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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想輿現實之間
送交者: 胡平 2003年09月23日10:44:28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讀莫應豐《桃源夢》

自從陶淵明寫下他那著名的《桃花源詩並記》之後,[桃花源]一個字在不少人心目中就成了一個與喧囂混濁的世界相隔絕、安謐而又美好的理想社會的代名詞。它和後來西方的[烏托邦]一詞相似,表達了一種植根於廣大人們心靈深處的善良意願和憧憬。對於這樣一種理想社會的藍圖,有人遺憾於缺乏實現它的具體手段,有人痛惜於它低估了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惡的因素,因而他們都認為這種理想只是空想、幻想。也有人根據自己對完善的理解,對前人繪製的這幅藍圖略事擴充或進行某些細部的修正。但總的說來,很少有人對這種理想本身加以質疑。這不難理解,因為乍一看去,要懷疑這種理想本身的美好與善良幾乎是不可能的。本世紀中期,世界文壇出現了幾部引人注目的反面烏托邦作品,這些作品固然因其結論的極端而招致不少責難,但無可否認的是,它們大大地拓展了人們的思路,推動了人們對這一問題的更深入的思考。 與此同時,二十世紀的人類學家通過對一些原始部族的更精細的科學考察,糾正了一般人對人類早期生活狀態的頗帶浪漫主義色彩的流行見解,這些見解從魯索的時代起(魯索關於[高尚的野蠻人]的看法)作為對工業文明的批判並經由十九世紀的一些不夠嚴謹的科學考證而一度深入人心。於是,人們開始回過頭去重新審視有關桃花源或烏托邦一類社會理想。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思想趨勢。

二 莫應豐同志的長篇小說《桃源夢》究竟是一部對某一原始部落歷史的文學記錄,抑或不過是一篇寓言,我們暫不打算妄加評斷。毫無疑問,這是一部極富哲理性的文學作品。《桃源夢》向我們提出了一系列重大的社會政治問題。本文試圖從社會政治哲學這個角度對《桃源夢》作一番分析。這種批評角度並非最新發明,不過它在有些人眼裡卻可能顯得頗為陌生。 說來也有趣,儘管我們的文學批評近年來已呈現出多樣化的可喜趨勢,但在不少人那裡,唯尊一家的獨斷傾向仍然根深蒂固。在前段時期甚至還造成這樣一種風氣,只消指明某篇文學批評屬於所謂「社會學或政治學的批評」,就等於宣布該批評是無效的、無益的左道旁門,而唯有所謂審美的批評才算是正統正宗。或者說,社會學或政治學的批評雖屬必要的,但還不是充分的。但是問題在於:世上果然存在着一種「充分的」文學批評嗎?「審美的」批評難道就沒有它的局限性?一位剛從國外參觀訪問歸來的美術家告訴我們:在西方,傳統的畫法畫派仍然是很有勢力的。迄今為止,筆者還未曾跨出過國門一步,不過憑着對西方整個文化特性的認識,我從來就相信那邊的人未必像我們這裡的許多朋友那樣一窩蜂似的,「唯新是從」和那麼熟衷於「定於]尊一。任何研究方法,只有正確與否的問題,根本不存在什麼過時不過時,以不時髦為由而放棄某一主張或某一方法,不過是學術上胸無主見,膚淺輕薄的反應。有些傳統的東西之所以被拋棄,是因為它們有錯誤,而不僅僅是由於它們屬於傳統。這一點本無須多說,但稍加提醒似乎還是必要的。

