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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远吟:远别离
送交者: 王远吟 2005年08月24日09:52:58 于 [天下论坛] 发送悄悄话

王远吟:远别离

● 王远吟


一 司马迁哭了

老歌总是老得很快。十几年前甚至几年前流行的歌曲,我们就称之为老歌了。不过这是你我的老歌。一个民族的老歌则要古老得多。比如这首哀怨的乐府古曲《远别离》。

没有人再会唱这样古老的歌谣。不仅因为它的曲谱早就失传,更重要的是,那样苍凉哀怨的离别心境,也随之失传了,走散在我们生活的缝隙中。相逢一笑,聚散匆匆。什么重要的人生离别值得那样煞有介事呢。我们都这样想。于是,歌声就这样一点点老去。

在遥远的农耕时代,离别可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事件。离别,对于远行和送行双方,都象是一场大病,要很久才能够慢慢恢复过来。可以想象得出,那些古老荒凉的渡口、驿站,总是被《远别离》的旋律一次次染醉,在故人的劝酒、亲人的叮咛中,在女人肝肠寸断的呜咽中。远别离。春天的垂柳,夏天的蝉,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一例飘零。因为行期无情,山关阻隔,谁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呢?如果竟成永别,送行也就成了提前举行的送葬。所以,《远别离》的歌声才总是这样缠绵悱恻,浸透伤心的眼泪。

顿时满眼古人。灞陵桥外,古道长亭,芳草连天。风景仿佛永恒不变,不断变换的只是前来送行的人。远别离。梁山伯与祝英台从传说中走来,牵着手十八相送。有情人吞吞吐吐,想表白又始终不敢表白,在欲说还休中怅恨而去。远别离。王维与元二从唐诗里走来,坐在风沙弥漫的渭城郊外,相互不停地劝着酒。他们喝啊喝,酒尽意犹未尽。因为阳关外的沙漠深处不仅没有故人,连杨柳都再也看不见了。远别离。满头白发的汉使苏武老人,与降将李陵从史书中走来。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回故乡去了,另一个人却只能永远客死漠北。他们一遍遍执手叮咛。身边是匈奴人漫山遍野的牛羊。草原上风吹胡笳,边声四起……然后,我听到了熟悉的琴声。

一时间,仿佛整个民族都被吸引住了。人们静默地站在那里,倾听着远处的琴声。没有人能够背过身去,甚至,没有人能够粗声呼吸。天下的眼睛都在注视着那场千古一别。白山黑水,秋风落叶。那条河叫做易水河。

怎么可能忘记呢,这样的人间诀别。前往秦国的车马已经停在路上。车上装载的随行物只有三件:一件是见面礼,用来贿赂秦王宠臣的千两黄金,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另外两件是,秦国叛将樊於期将军的头颅,用木盒盛着;一卷象征主权的燕国督亢地图,最里面藏着淬了剧毒的锋利匕首。都是准备献给秦王的。荆轲,那个叫做荆轲的壮士,就要起程去谋刺暴君。

燕国太子丹和门客中的知情者悄悄前来送别。他们知道,荆轲此去无论成功与否,都必死无疑,都将在秦兵愤怒的刀俎下化为一堆肉酱。因此纷纷穿上白色的丧服,提前赶来为朋友送丧。在易水岸旁,太子丹设酒为荆轲壮行。这顿告别酒喝了很长时间,边喝边等待另外一个刺客朋友。酒罢起身告别的时候,荆轲最好的朋友高渐离拨响了十三弦古琴,用变徵声送别朋友踏上死亡之旅。荆轲和着琴声,仰天而歌,象是回答着他的朋友。两人一来一往如同对话。歌声,把所有前来送别的人都感动得泪如雨下。唱着,唱着,变徵音调突然转成慷慨激昂的羽调,使满座的人都大吃一惊。荆轲长发被面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有两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唱啊唱,直唱得声音嘶哑,直唱得众人头发都竖立了起来,眼睛睁出了血丝。突然,声音戛然而止,荆轲扔下手中的酒杯,登车而去,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司马迁哭了。一个古老的民族为他流下了眼泪。
两千多年前的这场送别,就这样被定格在中国人的记忆中,永远无法送走。远别离。不是因为我们喜欢同情失败的英雄,也不是因为我们仇恨秦王,而是在荆轲这个人身上,总是能够找到支撑我们精神信念的一些东西:惩暴、复仇、知遇、忠诚、勇气,以及信守诺言、视死如归等等。远别离。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场儿女情长的依依惜别,而是为活人举行的隆重葬礼。在这场葬礼上,中国人日后世世代代崇拜的大丈夫人格,仰慕的侠义肝胆,被加冕为“士”最神圣的一种品格,而永远受到人们的祭拜颂扬。所以,高渐离的琴声才这样象凋谢的樱花纷纷而下,落在送别者白色的衣冠上,也落在我们无底的心渊中,永远拂之不去。

