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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晚蓮寒》(節選)
送交者: 蘇小白 2015年10月05日12:34:17 於 [詩詞歌賦] 發送悄悄話

《晚蓮寒》

 

 

某年春暮,向來寂寂無名、不惹人眼的風陽小城,突然傳出來這件奇聞,文峰塔冒煙了!

風陽文峰塔,位於縣中仁義巷三棵古槐邊,呈八角形,為十三層樓閣式磚塔,塔體乃仰覆瓣蓮和卷草花紋浮雕,玲瓏秀麗。塔頂上置寶瓶狀塔剎,內設銅鏡一面,銅劍一把,鐵木古匣一方,內中無人知是何物。塔門上嵌一長方形石塔銘,正中陰刻“文筆聳秀”四字。這塔歷經百年,闐然無聞,忽然無端冒出來白煙,不免讓人納罕!據傳最早瞅見這景象的,乃是近些年來,常來遊街穿巷“鏹剪子、磨菜刀”的一外鄉人。這個外鄉人,每隔三年五載都會來風陽城。每次進城,究不知租賃何處,只是騎輛“破驢”,後座夾把榆木板凳,上面用麻繩綁塊長條磨刀石,一路沿街吆喝:“鏹剪子吶——磨菜刀!”這位磨刀人,頗有幾分“神道”。據說一年秋上,他將要離去時街面遇人問何時再來,他竟言:“河枯地裂來”。潁河那麼大,哪能枯乾?中原地恁肥,咋會裂?!“瞎日白!——”人們以為他睜大眼說胡話,一笑置之。誰知,年不過二載,潁谷大旱。外鄉人騎輛破驢來。還有一次,傳說“天降鯉魚”時他會從南門來。某年夏末,暴雨襲城,忽有言道“城三里莊麥場竟有魚了”。這時,風陽人見到這個外鄉人,頭戴草帽,從城南門騎車進城。前年,謠傳他要等“康城蘋果賤得爛到地里沒人拾”時,再來風陽的。康城蘋果,年來走俏,火俏得不行,忽然他來了。人們見到,便笑着打趣:“俺還吃不起康城蘋果哩,你老咋就來了?”外鄉人聽罷,並不吱聲,只推車一步一步前去。夕陽西下,他拐入仁義巷,一通吆喝後,坐下歇息。這時,早有幾個老婆媳婦子,家裡拿了卷刃菜刀、生鏽剪子,彼此招呼說笑著,聚攏過來,一壁噓長問短,一壁討價還價。外鄉人並不多言,只伸手接過刀剪,噙一口涼水,朝磨石上噴了,“吭哧吭哧”,打磨起來。忽然他呼叫道:“看!看——文峰塔冒煙了,文峰塔冒煙了!”眾老婆媳婦紛紛扭臉看去,果見縷縷白煙,從塔頂往外飄散。“文峰塔冒煙了!”有人以為火災,便打119。不大久,仁義巷便被尖叫的消防車圍得水泄不通。經過半晌折騰,說是火災解除了,車去人退。第二日此時,塔頂又冒出白煙來。消防車再來,復又去。然而第三日,塔頂依然冒煙。人人面面相覷,消防車也不敢再來。文峰塔冒奇煙,這樁傳聞,一傳十、十傳百,沒多天便在風陽小縣方圓百十里地玄玄乎乎,沸沸揚揚,散布開去。一時間,四面八方的商賈閒人、神漢巫婆,紛紜而至。人們或投親靠友,或寄宿旅館,來看稀奇。說奇更奇,這文峰塔冒煙,必於夕陽欲墜時;冒出的白煙,純白如玉,飄蕩空中,紋絲不亂,有如女體,纏綿斷腸而去。

 

仁義巷南邊有條巷前街,街尾有株皂角樹,三人摟粗,如傘如蓋;樹邊有家宅子,宅外幾杆修竹。外邊看,這家宅一拉溜兒六間門臉房,居中一大間垂花門,兩邊門楣綠瓷片上燒制出一幅燙金黃字對聯,寫道是:

“傳家有道惟存厚;
處世無奇但率真。”