三 《桃源夢》記敘了一個名叫天外天的部落的興衰史。在很多方面,天外天都和陶淵明的桃花源非常相似。第一,它們都是由一群逃避亂世的人們所組成。第二,它們都是與世隔絕的封閉社會。第三,它們都過着一種簡陋原始的生活。但是,兩者之間的巨大差異在於,按照陶淵明的描述,桃花源乃是一個特別穩定長久的社會,而莫應豐筆下的天外天卻只有五十多年的歷史便自我毀滅了。對比於廣大的紅塵俗世,桃花源或許不失為一個寧靜的天堂(如果你不嫌它無聊乏味的話),而天外天卻只是一場令人困惑的、破滅的夢。 從局外人的眼光看,天外天社會一個最為觸目的現象便是其生活的極端清苦。那位唯一的落戶於天外天的山下人珍珠姑娘向自己提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是人好重要還是生活好重要?]時過境遷,對今天的中國人而言,「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一類口號已經成了十足的笑柄,以致於再對它進行嚴肅的剖析批判似乎都是多餘。但是,在當今例如「文化熱」中所頻頻聽到的關於發達社會「物質豐富、精神空虛」、「生活優裕、人情淡薄」以及某些落後地區「日子雖然苦一些,但精神世界更充實,人際關係更和諧」一類說法,不能不使我們感到似曾相識。當然只是「似曾相識」。珍珠姑娘絕不等於四人幫。與其說我們是想把所有「要精神還是要物質]的說法都和四人幫掛上鈎以便輕而易舉地全盤抹殺這些問題的意義,不如說我們恰恰是打算做相反的事:把漫畫還原為肖像,把鬧劇還原為正劇,剔除掉極左思潮中過分荒誕不稽的成分,讓它與更為深遠廣泛的人類文化問題聯繫在一起,進而考察這個更大的問題的是非得失。這個問題太大了。結合着《桃源夢》,我們眼下只討論幾個有限的方面。 針對珍珠姑娘的提問,首先我們要拋棄「既要生活好又要人好」或「生活好和人好都重要」這種答案。因為它們答非所問。沒有人會不希圖兩全其美的。然而,上述疑問的提出,意味着人們認識到「生活好]和「人好]並不是同一事物的兩個方面,它們並不總是能夠同等程度地同時滿足的。否則人們就根本不應該提出這個問題。是的,所謂「生活好重要還是人好重要]這個疑問,自身的確有着某種荒謬不通的成分。很難相信在人們品質敗壞或人際關係惡劣的情況下竟然會有物質生活的豐裕。一味地批評現代社會「物質豐富、精神空虛」顯然站不住腳。既然這裡的「物質]不是指自然的物質而是人化的物質,是通過「精神變物質」而變成的物質,那麼這種物質的極大豐富本身就是精神的極大豐富的外在體現。當人們說一個社會的物質雖然豐裕,精神卻貧困時,他們應該反過來問一問自己:一個在精神上貧困的人民或民族,難道能夠創造出豐裕的物質財富嗎?也許你會說,能夠創造出發達的物質財富的人當然有着發達的精神,但那只是知識方面的發達,技術方面的發達,而非品性的提高、道德的改進和對人生真諦的深刻領悟。然而我們要問的是,在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面前,你為什麼就只看見了貪婪而看不見勤勞?全力投人一項事業,何嘗不體現了對人生的正確把握?支配着人們從事科學技術創造的求知精神難道不正是人類最可驕傲的一種品性?簡言之,把生活好的事實僅僅歸為人們自私心和物質欲的結果顯然是片面的。難道在物質不豐裕時人們的精神就充實嗎?也許是充實的,因為裡面裝滿了油鹽柴米。 不要過份相信某些處於「生活好]的條件下的人們的危言高論,他們能夠毫無顧忌地否定一切,大聲疾呼一切價值觀念的完全破產而竟然不曾被送上火刑場,那至少表明了有一個價值觀念還是十分牢固的,這個觀念就是寬容。而寬容是一個極其高妙從而相當脆弱的觀念,沒有一大堆更為基本的價值作為堅實的鋪墊,它自己便無從立足。承認自己精神空虛的人的確是精神空虛的,為了逃避這種空虛而追求各種稀奇古怪的刺激或麻醉自然也是不足取的。但是,我們必須看到,自知其空虛便已然不是純粹的空虛。純粹的空虛是無反省的。空虛的極致是麻木。處於貧困之中的人們不少其實是處於麻木狀態,那絕不是更好些而是更糟些。 正像珍珠姑娘所想的那樣:「生活好時以為人好重要」。這並不是說在生活好的條件下人是不好的。因為脫離了相當的好人和相當的好的人際關係,根本就做不到生活好。