远别离。劝君更尽一杯酒,故国如尘,远别离。

二 一种古老的习俗

这种为远行人设酒饯别的风俗,旧时称为祖饯。
我曾经猜想,祖饯大概起源于远古时代的祭祀路神。传说人面蛇身的英雄共工有个儿子,名叫修,此君喜欢远游,只要车马人迹曾经到过的地方,都要想方设法前往游览。他靠着神灵的力量,哪里都能够去成,什么危险都能够降伏,因此被民间奉为路神,也称祖神。

在生存环境十分恶劣的远古时代,大地上的人烟非常稀少,道路状况又很差,很少有什么大道通衢可供马车奔驰,翻山越岭走小路过小桥,是常有的事情。比较安全的倒是走水路,乘上船慢慢地走。还有,除了经济比较发达的都市和主要驿道之外,招待商旅行人的客栈非常少见,甚至根本就没有,远行者能够找到投宿的人家,就算很幸运了。他们常常要在茫茫荒野中独自行走,翻山越岭,涉水摆渡,还得时时提防虎狼野兽的袭击,甚至剪径强盗的打劫。他们还必须随身携带能够吃上许多天的干粮,携带备用的鞋袜纸伞。因为道路遥远,行走缓慢的缘故,外出远行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年两年。不管是骑马,买舟,还是步行,都免不了要顶烈日,犯雨雪,忍受饥寒劳累的侵袭和漫长的道路颠簸。许多人因此卧病驿舍,甚至命丧他乡。

正因为如此,人们才总是把远行看成是生活中的重大事情。为了乞求路途顺利,能够早日平安归来,人们要特别在路边摆设些酒肉,来虔诚地祭祀路神。这些祭祀活动也叫做祖道。后来风俗相沿,这些祭祀用的酒肉渐渐被前来送行的亲友和远行者自己享用了,人们喝着酒,说着话,相互叮嘱,彼此难舍难分,慢慢淡忘了他们所要贿赂的神灵。于是,主题转移,祖饯不再去祭拜鬼神,而演变成了专为远行者饯行的习俗。

我沉吟着饯行的话题。古乐府《远别离》的苍凉曲调,仿佛从峨嵋山下的旷野中传来,从远古云梦大泽浩渺的水面上传来,一声声飘过耳畔,让人浮想万千,几欲潸然泪下。

离别远。远别离。究竟,该从哪里说起呢?
我有些踌躇。我不想在读者面前一味地叙述风俗。我只是想知道,从前的那些文人是怎样面对别离的。他们比别人更敬畏神灵吗,更相信命运吗?他们是更喜欢远走他乡呢,还是比别人更眷恋故乡?文人的胸中,究竟有多少英雄气、儿女情?远别离。我不能起古人于地下叩问他们。我只能循着他们的诗歌绘画留下的缤纷落英,去寻找破碎的答案。就象陶渊明笔下的那个武陵渔夫,沿着缤纷落英寻找他的桃花源一样。

