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3年元旦剛過，我和先生啟程訪日。先生受日本京都大學教授之邀，短期合作工作並出席學術會議，機會難得，我請假兩周自費隨行觀光。

從諾城乘飛機出發，機上乘務員女士清點每位乘客的轉機與終點城市，當她點到我們去東京時，臨座的一位白人老太微笑着對我們發出羨慕的驚嘆。上世紀80年代開始，日本經濟爆飛，日產汽車以其價格低廉、可靠耐用占領了全美市場，日資亦買下大量美國產業，高值日元使得日本人成為富人的代名詞。90年代初中期，因東京住房貴，竟然有日本人在美國佛州買房，半年在東京工作掙錢，半年來美休息。雖然曾有美國人怒砸日本車的一幕，但日車很快在美合資生產雙贏，解決了矛盾。據我觀察，美國與日本雖在二戰中是敵手，歷史也紀念不忘，但美國人更看重並接受現實，沒有小肚雞腸的妒恨，很多美國人對日本的文化感興趣，我工作的公司活動中，有部門員工着日本傳統服裝、做日本食品成為亮點。

飛抵成田機場，在機場國際酒店住宿一夜，酒店條件與美國的中高檔酒店相當。元月的東京，氣候溫潤，只需穿毛衣加皮外套。清晨出門觀光，清潔的街道邊，一間間小店的員工開始清掃店堂階梯、在門外擺放盆花 - 粉色、白色的仙客來花朵又大又水靈。上班的人群服裝整潔、色調雅致、步履匆匆，他們在街口紅燈時聚集等待，綠燈時迅速發散開來。日本小女生的短裙校服讓我擔心她們嬌嫩的關節，畢竟這是冬天啊。悠閒地到東京街頭看人流，是一種享受。

早餐後,我們乘機場專線列車到東京市里，再轉乘新幹線列車前往大阪府所轄日根野。首次乘著名的日本高鐵，除了它的快速清潔安靜外，印象最深刻的是人們的文明禮貌 – 推着售貨車的列車售貨員靜靜地走過車廂，在車廂盡頭轉身鞠躬，再進入下一車廂，周而復始；車過富士山，坐在左邊的我們來到右邊窗口拍照，右窗的乘客們紛紛禮貌避讓。按計劃我們下榻關西空港酒店，京都大學助教福吉先生在大堂迎接。空港酒店的客人多為落地休息的各國航班機組人員, 其中穿着靚麗民族服裝的泰航空服人員非常養眼，記得曾見到一個漂亮的空姐獨自吸煙，讓我頓時惋惜那美好的形象，可能是因為宗教信仰的原因，據說泰航包下了二層房間並有自己的餐廳。酒店住宿含自助早餐，西式日式皆有，豐富可口。客房除一張床外，其餘面積設計得恰能活動，初次體會到日本人在有限土地上的精打細算。

（二）

空港酒店距離先生將要工作的京都大學設施不遠，日本同行早晚開車接送他上班，我也有幸受邀訪問了一次。參觀日本大學的實驗設施，感覺和中國的一樣，也許全世界的類似工程都差不多吧。記得有人在用質譜儀，和我用過的一樣，只是軟件是日文。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午餐的供應，早上工作人員在過道黑板上寫上定餐要求，中午就有盒飯送到房間裡來。元教授，曾經由日本公司資助，以博士後身份在美國橡樹嶺生活工作數年，是接待我們的主人。他瘦高英俊，會彈吉他，也會彈鋼琴。他告訴我們，他從不買午餐，總是自帶妻子準備的飯盒：白米飯上一塊雞肉或魚肉，再配上少量炒圓白菜或色彩鮮艷的醃鹹菜。午休時分，辦公室虛掩的門開了，一個中年女秘書邁着碎步、低頭彎腰地走了進來，送進什麼材料。先生突發感慨：看看人家日本女人多謙卑，哪裡像你，趾高氣揚的！我也忽然明白了：怪不得郭文豪等花心啊，呵呵。

這晚，元教授和幾個日本同行在餐館宴請我們日式火鍋。正宗日本料理其實是視覺大宴， 船型容器里的碎冰堆上，各種魚片刀工精緻，色澤新鮮；劈開的竹筒里填着調好味道的肉餡，由食客撥入沸湯成丸。無論你是否喜歡料理的味道，你一定會對其藝術氛圍留下深刻印像。兩周后，先生的一個美國白人同事後來加入工作，元教授再次宴請，這次元教授的學生多人一起吃日式“比薩餅”。需要盤腿而坐的地席因身材高大的白人難以下坐，臨時改選高位座，桌面上的鐵板加熱後由侍者刷油、加麵糊、雞蛋和肉類，淋上海鮮醬之類醬汁製成“日式比薩”。此處場所大眾化，食品風味西東相宜。

