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江採石記

東海一梟

一

丁曉光君，石痴也，玩石、採石、購石、販石十餘年，人稱石頭丁，廣西觀賞石協會副秘書長、《賞石文化》編委，賞石界的前輩和名家。他連續六年一年一度親往烏江採石，每次皆大有收穫，早就答應攜我同行，但幾次都因各種臨時原因未能追隨前往。

年初七，接他電邀，說烏江水落石出，又到最佳採石時。於是迅速收拾衣物，採辦必需用品，於傍晚七時前到汽車總站會合，坐上了駛向遵義的豪華快班。同行的還有老朋友慶松君，廣西著名書畫裝裱師，年前也迷上了奇石。

烏江是貴州最長的河，發源於烏蒙麓，中經威寧、水城、納雍、六枝、織金、普定、平壩、安順、黔西、修文、金沙、息烽、遵義等20餘縣，至涪陵縣銅柱灘入長江。次日晨抵遵義，草草早餐後坐四個小時客車到德江縣城。

德江縣在烏江下游，處於大婁山和武陵山兩大山脈接觸部位,境內溝谷縱橫,河流深切，適產佳石。再坐小三輪到長堡小鎮，時已下午三時許。還需逆水舟行約二小時才達終極地。但河邊兩船以水淺故，謝絕了我們高價的誘惑。老丁只好打電話給當地關係戶，要他們來船迎接。

一個小時後，小初、小繼和一個年青村民飛船而來，載上我們三人及行李，再逆水而上，於傍晚時分抵此行目的地，於姜初家住下。

第三日凌晨即起，早餐後換上解放鞋，結束停當，用背包背上午餐用的壓縮餅乾、礦泉水及擦洗石頭用的鋼絲擦等，提上手杖型精鋼扁尖嘴撬棍，在小初帶領下往河邊進發。

灘上河邊，大小石頭層層累累。然一是經過柳州、南寧各地玩石家的千翻萬尋，佳石難覓，二則青苔覆蓋，需經一番刮垢擦洗工序，耗時頗多。幸逢水退，適於下水尋石。老丁第一個下了河，我跟着也冒着徹骨奇寒，挽起褲管袖管，俯身棍撬手翻行動起來。老韋先在河邊上走了一會，也相繼落水了。也就開始一會兒冷，到了後來，運動量大了，身上暖和了起來。

第四天，水更淺了，昨水過膝蓋處，已低得不掩小腿。初也說這是十幾年來烏江最低的水位了。三人大喜，慶幸天助我也。

下午，水中一道淡紅色，引我撬出一石，橢圓型，約小孩背包大小，數十斤重，紅黃相間，顏色對比鮮明，艷麗又端嚴，石質極佳，光滑度極高，幾回抱起又滑落，乃翻到無水處，等水干後再雙手抱往岸上，與其它選中的奇石堆在一起。中途腳一滑，左腿扭傷了。老丁老韋見了此石，皆讚嘆稱羨不已，稱為絕品。我十分喜愛，名之曰：佛光普照。縱為它成了瘸子，也值得呢。

夜裡，天下起雪來。第五天凌晨，老丁老韋依然精神抖擻出發了。我因腿傷，臥床休養，整個上午斜倚床上，或看書，或用藥水按摩扭傷處，從窗口可遙遙望見河邊老丁老韋忙碌的身影。午後，腿不那麼疼了，我也躺不住了，重新歸隊。

烏江石石質堅硬，水洗度普遍較高，但形狀變化不多，圖案較少，且經過一批又一批的採石家挑采，雖然滿河皆石，要找到高質量的美石，卻需千里尋一，萬里尋一。此回運氣好，本需穿潛水衣采的，挽起褲管袖管，就可以手到擒來，故三人所得頗豐盛。我共得兩個集裝箱，“佛光普照”外，另有數塊奇石也堪稱精品。

老丁老韋以為機會難得，決定再揀兩天，他們怕我傷上加傷，勸我先行返回，所撿奇石，由他們負責託運。而我腿傷未愈，頭疼又作，也耽心病倒僻鄉，累己累人，於是第六天早晨，就告辭先回了。

小初扛着我撿的六七塊小品石送我到碼頭，其子小華又坐船直送我到潮砥小鎮，待我坐上到德江的客車，才依依而別。我送他一支筆、一雙手套、一點小錢，希望他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好向我們報喜。

