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97回歸

岳陽廠換了廠長，原來的程廠長調去電子局了，新上台的這個姓史，也沒什麼文化，佝僂着一個腰，上半身和下半身永遠都成不了直線，大約呈140°夾角。說話有氣無力，語無倫次，就是開會講話，即使對着麥克風拼命喊，聽起來也是象個蚊子音。哪比得上人家程廠長，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說話出口成章，頭頭是道，聲音洪亮，中氣十足。程廠長嚴厲是嚴厲，但對技術人員還是疼愛有加，罵是罵，但雷聲大雨點小，不管你出去幹什麼了，只要你回來了，就既往不咎，照樣安排工作，跟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而且，更難能可貴的是程廠長夫人從來不染指廠里的事，我們去她家拜訪時，她是以一個家庭主婦的身份給我們倒茶倒水，然後就靜坐在旁邊，除了微笑，聽我們說話，一言不發。哪象史xx家的，老公當了廠長，整個廠里的事她都要管一半，跟個史青似的。

肇慶那家五金製品廠，擅長製造各種類型的五金水壺，是一家港資公司，名叫美亞。要招工程師赴泰國，我去面試了，通知我回戶籍所在地辦手續。岳陽市公安局堅持一定要先見到單位開的證明。無奈之下，我只好硬着頭皮去廠辦公樓找程廠長了。誰知，他一聽就滿口答應：“行，能夠出國這是件好事，也是難得的一次機會，我同意再給你兩年的時間。你在外面見了世面，長了本事，回來了也可以為廠里做出更大的貢獻吧。”他當時就叫行政辦主任給我開了單位證明。

我趕到家裡，火車站的事情都來不及跟老婆細說，吃了一點東西就去廠里了。史xx看見我這麼聽話，三天果然就趕回來了，很是高興。談話中，我提到了程廠長給我開證明及批准兩年時間的事情，他笑着回答：“哦，既然是這樣，那問題不大，等廠領導研究研究再講。我白天都忙，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漢語的詞彙確實很豐富，比如說“研究研究” 就是一個多重色彩的多義詞，不知牛津大學出版的漢英大詞典是否都給出了詳解？我準備建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督促牛津大學在詞典中加入注釋：

～1)“研究研究=研究和考慮”) research and consider. ～2)“研究研究=好煙和好酒”good cigarette and good wine．

有鄰居、同事來家看我，聽說此事後，都用岳陽話來教我：“你咯還聽不懂？他是在給你丟坨，就看你曉不曉得接坨。”

我怎麼會聽不懂呢？只是，廣州火車站的事讓我身心疲憊不堪，當天晚上我確實沒心情、也沒精力去“研究研究”了，直到第二天晚上才去的。結果，不知是“研究”得不及時還是“研究”的深度不夠，反正呢，史xx不高興了，臉上笑容沒了，說話口氣也變了：“聽行政辦主任講，程廠長是給你開了一個證明，還批准了你兩年時間，那是因為你要出國，你現在又沒走，就回廠里來算了，也沒必要再給你什麼時間了。這個嘛，個人要服從組織。”

我在岳陽呆了一個星期，每天都到史xx那裡去問結果，他都是說要“研究研究”，問他什麼時候“研究”，他總是說“領導很忙”。星期五那天下午，我就站在廠會議室門口等。快下班的時候，會議室門終於打開了，史xx走出來，就給我說了一句：“廠里研究不同意。”

我星期一早上就趕到旭升廠了，陳總探頭往工程部裡面望了一下，看見我來上班了，他眼睛一亮，高興地笑着走了。

之前，我雖然也是在工程部，也是搞產品開發，但多數是中途接手，沒有從頭到尾系統地做過。而在旭升，則給了我這樣的機會，既讓我忙得焦頭爛額，也讓我苦盡甘來，悟出了許多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真諦。有一句廣告詞：“愈欣賞，愈懂欣賞。”我把它改一下：“愈工作，愈懂工作。”從旭升開始，我逐漸遠離了內地國企的那種閉門造車、輕視動手操作、循規蹈矩、忽視成本的設計工程師模式。

廣東的許多外企、民企都是做貼牌產品的，正是這些名不見經傳的企業製造出了許多世界知名品牌的產品：飛利浦、健舞、孩子寶、Conair、諾基亞、三星、Apple等等。這些稱雄世界的“made in china”， 其實只與chinese的廉價勞動力有關，如果硬要引以為自豪的話，估計也就只是這個。人家領先的關鍵技術，嚴格的安規檢測驗證程序，有效的、不是做樣子的品質管理，是國企望塵莫及的。十多年來，正是這些做OEM的企業，讓我明白了諾基亞的廣告語：“科技以人為本”的具體含義，在這些企業做產品設計，你會逐步懂得，那些“萬惡”的zb主義郭家是多麼的難伺候：顧客真的是上帝，安全為天是一點也馬虎不得的，既要質量好又要成本低，不關是管產品上面的事，還有控制環境污染的指令Rochs等。試問中石化、中石油、中國移動、中郭鐵道部等品牌國企，會不會在說：“顧客是上帝” 、“安全為天” 、“科技以人為本”這些話時，它們自己都會忍俊不禁呢？