遣只是表明了: 一、人在生活好的前題下對人輿人的關係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安娜.卡列尼娜不滿於和卡列寧的那種缺乏深摯愛情的婚姻並最終離異,而一個生活在貧困封閉的社會中的女子卻很可能認為得到這樣的婚姻是三生有幸。一般人容易誤解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說,以為那是說一個人只有當其低層次的需要獲得相當滿足後,高層次的需要才會產生,那當然是不合乎實際的。其實馬斯洛的本意是指,對社會中的多數人而言,只有當其低層次需要獲得某種滿足時,高層次的需要才會顯得突出。這恐怕倒是實情。講現代人對人際關係的抱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自身變得敏感所致,好像安徒生童話里那位「真正的公主」,對十四層鴨絨被下的一粒豌豆都感到如芒刺在背。這種批評固然失之偏激,但其中確實包含了不少真理。反過來我們也必須說,這種[過敏]有它的積極意義,它能推動人們建立更為美好的人際關係。 二、生活好了,固然可以使人身上的很多美德得以有力地發揚,同時也可以使人性中的某些弱點表現得更加觸目驚心。核武器時代再出個希特勒,後果就不堪設想。縱然說人性的提高是可能的,但是一般說來,道德品性的提高總不及生產和知識的提高來得迅速。結果便是,隨着生活的迅速改進,世間的陰暗面反倒顯得越加刺眼。得到改進的事物越多,那未曾得到改進的部分便越發難以忍受。 簡言之,「生活好」與「人好]這兩件事確實是既有彼此相關相聯的一面,同時又確有不那麼相干乃至毫不相干的一面。因此,生活的上升並不等於人性的同等上升。記住這一點無疑是重要的。

四 在生活好時人是否好,這固然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是,天外天社會的經驗迫使人們不得不深入思考的一個更尖銳的問題卻是;為什麼在人好時生活卻不好?確切地說,為什麼一個社會把追求美好的人際關係和造就高尚品德的個人作為其基本目標時,往往會使自己陷於貧困?根據小說提供的線索,原因大致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天外天的善人們相信,人世間一切罪惡,無不源於人們的貪財好利。因此,根治之道便是遏制人們的物質追求,使人們都滿足於最起碼的生活水準。不言而喻,這種禁欲主義勢必導致普遍貧窮。不要以為這種思想簡單、幼稚、不值一駁。古往今來一直有些大名鼎鼎的哲學家、文學家們在極力主張這一觀點。已故法國女作家德.波伏娃明確宣稱:「在所有國家中,無論其為社會主義的或資本主義的,人皆為工業技術所折磨、束縛,弄得昏頭昏腦。人不應去追求那永不可求的富裕,而應該以最低限度的生活程度自足,一如在沙丁尼亞和希臘的一些貧困的社會那樣,那裡尚未為工業技術所侵人,也未為金錢所污毀。在那裡,人過着簡樸而幸福的生活,因為他們還保存着真正的人類的價值--尊嚴、友愛和慷慨。這些才使生命有情味。 人愈追求更多的物質的享用,則幻想更多。這種墮落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當人着重科學而忽略了智慧,着重實用而忽略了美的時候,是與文藝復興、理性主義、資本主義和科學主義俱來的。很好,但現在怎麼辦呢?只有在我們裡面和周遭恢復智慧和美的感覺。只有一種精神革命,而不是社會的政治的或技術的革命,才能使人重新撿回他所已失去了的真理。」讀這段話我不禁要想:假如波伏娃真的移居於她所讚美的那些貧困地區,她的境遇,比起落戶天外天的珍珠姑娘來又將是如何呢? 其次,在天外天,個人勞動所得不屬於自己而屬於全體。換句話,天外天不承認正當的個人所有權。珍珠把自己從家中帶來的鹽,拿出一部分送給天外天的居民,不但沒受到稱讚,反而招來非議。