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遠吟:遠別離 |
| 送交者: 王遠吟 2005年08月24日09:52:5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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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遠吟:遠別離
沒有人再會唱這樣古老的歌謠。不僅因為它的曲譜早就失傳,更重要的是,那樣蒼涼哀怨的離別心境,也隨之失傳了,走散在我們生活的縫隙中。相逢一笑,聚散匆匆。什麼重要的人生離別值得那樣煞有介事呢。我們都這樣想。於是,歌聲就這樣一點點老去。 在遙遠的農耕時代,離別可是人生非常重要的事件。離別,對於遠行和送行雙方,都象是一場大病,要很久才能夠慢慢恢復過來。可以想象得出,那些古老荒涼的渡口、驛站,總是被《遠別離》的旋律一次次染醉,在故人的勸酒、親人的叮嚀中,在女人肝腸寸斷的嗚咽中。遠別離。春天的垂柳,夏天的蟬,秋天的落葉,冬天的雪,一例飄零。因為行期無情,山關阻隔,誰知道這一去什麼時候能夠回來呢?如果竟成永別,送行也就成了提前舉行的送葬。所以,《遠別離》的歌聲才總是這樣纏綿悱惻,浸透傷心的眼淚。
怎麼可能忘記呢,這樣的人間訣別。前往秦國的車馬已經停在路上。車上裝載的隨行物只有三件:一件是見面禮,用來賄賂秦王寵臣的千兩黃金,被包裹得嚴嚴實實。另外兩件是,秦國叛將樊於期將軍的頭顱,用木盒盛着;一卷象徵主權的燕國督亢地圖,最裡面藏着淬了劇毒的鋒利匕首。都是準備獻給秦王的。荊軻,那個叫做荊軻的壯士,就要起程去謀刺暴君。 燕國太子丹和門客中的知情者悄悄前來送別。他們知道,荊軻此去無論成功與否,都必死無疑,都將在秦兵憤怒的刀俎下化為一堆肉醬。因此紛紛穿上白色的喪服,提前趕來為朋友送喪。在易水岸旁,太子丹設酒為荊軻壯行。這頓告別酒喝了很長時間,邊喝邊等待另外一個刺客朋友。酒罷起身告別的時候,荊軻最好的朋友高漸離撥響了十三弦古琴,用變徵聲送別朋友踏上死亡之旅。荊軻和着琴聲,仰天而歌,象是回答着他的朋友。兩人一來一往如同對話。歌聲,把所有前來送別的人都感動得淚如雨下。唱着,唱着,變徵音調突然轉成慷慨激昂的羽調,使滿座的人都大吃一驚。荊軻長發被面唱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只有兩句,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唱啊唱,直唱得聲音嘶啞,直唱得眾人頭髮都豎立了起來,眼睛睜出了血絲。突然,聲音戛然而止,荊軻扔下手中的酒杯,登車而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司馬遷哭了。一個古老的民族為他流下了眼淚。
遠別離。勸君更盡一杯酒,故國如塵,遠別離。
在生存環境十分惡劣的遠古時代,大地上的人煙非常稀少,道路狀況又很差,很少有什麼大道通衢可供馬車奔馳,翻山越嶺走小路過小橋,是常有的事情。比較安全的倒是走水路,乘上船慢慢地走。還有,除了經濟比較發達的都市和主要驛道之外,招待商旅行人的客棧非常少見,甚至根本就沒有,遠行者能夠找到投宿的人家,就算很幸運了。他們常常要在茫茫荒野中獨自行走,翻山越嶺,涉水擺渡,還得時時提防虎狼野獸的襲擊,甚至剪徑強盜的打劫。他們還必須隨身攜帶能夠吃上許多天的乾糧,攜帶備用的鞋襪紙傘。因為道路遙遠,行走緩慢的緣故,外出遠行少則十天半個月,多則一年兩年。不管是騎馬,買舟,還是步行,都免不了要頂烈日,犯雨雪,忍受饑寒勞累的侵襲和漫長的道路顛簸。許多人因此臥病驛舍,甚至命喪他鄉。 正因為如此,人們才總是把遠行看成是生活中的重大事情。為了乞求路途順利,能夠早日平安歸來,人們要特別在路邊擺設些酒肉,來虔誠地祭祀路神。這些祭祀活動也叫做祖道。後來風俗相沿,這些祭祀用的酒肉漸漸被前來送行的親友和遠行者自己享用了,人們喝着酒,說着話,相互叮囑,彼此難捨難分,慢慢淡忘了他們所要賄賂的神靈。於是,主題轉移,祖餞不再去祭拜鬼神,而演變成了專為遠行者餞行的習俗。 我沉吟着餞行的話題。古樂府《遠別離》的蒼涼曲調,仿佛從峨嵋山下的曠野中傳來,從遠古雲夢大澤浩渺的水面上傳來,一聲聲飄過耳畔,讓人浮想萬千,幾欲潸然淚下。 離別遠。遠別離。究竟,該從哪裡說起呢?