远别离。独在异乡为异客,心事漂泊,远别离。

三 命中注定

有一支古老的民族。他们世世代代寄居在大篷车中,象一群幽灵四处游荡,足迹遍至欧洲和世界各地。他们这样漂泊了一千多年,饱受其他民族的冷眼和仇恨,到处被人驱逐,奴役,残害,最后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了。人们传说他们的祖先源出于埃及,又有人说,他们其实是印度罗姆人的后裔。谁知道呢?他们有许多混乱的名字:波希米亚人、罗姆人、吉坦人、金加利人、茨冈人、吉卜赛人。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比他们更悲惨。

我想起在中国的南方,也有这样一支古老的流浪民族。他们世世代代没有土地,没有户籍,终年居住在船上,靠捕捞鱼虾和采蚌珠为生。他们的女人常常被迫在船上卖淫,来养家糊口。他们被官府视作贱民,严禁上岸居留,只能永远这样在水上浮家泛宅,到处流浪。如果发现谁上岸居留,会被残酷地砍去脚趾。他们是谁,一样没有人说得清楚。传说一千多年前江洋大盗卢循在南方起义,后来被朝廷扑灭。这些水上贱民就是其残部的后裔。我查过,正史中没有任何明确的记载。东南各地把他们呼作疍民,又叫疍户、疍蛮。至今广东、福建、香港的一些地方,还能够找到他们的身影。

文人呢,文人是否也是这样一支流浪民族?冥冥之中,他们是不是也注定摆脱不了漂泊的命运?

我一直这样猜想。
远游是旧文人的古老传统。没有一个文人愿意被土地终身囚禁在自己的故乡。他们长大成人,接受完一定的诗书教育之后,必定要开始一生中最富有幻想色彩的漫游。他们离开家乡,告别父母妻儿,到景色壮丽的名山大川中去纵情歌唱,到早已荒芜的古迹废墟上去凭吊怀古,到繁华的都城里去交结官场显贵、文坛名流,来开阔自己的眼界,丰富自己的人生。大多数文人走的都是这条道路。十五观百家,三十成文章,然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象诗仙李白一样。远别离。他们不甘心永远困守在故乡,守着一间私塾和几垄薄地,无声无息。他们总是要寻找机会去流浪远方,总是觉得自己应该属于另一片天地。梦想,总是在远方向他招手。至少他应该属于京城,通过游幕和科举考试,最终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

古代如此,近代的读书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远别离。想想父辈和我们自己,曾经那样不辞辛苦,远赴欧洲、美洲和东洋各地留学。或者匆匆离开自己的故乡,跑到天津、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里投身政治、实业、文学各个领域,试图施展自己的抱负。连我们这些现代的莘莘学子报考大学,离开父母远走他乡,到异地工作,多少也是古代读书人远游的遗风。你会说这算什么呢,这种离开故乡也值得讨论吗?这当然不算什么,在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哪怕远赴欧洲美洲,又算什么。不过一两天的路程而已。可是你别忘记,在遥远的古代,这种远行有着生死攸关的意义。远别离,哪怕离开故乡只有几座山,几道水,只有百里之遥,人们也会象离开了自己的祖国,漂泊在异国他乡一样。语言不通,乡音未改,独自守望着永无尽头的客居生涯。

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文人命中注定,要作这样的终身飘零。

很久以前我就朦胧地意识到,文人只有故乡,永远没有最后的家园。现在看来大概是对的。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最不安定的群体。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不停地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是这样熟悉离别分手,以至于几乎所有的文人都能够在这样的题材上有超常的灵感,能够写出他最好的作品来。我甚至觉得,他们还多少有点喜欢获得这种咀嚼悲伤的机会。无论自己远行,还是送别亲友,他们不仅相约设酒,坐在一起共诉衷肠,还要相互唱和,用诗词文章来表达彼此的伤感和眷恋。满座惆怅的下面,我猜想,多少还有一点对这种流浪人生的回味和把玩。

