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一下俺的两明斋刻铜墨盒
这个刻铜墨盒来自俺师叔,他是八极拳和少林太祖拳的传人,已仙去有年。师叔毕生习武,不操二业,只有心有所悟、修正拳谱时才提笔写字,这个铜墨盒跟了他大半生。它的尺寸很小,属于超小型的,所以俺能天南海北带在身边,写小楷时常用它,算来也有些年头儿了。随着近年文人们收藏刻铜墨盒的热情掀起,俺也舍不得再拿墨淹渍它了,干脆擦抹干净当镇纸用了。
铜墨盒的出现大约在晚清,有人考证为同治年间。到民国时用的最多,而随着共和国的建立,自来水笔兴起,才渐渐稀少了。估计举国大炼钢铁时,废品站收回去炼铜的也少不了。
人们习惯性的认为古董总是老的好,就铜墨盒而言,却不尽然。晚清,民国,直到建国初期,都出现过佳品。其好坏该如何判断?俺非个中行家,仅就所闻罗列几点:
首要看做工,早期多用紫铜,后来改用黄铜,后期则多用白铜,为求个光亮喜庆。还有用不同的铜镶在一起打造的,分别称为两镶、三镶,质量更好。俺这个墨盒应该算三镶:底用紫铜,软,容易在上面锻压坊名;下面墨池的内口却用黄铜,外壁则和盒盖一样用白铜,透出高贵气质。呵呵
其次要看造型,形状奇特的,超大超小的,都更为人喜。俺这墨盒吧,形状较特殊,椭圆的,且还属于超小型,比鸭蛋略大一点儿。为了好比较,俺让它跟一本A4大小的《西厢记》 还有一支中楷湖笔合张影。
第三还要看品相,如:是否破损或修理过?包浆情况则是判断年代的证据之一。俺这墨盒应算品相好的,底儿有一丝儿松,但漏不出墨来,想修的话也很容易。墨池的一圈内口接头处微松,用锡给焊住了,估计是俺师叔找小炉匠干的,呵呵。(值得说明的是:铜墨盒也有根本没使用过的,但不等于它年代不远,或不好。如精品铜墨盒,像珐琅的,御赐的,还有因其它特别纪念意义的,拥有者会舍不得用。)
第四最重要,墨盒盖上刻铜艺术水平的高低才是墨盒的灵魂。铜刻多为字画,其原稿出自谁手很关键,若是齐白石的画,这就珍贵了;谁动手刻的自然更关键,稿只是作模子,最后刻出来才是目的。当时的刻铜名人有张樾臣、陈寅生和姚茫父三人,他们的所刻的才最有珍藏价值。精品铜刻要造假最难,笔道的粗细深浅,笔意的断续曲折,无论用手工还是现代科技,都极难模仿,就像要模仿别人的签字似的,平面的线条走向虽看着一样,但放大后再立体地看其力点所在,笔锋所向,粗细断续习惯等等,就立马露馅了。
第五则则要看墨盒底面上锻压的款识,如坊名,材料等。如俺墨盒的款识是:北京两明斋 自造 白铜
这个两明斋原在北京西琉璃厂,最早是做眼镜的,故称两明,后改行专作铜墨盒,与荣宝斋,同古堂齐名,解放后很快关闭了。而荣宝斋和同古堂却都经过公私合营最后转为国有。
第六,专门定做的墨盒,比如做庆典纪念品只用,或名人之间定做墨盒相互赠送的,则最为珍贵。而鉴定这类墨盒的真伪也更费脑子,除了要鉴定墨盒本身,还要考证历史。
闲侃到这儿,相信大家对刻铜墨盒的鉴赏已经有了最基本的认识。现在再让俺陪着大家一起来欣赏俺这个小墨盒。可能是因它个头太小,故没有刻画,只刻了48个字。细审句意,并非名人之间的赠言或庆典纪念啥的,所以它应是一个普通的墨盒,俺大胆猜测,当年的两明斋里一定还有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不过好像都散佚了似的,反正俺在网上还没找到同样的。这48个字写的是啥涅?是两联对偶句。第一联用潇洒流畅的行书刻在个圆圈儿之内:
抱篇章而景慕,
乐琴书以消忧。
一读便知,此联乃集句而成。第一句“抱篇章而景慕”出自南北朝的钟嵘。他在《诗品》中孟德公第四子魏思王曹植的诗作了高度的评价:
“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夫!陈思王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辉以自烛。故孔氏之门用诗,则公轩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看:“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辉以自烛。”译成现代汉语,大约等于“你们这些作学问的,抱着魏思王的篇章来读,只有景慕的份儿;他文采中剩下的那点儿光亮都能给你们带来光明。”,看来他对曹植也太崇拜了。
而第二句“乐琴书以消忧”的出处大家都熟悉,出现在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之中:
“...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遊。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
读来令人感受到一种无求的洒脱,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傲气!