（三）

周末，元教授偕夫人，驅車數小時陪我們去奈良地區遊覽名勝古蹟。我們首先參觀了“大阪府立近飛鳥風土記之丘”，這是一個對一須賀古墳群進行維修保護而建成的史跡公園。奈良的飛鳥地區被稱為"遠飛鳥"，而我們參觀的大阪羽曳野市太子町的二上山西側的山麓一帶被稱為"近飛鳥"。古時候，近飛鳥一帶因從國外來的人傳入的高度發達的文化而盛極一時，周邊6世紀以後的古墳群星羅棋布。後來日本對其中的一須賀古墳群進行了維修保護工作，建成了史跡公園--大阪府立近飛鳥風土記之丘，它是研究日本歷史起源的要地。公園面積約29公 頃，園內有6世紀後半期直徑約15米的圓墳(其中一部分是方墳)102座，其中40座是橫穴式石室，可以參觀石室內部。從這些古墳中出土的無數文物，均由附近的近飛鳥博物館收藏並展示。從博物館可以望見近飛鳥風土記之丘的全景。

沙盤圍欄之中的墓群氣勢宏大，在四個帝王陵墓中，歷史名人聖德太子 （公元572.1.31 – 621.3.20），是日本飛鳥時代 （中國隋至初唐）的攝政王，在執政的三十年裡，聖德太子曾兩次派出遣隋使，學習引進中國的文化和制度，推行“推古朝改革”，制定冠位十二階和十七條憲法，意圖建立以天皇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國家體制。聖德太子以一己之力，將日本從奴隸社會引向了封建社會的快車道。至今未發掘的世界上最大的皇家陵墓為仁德天皇墓，前方後圓，綠茵覆蓋，四周水道環抱。

我們在室外觀景點瞭望漫步，走在山丘濕漉漉的小徑上，偶爾看到路邊有殘留的近代水泥空墓坑，恍惚中憶起家鄉冬月綠色的丘陵田埂，兩地何等相似！

與元教授夫婦聊天也是非常有趣。當他們得知我的姓氏，興奮地異口同聲：“ 喔，劉備的劉！” 驚訝這對1950年代出生的日本夫婦，也知曉中國的三國故事！元教授還掏出一張紙來，讓我寫下他們能懂但不能說的漢字，我們講英文、寫漢字，其樂融融。當年孫中山先生與日本友人靠筆談交流，我們是筆談輔以英文，好玩！

中午，我們一行四人在路邊餐館吃湯麵，日式湯麵味道與中餐類似，但碗裡有粉白相間的“雲花”飄浮裝飾。

下午，元教授夫婦陪我們參觀了著名的東大寺及奈良國立博物館。博物館外可愛的馴養鹿群（元教授夫人買來餵鹿的餅乾分給我們）、鑒真和尚的塑像、唐代風格的寺廟，及展出的日本國寶都令人印象深刻。記得博物館裡有個英文解說員，他自稱是退休教授，來作義工的。美國的博物館、醫院和圖書館也有很多這樣的義工，這應該也是文明社會的標誌吧。細細看過，感嘆無論是雕塑還是書法，宗教還是習俗，建築還是園林，日本都與中國這個鄰邦有着太多太深的歷史淵源。

特別記錄一下網上關於東大寺的介紹。奈良東大寺（中國河北、河南及甘肅等地也有東大寺）是當今全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築，距今約有一千二百餘年的歷史（曾部分毀於火災和戰亂，後修復）。東大寺的建立源於唐武則天在洛陽紫微城建造天堂，以及在龍門石窟雕刻盧舍那大佛。日天平十二年（740年），景仰武則天的日本光明皇后，以武則天創建的大雲寺為仿效，力勸聖武天皇發願“朕亦奉造”之後建成。公元753年，唐鑒真和尚歷盡艱辛東渡日本，在大佛殿前臨時建造的戒壇向聖武太上皇等僧俗授戒。大佛殿西側的戒壇院即是鑒真和尚平時傳授戒律的場所，內設授戒室(金堂)、講堂、僧房，規模較小。不久唐招提寺建成後，鑒真和尚移至唐招提寺，而有關人員仍在這裡傳授戒律。1998年，東大寺作為古奈良的歷史遺蹟的組成部分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傍晚分別時，元教授對我說，明天我需要你的先生和我一起工作，你可以到我家玩玩。他還為我畫出了詳細的路線圖。

（四）

元教授的家住在和歌山市（Wakayama），從關西空港酒店所在地乘阪和線快速火車，西行25分鐘的第三站六拾谷下。清晨，當我到達車站，元教授的夫人澄子已在等候。澄子，中等身材，溫和樸實，是在寺廟裡長大的孩子（據說日本僧人可以結婚成家）。她在女子學校讀書時，在一次校際活動中與鄰校大學生元相識相愛，後結為夫妻。他們的兩個兒子均已長大離家，其中一個兒子在北海道放馬，夫婦倆為他的學業前程未達期望值而失望揪心，這一點與中國文化相似。澄子有些沮喪地說，元教授認為兒子學習不好是母親的責任，我用中國古訓安慰她，“子不教，父之過”，她微笑了。但願我沒教“壞” 她，呵呵。

