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薦書:必要的深度閱讀(1) |
送交者: 陳行之 2021年06月23日00:26:44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愛思想”要我向青年讀者推薦幾本閱讀書目,起初我想在社會科學方面做選擇,最近十幾年我的閱讀興趣主要在這些書籍上面,我平時寫作隨筆對此類話題也多有涉及,但考慮再三,我最終還是決定將選擇範圍限定於文學。這不僅因為我是一個作家,把更多時間精力放在了長篇小說寫作上,這也是我給自己安排的終身事業,更是因為我曾親身體驗到文學尤其是文學經典名著對於青年人的精神成長具有直接而深刻的滋養作用,多讀、深讀一些經典文學作家的經典作品,可以說有說不盡的好處,不管你是不是要立志成為作家。 我推薦的這幾本書,既是我2019年仍在閱讀的書,亦是伴隨我整個文學生涯的書,是無可替代的“文學知己”。讀書是一種精神生活,躲過世俗的喧囂與繁雜,關起門來將自己陷在沙發里品讀這些經典,進入到虛構卻比現實更有質感的世界,你會覺得靈魂得到了撫慰和淨化,精神得到了填充和擴展——世上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麼?當一個人的靈魂世界和精神空間被充盈以至於變得無限豐饒之時,人生就會出現一幅幅你從未見過的令人流連忘返的風景,你會覺得活着是一件非常莊嚴、非常值得敬重的事情,何樂而不為呢? 現在資訊發達,介紹中我將捨棄對故事梗概、情節內容的提示,着重談論我對這些作品的感覺經驗,這些感覺經驗也許僅只是我個人的,不說明所有人都可以體味到這些東西,但我認為它對青年讀者會是有用的,換一句話說,我期待以個人化的閱讀體驗激發青年讀者們的閱讀興趣。
1、《戰爭與和平》,(寫作於1863-1869年),[俄]列夫·托爾斯泰著 這不是一本拿起來就可以讀進去的書,我個人就是在熟讀了《安娜·卡列尼娜》、《復活》等托爾斯泰主要作品之後很久才讀進去的。這裡當然有譯本的原因(我是在等到劉遼逸先生的優秀譯本出現才讀進去的),但也不全因為如此。最重要原因是:這不是一本通常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它是人類藝術思維達到頂點之後的精神結晶,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它不是某時某地發生的饒有趣味的小說故事,它展現的是一條巨大到無法形容的煙波浩渺的人與歷史的江河;它不是幾個虛構人物無謂的可有可無的人生奔走,它構建的是一座展示人類靈魂、心理、情感的無與倫比的精神殿堂;它不是為小說人物設置出來的活動舞台(“舞台”總是匠氣的),它是赫然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歷史時空中宇宙星辰的光耀和熠亮。 要進入這樣一個宏大而深邃的藝術世界,需要具備某種精神素養,這種素養既應當是靈魂、心理、情感上的,亦應當是閱歷上的——在一定意義上,經歷得越多,你從這部作品中欣賞到的東西就會越多,當你把它讀到愛不釋手、就像捨不得你的戀人一樣時,你就進入到托爾斯泰的世界、甚至能夠與他對話的位置了。這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得到的位置,但是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得到這個位置,只要你保存着高尚的靈魂,對世界與人抱有深切的敬畏與愛意,對精神生活懷着宗教式的虔誠與迷醉,你就能夠領略到托爾斯泰世界的堂奧並與之對話。 《戰爭與和平》是列夫·托爾斯泰37歲時寫的作品,也是他寫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部現實主義頂峰之作出版之後立即轟動了歐洲文壇,隨即就傳遍了整個世界。托爾斯泰的文學前輩屠格涅夫讀過這部作品以後由衷讚嘆說:“這是偉大作家的偉大作品!這是真正的俄羅斯!”世界上有哪一部作品能夠承當如此高的評價?!說句極端的話,如果我們與這樣一部無比倫比的人類精神結晶失之交臂,我們的人生——我們的靈魂,我們的精神世界——都將是不完整的。