受非議的原因是她沒有把屬於自己的東西「一粒也不留」地獻給大家。珍珠感到十分委屈:「我自己的東西,願意獻出去多少就多少嘛,獻出去了,怎麼還討不到好呢?」我在《我國經濟改革的哲學探討》一書中曾經指出,否定正當的個人所有權,就是否定道德的基礎。天外天人的觀念看來極道德,其實卻並不道德。做了好事的珍珠反倒受到責難,這說明了天外天社會道德觀念的倒錯混亂。這種混亂是會敗壞人心的。尼采早就發現,那些希望得到無私的愛的所謂鄰人,其本身卻不是無私的。難道不是這樣的嗎?三喊和珍珠把鹽背進天外天,大家都緊緊盯住那隻鹽袋子,誰都想從中分得一份。這種把分享別人的東西視為理所當然的心理難道不是很自私的嗎?天外天要求每個人都必須把自己的東西無保留地分給大家,殊不知這麼一來,誰也不肯比別人多做一點事,誰都企盼着多分有別人的一部分勞動果實。天外天並沒有把凡人變成聖賢,它只是把他們變成了懶人而已(大鍋飯,養懶漢)。在這種情況下,你怎麼能指望天外天富裕起來呢? 再者,天外天執意把凡人變為聖賢的又一個後果是,它導致了普遍的愚昧無知。人類知識的發展無外乎來自兩種動機:一是功利心,二是好奇心。重義輕利的要求壓抑了功利心,踐仁成聖的要求則壓抑了好奇心。孤立地看,重義輕利,踐仁成聖都是很好的。然而,一旦規定整個社會都那樣做,情況就可能完全兩樣。不錯,歷史上不少聖賢是很有知識的。但是,他們的知識都是由於其周圍凡夫俗子們的存在的刺激而發展起來的。離開了這種刺激,聖賢們的大腦差不多就會停止思考。譬如:在毛澤東五七指示勾畫的理想世界中,除了從事作工務農等滿足基本需求的物質活動之外,唯一的精神活動就是「批判資產階級」--幸虧還有個資產階級給我們批判! 對於一個堅持要把眾人都造成聖人的社會,好奇心、求知心即使不是有害的,至少也是無用的。因為人們只消按照幾條十分簡單的道德原則去不斷地身體力行就夠了。這種社會甚至會有意識地使大家都保持無知。活祖宗龍居正希圖天外天的人都成為善人的願望無疑是真誠的。正是出於這種目的,他才編構神話,製造迷信。要讓人們不為惡,最簡捷、最徹底的辦法之一似乎就是讓他們壓根不知道惡,同時對規定為善的東西不加批評地思考。因為一思考便有可能犯錯誤,遠不如乾脆不思考而盲目遵從來得保險(在《聖經》中,亞當和夏娃就是因為偷吃了知識的禁果而墮落的)。然而若是沒有了對知識的追求和進展,人們的勞動就只能停留在簡單再生產的層次,物質生活的改進提高自然就是不可能的。正如小說描寫的那樣,天外天對其人民施加的唯一的一種教育就是讓學生記誦《盤古經》和《童子經》。天外天的居民不但沒有發展出任何新科學、新技術,甚至連以前已有的知識技能都沒能保留住。這樣,雖說他們並非有意地留戀貧窮,但貧窮確實成了他們最忠實的夥伴。

天外天一味追求人好而造成了生活不好。那麼,它在[人好]這方面又是否成功了呢?它是否把人變成它所預期的那樣好了呢?另外,天外天對「好人」的定義本身究竟是不是好的呢? 顯然,天外天並沒有把人變得像它所預期的那麼好。它並沒有消除人的自私心,而只是使自私心改換了它的表現形式。這是不可避免的。一定的社會結構、社會制度雖然能對人性的發展產生很大的作用,但這種作用卻只能是有條件的。像「財富是勞動的產物]這句名言一樣,「人是環境的產物]這句名言也僅止是片面的真理。勞動加上自然物質才構成財富。人是由自身的物質組織和他之外的環境(包括社會環境)兩者的產物。換句話,社會環境並不是萬能的。人可以被改造,但不能被任意地改造。除非你的改造方式適應了人性中某些固有的東西。否則你的改造決然不可能成功。 龍居正希圖使天外天的居民都成為一事當前公字當頭的善人。可是從上山的第一天他就發現,要做到這一點,光靠每個人的自覺性,靠每個人自覺自愿的努力是不行的。為此,龍居正做了三件大事:他用自己斷臂的壯舉樹立起一個公正無私的榜樣,用榜樣的力量激勵大家的向善之心,並使自私者自慚形穢並產生一種負罪感。2.