遠別離。獨在異鄉為異客,心事漂泊,遠別離。
文人呢,文人是否也是這樣一支流浪民族?冥冥之中,他們是不是也註定擺脫不了漂泊的命運? 我一直這樣猜想。
很久以前我就朦朧地意識到,文人只有故鄉,永遠沒有最後的家園。現在看來大概是對的。他們是這個社會裡最不安定的群體。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不停地發生在他們身邊。他們是這樣熟悉離別分手,以至於幾乎所有的文人都能夠在這樣的題材上有超常的靈感,能夠寫出他最好的作品來。我甚至覺得,他們還多少有點喜歡獲得這種咀嚼悲傷的機會。無論自己遠行,還是送別親友,他們不僅相約設酒,坐在一起共訴衷腸,還要相互唱和,用詩詞文章來表達彼此的傷感和眷戀。滿座惆悵的下面,我猜想,多少還有一點對這種流浪人生的回味和把玩。 事實上,遠別離是文人生存的常態。他們是永遠的流浪者,是我們這個社會中真正的吉卜賽人。《舊約》中說,該隱因為嫉妒,殺死了自己的親兄弟亞伯,結果被上帝判處終身流浪。文人就是該隱的子孫。定居是暫時的,漂泊才是永恆的。他們的情感雖然屬於故鄉,足跡卻永遠不屬於故鄉,夢想也永遠不屬於故鄉。巫師在召喚他們魂兮歸來,可是,神秘的遠方卻在召喚着他們的靈魂遠去。遠別離,永遠是一個新的開始。祖餞,永遠是一次彼此情感的重溫,夢想的對話,永遠是一次假想中的精神葬禮。 我寧願把這種漂泊看成是一種偉大的使命。因為真正的文人決不會屬於某一個地方,他屬於整個大地山川,他要走遍這個大地山川來熟悉它們,他要把這個大地山川整個裝進自己的心胸,他要為全部的大地山川付出生命,而不僅僅是自己故鄉的那片寸土。文人的情感決不會屬於某一群人,家人、親友、鄉鄰、同僚。他屬於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的人,他敬畏所有的神靈,膜拜所有的祖先,愛慕所有的女人,憐惜所有的孩童,他的生命屬於整個民族,整個人類。你不可能把他困在一小群人的世界裡。文人是秋風中的落葉,藍天上的白雲,是蘇東坡筆下那隻不肯隨意棲息的孤鴻。
博爾赫斯曾經寫過一篇小說,講一個人睡着後做夢,夢見自己在做另一個夢。在那個夢裡,他又做着別的夢。就這樣一個夢套着另一個夢。他得從最裡面的那個夢醒來,然後逐一退向清醒的現實。但是後來他忘記了前一個夢在哪裡,弄混亂了順序,結果沒有辦法醒來了,永遠迷失在夢境裡走不出來。我覺得博爾赫斯寫的不是別人,正是文人自己。遠行不就是做夢麼,都是前往一個不甚分明的陌生地方。他們總是這樣,一場離別還沒有結束,另一場離別又開始了,一場離別套着一場離別,一個故鄉追趕着一個故鄉,重重疊疊。無論怎樣掙扎,他們再也退回不到原來的出發點了,永遠迷失在沒有盡頭的道路中。
事實上,今天已經不再有任何傳統意義上的遠行。現代文明將跋涉的苦役變成了坐覽風景的享受,漫長的遠征變成了短暫的靜坐,變成了生活場景的臨時變奏,再也沒有了路途上的風雨相思,再也沒有了驛舍孤燈下的憂傷徘徊。汽車飛馳,火車呼嘯,飛機從天空中掠過,片刻之間我們已經抵達目的地。曾經是那麼刻骨銘心的人生挑戰,如今成了習以為常、不值得提起的小事情,完全微不足道,每年、每月甚至每隔幾天都在我們身邊發生。我們轉眼歸來,向親友家人講述着異地的所見所聞,但是對於旅行過程的本身,卻沒有留下任何印象,所有的乘坐過程都完全一樣,沒有故事,沒有障礙,翻越千山萬水的艱難與我們這些旅行者無關。 而且,更意味深長的是,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遠方。天涯不再遙遠,他鄉不再陌生。任何地方,我們都曾經在電視屏幕上見過,任何地方,都有稠密的車馬人跡。無論我們走到哪裡,都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都會找到與故鄉幾乎差不多的居舍、飲食、環境,甚至還有熟悉的故人,讓我們根本產生不了思鄉的情結,根本不會再走上日暮城頭,問自己鄉關何處。我懷疑,對於現代人來說,他鄉已經徹底失去了神秘感,再也沒有什麼遠方,再也沒有陌生的東西來誘惑我們靈魂遠去。
