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侃【採桑子】這個詞牌（曹雪葵）

【採桑子】這個詞牌最體現“詞為詩餘”這句話的內涵，因為它的格律完全來自於“詩”。請看下面歐陽修寫的這首《天容水色西湖好》：

上片

天容水色西湖好，雲物俱鮮，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平平（韻A）。
鷗鷺閒眠，應慣尋常聽管弦。
中仄平平（韻A），中仄平平中仄平（韻A）。

下片

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平平（韻A）。
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
中仄平平（韻A），中仄平平中仄平（韻A）。

上下兩片格律相同，每片四句都完全符合詩律最根本的要求，即：“平不令單”。請注意每句的“中”，除了七字句的第一個音步（最前面的兩個字）和尾字可以只有一個平聲之外，其它都是兩個平聲成對。

中間的兩個四字句可以理解為七字句去掉了後面三個字。

先來讀幾首古人的《採桑子》，再總結其遣詞造句的規律：

第一類：每片中間的兩個四字句不疊韻的：

《釆桑子.秋怨》 南唐 李煜
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鈎。
瓊窗春斷雙蛾皺，回首邊頭，欲寄鱗游，九曲寒波不泝流。

《採桑子》 宋 歐陽修
群芳過後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採桑子》 宋 黃庭堅
城南城北看桃李，依倚年華。楊柳藏鴉。又是無言颭落花。春風一面長含笑，偷顧羞遮。分付誰家。把酒花前試問他。

《採桑子·彭浪磯》 宋 朱敦儒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雲。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
碧山對晚汀洲冷，楓葉蘆根。日落波平，愁損辭鄉去國人。

《採桑子》 宋 吳元可
江南二月春深淺，芳草青時，燕子來遲。翦翦輕寒不滿衣。
清宵欲寐還無寐，顧影顰眉。整帶心思。一樣東風兩樣吹。
 
《採桑子》 宋 張良臣
佳人滿勸金蕉葉，夜玉春溫。別後黃昏。燕子樓高月一痕。
年年依舊梨花雨，粉淚空存。流水孤村。不著寒鴉也斷魂。

《採桑子·誰翻樂府淒涼曲》 清 納蘭性德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這第一類中間兩個四字句都不採用任何形式的疊韻，完全順應詩意和語意自由構成句子。

第二類：中間兩個四字句疊韻的：

《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宋 辛棄疾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 宋 陳亮
黃昏山驛銷魂處，枝亞疏籬。枝亞疏離。醞藉香風蜜打圍。
隔籬雞犬誰家舍，門掩斜暉。門掩斜暉。花落花開總不知。
 
《醜奴兒》 宋 張孝祥
年年有個人生日，誰似君家。誰似君家。八十慈親發未華。
棠陰閣上棠陰滿，滿勸流霞。滿勸流霞。來歲應添宰路沙。

《採桑子》 宋 呂本中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這第二類中間兩個四字句要疊韻，而且四個字完全相同，但上下片並不相同。

第三類：另類疊韻

採桑子 宋 何樐
百花叢里花君子，取信東君。取信東君。名策花中第一勛。
結成寶鼎和羹味，多謝東君。多謝東君。香遍還應號令春。

《採桑子·重陽》 毛澤東
人生易老天難老，歲歲重陽。今又重陽，戰地黃花分外香。
一年一度秋風勁，不似春光。勝似春光，寥廓江天萬里霜。

《醜奴兒》 宋 宋先生
真人本是凡人做，悟者何難。名利如山。隔斷神仙路往還。
謝師指教生死限，長在心間。長在心間。十二時中不暫閒。

《採桑子》 宋 元好問
兒家門戶重重掩，郎住牆東。枉破春工。萬紫千紅一夜風。
伯勞分背西飛燕，何日相逢。縱得相逢，海闊天高處處同。
 
這第三類全篇四個四字句的疊韻比較自由：1 何樐，上下片裡，其後面兩個字完全相同，但前面兩個字變化；2 毛澤東，每片裡其前面兩個字變化，後面兩個字相同，但上下片各不相同同；3 宋先生+元好問 ，上片不疊韻，下片疊韻。