他發明了一套關於善道的神話及相應的宗教儀式:用「善有善報]的美妙許諾誘使人們為了日後的永享至福而甘願眼下的克己奉公,用「惡有惡報]的巨大恐怖嚇唬人們為了免受神靈懲治而在現世不得不循規蹈矩。3.龍居正還編造了一套玄秘莫測同時又包括一系列清規戎律的經典,以此把全體人民的認識予以高度的統一,從而造成了一股強大的意識形態力量,憑藉這股力量,任何一個人,只要他的言行稍有偏離經典之處,便會遭到全社會的唾棄而使自己陷於極端的孤立境地。龍居正採取的這三大措施一度取得了驚人的效果,天外天果然在一段時間內從外表上成了君子國。然而,浪子瓜青的出現卻打破了這種美好的局面,對於這樣一個天生放蕩不羈而又不信神靈的人,龍居正束手無策,造就引出了頭生善人的正式出山。頭生善人發明了勸善禮--種極為殘酷的致人於死地的懲罰。於是,天外天社會在制度或結構方面的建設便最終完成了。 不錯,從外表上看,天外天社會在改造人性上確實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可是,這種成功的改造到底是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的呢?說穿了,它無非是利用了人們的趨利避害之心,利用了一般人願意吃小虧占大便宜的心理(善人將升人天堂永享至福),利用了一般人害怕孤立、害怕受懲罰的心理(想象中的、遙遠的懲罰和現實中的、近在眼前的懲罰)。簡言之,它正是利用了人的自私心,利用了人性中的弱點而起作用的。因此,它怎麼能達到消除自私心,改變人性弱點的目的呢?真正的善人,按照定義就應該是一個自覺自愿為善的人。如果一個人做的各種好事,都是出於貪圖更大的獎賞或是為了脫避殘酷的危害而做出的,那麼他的行為還有什麼道德價值可言呢?非自覺自愿的善人根本不是善人,那本身就是自相矛盾。 天外天社會用來改造人的那些手段是和它要改造人的目的正相反對的。所以它非但沒有把人變得更好,反而把人變得更糟。天外天並沒有使它的居民善化,說到底,它不過是使其馴化了而已。假如說人是可以被馴服的,那麼做到這一點的秘密就在於:一方面施加極端的恐怖,另一方面又提供堂皇的理想。靠着這兩方面的巧妙結合(善道神話加勸善禮),一個被恐怖嚇得不得不按照那套清規戎律行事的人,便可以自己欺騙自己,自己安慰自己說自己是在追求偉大理想。有恐怖作後盾,不愁人們不忠於理想;有理想作旗幟,恐怖手段也就得到了最好的辯護。天外天社會是天堂與地獄的混合物。確切地說,它是地獄而非天堂。因為,真正的天堂不容許其中含有任何形式的地獄,而一個要想長治久安的地獄卻必需要包含一個外觀上的天堂。

六 天外天是實行善政的,可是實際上它的善政卻成了苛政。這是怎麼搞的呢?說來也很簡單:天外天既然要求人人不能有半點「雜念」,這本身就是苛求於人,因此它當然就造成了苛政的局面。這正像有些父母一心望子成龍,結果使得兒童不堪重負。歷史上有些清官,其實原是酷吏,也是基於同樣的道理(見《老殘遊記》)。天外天的居民並非不知道惡有大小之分,但是據說是出於防微杜漸的考慮,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搞起了無限上綱的把戲,到頭來反倒是混淆了大惡小惡的界限。這恰好就是苛政的邏輯。珍珠吃了一口石梆肉,立刻引起她的情人三喊的極大恐慌,因為「一天吃小,二天吃大,三天就吃人」故而萬萬容不得。這使人想起笑話中的那位縣官,他下令處死一個只不過偷了一文錢的小民,其判決詞是這樣寫的:「一日一文,千日千文,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斬!] 經驗證明,對細小的過錯一味苛責嚴懲往往是適得其反。它會使人們變得消極--既然一說話一做事便有犯錯誤的可能,那麼不說話不做事便成了萬全之策。它會使人們變得被動,這就導致了普遍的謹小慎微。如果一個人對自己頭腦中的任何「私字一閃念」都視若洪水猛獸,他必然會陷入「原罪]之感,從而產生強烈的自卑意識。