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讀寫叢話》張中行《二九 登程》 |
送交者: 杭州阿立 2023年11月06日06:10:08 於 [詩詞歌賦] 發送悄悄話 |
《詩詞讀寫叢話》張中行《二九 登程》 上篇《二八 外力》: https://bbs.creaders.net/poem/bbsviewer.php?trd_id=1661809 二九 登程 題目的意思是,一切準備停當,可以拿筆寫了。這中間,有些事也要注意,這裡說一說。 原則是不要無病呻吟,即應該有了情意,不吐不快,然後才拿筆。但這是原則,正如其他性質的事物一樣,花花世界,闖到原則以外,總是不只可能,而且很多的。情意,人人有,時時有,其中有不少,性質輕,形貌不清晰,本不值得寫入詩詞,能力和習慣卻常常使這類情意。經過化妝或改造,寫入詩詞。多產作家,一生所寫過萬,推想其中有些,甚至不少,就是這種貨色。而相反,如舊時代,無數的紅粉佳人,性高於天,命薄如紙,卻一首也不寫,因為既無拿筆的能力,又無形於言的習慣。這樣說,原則就兩方面都會受到衝擊,一方面是當寫而不寫,另一方面是可以不寫而竟寫了。專說這後一種,我們應該怎樣看它呢?我的想法,既然也想寫,就只好從寬,即最好是有病再呻吟;不得已,病不大,甚至無病,而形勢需要呻吟,也就無妨隨緣,呻吟一下。 這不得已的形勢,各式各樣,只說一點點,算作舉例。最重要的一種是練習。高手如李杜、秦周,寫的本領都是練出來的。語言文字,像刀槍劍戟一樣,不天天耍就不能順手。練寫,學習用最恰當的文字以表現各式各樣的所見所聞所感,就不能坐待真正有病,有固然好,可以順水推舟;沒有,為了練習,也只好裝作有病,譜入平平仄仄平,呻吟一下。舉例說,在塞外,夜有濃雲,也未嘗不可以詠月,來一句“清光一片照姑蘇”。但總要記住,這是學,不是用;用就最好是真刀真槍,出鋒見血。另一種形勢,如也過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景物依然而情意並不像“亡國恨”那樣濃,但總有一些傷往,那就無妨小病放大,也來一首七絕,甚至一首《永遇樂》。又如還有一種或多種形勢,自己未情動於中,本不當寫,也不想寫,而壓力從外來,請題或請和,依世俗的不成文法,只能照辦而不得拒絕,也就只好拿筆,無病呻吟一下。文學史上很多有名篇什,如王維的《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等等,都是這樣擠出來的。 詩詞,出身就是這樣複雜。其上者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直到“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下者是情本未動而附庸風雅。中間的更是各式各樣。放眼觀歷史也是這樣,可以引用啟功先生的概括來幫助說明。他說:“仆嘗謂唐以前詩是長出來的,唐人詩是嚷出來的,宋人詩是想出來的,宋以後詩是仿出來的。嚷者,理直氣壯,出以無心;想者,熟慮深思,行以有意耳。”這裡無妨取其大意,說有的詩詞之作是來於忍不住,不能不作;有的不然,是可以不作而沒話想話。這兩種情況當然有高下之分。但是為了練習,這高下之分也只好暫時不管,因為嚷之前要有表現的資本,沒有資本,嚷出“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的可能是沒有的,而表現的資本則不能不由練習來。本篇談登程,首要目的是求有意作詩詞的人真能學會作,那就只好飢不擇食,初步,不管有沒有情意,總當爭取多拿筆。 多拿筆,說來容易,付諸實際就未必然。詩詞限制多,比散行文字難寫,難而不退,甚至樂得迎面衝上去,在人群里總不會是多數。所以最好能夠有某種形式的促進力量。最可靠並最有力的是“興趣”,俗語所謂“好者為樂”。《紅樓夢》裡香菱很快學會作詩,一半由於小說作者願意這樣成全,但重要的一半還是她有興趣。只是這個促進力量的性質有些糾纏,因為它之來,常是在會作之後,之前歡迎它,它卻未必肯來。也許就是因此,昔人,有的寧願把促進的力量推到己身以外,即集一些同道,成立詩社。社有社課,有如現在學校作文課之交作文,不管有無作的興趣,至時非交不可。這種組織形式有優點,是定時交卷之外,還可以互相觀摩,互相切磋。也有缺點,時代帶來的,是此路難通。昔人學會五言8韻,可以應科舉考試,因而平平仄仄平就成為向上爬的階梯;今天呢,反而不如寫幾行散行文字,幸而變成鉛字,可以換30、20稿酬,而詩詞,除非作者是高層次的,文以人傳,是很難變成鉛字的。無名無利,還有幾個人肯干?所以結詩社,即使不違法,湊足社友總是很難的。己身以外的辦法難通,剩下的一條路就只有反求諸己,即仿社課的精神,設置自課,比如一周兩首或三首,至時非完成不可,如果能堅持,就大有好處。這種自打自挨的辦法,初期難免有些苦,但時間不會很長,難就會變為不很難,再變為易,所謂有志者事竟成,這由不會而會的一關就過去了。 由不會而會的路程中會碰到一些問題。想談兩個比較重大的:一個是新時代的,題材問題;另一個是舊時代的,風格問題。 