2.《復活》,(寫作於1889-1899年),[俄]列夫·托爾斯泰著 寫作《戰爭與和平》以後,托爾斯泰又寫作了《安娜·卡列尼娜》(寫作於1873-1877年)。如果說《戰爭與和平》是展示人類情感與歷史內容的百科全書,是一條煙波浩渺的江河,那麼《安娜·卡列尼娜》就是一部反映人與社會相互交織、相互纏鬥的社會畫卷。這幅栩栩如生的社會畫卷主要描述了什麼東西呢?僅只是俄羅斯上層社會的冷漠和墮落麼?我不這麼認為。在某種意義上,社會是由情慾推動的,絕大多數社會事件(無論悲劇還是喜劇)都是由情慾引發的,這自然會成為文學的重要話題。托爾斯泰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在提出情慾問題的時候不關注情慾本身,他只是將情慾作為引線,將故事直接導入到人類獨特的存在樣態即社會情境之中,從而在更高層次上展現了人作為社會內容的人性機理。這部作品同樣不可忽視。 作為具有深刻哲學意識的文學家,也許托爾斯泰在寫作《安娜·卡列尼娜》時就意識到這是不夠的,他需要一個更富於冒險的故事,將社會解剖的手術刀直接切入到俄羅斯的社會政治過程之中,於是,十幾年以後他又寫作了被稱之為托爾斯泰晚年作品的《復活》(完成《復活》時托爾斯泰71歲,他去世時82歲)。我認為《復活》是一部不加掩飾的政治倫理小說。作家——通常意義上的知識分子——在精神上必定是與他所處時代尖銳對立的人,這是一個人能夠被冠以“文學家”稱號的價值支點。歐洲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興起絕不是偶然的。身處沙皇專制時代的托爾斯泰對國家政治腐敗和普遍的社會墮落極為痛恨。在《復活》中,他通過主人公聶赫留朵夫的心理流程和生活軌跡,將筆觸深入到龐大國家機器的核心部位,從宗教、法律角度深刻描述了一系列組件的冰冷、陰鷙、殘暴、荒誕和不人道。在這本書中,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成為了情節線的牽引,他們既處在舞台的核心位置,又似乎游離於舞台之外,真正的主角是那些腦滿肥腸的法官和舉止優雅的達官貴人。 《復活》對政治腐敗和社會腐朽近乎末日審判般的揭露和批判,對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絲絲入扣的描繪和展示,賦予它無以替代的獨特品格,而這帶給作家的必定是難以擺脫的麻煩與艱難——就像世界上所有有良知的作家一樣,他絕不會得到國家讚揚,國家榮譽的桂冠絕不會落到他的頭上,反之,他成為了那架仍在運轉的國家機器的敵人——在沙皇書報審查制度下,托爾斯泰生前從未看到過未經刪改的《復活》版本;即使他在全世界產生巨大影響的時候,他的祖國(沙皇治下的俄羅斯)也未從曾將其視為自己的優秀兒子。1901年2月,俄國神聖宗教會議發布文告,開除托爾斯泰東正教教籍,理由是“他在因智力而自負的誘惑下,傲慢地反對上帝和他的基督”,“狂熱地推翻東正教會所有的教條和基督教的最根本的信念”。托爾斯泰對此的回答是:“我必須自己一個人度過我的一生,也必須自己一個人去死(這已經很快了),因為在準備回到派我來到人世的上帝那裡去的時候,我只能相信我所能相信的……我再也不能回到我經歷了那樣的痛苦才逃脫的信仰,正如一隻鳥兒不能重新回到它所由出來的蛋殼裡去。”(托爾斯泰:《對俄國神聖宗教會議的裁判的回答》,1901年)最值得慶幸的是,托爾斯泰沒有像同時代中國作家一樣被文字獄所桎梏,甚至於被肉體滅失。 托爾斯泰是在極端的精神苦寂中離開這個世界的。
3.《萌芽》(發表於1885年)和《土地》(發表於1887年),[法]左拉著 左拉在中國沒有得到公正評價——他的作品也沒有像巴爾扎克等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一樣得到全面譯介,更不要說像對巴爾扎克作品那樣的深入研究了。究其原因,我想大概與我們對“資產階級文學”中某些“消極”流派的觀念認定以及近年來外國文學研究不景氣有關。眾所周知,左拉創建了自然主義流派,倡導一種追求純粹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從生理學和遺傳學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動的創作理念,這種理念與我們主張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主旋律的文學觀念在價值觀上是背道而馳的,這決定了左拉作品在中國的命運。 我很晚才接觸到左拉的作品,具體說,我是在讀過所能找到的大多數西方作家作品之後,才讀到左拉長篇小說的。我完全沒有想到,這種閱讀簡直令人振聾發聵、猝不及防——我突然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巨大的文學存在,或者說,通過閱讀《萌芽》、《土地》、《娜娜》、《金錢》等長篇小說,左拉就像高山一樣驀然出現在眼前,展現出一種前所未見的文學景觀,它再也不可動搖。 左拉28歲(1868年)就產生了以盧貢-馬卡爾家族為中心、以第二帝國為背景,寫作一系列類似於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長篇小說,歷經25年,他最終(1893年)以20部長篇小說的規模完成了這一創作,為此他耗去了整整25年的生命。