二

據老丁說，他與幾個同伴第一次到此地採石時，當地農民成群上前，罵罵咧咧，喊打喊殺，其中數小初、小繼兩位罵得最凶，於是老丁就與他倆談判，表示願付給村里一筆費用，買得撿石權，並住到初家，付予伙食費、住宿費等。同時由初等組織村民承擔石頭的搬運任務，付給搬運費、船費等。這對當地村民尤其是初兄弟而言，是一筆相當可觀的外塊。

經過幾年交往，小初已與老丁儼如好友，小初一次次幫着搬石、運石，亦步亦趨地跟着老丁他們揀石，已具備了相當的鑑賞眼光，所覓石頭，頗具價值。老丁便讓他當自己的助手，每得一石，經鑑定合格，便付予一定報酬，這大大激發了小初父子的積極性，對我們也甚為熱情。

其堂兄小繼，雖偶示熱情，卻比初“奸詐頑劣”多了。此人好賭好酒好打架。一次為老丁採石事宜與臨村交涉時，打傷了一老頭，讓老丁陪償一大筆醫藥費。老丁還慶幸沒出人命，不然怕要負連帶責任。其妻因無法忍受他的粗暴逃回娘家要求離婚，他對老丁表示要打斷妻子的手-----他曾因炸魚炸斷了一隻手。

他無法也不願跟老丁學撿石頭，只做“撿石團”與村里聯絡的中間人，所得無多，於是提出要老丁贊助為村里修一口水池。老丁每次都給200元，已連續贊助五年了，至今水池依然在虛無飄渺之中。

他請我們吃晚飯，老話重提。老丁表示，一定支持村里修水池，但不再給錢，而是贊助水泥鋼筋等材料。小繼父子居然大為不滿。我們閉門熄燈休息後，先是他老父，後是他自己率二村民敲門鼓譟而進，半是威脅半是乞求，總之是要我們捐獻現金。老頭扔下狠話：不然這批石頭別想運走。真是又可氣又可笑。

老丁以前和我們在二村採石，都給兩個村的村長支書交納採石費，但每天採石時，總有同村不同組的村民成群結隊前來騷擾，一次一個小伙子還氣勢洶洶把村支書寫的條子撕了喝道：這個東西沒卵用！這段河歸我們組，村里管不了！於是我們只好一次次給錢讓他們去分。好在他們胃口不大，一百、一百五就打發了。

在小繼家吃飯時，村小學教師也來了。居然不會普通話，所發腔調比初更為難懂。雙方連猜帶蒙，似懂非懂，開始倒還融洽，後來他忽地說出一番惡狠狠的話來，讓我莫名其妙，大意是下次希望不要再見到我們了，不然就不客氣了，就要出大亂子了，他在鄉里、市里、省里可是都有關係的。

經老丁和初解釋我才明白，原來村里各組之間、村民之間，因外人採石一事，早已矛盾重重，村長支書收了錢，村民們不滿，某組得了錢，其它組不滿，某些村民得了好處，其它村民不滿…。所以，以後只怕任何人都不能進村採石了。

常有村民表示撿到了好石頭，或在河邊或在家裡，讓我們購買，其實全都是一文不值的廢品。一天黃昏我們收工回去時，一個老頭兒死纏着要賣幾塊好石頭給我們，我們跟去看後都氣壞了：那不就是我們自己找好的石頭嗎。老丁好說話，想每塊化點錢買回來算了，我堅決反對，因為這樣一來，只怕第二天起來，我們選中堆在岸上的好石頭都被偷光了。於是就沒給錢。晚上小初告訴我們，那幾塊石頭已被那老頭扔到河裡去了。

當然也有共同語言，比如大家罵起上面來，堪稱同仇敵愾。他們罵得似通非通，我們聽得似懂非懂，都興高采烈，村長也在一邊連連點頭。不過村民們對村幹部表面上恭敬有加，背後嘖有煩言，說他們都是上面指定的，只會貪占，卻不干好事不辦實事。

這次採石之旅，讓我對這些受盡欺壓的社會最底層群體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他們既有老實純樸的一面，也有刁蠻貪婪粗暴無知愛耍小聰明的一面…。這是僅僅是貧窮惹的禍嗎！

東海一梟2003、2、16

首發於東海儒鍾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