走進去後,是處闊大四合院。北房六間,大柱子、出前檐,東西房各八間,與前面門臉房遊廊相結,互為貫通,均為大理石階,朱紅欄干,氣勢不凡。院落中,紅磚鋪地,青竹雜樹。兩邊廂房之前,各建瓶形花壇,養着些月季、四季青和菊花之類。宅子主人姓李,名耀如,四十來歲,生得五短身材,大腦門,赤紅臉,留着八字鬍,是風陽縣小有名氣的一個商家。早年,李耀如父母去世,無人供養,下學早,就跟同門二叔省內省外販賣些中藥材,竟發了家。娶來西關散駕村長衣安的次女衣彩蘭為妻。那彩蘭生得出眾,乃是“風陽四花”之一,泉源眼兒一樣流水的一雙會說話大眼睛,高挑身材,鴨蛋臉龐,皮膚白皙,走起路來一彈一跳的,未出門在家當閨女,方圓幾里,城裡鄉下的年輕孩兒們,常野蜂一般鼓嗓而來,在她家門前麥場上,或舉啞鈴、搬石碾,赤露出一身好肌肉,或彈吉它,念詩唱歌,顯本事給她看。而彩蘭瞟都不瞟一眼,鼻子一翹、辮子一甩,撅撅的端起木盆,繞過麥場下河去了。有膽大的小青年,嘻嘻哈哈跟過來。衣彩蘭一回頭,狠狠地罵:“跟姑奶奶幹啥哩?再跟,打碎你們狗頭!”衣安就噙着煙袋桿,步出來了,咳嗽一聲,“河溝里那幾個鱉娃兒們,在那兒弄啥哩,找死啊!——還不趕緊爬回家去。”


年輕孩們,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招搖不肯離去。衣安大喝一聲,一掌飛劈身邊大桐樹,一大塊兒樹皮“嗖”飛落開去。年輕孩們見狀,嚇得吐吐舌頭,低眉賣眼你瞅瞅我,我看看你,“哇”叫着一溜煙兒跑了。原來,衣安自小體弱,一年上崗翻紅薯秧,被狼咬了肚子,好歹醫活,身體更差。爹娘便送他去雲台山,習練內家太極拳,十六七歲上,又因掌打勢力人,逃往外省去了。多年後,帶房媳婦回來,一邊教習太極拳,一邊在村里搞大棚蔬菜種殖,發家致富,當上村長,生養二女。次女衣彩蘭後來嫁給城裡商人,李耀如。李耀如只因原配娶來不過二年,便得怪病,身體穰巴,捱捱多年,一命去了,也沒留下一男半女的。後,便有媒婆介紹彩蘭。二人相見投緣,耀如便娶回彩蘭,花幾十萬,將宅子翻新,又蓋起六間門面房,放棄原先藥材生意,改開旅館。一邊居家伴妻,一邊經營生意,將一把日子過得殷實富足、有滋有味。俗話說“福不雙至,美中不足”。這李耀如,雖擁有家財美妻,然妻子衣彩蘭遲遲不能懷孕,不能生產。這可急壞了李家,到處尋醫問藥,無濟於事。忽然有天,從臭屎過道那邊來了位怪老頭子,窄臉,鈎鼻,聳肩駝背,醜陋不堪,一 壁拖拉着雙腿走路,一邊口裡還嘮叨不已:

  “世人都說當官好,

沒有後台誰當了。

世人都說掙錢好,

不靠胡來誰發了。

世人都說嬌妻好,

沒有家財誰娶了。

世人都說子女好,

重病榻前誰見了。”


這老頭來到李家院門,說是口乾舌燥,要討口水喝,一邊的街坊鄰居就數落他道:“你這老頭子,走你的路吧,還嘴不使閒,念叨些啥,怪不得你渴!”彩蘭正在門廊下坐板凳上剌十字繡,見老頭兒可憐,就沖房內喊服務員小墜兒端碗涼茶出來。老頭“古古冬冬”將一碗茶水喝盡,擦了擦嘴巴,沖彩蘭道:“看你家是開旅店的,能借我處地方兒歇歇?”彩蘭自來心善,聽他這樣說,就招呼小墜讓他進家裡,開間房給他歇息了。老頭歇過半晌兒,出來門要走,隨口說道:

“賢出多福地
地福多出賢”。彩蘭聽了,就沖他笑道:“你這老大爺,可真會取笑人哩。”旁邊小墜也不願意了,劈臉就對他嘟嚕道:“下次你就是渴死累死,也休想上俺們這兒歇息!”這時,樓上有個叫和貴的旅客拍手笑道:“老人家自顧拍人家馬屁,卻不知拍到了馬蹄上——真不知老闆娘膝下無兒無女正犯愁呢,咋就說出‘地福多出賢’這句話!”老者聽罷,揮手笑道:“這好辦!這好辦!你們若聽我的,取紙筆來,我開一個方子,吃了,保管你兒女雙全!”小墜將信將疑,看看老闆娘,彩蘭有心讓小墜去取紙筆,又怕落了笑柄,這時耀如從堂屋裡出來,一枝“彩蝶”煙遞上,老者手一擋,說:“不抽”;耀如又要讓老者進上房屋,老者手一揮,眼眯了望望天兒,說:“不早了,要趕路。”說話間,早有小墜從門廊邊的登記室內拿來紙與筆遞與老者。只見老者,在紙上寫:

 

鹿銜草60克,繭絲子、白蒺藜、檳榔各15克,辛夷、高良姜、香附、當歸各10克,細辛6克,水煎服,每日1劑。

 

寫罷,將紙與筆擲了,拖拉雙腿,出門走了。

耀如夫婦見是中藥方子,思量着就算無效,吃上幾劑也無大礙,便天天煎了服下。不想第二年,彩蘭身子竟重了,過罷陰曆年,產下一子,取名李天豪;現如今長子天豪業已六七歲,李耀如年已三十七八上,妻子衣彩蘭又產下一女,取學名李天麗,小名叫,妞妞。兒女雙全,李耀如心滿意足,樂不可支,忙忙的在縣城“好喜來”賓館擺設幾十桌酒席,雞鴨魚肉、海參魷魚,寶豐特曲、帝豪香煙邀來街坊鄰居、故交親戚,一片歡慶。李耀如視這女兒,尤若掌上明珠,噙嘴裡怕花了、系褲腰怕丟了,天天抱着,街前巷裡,逗弄呵嬉。

 

這天,李耀如正在堂屋裡算帳,三歲半的女兒妞妞趴他腿上鬧,“爸爸,爸爸,開交交”。妻子彩蘭在旁哄女兒下來,“你爸忙着給妞妞掙錢花,沒時間玩開交”,一邊剝桔子逗她吃。忽然,門外有人叫嚷:“奇事,奇事,真真奇事!”接着,三五人旋風般湧進屋來,一片聲喊:“李哥,李哥——”見李耀如坐着,就嚷:“哥還有心思屋裡坐哩,外邊都炸開鍋啦。”“小五,啥事?看叫你哥幾個慌哩。”“奇了,奇了!”小五一隻手往大腿上“啪”一拍,另只手就往外指,“出去看看吧,文峰塔冒煙啦。”他這一吼不要緊,將李耀如的心肝寶貝小女兒妞妞嚇得“哇”聲哭了。李耀如趕緊彎腰將女兒摟住,一邊哄女兒“噢,噢,不哭了,”一邊向小五道:“看你,二十六七的人了,整天還炸哩糊哨的。”翻眼瞪他一眼,又問道:“這文峰塔好好的,咋就冒煙了?是不是誰上去點了火了?”“哪會哩,哥,你又不是不知,這文峰塔早幾年都將門閘死,還有誰能上去呢。”一塊兒來的小七,接腔道。“我們哥幾個去看了。”街坊蔣二蛋,跟着說道:“門還好好的封死着哩。”又扭脖向衣彩蘭,“嫂子,不去看看?”李耀如自顧哄孩子,“不要哭”,而孩子哭得更凶了。妻子便過去,一邊接過妞妞摟了,一邊解開懷,餵她奶吃。孩子噙住奶頭,剛吸幾口,“哇”哭得嗆出一脖子奶水。“走,乖兒,爸抱你去看文峰塔冒煙煙啦。”李耀如抱過孩子,孩子竟出奇的不哭了。“哈哈,這孩子原也是想看熱鬧去的。”小五說道。妞妞小嘴一咧笑了。“看看,笑了。哥,閨女也想看熱鬧。”“就是哩,就是哩。” 小五一把舉起小妞妞,讓妞妞騎拉他肩膀上,“走,五叔馱你去。”衣彩蘭卻不願意,過來就要孩子,“啥看頭!文峰塔冒點兒煙,與俺啥閒干?叫妞妞給我。”小五馱着妞妞,拔腿兒跑了。一行人說笑着,簇擁了李耀如,吆吆喝喝出門去。