是啊,這個時代,我們還需要送別誰呢?
曾經與我們朝夕相處,那麼熟悉的遠古文人,如今打點起他們的詩詞文章和書畫捲軸,正一個接一個悄然離去。遠別離。沒有人挽留,他們跟隨着歲月慢慢走遠,直到完全消失在塵埃之中,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外。面對今天的人們頹然呆坐在電視機前,或者沉迷於電腦網絡,在歌舞影視中流連忘返,盡情享受着現代文明的各種媒介,而書籍,祖先們辛辛苦苦留給我們的遺贈,卻被毫不心疼地拋棄在一邊,常常無奈地想,我們今後還聽得見他們的嘆息嗎,還看得到他們的身影嗎,還讀得懂他們的喜怒哀樂嗎,還會理解什麼是忠孝禮義廉恥嗎?屈原哀傷地沿江遠遊,還有誰來傾聽他和漁翁之間的對話?李白乘舟將要遠行,還有誰來欣賞岸上送行者的踏歌聲?遠別離。現代生活在徹底地拒絕古典人文。那些線裝書,那些古畫、書法、詩歌,在漫天的秋風中,要永遠流浪去了啊。 這一次,我們竟然是送別者,而他們卻成了遠行人。遠別離兮。他們已經走遠,有誰想到過要欠身相送?這是多麼失禮,多麼讓遠行人傷心啊。我們本來應該挽留他們,應該永遠與他們生活在一起,永不分離。可是由於我們的狂妄無知,我們天長日久漫不經心的冷落,把他們拒絕在現代生活之外,使他們越來越黯淡無光,越來越找不到現實的歸宿,只有告別今天,重新回到他們的遠古時代。
這櫻花的酒,這訣別的酒。 波斯國王契克西斯率領百萬大軍遠征歸來,望着如狼似虎的軍隊,突然號啕大哭。因為他想到這麼堅不可摧的帝國大軍,一百年之後一個人都不會存在了。所以悲從中來,哭得象孩子一樣。此刻,我也有強烈的同感。都不會存在的,我們這些人。一百年之後誰也不會存在。我們必須明白,這個世界不是我們的,而是另外一些人的,是孔子和孟子的,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是李白和杜甫的,是雪萊和拜倫的,是蘇軾和尼采的,是曹雪芹和托爾斯泰的,唯獨不是我們的。你以為他們已經走遠?沒有,根本沒有。他們沒有走遠,他們很快就會回來。而我們,卻很快都會離去,交出這個世界之後一去不返,永遠無聲無息。送別?還不知道誰送別誰呢。 遠別離。濁酒一杯家萬里,相思成灰,遠別離。
這時候,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向我們告別。收回眼光環顧左右,我們驚訝地發現身邊的朋友正在散去。
遠別離。從十多年前的一個風雨黃昏開始,知識分子大規模地從我們身邊流失。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過去被稱作文人的那一群。直到今天。這種流失已經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真的。我甚至想說,它比黃河流域的水土流失還要令人痛心。黃河流域的水土流失是持續性的,知識分子的流失卻是爆發性的,都是失血,帶來的痛楚與傷害卻完全不同。我們這個社會究竟發生了什麼,讓成群的知識分子這樣四散驚飛,不顧一切地匆匆離去?我不想知道。也不想打聽。我只想知道我們從前的朋友怎麼了,他們去了哪裡。還有,我在哪裡,我們在哪裡。當他們越走越遠的時候,我們該不該聚聚,來為這些朋友送行。 想起友人殷君寫過一篇文章,談論這些遠去的知識分子。他總結說,出走有七種形式:上山、下海、越洋、攀親、入閣、游水、歸化。