我們談論的《萌芽》和《土地》位於這一浩大工程的中後期,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很成熟,基本上代表了左拉文學的全部特色。從描寫對象上說,《萌芽》關注的是煤礦工人,《土地》則把關注點轉到了農民身上;從對題材的處理上說,前者視野更開闊,植入了當時正在風靡的社會主義思想,後者則切入得更深刻一些,更突出地體現了作者的自然主義文學觀念;從藝術風格上說,左拉在這兩部作品中,都堅持了如前所述“追求純粹的客觀性和真實性、從生理學和遺傳學角度去理解人的行動的創作理念”,打上了濃重的左拉烙印。 左拉的“真實性”真實到了可怕的程度。之所以可怕,是因為他用解剖刀切開了人性沉疴中的一個個病灶,讓你看到它們的結構、肌理和血脈;更可怕的是,他讓你看到人在極端情況下赤裸裸的生物性特徵:在貪婪的欲望下,人是渴血的、殘暴的,為了財產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殺死自己的同類,哪怕對方是自己的親人;在情色的欲望下,人就像發情的牲畜一樣,完全喪失道德意識,隨時都會在樹叢中、溝渠里、瓦礫間完成一次次動物性的交媾。人成了眼睛發綠的只知道索取的兩條腿怪物,而土地和礦井又成了吞噬他們的巨獸。索取與吞噬的過程從未停止。左拉用這樣一句話結束了《土地》的故事:“地里要不斷埋進屍骨,埋進種子,才會不斷地長出麵包。” 與《土地》相比,受社會主義思想鼓舞,左拉在《萌芽》中有意添加了些許亮色,煤礦工人有了自己的組織,他們甚至可以跟資本家談判了,他們甚至表現出種種勤勞勇敢、奮不顧身的高貴品格,但是,小說在對人以及形成人的條件的處理上並沒有發生根本變化,我們看到的仍舊是巨大的吞噬人的機器,是在地下八百米深處徒然掙扎的人類蠕蟲,在被稱之為“社會”的舞台上,麇集着狂躁而盲目的力量,它們建設着,破壞着,生息着,繁衍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未止息。 閱讀左拉的作品,你會有一種極端壓抑的感覺,你會懷疑說:我就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麼?答案是:你就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不同點在於,在大多數情況下,人類本性被遮掩了,是左拉解開了覆蓋其上的面紗,他讓你看到了人類的本真面目。不幸的是,你從左拉世界中看到的東西,在現實世界中往往是可驗證的,你未經展開的人生經歷將會不斷閃現左拉描述過的場景,不斷遭遇左拉描述過的人物,也正是因為如此,我們才不得不確認,左拉是偉大的,他有本事讓懵懂的我們警覺和深刻起來。
4.《審判》(寫作於1914-1918年),[奧地利]卡夫卡著 如果你是一個注重內心生活,想弄清楚自己以及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位置的人,那麼最好的方式是閱讀卡夫卡,你會發現你早已經在卡夫卡描述的世界中出現過了。我一向認為,現實主義文學到托爾斯泰達到頂峰,所有跟隨者都無法翻越這座高峰,而人類需要經由文學的方式解決的精神問題卻越來越紛繁複雜,於是現代主義文學誕生(丹麥文學批評家勃蘭兌斯認為現代主義文學誕生於1890年)了。現代主義文學避開了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通常的聯結通道(現實主義),另闢蹊徑,將人從客觀世界中拉出來,在精神層面進行無限的審視與拆解,達到了它所要達到的高度。某種程度上,現代主義文學達到的高度甚至是現實主義文學所無力達到的。走在這支現代主義文學隊伍最前面的,至少就小說藝術形式而言,是卡夫卡。 卡夫卡生前默默無名,在布拉格過着侷促、壓抑、淒涼,充滿精神痛苦的生活,他只活了41歲。文學不是他的生活工具,而是支撐着他整個人生的拐杖,失去它,他就會傾倒。所以,在他最終因肺病傾倒的時候,對這個世界從不抱任何指望的人吩咐他的好友布羅德,將其所有發表和未發表的作品手稿都付之一炬。布羅德沒有執行他的指示,世界才極為幸運地得到了卡夫卡。 卡夫卡寫過三部長篇小說,未曾發表的《審判》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篇。卡夫卡似乎不滿意這部作品,但是他極為喜愛這部作品中描寫的守門人的情節,數次拿出來冠以《在法的門前》發表。我個人認為《審判》是最能體現卡夫卡風格也最富於社會內容的作品,在內在精神品格上與托爾斯泰的《復活》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卡夫卡對主人公K精神世界的洞悉與描述更加細膩,更加精準,更加具有心理意義上的解剖功能。閱讀這部作品,從字裡行間都可以感受到巨大的孤獨無助與寂寥沒落,這種感覺振動了潛藏於我們內心深處的靈魂之弦,讓我們諦聽到往往被我們所忽略、與K在同一頻率上共振的心音,我們甚至能夠被它所吸引,我們甚至會驚訝地發現我們的精神世界竟如此豐富,如此充盈,儘管它無限淒涼,無限悲傷。 至於這部小說深刻的社會內容,以及它在現實層面引起的我們的思考,我曾經在隨筆《在法的門前》(2013-7-25)中談論,此不贅述。