 

衣彩蘭追到門外,嘟嚕一句,“叫孩子給我嚇着、着涼了,有個好歹,看回來小心你的!”再望了一眼:“唉,一群騷燥兔子”,嘆口氣兒,回身進院裡。她不想丈夫整日裡跟小五、小七這幾個“吃飽遛”廝混在一起,每回都勸他:“少跟這些人來往,哪個不是‘趕腳的騎驢——圖個眼前快活’的人兒,哪個是正干的?”李耀如總是呵呵一笑:“婦人之見,咱做旅店生意,這些人用得上。”“用上屁嘍,——要說吃肉哩喝酒哩,有這些人;出點子小事,該用人了,跑得跟大風颳了刮,連一星半點人影兒都找不到!”——看今日,丈夫又禁不住這些人來勾魂兒,跟了他們去,於是氣不打一處來,一屁股頓坐藤椅上,不卸味兒:“白塔冒點煙,與你啥閒干?看就去看吧,還非帶上孩子。”衣彩蘭這邊兀自嘮叨呢,忽聽街面上又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勸世歌》,云:

“錢多錢少,夠吃就好;人醜人美,順眼就好;

老公晚歸,回來就好;老婆嘮叨,顧家就好;

家窮家富,和氣就好;很多事情,看開就好;

誰是誰非,天知就好;修福修慧,平安就好;

天地萬物,隨緣就好;人的一生,知足最好。”

 

此時,樓上房客,披件單衫伏身廊杆,衝下面喊:“老闆娘,與誰生氣呢?沒茶了,給換瓶吧。”衣彩蘭抑臉看了看,一笑:“好咧——”扭頭向過道里,一片聲叫:“小墜,小墜,快去給二樓206房裡的客人送瓶開水。”小墜答應着,慌忙從過道那邊,一邊跑,一邊系裙子。衣彩蘭別小墜一眼,低聲道:“這麼大閨女了,往後解手,系好褲腰帶再出來,小心人看着,不丟人?”“彩蘭姨,您叫得急嘛。”小墜說道,回身去茶爐房提水去了。這邊,才從外面回來,這裡住得久了,算是熟客的,接腔道:“人家小墜想有緊事哩,李嫂還數落人家。”衣彩蘭聽聲音便知是白貴,沒搭腔。“老李嫂子,什麼塔冒煙了,咋回事麼?”樓上那位,點上枝煙,長長吸口,吐了,又往下彈彈煙灰。煙灰差點落彩蘭一身子。彩蘭不知覺,他暗暗笑了。衣彩蘭答道:“老天爺知道!”這邊,白貴揚臉兒對那客人說:“仁義巷古塔冒煙,滿城人說,要出大事了。”

 

出院門沒多遠,妞妞掙着要她爹馱,李耀如就從小五肩上接了女兒,親自馱了。一行人,折入康家拐,穿錢糧胡同,越過一門九獅子,說說笑笑來到仁義巷。這條仁義巷本是條東西向老街道,雖說這些年縣城擴街,仁義巷卻因要保護古塔、軒轅牌坊等幾處古建,改動不大。剛到巷口,李耀如就看見兒子天豪與一群小孩兒們,在牌坊下玩“摸老薑”。天豪生來虎頭虎腦,礅礅實實的,早就是小孩頭兒,玩遊戲總當“老薑”。只見他盤腿閉目坐在牌坊石礅上,一群孩子分成兩班兒,在他周圍,你追我、我攆你,竄上竄下,打來打去,爭先恐後去摸他扮的“老薑”。凡伸手摸到他的,無論胳膊腿,或者衣裳角,都會成“仙”得保護,不再由人“追打”。另有三五女孩,也在牌坊邊踢踺子、玩開交,見妞妞騎她爹肩上,紛紜指了,笑她。妞妞不大好意思,嚷嚷着要下來走。耀如放眼望去,牌坊裡邊,人擠車碰的,便不放心,忙雙手拽緊女兒,一邊扭臉對那邊厲聲道:“天豪!還玩不夠,作業不做,還不趕快回家去!”這裡,天豪早被同伴推開眼睛,一眼看見他爹來了,連忙跳下石礅,一溜煙兒撒腿跑了。一壁跑,一壁掄圓胳膊喊:

“說稀奇,看稀奇,

稀奇裡頭真稀奇。

說稀奇,不稀奇,

稀奇裡頭你自己。”不想,他這樣喊,一群孩兒們就都跟着那樣嚷。耀如聽了,低頭隨便問一個小孩:“這都是誰教的?”那孩子往巷裡指了指,道:“仁義巷裡的人,這些天都這樣兒唱呢。”耀如默不作聲。小五小七二蛋早丟開他,往巷子裡擠去了。耀如因馱着女兒,不大願去,只往牌坊邊移了移,越過黑壓壓一片頭頂,遠遠往文峰塔頂望去。看了半晌,哪見一絲一縷一絲白煙!然而,來往看客,各各眉飛色舞,繪聲繪色批講,那煙什麼顏色什麼形狀多麼奇特,云云。耀如一邊聽了幾耳朵,復望去,還是什麼沒看着,正待轉身回家,忽見蔣二蛋從人群里擠出來,一邊拽領子,一邊撒眼亂瞅,忽瞧見耀如牌坊邊站着,便急急忙忙跑來:“哥,看見沒?”

“啥?”
“煙吶!”
“啥煙?”
“塔里冒出的煙哪。”
“沒有。”
蔣二蛋眨眨眼睛。
“還真沒有!”

蔣二蛋有些失望,也有點着急,過去一把撈了李耀如就要往巷子裡鑽。耀如掙開他,“你看見了?”“小五小七哥都看見了。”蔣二蛋抹一把臉上汗,說:“人家都說文峰塔內呀有塊鐵木匣子,那煙呀從鐵木匣飄出來、飄進去的。”耀如不搭話,他又說:“聽說鐵木匣里原是有本無字書,省里省外有頭有臉人的運命都在裡邊隱印着呢——”耀如聽他說話少天沒日月的,便一聲不吱側身走向街角,掏出幾毛錢給肩上的閨女買了幾個“江米蛋兒”。忽聽有人叫他,邁眼看去,不遠處旗蠧廟前板凳上坐着位素花布衫的婦人。“這不是孝先弟妹嗎。”那婦人聽了,一笑,起身攬了腋下孩子:“喊你耀如叔。”男孩喊了。李耀如一邊答應,一邊過前兒,說:“帶東東來看稀奇來了?”那婦人就微微低首,一雙眼笑了瞧妞妞。妞妞看見了她腋下的男孩,急着撐着鬧着要下來“跟東東哥玩兒。”這邊,蔣二蛋見李耀如去了,便“害!” 的一跺腳,折身急忙忙往巷子裡擠去。那婦人體態勻稱,戴幅近視眼鏡,名叫常桂芳,家住縣城北關常家樓,本是西大街初中語文教師。十來年前,被稱為“風陽四花”。所謂“風陽四花”說的是,“東關梅花,孟一梅;西關蘭花,衣彩蘭;南關菊花,戴秋菊;北關桂花,常桂芳”,這個四女子皆是個頂個大美女。其中,算北關常桂芳最為出眾,不但模樣標緻,還會彈風琴,寫詩文,蓮城師範畢業,是個遠近名聞的大才女。當年,李耀如、袁達文,還有汪孝先等一幫風陽縣高浮浪子弟,有事沒事,廝混一處或擺弄些文墨的,其中便不乏有些來討好這幾個美女的文字。其中,有以下兩則,便是贊桂花的:

 

《城北有美人》

城北有美人,
秀眸霧籠星.
吐氣若幽蘭,
走筆猶雲龍.
最善調古調,
也喜弄時風.
含羞掩面去,
倚門笑盈盈。

 

《小曲  桂花怨》

 

常懷詩書,閒敲棋子,偶撫琴弦。這女中子建、才高八斗,直將咱鬚眉濁物慚。吾輩尋常,他不一般。談經論道說古伐今、滔滔不絕,真堪羨。唉呀,可憐咱、不能口吐珠璣,一筆好寫,如影相伴,真真慘!