一個官本位的現代社會中,這種選擇對現代知識分子突然又有了強烈的誘惑力。所謂游水,就是在半放棄文化的狀態下,尋找各種社會兼職,自謀生路,來養活那些奄奄一息的靈感和主義。他們不時上岸來重溫舊夢,又不時下水去游泳,徘徊在兩種生存方式之間,來獲取價值的平衡。魚我所欲也,熊掌我所欲也。魚和熊掌總是希望能夠兼得。所謂歸化,就是投靠別人,受僱於各種工商企業和中介機構。在更能體現他們勞動價值的天地里,尋找自己的位置,發揮其他形式的聰明才幹。 遠別離。遠別離。我多麼想對這些遠走的朋友說一聲:別走朋友! 別走啊朋友,留下來吧。我們不是已經挺過來了。我們已經走過了黑暗,走過了沼澤。我們已經擺脫了文字獄的追殺,擺脫了動輒以言獲罪的陰影。不再有三千里遠惡州郡的流放,也不再有九儒十丐般的極端歧視。別走朋友。我們已經可以挺起胸來做人,用不着看別人的臉色。我們已經重新獲得了道德勇氣,不再害怕權威。我們不再承認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毛髮,要依附在別人身上才能存在。我們不屬於哪一個階級,從來就不屬於。文人就是文人,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我們有權利把我們的人文祖先接回來,與我們生活在一起。我們有權利通過我們的筆,來自由表達我們的思想,謳歌美好,抨擊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醜惡。我們不再向任何人獻媚效忠,我們只對良知負責,對歷史負責。如果我們歌唱,那是因為內心真實地感到歡欣鼓舞,而不是有人要我們這麼做。如果我們詛咒,那是因為強烈的憎恨與鄙視,哪怕有人不喜歡我們這麼做。我們不再是思想的工具,我們是思想的主人,是思想的原創者。別走朋友!在二十一世紀面前,我們終於說出了埋藏心中已久的那個字:不。是的,不。文人可以說不。多麼激動人心啊朋友。如果祖先地下有知,一定會為我們高興,一定會羨慕我們生逢其時。可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在這個 時候,你們最終選擇了悄然退場呢?是什麼在召喚着你們,吸引你們走出賴以生存的精神家園?這樣孤獨地漂泊遠方,在完全陌生的世界裡,你們難道不再思念故鄉的蓴羹,鱸魚膾?你們是否忘記了聖人的叮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春意闌珊,酒殘,花落。我想起那首海外遊子唱的歌:“歸來吧,浪跡天涯的遊子,我已是滿懷疲憊,厭倦飄零。” 反覆吟詠着,高漸離的琴聲仿佛又從遠處傳來。
遠別離。如果可能的話,我們願意為每一個走掉的傷心文人,重新在長亭古道餞行,在渡口水畔餞行。哪怕他們缺席。遠別離。我們願意請來他們所有的平生好友,換上雪白的衣袍,前來叮嚀話別。遠別離。我們願意重金請來高漸離為他們擊築狂歌,把淒涼的變徵化作羽調,讓滿座的送行者眼眶睜裂,頭髮衝冠。遠別離。無論什麼季節,我們都要讓櫻花怒放,然後象雨一樣紛紛而下,落滿我們的全身。 ( 遠別離。明月不歸沉碧海,魂兮歸來啊,遠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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