事实上,远别离是文人生存的常态。他们是永远的流浪者,是我们这个社会中真正的吉卜赛人。《旧约》中说,该隐因为嫉妒,杀死了自己的亲兄弟亚伯,结果被上帝判处终身流浪。文人就是该隐的子孙。定居是暂时的,漂泊才是永恒的。他们的情感虽然属于故乡,足迹却永远不属于故乡,梦想也永远不属于故乡。巫师在召唤他们魂兮归来,可是,神秘的远方却在召唤着他们的灵魂远去。远别离,永远是一个新的开始。祖饯,永远是一次彼此情感的重温,梦想的对话,永远是一次假想中的精神葬礼。

我宁愿把这种漂泊看成是一种伟大的使命。因为真正的文人决不会属于某一个地方,他属于整个大地山川,他要走遍这个大地山川来熟悉它们,他要把这个大地山川整个装进自己的心胸,他要为全部的大地山川付出生命,而不仅仅是自己故乡的那片寸土。文人的情感决不会属于某一群人,家人、亲友、乡邻、同僚。他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的人,他敬畏所有的神灵,膜拜所有的祖先,爱慕所有的女人,怜惜所有的孩童,他的生命属于整个民族,整个人类。你不可能把他困在一小群人的世界里。文人是秋风中的落叶,蓝天上的白云,是苏东坡笔下那只不肯随意栖息的孤鸿。

远别离。文人就这么孤独地走在天地之间。告别,不停地告别。与亲人,与朋友,也与自己。一个接一个的长亭短亭,消失在他们的身后。千万不要在路口儿女情长地掉泪啊,天下到处都会有知己的。他们相互叮嘱说。

如果东方文人也有自己的精神教堂,我在想,他们的圣诗会唱些什么。会不会是这样的诗篇呢?“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故乡在遥远的咸阳,可是自己却漂泊并州,十年不归。想不到竟然又去了更遥远的朔方,连并州也变成了日夜思念的故乡。诗人似乎迷茫了,故乡究竟在哪里?这首诗题目叫做《旅次朔方》,有人说它的作者是贾岛,有人说它的作者是刘皂。我们不去管他究竟是谁。我感兴趣的是,它描述了一种典型的漂泊模式,当一个离别还没有结束,另一个离别又套在它的外面发生了。

博尔赫斯曾经写过一篇小说,讲一个人睡着后做梦,梦见自己在做另一个梦。在那个梦里,他又做着别的梦。就这样一个梦套着另一个梦。他得从最里面的那个梦醒来,然后逐一退向清醒的现实。但是后来他忘记了前一个梦在哪里,弄混乱了顺序,结果没有办法醒来了,永远迷失在梦境里走不出来。我觉得博尔赫斯写的不是别人,正是文人自己。远行不就是做梦么,都是前往一个不甚分明的陌生地方。他们总是这样,一场离别还没有结束,另一场离别又开始了,一场离别套着一场离别,一个故乡追赶着一个故乡,重重叠叠。无论怎样挣扎,他们再也退回不到原来的出发点了,永远迷失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中。
远别离。君问归期未有期,西风残照,远别离。

四 我们冷落了谁

古老的生活方式远去了。相顾左右,我们还需要送别谁呢?

事实上,今天已经不再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远行。现代文明将跋涉的苦役变成了坐览风景的享受,漫长的远征变成了短暂的静坐,变成了生活场景的临时变奏,再也没有了路途上的风雨相思,再也没有了驿舍孤灯下的忧伤徘徊。汽车飞驰,火车呼啸,飞机从天空中掠过,片刻之间我们已经抵达目的地。曾经是那么刻骨铭心的人生挑战,如今成了习以为常、不值得提起的小事情,完全微不足道,每年、每月甚至每隔几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我们转眼归来,向亲友家人讲述着异地的所见所闻,但是对于旅行过程的本身,却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所有的乘坐过程都完全一样,没有故事,没有障碍,翻越千山万水的艰难与我们这些旅行者无关。