 

第二篇所謂的“小曲”,應為李耀如當年所作。——現在這撥兒人,年紀大了,當上孩子爹媽,言行舉止看來倒似周正,哪像當初一見面就相互調笑嘲罵,沒個正經人樣。其時,耀如已知同窗好友汪孝先與桂花好上了,便寫來些文字打趣的。後來,常桂芳果然嫁給東大街汪家胡同的汪家,做了孝先老婆。汪孝先與李耀如非但同窗好友,更兼高中畢業後,還合夥做過一些日子藥材生意,關係愈好,大小事互不掖着藏着,兩家也時常走動。沒過二年,孝先在縣上工作的父親先將孝送到部隊服役,後又百般周轉浸潤使其入黨上學提干,現今已混上副團了,前陣兒聽說,馬上要復員回縣上。“孝先復員的事,辦得咋樣了?”耀如問。那婦人忙站起身來,笑了答:“復員好說,關鍵是現在縣裡無位置。”這時,妞妞又鬧着嚷着要下來“跟東東哥玩”,耀如就將她放下來,一隻手牽着,妞妞一壁掙,一壁要將手裡的“江米蛋兒”遞給東東吃。東東年已六七歲,學名乃是其母所起,叫汪潤東,白淨臉,濃眉大眼,挺招人喜歡。二小兒相玩一處,兩家大人也就站着東一句、西一句閒聊天。忽然小墜着急巴慌跑來,一手牽着天豪,一片聲急促地喊:“耀如叔,快家去吧——白貴和幾個旅客都被西大街派出所梁嘴叉子他們給拷走了!”

“啥?”

小墜跑到跟前兒,氣喘吁吁,又說了一遍。

耀如聽了,眉頭緊鎖:“這個米振國!自打他調來縣局,正事兒沒做幾件,天天跟做生意的過不去,鬧得雞犬不寧!”常桂花扶了一下眼鏡,道:“不是縣上貝縣長在那裡撐腰,量他再狠的角兒,也不敢這樣——想抓誰,扣頂‘黑社會’帽子,便將人給抓了。”“貝縣人這一年來咋着啦?急政績的?成天累月瞎折騰!”常桂花冷笑:“秋後螞蚱罷了。”耀如看她一眼,剛要問,小墜一把抱過妞妞,一手拉了耀如,道:“彩蘭姨在家都急哭了。”一行人,就徑往家趕去。

 