5.《昨日的世界》(寫作於1939-1941年),[奧地利]茨威格著 茨威格是我極為欣賞的小說家,他對人性以及人物心理意象的捕捉和描繪,細膩精準又栩栩如生。歐洲小說向有心理分析的才能,然而達到茨威格高度者寥寥。這固然與他對弗洛伊德學說的信任和欣賞有關(即時代精神對作家的影響),但也不要排除,文學是需要天分的職業,茨威格正是為數不多擁有超級天分的文學家之一。他每一篇小說都讓人愛不釋手——用形容的話說,茨威格有本事用富於魔力的手把你拉入到他所創造的世界之中,讓你在那裡流連忘返,如醉如痴。 我這裡介紹的《昨日的世界》不是小說,是類似於回憶錄或者隨筆之類的作品,在寫作這部作品之前,茨威格還寫過《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一個陰謀家的肖像》等相類似的作品,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精品。我之所以特別把《昨日的世界》提出來,是因為茨威格認為這部作品是他“一生的總結”,是他對他所活過的那個世界的全面回顧,他要告訴人們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那裡曾經出現過怎樣的人,人又是怎樣被世事所搓弄,在精神上怎樣被碾壓為齏粉……做完這件事,他認為就再也沒有什麼事值得做了,一年以後的1942年2月22日——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正酣,歐洲已經支離破碎,茨威格作為猶太人正在南美洲被流放——他和妻子在巴西里約熱內盧自殺。他在遺書中說:“在我自己的語言所通行的世界對我來說業已淪亡和我精神上的故鄉歐洲業已毀滅之後,我再也沒有地方可以從頭開始重建我的生活了……我認為最好是及實地和以正當的態度來結束這個生命,結束這個認為精神勞動一向是最純真的快樂、個人的自由是世界上最寶貴財富的生命。” 我認為不閱讀《昨日的世界》就無法準確領悟茨威格創作的小說世界,無法領悟他筆下那些愛過、恨過、迷惘過、掙扎過的男男女女。同樣,不閱讀《昨日的世界》就無法領悟在這個遠非美好的世界上,曾經出現過一個對人類永遠懷着宗教般的溫愛之心,洞悉並表現過深邃無比的人性世界的人,是他為我們提供了人的形形色色的標本,他讓我們知道,人是高貴的,人必須高貴地活着,否則他將一錢不值。 2019-12-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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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五步蛇 回復 五步蛇 回帖時間:2021-06-23 11:34:51 作者:五步蛇 回帖時間:2021-06-23 09:49:33 作者:五步蛇 回帖時間:2021-06-23 09:46:16 對於這些人,低賤既不能消失也無需創新,他是這些人的叢林本性中所固有的.對於這些人,低賤只能由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或由一個空間轉換到另一個空間.並在這一轉化過程中,總低賤保持不變! 引理:叢林世界, 某種形式,某個空間的高貴,有可能是建立在更大空間內的另一種形式的低賤的基礎之上的. 作者:五步蛇 回帖時間:2021-06-23 08:02:01 他讓我們知道,人是高貴的,人必須高貴地活着,否則他將一錢不值。 ========================================================= 這不是人類智慧所關心的問題.這屬於三歲幼兒智商所關心的問題. 成年人, 受過一定教育的人,有特定智慧的人所關心的問題是: [高貴]的定義是什麼? 這一定義能為什麼人? 多少人,多少國家所認同? 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群體, 在什麼世界環境條,滿足什麼樣的客觀條件, 使用什麼手段,才能滿足這種所謂的“高貴地活着”,才不至於“一錢不值”。什麼人或群體,有資格定義這種價值,富人,是嗎? 即, 這種“高貴”為多少人,什麼人所認同或不認同, 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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