而且,更意味深长的是,我们已经永远失去了远方。天涯不再遥远,他乡不再陌生。任何地方,我们都曾经在电视屏幕上见过,任何地方,都有稠密的车马人迹。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都会找到与故乡几乎差不多的居舍、饮食、环境,甚至还有熟悉的故人,让我们根本产生不了思乡的情结,根本不会再走上日暮城头,问自己乡关何处。我怀疑,对于现代人来说,他乡已经彻底失去了神秘感,再也没有什么远方,再也没有陌生的东西来诱惑我们灵魂远去。

唯有祖饯的风俗,至今还在。人们还是习惯于在亲友远行之前,聚集在一起,摆酒开宴,在畅饮和谈笑声中轻松地话别。等到远行人归来的时候,亲友们会再次相聚在桌边,庆祝重逢,为行者接风洗尘。可我们再也感觉不到祖饯的苍茫古意,再也不唱《远别离》了。形式虽然一样,饯别的本质已经全然不同。饯别更多地变成了一种交际的手段,一个吃饭的理由,一份游戏人生的机会,一道常见的人情风景。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谁还会把它看成是假想中的精神葬礼呢?失去了远方,文人不再歌唱。由于诗词唱和的消失,梦想的对话和情感的重温慢慢都从离席上蒸发掉了,文人的祖饯和世俗的送别,已经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这个时代,我们还需要送别谁呢?

如果你也发出这样的感慨,那么,请你举起沉重的酒觞。我愿意你相信,这是燕国太子丹最好的美酒,高渐离的音乐在这酒里,荆轲的狂歌在这酒里。让我们为你洒几片樱花的花瓣,一起来与那些苍老的背影诀别吧。这才是真正的远别离呢:现代人正在一天天疏远着古人。

曾经与我们朝夕相处,那么熟悉的远古文人,如今打点起他们的诗词文章和书画卷轴,正一个接一个悄然离去。远别离。没有人挽留,他们跟随着岁月慢慢走远,直到完全消失在尘埃之中,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面对今天的人们颓然呆坐在电视机前,或者沉迷于电脑网络,在歌舞影视中流连忘返,尽情享受着现代文明的各种媒介,而书籍,祖先们辛辛苦苦留给我们的遗赠,却被毫不心疼地抛弃在一边,常常无奈地想,我们今后还听得见他们的叹息吗,还看得到他们的身影吗,还读得懂他们的喜怒哀乐吗,还会理解什么是忠孝礼义廉耻吗?屈原哀伤地沿江远游,还有谁来倾听他和渔翁之间的对话?李白乘舟将要远行,还有谁来欣赏岸上送行者的踏歌声?远别离。现代生活在彻底地拒绝古典人文。那些线装书,那些古画、书法、诗歌,在漫天的秋风中,要永远流浪去了啊。

这一次,我们竟然是送别者,而他们却成了远行人。远别离兮。他们已经走远,有谁想到过要欠身相送?这是多么失礼,多么让远行人伤心啊。我们本来应该挽留他们,应该永远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可是由于我们的狂妄无知,我们天长日久漫不经心的冷落,把他们拒绝在现代生活之外,使他们越来越黯淡无光,越来越找不到现实的归宿,只有告别今天,重新回到他们的远古时代。

想想我的朋友,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最杰出的智者和大师,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绝世天才,他们是世界各民族中最聪明、最伟大的先知啊。我们是些什么人?我们不过是享受着现代文明、心智平庸的凡夫俗子,我们算什么?我们的生命渺小如尘,不足以在历史上留下一点点轻微的涟漪。我们不过是比他们晚来到这个世界,得以有机会与他们相逢,来领教最伟大、最杰出的人类智慧,来与最顶尖的天才大师对话。可结果却是这样的不公,这样的出人意外:不是他们抛弃我们,而是我们抛弃他们。想想吧,该去远行流浪的,本来是我们啊。

