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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洋行乞圖
送交者: 圖雅 2004年09月17日01:03:17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人生在世,找飯的方法很多,要飯是比較直接也比較樸素的一種。

首次見到叫化子歲數還小。記得是在中南海西門門口,地下鋪一張破席,三個人就要上。

他們臉上很髒,看不出歲數,純粹從尺寸看,有兩個是小孩。領頭的漢子跪着,說:劉主席,給我一口飯。兩手拍地。然後過來一個大兵,把他拖走了。小孩抱着跟他們差不多大小的碗放聲大哭。我發現其中一個的袖口爬出一個從沒見過的扁扁的小蟲,臂上走走,不動了。

小孩不管,仍然是哭,又過來一個大兵,把他一挾,碗沒抓牢,掉在馬路上碎了。旁邊的人說這一家人來了北京好幾次,那漢子說他是劉少奇的弟弟,家鄉沒飯吃了,找大哥商量辦法來的。

那個小蟲在我心裡爬了很久。後來到鄉下,才知道那是虱子,大家沒事常掐的。

這三口的情節不甚完整,卻具備了要飯的基本特點。一是要在熱鬧的去處,這一點跟做許多其他生意一樣。二是身上要髒,手裡要拿碗,這倒和其他生意不同。跪在門口這一節世界性不夠強,算中國特色吧。根據唐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知道古已有之。八九年鬧事,見了幾張照片,一個是在新華門前,黑壓壓坐了一堆,另一張是在人民大會堂前,幾個人跪着,把一張紙舉過頭頂,情狀跟劉皇叔一家類似。也跟上次一樣,大兵一來,事情就結束了。

有了特點,再分分類吧。根據情節,可以把要飯的分成悲情派和硬漢派。

有一次不知怎麼搞的,鑽到鄉下堂叔家裡去了。堂叔說你既然來了,吃頓好的吧。吃好的得上縣城。大冬天走三十里地,終於到了。進館子要了一碗米酒,裡頭臥了蛋,熱騰騰一勺下去,幸福得人都要融化了。正在得意,忽然堂叔胳膊肘一撞,說該走了。我老大的不樂意,說還沒吃完呢,他卻一把將我拉起來了。這時才發現桌子旁邊站着一個彪形大漢,正滿面怒容地看着我呢。再一看,各桌子都站着一位,明查秋毫地監督着吃客。吃客則惶惶然如喪家之犬,抓緊吃兩口便落荒而逃了。

這就是“武花子”。當地民俗,上館子任何東西只能吃掉四分之一。剩多了沒關係,剩少了留神叫花子揍你。我對這規定不敢有意見,只是覺得執行起來有實際困難。飯館裡吃飯又不用燒杯,肉眼總是有誤差的。

硬漢作風的優點是省事,出門帶上肚子,再帶上倆拳頭就行了。碗是由施主幫他帶的。如果飯館不讓進,他便往門口一站,凡是還要命的必不敢來吃。所以館子和花子還是共存共榮的好。聽老人說過去還有一種抓包子的,走進門,抓了包子就跑。夥計追出來,他已經咬了兩口,你要,還你。再跟他羅唣,休怪他往顧客碗裡淬吐沫。

分析起來,這個流派有兩個缺點。第一叫花子本人必須身強力壯,能打善跑。第二隻能要一頓吃一頓。如果趕上生病,或者連續幾天颳風下雨,飯館沒客,他可就沒日子過了。

軍閥式的叫花子畢竟少,大多數還是屬於悲情派的。劉主席弟弟和八九年的學生都屬於這一類。許多當官的,包括劉主席本人也用此招。看看大勢已去,趕緊哀求:我降了,讓我回家種地去吧。換言之,您賞碗飯吧。

俗話說“哀兵必勝”,悲情派的訣竅是以退為進,先從心理上取勝。斷了一腿或者眇了一目,還沒開口,已經讓施主覺得心裡有愧。假如沒這麼好的條件,也不是絕對無計可施。至少還可以寫狀子。寫狀子有個文采問題。老八股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五六七八張小嘴,一毛五分不論,請大家贊助則個”。好是好的,得防別人一句話:窮還生那麼多孩子,能不吃一底兒掉嗎?一個子兒還沒得,氣勢先自餒了。