原來,這天和貴轉回李家旅館。

只因剛跟馬王府街中醫堂侯先生談好一批當歸、草附子等中藥材生意,和貴心內高興,特別繞道三官廟前吃了碗豆腐粉條肉菜、喝了幾兩“鈞州醇”,得得發發的,一路哼着小曲去客店打算收拾行裝,本要家去的,不想遇見四川雲南來的幾個客商,眼看看天還早,便相約登上二樓,桌子一拉,毛尖茶泡上,許昌煙撕開,趁興打起麻將。這邊,和貴一壁搓麻將,一壁牙咬根香煙,煙縷飄上去,薰着了眼,眼就閉一隻,一張嘴不住兒的天南地北,黃天老地胡亂說。忽然,話頭兒不知咋就說到了本庄老袁家了。——“俺莊上袁家那老太太,可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家原本京城西山夏家大小姐,只因抗戰,逃避國難,去南京赴武漢,轉了大半兒天下,後來流落蓮城,先夫病亡,獨自個兒帶着個三四歲孩子下嫁到俺們莊上袁家。過沒幾年,生下達文風喜一對兒女,本想日子好過,不料老袁得急病伸腿去了。老袁太太背熟了《本草綱目》,還會針灸,懂推拿,憑這本事將日子過得殷實富足。馬王府中醫堂侯老先生提起袁老太太,都是豎大拇指的。”說着,隨手摸到一張牌,也不看,只扣了扣,“三條!”便隨手扔去。對門兒,四川來的倒騰花椒的商客,嘴噙了煙捲,翻眼一看,雙手擠牌,“嘩啦”推倒,然後找到那張“三條”,往牌縫裡一插,笑道:“胡了!”接着,便是一片笑罵,一片洗牌聲兒。這些人,樓上打麻將,衣彩蘭起初並不知,後來還是往樓下廊外花壇澆月季,忽聽見麻將響,心裡“格登”一下:“前些天兒,派出所的人才來過,說是大檢查,看有沒聚眾賭博,嫖娼買淫的,末了還說,‘這些日子緊,照護點兒’”大前兒,又聽說南關四角堂凱悅大酒店、東街草兒胡同錦陽賓館,都被查封了,老闆也被抓進縣局“八科”了。又聽說,才調來的米局長,葛城人,自小習武,原是個軍人,復員後進葛城縣局九曲街派出所,因作風硬郎,敢打敢幹,被時任葛城主抓政法工作副縣長的貝長樂賞識,貝調風陽任縣長不久,就調米來風陽任警察局長。忽念及米振國是一六親不認,天皇老子都怕三分的人物,彩蘭連噴壺也來不及放下,三步並作兩步“格格登登”上樓來,一片聲敲開門,只見屋內狼煙徹地,桌子上煙頭一堆兒,鈔票一堆兒的,便厲聲道:“你們幾個膽特大!不怕被‘法辦’?!我還怕被抓去坐牢呢!”“哪有那麼嚴重?我這哥幾個兒不過閒着無聊斗鬥悶兒,變了法子來湊錢做東道,好讓老闆娘來燒豬頭肉吃。——咋就扯到犯法上來了!”和貴說着,隨手抓起一疊票子,遞向衣彩蘭,道:“這些錢給你,算是小墜跑腿錢,先喚她去牛街馮麻子家稱個才殺的豬頭回來,老闆娘先給煮了,呆會兒子我們喝‘鹿邑大曲’!”“我們小墜才不稀罕你們這幾個錢呢,說正經事兒,趕快收攤兒,若叫派出所知道你們在這玩麻將,可就不是鬧着玩的了!”和貴見彩蓮板了面孔,扭臉兒看看其他幾位,眼一耷拉,道:“那就收吧——”隨口又嘟嚕道:“你們這兒的警察,多少大案命案不破,非要和攪老百姓!娛樂娛樂咋就不中了?!”話音沒落,外邊走廊響起亂糟糟一片叫嚷聲,接着湧進來四五個穿制服的人。但見這些人,二話不說,一人忙舉了相機“朴察朴察”亂拍照,另幾個七嘴八舌:“都別動,放老實些!”一邊說,一邊伸手將麻將牌與桌上的錢一窩兒收了,然後“誇誇夸”將和貴四人拷了,輪到衣彩蘭,彩蘭忙說:“不知道他們在打牌,才聽見麻將響,上來勸他們不要打的。”“是打牌這麼簡單嗎?”一個胖子警察將手中的錢兜子沖彩蘭臉前晃了晃,說:“這是明大旗鼓的聚眾賭博!”說罷,手一揮,拷着這幾個人押下樓,順手將彩蘭家旅館的營業執照從牆上摘了,推推搡搡,罵罵咧咧,將人胡亂塞進院外大街邊停着的一輛“四門六座”,揚長而去。

 

李耀如坐堂屋內聽妻子嗚嗚咽咽將事情說了一遍,將茶鍾往桌上一頓,不耐煩地道:“就這點子屁事,犯得着你哭哭啼啼的!”彩蘭一邊抹眼淚,一邊又說:“沒幾個月都被罰過幾回了,三天兩頭他們來找事兒,這旅店怕是開不成了。”“開不成就不開,活人能叫尿蹩死!”說罷,耀如抬腿出去。忽見小二小五蔣二蛋一個個氣喘吁吁跑進院來,腳沒站穩,就一片聲問道:“哥,咋着啦?這是咋着啦?”旁邊就有街坊繪聲繪色將事情說了。“媽拉個逼,這些日子警察太操蛋!”李耀如繃着臉望向他們,“說這是啥話?!人家也是執法!”小二小五蔣二蛋邁眼相互看看,默不作聲。眼看看天色將晚,夕陽如爛柿子掛在枝頭。李耀如也不出去了,旋身走進西廂房。小二丟眼色與小五、蔣二蛋,三人便跟了進去。小二手指梳了光光的腦袋,一旁道:“哥,咋就不找找溫哥去?”“找他啥用?人都不在縣局了,‘縣官不如現管!’”小五一邊掏著耳朵,接腔道:“唉,當初溫局咋就沒作通貝縣長,轉成正局長多得,現進環衛局當個書記還有啥權利!”耀如早就拉了一把椅子,桌邊坐下,招招手讓他們一旁坐了,“我說你們哥幾個話就少說點吧,今不如昔,一時話傳出去,吃虧是你們自己。”這時,只見蔣二蛋伸手從牆角壁櫃掂出一精緻瓷瓶來,笑嘻嘻道:“哥,你這兒咋還藏着瓶十五年‘寶豐大曲’呢。”“拿過來,打開喝了吧。”於是,沖門外喊小肖。小墜聽見,在外邊道:“彩蘭姨叫小肖出外了。”耀如就吩咐她端幾樣小菜進來。不一會兒,小墜嘟着嘴端着托盤,晃晃進來,蔣二蛋見小墜不大情願的樣子,便湊臉過去,笑道:“看小墜妹子的嘴撅得像喇叭花兒”“去,一邊去!煩死你們幾個了,天天往俺們這兒蹭吃喝!”一邊說了,一邊將一碟芹菜花生米、一碟麻油豬耳朵等四樣小菜往桌子上一一擺畢,擰身走了。哥幾個紛紜一笑,坐下猜枚喝酒。酒喝斤半,忽然小肖揭簾進來,徑湊到耀如耳邊低聲道:“侯先生請來了。”耀如便叫小肖坐下,陪着,起身出外。