这樱花的酒,这诀别的酒。

波斯国王契克西斯率领百万大军远征归来,望着如狼似虎的军队,突然号啕大哭。因为他想到这么坚不可摧的帝国大军,一百年之后一个人都不会存在了。所以悲从中来,哭得象孩子一样。此刻,我也有强烈的同感。都不会存在的,我们这些人。一百年之后谁也不会存在。我们必须明白,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而是另外一些人的,是孔子和孟子的,是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是李白和杜甫的,是雪莱和拜伦的,是苏轼和尼采的,是曹雪芹和托尔斯泰的,唯独不是我们的。你以为他们已经走远?没有,根本没有。他们没有走远,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而我们,却很快都会离去,交出这个世界之后一去不返,永远无声无息。送别?还不知道谁送别谁呢。

远别离。浊酒一杯家万里,相思成灰,远别离。

五 朋友纷纷远走

离别的风景,就这样走进记忆深处,成为我们生命的基因。我们好象永远站在送行的路口,若有所失。道路延伸着,消失在看不见的尽头。举目所至,满眼芳草萋萋,夕阳外,寒鸦数点,流水孤村。在一抹地平线的尽头,平林漠漠,远山寂寂。就这样,我们与古人溶解成同样的眼睛,朝朝暮暮守望在长亭下,凝视远方,沉浸在无边的怅惘之中。

这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人向我们告别。收回眼光环顾左右,我们惊讶地发现身边的朋友正在散去。

要走了?去哪里,这样神色匆匆?我们相互询问着。可这有什么用呢,祖饯者中许多人脱下白色衣冠,悄然退场了。看着朝夕相处的教师、学者、作家、编辑们,突然宣称放弃自己的专业,打点起行囊决绝而去,我们仿佛被人抛弃一般,心里有一种难言的酸楚。远别离。从前的送行者,今天也纷纷起程,要奔赴远方了。我听见了叹息声,听见人们在争相传诵诗人的句子:“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远别离。从十多年前的一个风雨黄昏开始,知识分子大规模地从我们身边流失。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过去被称作文人的那一群。直到今天。这种流失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真的。我甚至想说,它比黄河流域的水土流失还要令人痛心。黄河流域的水土流失是持续性的,知识分子的流失却是爆发性的,都是失血,带来的痛楚与伤害却完全不同。我们这个社会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成群的知识分子这样四散惊飞,不顾一切地匆匆离去?我不想知道。也不想打听。我只想知道我们从前的朋友怎么了,他们去了哪里。还有,我在哪里,我们在哪里。当他们越走越远的时候,我们该不该聚聚,来为这些朋友送行。

想起友人殷君写过一篇文章,谈论这些远去的知识分子。他总结说,出走有七种形式:上山、下海、越洋、攀亲、入阁、游水、归化。

所谓上山,就是在现实理想破灭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遁入宗教世界,受庇护于各种寺庙、道观,完全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就象八十多年前李叔同所走的道路那样。随着宗教信仰的开放和知识分子对生命的自我忏悔,皈依各种宗教的知识分子日益增多,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现象。所谓下海,就是弃文经商,改行去当商人,开公司,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经营生意,学做时代的弄潮儿。这是近年来知识分子流失的主要去向之一。他们也许还身在曹营心在汉,徘徊于两种角色之间,为儒商,为商儒,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文化领域来了。所谓越洋,就是办理出国深造,到其他国家寻找发展的机会,或者干脆移民一走了之,永久淹留在其他国家,不再回来。异国他乡吸引着他们,呼唤他们适彼乐土,到那里去当文人,当学子,当商人,当寓公。所谓攀亲,就是攀结企业,寻找愿意出钱资助的机构和基金,来做项目,打零工,利用自己的业务专长,赚取报酬。这种攀亲,本质上是认别人做自己的衣食父母。所谓入阁,就是进入政府部门,充当政务官员、办事职员或者智囊谋士。这条道路曾经是中国古代文人常走的人生途径,走得通则最终成为百姓的父母官,走不通则在官场里给别人当师爷,当幕僚。在今天这样

一个官本位的现代社会中,这种选择对现代知识分子突然又有了强烈的诱惑力。所谓游水,就是在半放弃文化的状态下,寻找各种社会兼职,自谋生路,来养活那些奄奄一息的灵感和主义。他们不时上岸来重温旧梦,又不时下水去游泳,徘徊在两种生存方式之间,来获取价值的平衡。鱼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鱼和熊掌总是希望能够兼得。所谓归化,就是投靠别人,受雇于各种工商企业和中介机构。在更能体现他们劳动价值的天地里,寻找自己的位置,发挥其他形式的聪明才干。

远别离。远别离。我多么想对这些远走的朋友说一声:别走朋友!