先說前一個,題材問題。題材是引起情意的事物(連帶着情意),或簡而言之,所寫。就個人說,見聞,經歷,凡是因之而情動於中的,無不可寫。所以應該說,題材無限。如果說還會有些限制,那限制只是,要能夠引起情意,而引起的情意又要是正大的。本之這樣的一視同仁的原則,昔人作詩詞,選詩詞,評價詩詞,就既取“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也取“老妻畫紙為棋局(讀仄聲),稚子敲針作釣鈎”,既取“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也取“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就是說,題材可以涉及社會,也可以限於一己;或換個說法,可以是國家的安危,也可以是個人的哀樂。近些年來,這一視同仁的原則像是行不通了;新的看法是,作品應該因題材的不同而有高下之分,有社會內容的高,只是個人哀樂的下。這種舊新看法的變化,最明顯地表現在選和評價上。選方面容易說,即以選為例。選範圍很廣,以晚唐的七絕為例。舊選本,手頭有《唐詩三百首》和《唐詩別裁集》,新選本,只說某一種。杜牧是寫七絕的高手,《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讀仄聲)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他的名作,兩種舊選本都選了,新選本卻不選(想是因為玉人離國家大事太遠),而選了黃巢的《不第後賦菊》(待到秋來九月八(讀仄聲),我花開後百花殺(讀仄聲)。沖天香陣誘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這顯然是只顧題材,其他都不管了。 國家安危關係個人安危,容易引起某種情意,正如水流花落、人去樓空之同樣容易引起某種情意。有情意就可以寫,或說不能不寫,這是作者應有的自由。覺得“待到秋來九月八”好,選入什麼本,這是選者應有的自由。問題來於自由的擴大,以至於侵犯異己。具體表現為:初步是評論,只是身邊瑣事,個人哀樂,價值不高;進一步是要求,拿筆要寫有社會內容的,不要總是個人哀樂。這種題材分高下的看法,遠源可以追到勞心和勞力的分高下,這且不管。專說詩詞,我以為,這種不一視同仁的看法並不合適,而且會有副作用。理由之一是必致挫傷表達多種情意的自由,如用於昔人,很多作品因而降了價,用於今人,拿筆,就不能不有趨有避,而所避,常常是既容易有又最切身的。理由之二,加細尋思就可以發現,社會內容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它常常關繫到多數人的哀樂,而多數只是個人的集合;換句話說,沒有個人的哀樂,社會內容就成為抽象的架子。理由之三,這抽象的架子到筆下,常常表現為真切與不真切的兩歧,具體說是:喊冤的容易真切,喊好的容易不真切。實例俯拾即是,如“三吏”、“三別”、《秦婦吟》之類是喊冤,真情實意;汗牛充棟的應制詩和試帖詩之類是喊好,只是虛應故事罷了。理由之四,只說不是虛應故事的,可以比較以下兩組:
第一組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鬢髮焦。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後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讀仄聲)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 (杜荀鶴《山中寡婦》)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讀jì)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簶,漢箭朝飛金僕姑。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讀bò)髭鬚。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辛棄疾《鷓鴣天》)
第二組
