠的內容作鋪墊，引起飄忽的聯想，所謂“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朱熹詩集傳)。

  
緊接着“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說的是古公亶父在豳地時候並沒有修築房屋，而是穴居，住窯洞。這位古公亶父是什麼人呢？他是公劉的十世後人（當然也是后稷的後人），公劉遷居到豳地後，後代一直在那裡過着農耕生活，直到古公亶父。
 
第二段被人們引用得最多：“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點明了周族歷史上的一件大事，就是古公亶父帶領全族西行，從與戎狄雜居的豳地遷到關中平原岐山腳下叫做周原的地方，從此在那裡建築都城，積聚勢力，形成粗具規模的周國，經過幾代經營，最終翦滅了比周族強大得多的商國。詩里還提到古公亶父的妻子姜女（太姜）和他一起勘察地形，但並沒有明確說明古公亶父為何要作此遷徙。

這段史實在史記中有更詳細的記載。《史記周本紀》裡談及公劉的第十世後人古公亶父，“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少數民族部落熏育和戎狄來進攻時，向他索要財物，他便給，熏育戎狄拿了財物還不甘心，又來索要土地和人，民眾很憤怒，要與之一戰，古公亶父不允，他說人民立君主是為了對他們有利，現在戎狄來攻打，是為了得到更多的土地和人民，民眾其實在誰的統治下都一樣(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他不忍心看見父老鄉親為了擁護他的統治而捲入戰爭，遭到殺戮。於是古公亶父帶着他自己的家人離開豳地，度過漆水和沮水，翻越梁山，最後到了岐山停了下來，居留於此。
 

古公亶父遷移示意圖，從豳（邠）到岐邑（網絡圖片，鳴謝）

不能不狠狠讚揚這位古公亶父，他在幾千年前居然會有民為重，社稷為輕的觀念，戎狄為了土地和民眾來攻打他們，他卻願意為了民眾的生命放棄這一切,這是何等的仁德。由於他的仁義，各方民眾紛紛投奔到岐山，到後來岐山的人口比在豳地時還多。按照范文瀾先生在《中國通史》一書中的分析，這些來投奔古公亶父的人是自由民，不可能作周族的奴隸，於是新的生產關係即封建關係產生了，並成為周國最主要的生產關係。相比於殷商的奴隸社會，封建關係是一個先進的生產關係，促進了生產力的發展和周族的強盛。不過，近些年來， 這個關於奴隸社會封建社會的觀點似乎在逐漸被擯棄，考古學家們認為商朝殘忍的人殉中使用的通常是戰俘而不是奴隸。

第三段講的是遷到周原後的情況，周原是什麼樣的地方呢？看看詩里的描繪：“周原膴膴 堇荼如飴”，膴(讀音武)是肥美的意思，“周原膴膴”，多麼溫心的詩句，就好像讀到聖經里的“流着奶和蜜的地方”，心弦剎那間被撥動。在周原的肥美土地上，苦味的堇和荼也如飴糖般的甜蜜。於是“爰始爰謀，爰契我龜”，謀劃着蓋房，用龜來占卜，挑選吉地，“曰止曰時，築室於斯”，最後確定了建屋的地址。考古發現今天的陝西扶風岐山一帶就是詩篇里的周原，滅商以前周人居住在那裡。

後面的四個段落描述在周原安家建立城池的過程，非常生動。從開疆定界，安排掌管工程土地的官來丈量規劃，到破土動工，再到宮殿巍峨，用語極有動感，尤其是疊字和象聲字的運用，讓當時的場景再現，栩栩如生，譬如“作廟翼翼”，形容寺廟端莊而立，“應門將將”，描寫宮殿大門的威嚴。而描繪建築時的“捄(jiu)之陾陾(reng)，度之薨薨。築之登登，”，把鏟土，投土，搗土的一系列動作刻畫得有聲有色。推到高潮的是“百堵皆興，鼛鼓弗勝”，同時修一百堵牆，這在古公亶父時代是多麼振奮的勞動場面啊，其聲響巨大，超過了助興的大鼓。這裡說的一百堵牆究竟是實還是虛都不重要，形容同時修很多堵牆。仔細地品味這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可以讓人體會出更深一層意思，就是周族對未來懷有的希望。最後，終於大功告成(第七段)，營建了家園，建造出了城池宮殿。

這首詩總共有九個段落，用了四個來描述修建的情況，占的篇幅很大，保存了幾千年前人類生產活動的信息，這就是史詩的優越之處。

聯繫到第一段的敘述，值得注意的是周人在遷移之前還是穴居。根據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推斷和《竹書紀年》記載，古公亶父遷岐應該是商武乙早期(公元前1147左右)。考古發現早在公元前1750年到1500年左右的河南偃師二里頭(相當於夏商時期)就已經有明確規劃的都邑，其中有被稱為中國最早的“紫禁城”的大型宮殿建築基址，後來發掘的商城也說明商朝時候已經有城市建築。周人在古公亶父時期在豳地仍住窯洞，似乎太落後了。除了因為地處戎狄之間，遵從戎狄的游牧習俗外，也說明相對於商，周族那時還很弱小，不是國的概念。遷居後興建居室，修築城郭，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都城岐邑，這在周朝的發展過程中至關重要。史書記載古公亶父修建了周朝的第一個王都岐邑後，在那裡居住直到文王攻滅崇國﹐建成新都豐(今陝西長安西北)﹐才從岐邑遷離。