别走啊朋友,留下来吧。我们不是已经挺过来了。我们已经走过了黑暗,走过了沼泽。我们已经摆脱了文字狱的追杀,摆脱了动辄以言获罪的阴影。不再有三千里远恶州郡的流放,也不再有九儒十丐般的极端歧视。别走朋友。我们已经可以挺起胸来做人,用不着看别人的脸色。我们已经重新获得了道德勇气,不再害怕权威。我们不再承认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毛发,要依附在别人身上才能存在。我们不属于哪一个阶级,从来就不属于。文人就是文人,知识分子就是知识分子。我们有权利把我们的人文祖先接回来,与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有权利通过我们的笔,来自由表达我们的思想,讴歌美好,抨击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丑恶。我们不再向任何人献媚效忠,我们只对良知负责,对历史负责。如果我们歌唱,那是因为内心真实地感到欢欣鼓舞,而不是有人要我们这么做。如果我们诅咒,那是因为强烈的憎恨与鄙视,哪怕有人不喜欢我们这么做。我们不再是思想的工具,我们是思想的主人,是思想的原创者。别走朋友!在二十一世纪面前,我们终于说出了埋藏心中已久的那个字:不。是的,不。文人可以说不。多么激动人心啊朋友。如果祖先地下有知,一定会为我们高兴,一定会羡慕我们生逢其时。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个

时候,你们最终选择了悄然退场呢?是什么在召唤着你们,吸引你们走出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这样孤独地漂泊远方,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你们难道不再思念故乡的莼羹,鲈鱼脍?你们是否忘记了圣人的叮嘱:“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春意阑珊,酒残,花落。我想起那首海外游子唱的歌:“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我已是满怀疲惫,厌倦飘零。”

反复吟咏着,高渐离的琴声仿佛又从远处传来。
远别离。日暮酒醒人已远,王孙不归,远别离。

六 送别文人

突然醒悟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注定要当一辈子文人,当一辈子清贫的知识分子,只能够选择这样一种活法。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惑与无奈。我们应该想到,当我们的朋友下决心要告别我们,去远方漂泊的时候,他们内心该多么痛苦,多么踌躇难决、心有不甘。那些漂洋过海移民到其他国家的朋友,黄鹤一去不复返,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土地上来了。他和他的子孙将永远客死他乡,世代飘零。他们的眼神一定充满了哀戚和迷惘,他们的心一定在流泪。

我甚至觉得,他们是另一些荆轲,现代的荆轲。他们要去行刺的,不是哪一个暴君,而是自己心中曾经拥有的文化理想。他们将用那把锋利的匕首挥剑自宫,然后拖着受伤的躯体去流浪远方。所以我总是想,让我们做一回太子丹,来送送他们吧。让我们在水边为他们祭起魂幡,设下水陆道场,同唱“壮士一去不复还”吧。

远别离。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愿意为每一个走掉的伤心文人,重新在长亭古道饯行,在渡口水畔饯行。哪怕他们缺席。远别离。我们愿意请来他们所有的平生好友,换上雪白的衣袍,前来叮咛话别。远别离。我们愿意重金请来高渐离为他们击筑狂歌,把凄凉的变徵化作羽调,让满座的送行者眼眶睁裂,头发冲冠。远别离。无论什么季节,我们都要让樱花怒放,然后象雨一样纷纷而下,落满我们的全身。 (

远别离。明月不归沉碧海,魂兮归来啊,远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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