鳳尾香羅薄(讀bò)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讀仄聲)石(讀仄聲)榴紅。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李商隱《無題》)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讀仄聲)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晏幾道《鷓鴣天》) 兩組,每一組詩詞各一首,前一組的兩首有社會內容,後一組沒有,可是對比之下,至少我覺得,後一組並不比前一組差,且不提藝術性,只說感人的力量,總值得更細地咀嚼吟味吧? 所以,回到本題,學寫,關於題材問題,隨風倒是不必要的;應該循其本,詩詞是表達情意的,只要是真情實意,就無妨拿起筆,寫。 再說後一個,風格問題。這裡風格取其粗義,具體說是,詩詞的寫法,有時代性質的不同,有流派性質的不同,已經揚鞭上了路,要跟着哪一種腳步走才好呢?問題很複雜,一言難盡。上面所引啟功先生的話,表示後不如前,我想順着這條線說下去。後不如前,原因不只一種,表現不只一個方面,為了化複雜為單純,想只說一個方面,我認為最值得深思的,是“文人氣”隨着時間的流動而加重,文人氣加重,相對地是自然和平實的減少。遺憾的是,喜歡這種氣的文人不但不覺得,反而心摹手追。唐以前,啟功先生所謂自然生長,可以不提。由唐朝說起,如果可以用感官檢測法來評定高下,那就確是後不如前(這是就時風說,並非人人如此)。在這方面詩和詞是同道,前是直說,後是曲說;前是淺說,後是深說;前是用家常話,後是用謅文話。因而用感官檢測,就表現為明顯的不同。唐人詩可以訴諸耳,或說一聽就明白;宋以後不成了。要訴諸目,或說聽則不知所云,要看;更下的是看也不明白,要請人講或查辭書。詞也是這樣,唐、五代,北宋早期,可以訴諸耳;南宋,尤其後期,就成為非看不可;其中有些,以及其後如清朝的大部分詞人所作,就看也難得明白了。作詩詞,以文字載情意,本意是傳送給別人,結果是聽而不知聽雲,甚至看而不知所云,這有如製造食品而不求能吃,不是很荒唐嗎?可是很奇怪,舊時代的很多文人並不以為怪,反而用力學,甚至標榜,形成流派,如江西詩派直到清末的同光體,詞則清朝的浙派緊跟吳文英,都是這樣。都這樣,形成歷史的風,力量很大,抗就很不容易。這裡不殫其煩地說,甚至大聲疾呼,就是想抗這股歷史的風。關於這股歷史的風,由文學史的角度說,過於繁瑣,想用因物見理法,以期如俗話所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所舉詩和詞,都分為前後兩組。 詩舉七律為例,前: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肯與鄰翁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杜甫《客至》) 後: 鬥牛余孛尚論(讀平聲)兵,臨遣元戎仗鉞行。盪節(讀仄聲)星移龍尾道,牙章風發(讀仄聲)虎頭城。鮫人蛋戶橫戈數,海若天吳列隊迎。羽扇指揮談笑里,征南仍是舊書生。(錢謙益《贈佟中丞匯白》) 藏舟夜半負之去,搖兀江湖便可憐。合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讀仄聲)逼(讀仄聲)燈前。鼾聲鄰榻添雷吼,曙色孤篷漏日妍。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讀平聲)啼雁萬峰巔。(陳三立《曉抵九江作》) 詞舉篇幅較長的為例,前: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讀仄聲)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讀仄聲)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柳永《八聲甘州》) 後: 繡幄鴛鴦柱,紅情密、膩雲低護秦樹。芳根兼倚,花梢鈿合(讀仄聲),錦屏人妒。東風睡足(讀仄聲)交枝,正夢枕瑤釵燕股。障灩蠟、滿照歡叢,嫠蟾冷落羞度。人間萬感幽單,華清慣浴,春盎風露。連鬟並暖,同心共結(讀仄聲),向承恩處。憑誰為歌《長恨》,暗殿鎖、秋燈夜語?敘舊期、不負春盟,紅朝翠暮。(吳文英《宴清都》) 看月開簾驚飛雨,萬葉戰秋紅苦。霜飆雁落,繞滄波路。一聲聲,催笳管,替人語。銀燭(讀仄聲)金爐夜,夢何處?到此無聊地,旅魂阻。眷想神京,縹緲非煙霧。對舊河山,新歌舞。好天良夕(讀仄聲),怪輕換華年柱。塞庭寒,江關暗,斷鐘鼓。寂寞衰燈側,空淚注。苕苕雲端隔(讀仄聲)寄愁去。(鄭文焯《迷神引》) 一讀便知,前的平實自然,就是閉眼聽也能懂;後的不然,就是睜眼看也撲朔迷離。寫時的心境也有分別:前的是傳達情意在先,文字技巧在後;後的是文字技巧占主導地位,難解與否可能就沒有想到。這樣堆砌華縟詞語和古典而不求人懂,應該說是文人的惡習,雖然是千百年來久矣夫,我們也應該明辨是非,不將錯就錯。 最後說說,上了路,寫多了,寫久了,應該不應該懷有奢望,即求有高成就。這要腳踩兩隻船:一隻,有志,學而不厭,當然好;另一隻,高成就,不只要靠勤,還要靠天資,天資是自己無能為力的。自己無可奈何的事,只得不管它,即俗語所謂盡人力,聽天命。人力的所求是及格,不是成家。什麼是及格?可以從旁觀者清方面說,即寫出來,通詩詞的人看見,覺得內有真情實意,外能夠表達明白,並無格律的錯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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