在湖北一帶可以見到要飯的河南人。他們每年冬天來,游擊隊似地斜挎個米袋子,手執一把胡琴。在門口一站,不給的話,他的胡琴便悲悲切切地哭起來:“天上布滿星,月亮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曉事的聽到這兒,已明其意。再不給的話,沒準他能把你的成分定成個地主。得,趕緊給他挖一碗熱飯吧。

熱飯他不一定要——這一派雄才大略,只要生米和現金的。

有一天跟一個聊起來,說他們那一帶討飯是正行,相當於外出打工。每年收了秋就往南邊走,還帶着村里開的介紹信。我借他的介紹信看看,上頭寫着:“最高指示: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茲介紹我村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二胡演奏員李狗剩同志到貴村匯報演出,並接洽借糧事宜,請各爺爺奶奶嬸子大爺同志予以大力協助。此致無產階級革命敬禮,蘭考縣趙家小村革命委員會。”

這算得很有文采的了。一段最高指示,給人一種“麥苗兒青來菜花兒黃,毛主席來到了咱們農莊”的親切感。下面一個“匯報演出”,一個“接洽借糧”,極盡曲折委婉之能事。“無產階級”一詞,則用得嚴絲合縫,可以上大學中文系課本的。

在美國文武花子都升一級。武花子升任強盜,脾氣比捕頭還大。城裡經過某些地區,最好帶上二十塊買路錢,否則讓他崩了也就算個零頭。有一次本地有個人搶銀行,把事辦妥了,提着一口袋錢出來。誰知上了車子發不動了。這哥們寧死不屈,發不動他不走。警察來了,他還在那兒擰一下鑰匙,罵一聲“罰克”地大發雷霆呢。人是真火了,進了警車,還回過頭奮不顧身地交代:“給我把這‘三拿閉氣’砸了!”

這兒的文花子都是秀才級的。有一次我到超級市場去,過來一個和藹可親的小伙子,手提小汽油桶,很有禮貌地把我截住,說:我路經此地,不幸錢包被人偷了,你能否借我一塊錢,讓我加點油去?我看他比我穿得還體面,遂信了他的話。誰知過幾天去那兒,又被他截住了。等他講完了故事,我便說,不巧,我的錢包也讓人偷了。要不我也跟你一起幹這買賣吧。

他眨吧着眼睛,說:啊,啊——。我又說:六街那邊還有一個超級市場,勤換換地方就不容易讓人認出來了。這話他聽懂了,坦然地說:看見那邊那老太太沒有?她都給過三次了。

學校門口有個賣笑話書的,外號叫“蛤螞”,一個圓圓亮亮的紅鼻頭,跟漫畫人物匹諾曹差不多。不管冬天夏天,他都是穿一身分不清顏色的髒衣服,油麻團似地滾得滿街都是。他攔

住路人,把書舉起來,問:你讀過我的笑話嗎?說着便往人懷裡一塞,說:一塊。我通常是等一等,後邊的人走過去被他攔住,我便乘機溜掉。但是終於有一次沒逃掉,買了一本,發現他的笑話大多是攻擊共和黨的。想想不錯,共和黨闊佬多,而學生大多是窮人,在挑撥離間上狠下工夫,他這個路子還是對的。

市政當局對他有些惱火,轟了幾次,有一次還把他逮了起來。可是每次都遭到學生的抗議,所以他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有一次死去時間較長,聽說事情弄到了州法院。我碰到他,問他準備怎麼辦。他說他要把官司打到底。理由是:第一,我不是要飯的,因為我賣貨;第二,我不是賣貨的,因為我宣傳政治觀點;第三,我不是宣傳政治觀點的,但我的言論自由應當得到保護,正如我要飯應當受到保護。

我相信這個怪圈足以繞昏任何法官的腦子。果然,過不幾天,他又在街上攔人了。也許“水至清則無魚”,他不在的日子,那條街確實半死不活,好象一隻沒上油的馬靴,外邊不鮮亮,筒子還是空的。他來了,到處一竄,整條街就車水馬龍地喧鬧起來了。顯然,他和他對共和黨的嘲笑已經成了那條街的一部份,總有一天,會有人申請市政當局把他當文物保護起來的。