旭升工程部的主管是一個不到30歲、橫向體積比較大的小伙子，姓商。據說是學電子的，能在機械專業方面得到老闆賞識，反而做了機械工程師的頭領，足見他的工作能力非同一般。但他的做人卻確實不咋的。

舉例說明：有一天因為壓負荷，寫字樓沒開空調，只靠風扇驅熱。在我的身後不遠處有一颱風扇在搖頭吹，風輪換着吹在我和劉工身上，我倆都在埋頭工作。突然，姓商的在後面大聲叫喚：“喂，你們兩個人把風扇移到後面來，我吹不到。”這颱風扇原來就是在那裡，又不是我們搬過來的，你吹不到風，可以稍微移動一下你的玉步，自己過來拿就行了，這風扇又不重。再說呀，我倆都在專心畫圖啊，等我們騰出手把風扇移過去，還不如你自己走兩步動手塊。所以，我倆只是回頭瞪了他一眼，就忙自己的去了。

商生的言行替他自己的形象減了不少分，之前的老同事對他已經是忍無可忍，公開對抗了。我們新來的三個工程師起初也是想處於中立地位，與世無爭。可是，他用自己的所作所為把我們推向了對方的陣營。

那天晚上，老闆親自來工程部主持會議，就是想把事實上已在行使主管權力的商生扶正。首先發難的是那兩個在旭升廠工作多年的工程師，輪番發言反對，老闆不為之所動，似乎早在預料之中。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我們三個新人加入進去，打破了局面。我們都是心平氣和地發言，通篇沒說一個“不”字，只是一一例舉事實去問老闆：這樣的人做老大，會讓人有歸屬感嗎？老闆聽後表情有所變化，口氣也軟了不少，但仍然堅持。最後，還是那位電子工程師說了幾句話，讓老闆收回了成命：“你是老闆，有權力決定你的主管。我們是打工仔，有權力決定自己的去留。”

商生很生氣，第二天上午都沒來上班。不過，此事之後，他也有了一些改變，說話做事開始知道尊重人了，不那麼不可一世了，元旦那天還叫我們幾個出去吃了一頓餃子，聯絡一下感情。

那位電子工程師是廣西的，姓王，原是當地技校的一名物理老師，比我早幾天入旭升廠。他言語不多，老實本分，也很顧家，一發工資就把錢寄回家了。那時好象還沒有銀行卡那個東東，我們都是通過郵局寄錢回家。第一次發工資，沒隔幾天，王工難過地對我說：“嗨，再也不用匯款單寄錢了。”原來，他用匯款單給家裡寄了兩千多元錢，他老婆去技校拿匯款單時被人家知道了，一傳十，十傳百，整個縣城都沸騰了：“咦呀，一個月兩千多元，比一個縣長的工資還高呢！嘖嘖。”

我的工資也剛剛開始、正朝着zb主義的初級階段邁進。誰知，家裡那邊又出情況了。史xx執意要處理我，岳陽廠的劉書記於心不忍，他一方面對廠里打包票能把我叫回來，一方面做我老婆的工作。老婆大人考慮到我根本不能算是年輕人了，也目睹過我曾經短期失業時的窘迫狀況，於是她的工作被做通了，反過來又做我的工作了。

而我這次卻出奇地聽話，老婆一說，我就答應了。那一年衝出岳陽廠的6名工程師，只有我的條件最不充分：一是夫妻兩人同在一個廠，二是年齡已過不惑之年。於是，膽小的人又作了一個膽小的決定。

各位看官，如果有朝一日，真能讓普通老百姓擁有真正的話語權，那麼拜託呀：總理以上的官位請千萬不要推選鄙人。微臣惶恐，生怕因膽小而誤了郭家大事。小的依稀記得cctv的那個畫面：一個人在比劃着雙手，4個手指頭一個一個的勾下來，一個手指頭一萬億，4個手指頭就砸下了四萬億，好大的膽量和氣魄啊！畫面中那人深沉而慢條斯理地說：“雖然反對的聲音不少，但我堅持要把這四萬億投下去……”結果，四萬億一砸下來，就砸出了房價飛漲，砸出了通貨膨脹：“蒜你很”、 “姜你軍” 、“豆你玩” “苹什麼”……

好了，閒話少說，言歸正傳。1997，香港回歸祖國的懷抱，也就在這一年，我回歸了岳陽廠、那個不知能不能稱之為“懷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