第八段和第九段筆鋒一轉，穿越時空，從古公亶父跳躍到周文王，歌頌文王終伐混夷(少數民族部落)，揚威四海，成就大業。這樣的跳躍，是為了點明周朝興起於古公亶父，光大於文王。
 
必須要提到的是除了自身作為領袖，是周族的崛起的中心人物，古公亶父還有一個最牛的身份：周文王的祖父，被後人稱為周太王。可以說他另一最大的貢獻就是生養了三個出類拔萃的兒子太伯(也叫泰伯)，仲庸，季歷。老三季歷，後人稱之為王季，生子姬昌，姬昌就是周文王，出生後有祥瑞，古人很迷信這樣的事。按照史記的說法，古公亶父很喜歡姬昌，說“我的後代若有成大事者，就是昌了”。欲傳位於他，但又礙於體制，應該傳位於長子太伯，而不是非長子的季歷。長子太伯和二子仲庸為了讓老三季歷最終姬昌能順利繼位，便一起出走，去了東邊荊蠻之地，並遵從當地習俗，文身斷髮，以示不可為周朝用，為季歷繼位讓道，最後他們在荊蠻之地建立了吳國(句吳)，所以吳國的國君是姬姓。史記里記錄天子的篇目叫《本紀》，諸侯是《世家》，在《世家》裡被列在第一的是《吳太伯世家》，而不是姜尚周公的齊國和魯國，即是源於這段史實，周朝原本應該是太伯的。孔子對太伯評價極高：“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後面的兩首史詩里《大雅·皇矣》歌頌了古公亶父以及季歷和文王對周部落的發展和周朝建立的卓越貢獻，最多的篇幅落在周文王身上。《大雅·大明》是最後一首史詩，敘述了季歷文王武王三代的發展史，從季歷受天命娶太任一直寫到武王滅商，描繪了文王渭水迎親，武王誓師牧野的宏大場面，也讚頌了來自殷商的季歷的妻子文王的母親太任，以及文王的妻子太姒，太姜太任太姒三代賢媳成為後世表率。從《大雅·生民》到《大雅·大明》，五首史詩勾勒出從后稷出生到武王伐的周朝建國歷史。
 
 

附：《大雅 緜》

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自土沮漆。古公亶父，陶復陶穴，未有家室。（一章*）

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二章）

周原膴膴，菫荼如飴。爰始爰謀，爰契我龜。曰止曰時，築室於茲。（三章）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畝。自西徂東，周爰執事。（四章）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繩則直，縮版以載，作廟翼翼。（五章）

救之陾陾，度之薨薨。築之登登，削屢馮馮。百堵皆興，鼛鼓弗勝。（六章）

乃立皋門，皋門有伉。乃立應門，應門將將。乃立冢土，戎丑攸行。（七章）

肆不殄厥慍，亦不隕厥問。柞棫拔矣，行道兌矣。混夷駾矣，維其喙矣。（八章）

虞芮質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奏，予曰有禦侮。（九章）

*注，這裡的章既是筆者文中所說的段。

白話譯文（來自於網絡）

大瓜小瓜瓜蔓長，周人最早得發祥，本在沮水漆水旁。太王古公亶父來，率民挖窖又開窯，還沒築屋建廳堂。

太王古公亶父來，清早出行趕起馬。沿着河岸直向西，來到岐山山腳下。接着娶了姜氏女，共察山水和住地。

周原土地真肥沃，苦菜甜如麥芽糖。開始謀劃和商量，再刻龜甲看卜象。兆示定居好地方，在此修屋造住房。

於是在此安家邦，於是四處勞作忙，於是劃疆又治理，於是開渠又墾荒。打從東面到西面，要管雜事一樣樣。

先召司空定工程，再召司徒定力役，房屋宮室使建立。準繩拉得正又直，捆牢木板來打夯，築廟動作好整齊。

鏟土入筐騰騰騰，投土上牆轟轟轟。齊聲打夯登登登，削平凸牆嘭嘭嘭。成百道牆一時起，人聲賽過打鼓聲。

於是建起郭城門，郭門高聳入雲霄。於是立起王宮門，正門雄偉氣勢豪。於是修築起大社，正當防戎那大盜。

既不斷絕對敵憤，鄰國也不失聘問。柞櫟白桵都拔去，道路暢通又寬正。昆夷奔逃不敢來，疲弊睏乏勢不振。

虞芮兩國爭執平，文王啟發感其性。我說有臣疏化親，我說有臣輔佐靈。我說有臣善奔走，我說有臣禦敵侵。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