蛤螞幹得挺火,但是跟馬克比又算不了什麼了。馬克就是跟我合租房子的那哥們。他這人輕易不動,國際上出了大事才出去。他的專業是組織請願和募捐,見了女人他的嘴格外甜:貝貝,捐兩個吧。索馬里的貝貝沒飯吃了,她媽媽派我來募捐呢。貝貝笑罵說:又來了又來了。我就兩塊錢,中午還要買“杯狗兒”呢——說着,還是把錢掏出來了。

那一年海灣戰爭,城裡的人分了主戰和主和兩派。馬克準備了兩張請願書,一張是世界屠宰阿拉伯人民總動員會的,另一張是譴責美國反動派轟炸婦孺抗議中心的。不用說,這倆組織都是他一手操辦的。見到貝貝,他就把反轟炸掏出來,見到大老爺們,他就把屠宰會掏出來,有一點手續相同,都得簽字並且交費。有的人不上街,他就挨家挨戶去動員。我跟他去了兩次,統計起來平均每敲三戶能有一戶給錢,大多是三塊兩塊,也有五塊的。有一家開了門,一見是他,什麼都不問就寫支票。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連忙解釋一下他的抗議計劃。那人把支票遞給他,跟他商量說:家訪次數能否酌減到每月一次?他猶豫了一下,說:還是兩個月三次吧。

冷戰結束,他的情況窘迫起來。我們的電話是合用的,到了月底,他付不出長途電話費,我就替他墊了。他有些着急,天天看電視,屏道換得飛快,屋子裡響徹希奇古怪的聲音。可電視不爭氣,老是女里女氣的社會新聞。終於有一天,有個地方(好像是車臣)打出血來了。他一臉喜色,緊急出動,當天晚上就弄了兩百多塊回來。大家興高采烈,正要去吃館子,忽然門咣地一聲讓人踹開了。從外邊伸進來長短不同的幾支槍,一聲大喝“FBI,把手舉起來”,冷冰冰的傢伙已經頂在腦門子上了。

FBI把馬克帶走了。他從監獄裡打電話來,讓我找五萬塊錢保釋他,我說你別逗了,別說我沒五萬,就是有,能用來保你嗎?我得自己花着玩對不對?他也樂了,說這倒也是,人都是自私的。我說,明白就好。你有什麼親戚?我替你聯絡聯絡吧。他給了我幾個號碼,當晚我把他在美國各地的親戚都從床上轟起來了。我逼他們出錢,可他們比我還自私。有幾個壓根就不認這門親。我什麼花招都用上了,有一次甚至裝成了FBI,可對方也很精,說我口音不對。我解釋說我是俄國叛逃的,他哈哈大笑,說:外行了吧?俄國人說“踹”都是說“特外”的。還是他在佛羅里達曬太陽的媽媽比較局氣,說:放心吧——監獄是熟坎子,我們馬克從小常進的。

其實馬克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有一次發動請願,編的組織名字叫“巴勒斯坦人民決不屈服,”恰恰跟一個阿拉伯恐怖主義組織同名而已。FBI監視了他好久,那一段時間看他沒動靜了,猜想他一定在籌備什麼大的行動。看他突然竄出來,覺得他可能要下手,這才把他抓起來了。過幾天他出來了。我問他遭了此劫,以後還干不幹了?他很驚奇,問:為什麼不呢?

我想了很久,覺得馬克不能算是硬漢派,從他在監獄裡的表現看來,他是典型的軟骨頭,如果有叛變的機會,他絕不會放過的。說他是悲情派吧,他活得又過於嘻皮笑臉和恬不知恥。

如果他算悲情派,那大多數人得算死魂靈了。另一方面來說,他也不是騙子。他代表組織募捐,又代表組織(也就是他自己)花募來的錢,用他的勞動換一口飯,這完全跟我們大家一樣的。

其實真要扳着指頭算,除了聖人和烈士,我們中的大多數都得算個丐幫成員。有什麼不同呢?比爾給茨的手腕高,募捐的人多;馬克的手腕低,募捐的人少,如此而已。想到這兒不禁啞然失笑。我好像看見了一幅熱鬧圖畫,只見大家站在世界的各個牆角,穿着五光十色的破爛,拿着大小和質地不同的碗。大家膚色不同,語言各異,但我們參差不齊的聲音好像都在說着同一個意思。

如果翻譯成中文,這意思大致相當於“好人兒哪,給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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