澄子開車帶我向她家駛去。鄉間的土路很窄，只能過一輛車，如有對面來車，便需要有一輛停在路口避讓。路旁不時有白牆青瓦的民房和見縫插針的水田、菜地，田邊及房前屋後的柑橘樹上掛着黃澄澄的果子，人們的禮讓、堅韌、勤勞與節儉可見一斑。。

元教授與澄子的家是一排帶有小院的獨立二層樓房之中的一棟，按日本習俗，門口低矮的柵欄上掛着主人的姓氏（只有和平安寧的社會才能保持這樣的習俗）。房子坐落在高坡上，可以望見遠遠紀之川河入海口與紀淡海峽的浩淼天際，以及對面傍水而建人口密集的和歌山市、山頂的和歌山城。澄子告訴我，孩子們當年上的學校就在家附近。看得出來，在跟隨丈夫走南闖北之後（她曾帶着兩個幼小的兒子在美國諾誠生活數年），澄子為能有這樣一個家而自豪滿足。

澄子打開房門，老人的呻吟聲從一樓的臥室傳來 – 元教授的父親，也曾經是大學教授、出訪過美國的老人正掙扎在疾病的痛苦中，幸運的是，他有親人相伴、兒媳照料。澄子帶我參觀了她的家：一樓廚房起居室外加老父親的臥室，二樓兩間帶室外窄條陽台（晾曬衣物之地）的臥室，樓梯口正對一間小房間，那是元教授在家的辦公室 – 擁擠的室內豎着一把吉他。臥室里沒有床，靠牆的立櫃裡應該有地鋪被子等用品。窗戶微開，木地板上有一個小型電子加熱器。我和澄子一起去溜她家的大狗，她帶着半張舊報紙出門，將狗糞包回家放入花盆 – 環保積肥兩不誤。處理完家事，澄子開車帶我出遊。

和歌山市（古稱紀州）最早的古墓群約建於5世紀至7世紀期，8世紀時，傳說由來自中國唐朝的僧人為光在現在市區南側的名草山建立了紀三井寺。1585年豐臣秀吉完成紀州征伐後，封給其弟豐臣秀長紀伊國及和泉國（古國）的領地，並開始在此興建和歌山城，此地也因成為和歌山城的城下町而開始發展。近代，和歌山是松下電器創始人松下幸之助的故鄉。

澄子車技很棒，車沿窄陡的山道盤旋而上。山高水也高，山道旁不時見到溫泉浴的招牌。山頂豁然開朗之處，是一個叫作“番所庭園”的海邊公園，公園綠地長舌般伸向海里，近處碧海中兩個饅頭形的離岸小綠島秀美寧靜。柔風拂面，景色宜人。我意識到，這次家訪沒帶相機是個錯誤。

我們午餐去了市里一個中餐館，菜品類似美中改良味，而且被告知店裡沒有華人雇員。

下午驅車造訪的和歌山（伏虎山）城始建於1585年，是和歌山市歷史文化名勝。從白牆大飛檐頂的城樓“天守閣”，可俯視和歌山市全景，並將城周圍古老的樟樹、古城牆盡收眼底。城樓在二戰後期美國對日作戰中毀於戰火（據說是麥克阿瑟將軍下令轟炸），1958年重建。記得樓閣里陳列着古代刀劍服飾以及菩薩塑像，感嘆人類戰爭與和平的矛盾統一，放之四海且古來有之。

山城附近名勝“西的丸庭園”，又名“紅葉溪庭園”，是位於和歌山城內的風雅庭園。從天守閣走下北方的斜坡，沿着兩邊矗立白色土牆與青石石牆的小徑前行，來到老舊的茅草門前，穿過門便是一片靜謐空間。紅葉溪庭園是第一代藩主德川賴宣修建的隱居府邸，它巧妙地利用了部份城內古壕溝以及虎伏山的起伏地形。庭園於明治時期荒廢，1970年修復。可惜我沒能見到秋天紅葉滿佈時，紅葉投影在護城河上，與護城河上的釣殿、鳶魚閣形成的絕美的圖畫。在布滿青苔的庭園裡，澄子和我走進古樸的草棚茶室“紅松庵”，用古樸的粗陶茶碗，品嘗了綠幽幽的抹茶和日式點心。

下午5點，澄子和我在火車站道別，期待她有一天能再來諾城（元教授曾經承諾，等老父親去世，會帶她重訪諾城）。

2009年歲末，元教授和他的助手來美公務，在我家度過了以彈鋼琴為主題愉快的聖誕之夜（兩位日本客人都會彈奏聖誕樂曲），也捎來澄子的禮物：一疊美麗的手工紙。狗木花（Dog wood, 諾誠的市花）開了又謝，轉眼17年過去，澄子也應該是含飴弄孫的年紀了。又是聖誕前夕，寫下回憶，祝願大洋彼岸的友人平安快樂。

未完待續

秋韻 2020.12.23 於諾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