 

這邊,侯先生早被請進東廂房。

 

衣彩蘭早吩咐小墜泡好一壺龍井,細瓷茶杯倒上。侯先生一壁啜茶,一壁低首欣賞坐着的這套鮑殼梅紋黃花梨木椅子:“耀如弟從哪兒搞來的?”衣彩蘭剛要接腔,見耀如推了風門進來,便一笑道:“你們哥倆說話兒,我進廚房燒幾碗菜去。”“這多晚了,飯早吃過。”侯先生揮手攔彩蘭。“我這兒還有瓶三十年‘鈞州醇’,你不喝?”耀如笑道,挨着侯先生坐下。這邊,彩蘭輕掩風門去了。侯先生捋了一下山羊鬍,瞥了一眼耀如道:“聽說,這些天府上常出事兒?”“唉——”耀如輕輕一嘆,望了侯先生道:“不瞞老哥——”話沒說完,早被侯先生揮指打斷,悄聲向耀如使眼色道:“不瞞我可以,但要瞞着西屋裡頭那幾個人兒。”耀如眉頭一皺。侯先生探身過來:“仁義巷文峰塔冒煙了。”耀如剛要說話,侯先生又悄聲問道:“縣府門衛槍擊一事,知否?”“滿街人都知道了。”“你想想看——誰會對縣府門衛有這大仇氣?下如此狠手?——水,深得很吶。”侯先生咂一口茶,又瞥耀如一眼,道:“有信兒說,上邊投下來八千信鴿,滿城到處搜羅所謂作奸犯科的罪證。”“憑他們搜去,與咱何干?!”侯先生笑了,輕聲道:“耀如弟家裡是否還藏有一把手槍。”耀如聽了,頓時愣怔,這把手槍還是多年前他在長椿街“天上人間”洗澡時撿來的,一直藏着,沒有外人知曉的,侯先生怎麼就知道。猛然憶起去年夏天午後的一樁事來。。。。。。臉就紅了,可是嘴上卻問侯先生是如何知道的,只聽侯先生對他說:“‘酒肉朋友’不可不妨。”說罷,又探身對着耀如,道:“眼下的事,‘禿子頭上的虱子’,上邊明擺着是要收拾你,但你我皆是一個商人,要說是圖財,看時局也並非全是。”“那我們咋辦好呢?”“明兒你快些將手槍主動繳出去,這是第一要緊事。今兒晚你不叫人請我來,我定是也要來告訴你的,這件舉報,他們也是才接到。”侯先生說了,便要起身辭去,耀如攔着他,“你飯還沒吃一口,我事兒還沒對老兄說呢。”“你這旅店開不開小事,私藏槍枝彈藥,按律是要坐牢的。”說罷,侯先生折身走去。彩蘭剛親自端了托盤,上邊放着幾小碗菜,一邊叫耀如留住侯先生,一邊往東廂房布菜。侯先生死活不留下吃飯。耀如沒法,只得深一腳淺一腳送他出門。月彎如弓,放射下一枝枝細亮的銀箭。街邊上,正有一群孩童在皂角樹下奮力玩遊戲,一邊扯喉嚨喊:

“野雞翎,砍大刀, 

你的人馬叫俺挑。”

送侯先生走後,耀如兀自來坐東廂房。

彩蘭見侯先生已去,“天不早了,你也歇息吧。”說罷,便起身去到臥室摟妞妞睡覺去了。西廂房,小二小五二蛋哥幾個,枚正猜得歡。這邊,耀如將檯燈旋到最弱,連喝幾杯悶酒,腦子便恍恍惚惚發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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