人生鲜能达到这一联所包涵的境界:大丈夫得意,当雄姿英发而不至骄横跋扈:失意,则甘守寒暖淡泊却不坠浊尘下流。俺偶尔把玩这个小铜墨盒时,常因此二人才不遇于当时而惜,又常为其诗得传于后世而喜。
第二联则在圆圈外绕着写:
曾中自作乌盘
子孙永宝用享
字体乃金文。译成现代汉语大约等于
“曾中自做的乌盘,愿子孙们世代继承可得吉祥。”
有人问:“也就是说打造这铜墨盒的人叫‘曾中’喽?”答:也是,也非。
啥意思么?故弄玄虚?当然不是。其实这一联是两明斋自夸手艺高超,同时也为买这墨盒人说了句吉利话。因为这个“曾中”代指的正是春秋时期曾国的国君。说来非常有趣,让俺稍微跑下题儿,多侃几句:
翻开咱们中国古籍,并无一个字谈到“曾国”,可就在咱们湖北省随县(今随州市)地区却经常出土曾国的青铜器;然而,春秋时这个地区在古籍中却一直被描述为“随国”的地盘。最怪的就是,这儿也从未发现过随国古墓,自然也没出现过随国的青铜器。于是学者们到今天还在争论:“曾国是否就是随国?”恰好去年在随州地区又出土了一堆儿曾国青铜器,中间居然有一件铭文带有一个“随”字的青铜矛。于是有的文人大呼:“曾”和“随”就是一个国家!哈哈。连俺外行之人都不能认同这个看法,这么多年出土了这么多曾国的青铜器,仅出土一个矛头,铭文中有个“随”字,就能得出“曾”和“随”实为一国的结论?
让文人们争论去吧!咱们感兴趣的就一件事儿:曾国的青铜器最精美绝伦。让俺从近往远处说:
1978年在湖北随州发现了曾候乙墓,出土的完整无缺的青铜编钟简直就是世界级的瑰宝!“曾侯乙”是谁?是“曾”国的“侯”,名叫“乙”。曾国是不是还有“王”?没有。曾国的君主只是个“侯”,因为当年周天子只封了曾国为“侯”,按级别它上面还有“王”和“公”,王即“王伯”,就像周文王还没能一统天下之时,只能“王伯”西岐一方之天下。而天子比如商纣王,若到西岐去视察,就叫“省方”。“公”乃五爵之首,即“公侯伯子男”,可见“曾”只是春秋时的一个小国。“小”无所谓啊,只要青铜器做的好就行了。呵呵
时间再往前推,自1966年,在湖北随州附近已陆续出土了很多曾国青铜器,多为精品。根据器上铭文,不少青铜器被命名成这类模样:
曾子中诲鼎
曾侯中子游父鼎
其中的“中”大约可释为“仲”。可见俺墨盒上的“曾中”就是当年文人们从这类名称简化出来的。俺顺便附上前述“曾子中诲鼎”的图和铭文:
铭文铸在内壁上,共十九字曰:
“唯曾子中诲用其吉金自作(鬺)彝,子子孙孙其永用之。”
其中的“鬺”字俺不敢苟同:不说别的,最上面的那只眼睛就说不通。另外,“子孙”下面那两道表示重文,咱们现在不还是这么写吗?可见咱们汉字的传承有多么久远。
细心的网友开始提醒俺了:“雪葵啊,你介个墨盒很可能是1966年之后的。人们见到出土青铜器上的‘曾子中’‘曾候中’才想出‘曾中’这个辞的。”
这怎么可能涅?俺还没说完哪:
早在民国时期1922年前后,已经陆续出土了一大批曾国的青铜器。
甚至远在北宋末年 - 1120年左右,就在“安州(今湖北孝感地区)”出土了六件春秋时期的青铜器,被考古界称为“安州六器”。其中一件的铭文竟提到周昭王伐楚时在曾国议事的情景,这是“曾国”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另外还有两件被疑为曾侯乙编钟。曾侯乙精通乐理,估计生前没少铸造编钟。值得一说的是,这“六器”由奸相蔡京先得到手,然后进献给玩物丧志的误国皇帝宋徽宗,他一件爱不释手,终于流连,成了“靖康之耻”的先兆,北宋变成了南宋。最后宋为蒙元所灭,祸根就是这个宋徽宗,宋代百姓当食其肉而寝其皮!
以上可见,建国前既出现过这么多曾国青铜器,那“曾中”二字必非少见。另外,1966年乃文革之始,砸墨盒还来不及涅,谁还敢做墨盒啊?
“那你这就是近年仿造的!”
“谁说的!!!?站出来!俺这次真跟你急。哈哈”
一个小小的墨盒竟然牵扯到这么多的历史,而了解这些历史则须不懈地求知,否则这墨盒就是个铜疙瘩而已。“朝闻道,夕死可矣!”孔子真圣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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