從上面可總結出，中間兩個四字句的疊韻並不要求一定的形式，愚意無論通過詞句上什麼形式的排比和疊韻，只要符合詩意的需要，能更好地達到詩意的遞進和渲染即可。
 
另外，【採桑子】每片的句讀形式也豐富多彩，看完上面古人所作，得出常見的句讀形式如下：

一： 7，4。4。7。
二： 7，4。4，7。
三： 7，4，4。7。
四： 7，4，4，7。

細看上面這四種句讀形式，其旋律節奏由慢到快，而第四種形式，即：

7，4，4，7。

節奏最快，一般都要採取上下片都疊韻的形式，來達到聲韻上的緊湊效果。

個見以為，【採桑子】這個詞牌的旋律比較緊湊急促，用筆上應注重強調上下片之間、每片自身前後之間詩意的遞進，恰如登山，上下片似兩層坡，第二坡自然要比第一坡高；而每片之間的句子就像每個坡上的台階，要一步一進，全篇的寓意則蘊藏在登上峰巔的遠望之中。

無獨有偶，【採桑子】也有所謂的變格。【採桑子】原本是由律詩的七字句減字形成的，字已經不能再減少了，所以，所謂的變格只能反方向而行，即：加字。本來因為減字才達到了旋律上緊湊急促的風格，再加字其實反而削弱了【採桑子】的特色。請看下面李清照這首，幸虧只加了一個四字句，還可以接受：

變格一 【添字採桑子】 例詞： 李清照的《採桑子.窗前誰種芭蕉樹》

上片

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平平（韻）。
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捲有餘情。
〖中仄平平（韻）〗，中仄平平，中仄仄平平（韻）。

下片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淒清。
中平中仄平平仄，中仄平平（韻）。
點滴淒清，愁損離人，不慣起來聽。
〖中仄平平（韻）〗，中仄平平，中仄仄平平（韻）。

變格二：還有所謂的【採桑子慢】，這一慢，簡直把【採桑子】旋律上的緊湊急促“銷蝕殆盡”，這個始作俑者恰好是發明最長裹腳布【鶯啼序】這個詞牌的吳文英，不絮絮叨叨地把詞牌拖長他總不甘心，哈哈，請看他這首：

《採桑子慢》 宋 吳文英

桐敲露井，殘照西窗人起。
悵玉手，曾攜烏紗，笑整風敧。
水葉沈紅，翠微雲冷雁慵飛。
樓高莫上，魂消正在，搖落江蘺。

走馬斷橋，玉台妝榭，羅帕香遺。
嘆人老，長安燈外，愁換秋衣。
醉把茱萸，細看清淚濕芳枝。
重陽重處，寒花怨蝶，新月東籬。

居然還有學他的：

《採桑子慢》 宋 蔡伸

明眸秀色，別是天真瀟灑。
更鬢髮堆雲，玉臉淡拂輕霞。
醉里精神，眾中標格誰能畫。
當時攜手，花籠淡月，重門深亞。

巫峽夢回，已成陳事，豈堪重話。
謾贏得、羅襟清淚，鬢邊霜華。
念□傷懷，憑闌煙水渺無涯。
秦源目斷，碧雲暮合，難認仙家。

《採桑子慢》 宋 潘汾

愁春未醒，還是清和天氣。
對濃綠陰中庭院，燕語鶯啼。
數點新荷翠鈿，輕泛水平池。
一簾風絮，才晴又雨，梅子黃時。

忍記那回，玉人嬌困，初試單衣。
共攜手，紅窗描繡，畫扇題詩。
怎有如今，半床明月兩天涯。
章台何處，應是為我，蹙損雙眉。

居然連辛棄疾也失察了，竟也跟着寫了：

《採桑子慢》 宋 辛棄疾

千峰雲起，驟雨一霎時價。
更遠樹斜陽，風景怎生圖畫。
青旗賣酒，山那畔、別有人家。
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

午睡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
看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
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
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

這個【採桑子慢】完全失去了【採桑子】旋律上緊湊急促的內涵，俺都懶得解析它的格律了。

變格三：朱敦儒還整出個【促拍採桑子】，就更不倫不類了：

《促拍採桑子》 宋 朱敦儒

山傍曲流長，看雙溪、多少青蒼。
雲遮雜樹，煙籠亂柳，暉斷修篁。

總在清明雞破曉，去貪迷、贏得淒涼。
功名尚遠，癲狂跋涉，歷盡風霜。　

因為無論從全篇句式上看，還是從旋律上來感受，都找不到“促”，所以乾脆沒人跟他玩兒，他這首很可能是孤篇。至於今人是否有填這個牌子的，實在沒必要深究了。

最後，再探討一下【採桑子】這個詞牌名的來歷。【採桑子】其實是以古代民間大美女“羅敷”來命名的，漢樂府里有一首《陌上桑》，開頭是這樣寫的：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 ... ...

所以這個詞牌又名為【羅敷艷歌】和【羅敷媚】。可是它還有個別名叫【醜奴兒令】，常被簡稱為【醜奴兒】，從大美女變成醜奴兒，這又是另一篇故事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