一個苦苦堅持這種修煉的聖者也許是無懈可擊的,但常常也是乏善可陳的;這樣的一生即使是純潔無瑕的,但必然也是暗淡無味的。問題在於:人生的真諦究竟是什麼?把道德上的自我完善當作唯一的目的而排斥其它,那麼這種至善還有多少意義?小錯確實可能發展為大錯,但小錯畢竟不等於大錯,它也並不必然地要變成大錯。我們不相信那種對小過錯而感到罪孽深重的痛心疾首會是推動一個心智健全者進步向上的最好動力。當我們看到一些人為自己的某些小過失而痛加貶責時,我們不能不嗅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自虐狂氣味。要麼就是裝腔作勢,以自責自貶的形式來自炫自誇。炫耀功績使人悶氣,炫耀罪惡使人憤慨,而炫耀美德則使人厭惡。無怪乎那個以自己心裡「清澈澈、亮堂堂」自居,不斷地向子孫後代講述自己如何成為「善人中的善人」事跡的梔妹善人,其「舉止使人覺得多少有些做作」了。 天外天的居民對吃老鼠肉的浪子瓜青和吃石梆肉的珍珠嚴格劃清界限,像防避瘟疫一樣地徹底地孤立他們,這不僅反映出天外天居民見識上的愚陋,更表明了他們氣度上的偏狹,揭示了這些以美德相標榜的人在美德上的根本缺陷。造就是「禮教殺人].在一個信仰一整套共同的嚴格的道德清規戒律的社會裡,「道德」是會殺人的。費爾巴哈早就看出「信仰包含着一個兇惡的原則」。這個原則就是不寬容。不是說在這種社會裡人人都親如兄弟嗎?是的,但那僅僅是對待相同信仰者才是如此。如果我們迷戀於這種社會中那種超乎尋常的友愛,那麼我們不應當忘記,這種超乎尋常的友愛是以另一種超乎尋常的仇恨作為其必要對應物的。天外天的人對於他們之外的世界滿懷仇恨和疑懼,對於其內部任何一個在思想行為上略有不同的人都視若仇敵。他們的劃清界限倒還不是怕株連而是出於狹隘的信仰,這就更可怕。怕株連者多少會自感理虧而很難十分徹底,出於信仰的不寬容卻使人有一種大義凜然的感覺而分外理直氣壯。這就使得被排斥者的處境尤其悲慘無助。浪子瓜青就是這樣被活活逼死的,而他的慘死甚至引不起以善為本的天外天人的半點同情。正所謂「死於理,其誰憐之!」珍珠苟活了下來,但那是以當眾人面脫光衣服登門請罪為代價才換來的。按照《童子經》的指示:「鴨踩鴨,雞趕雞,心中無鬼敢脫衣。]一個人只有丟掉尊嚴,不顧羞恥,才能證明他真心誠意接受批評改造。你覺得這種要求很古怪、很荒唐嗎?其實不然。形形色色的天外天們都是實行的這套辦法,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善道本來是人道的一部分。但是在天外天,它卻成了凌駕於人道之上的東西,並且反過來以自己的名義踐踏人道。有些人感到奇怪:為什麼在十年浩劫中發生了那麼多肆意侮辱人格尊嚴的事情?尤其奇怪的是,為什麼那些受害者當時竟然大都領受了這份侮辱而極少表示反抗?天外天的故事喑示出了它的答案。從原始宗教直到現代迷信,幾千年來,「通過受辱以淨化靈魂」的意識太深入人心了!浪子瓜青死了,天生的異教徒珍珠在經過這番侮辱後終於皈依了天外天。不要以為這種皈依是虛假的。「苦澀的愛」一語像是個邏輯矛盾,然而正因為它的不可理喻才使得它變得更為頑固不化。假如在整個天外天尚未興起普遍的反叛意識之前,珍珠的父母兄姊(山下的普通農民)就要勸珍珠離開天外天重歸山下,我想,珍珠很可能是會拒絕的。因為她需要通過對天外天的忠誠以證明那次侮辱不是侮辱。正如一個拒絕了某一男子求愛的女子,一旦被那個男人強姦之後,那個男人又再次求婚時,這位女子反而會接受。因為這樣一來,原先那場強姦似乎就不再是強姦了.否定自我是痛苦的。如果你在暴力的侵犯下失去了自我,為了解脫,你可能會認為把那個橫遭顛倒的自我認作真正的自我也許還要好受些。研究宗教史的學者們斷言迫害造成分裂,這隻說對了一半,那只是在這個宗教業已衰微時才是如此。而在這個宗教的興盛時期,迫害倒是鞏固了忠誠。當其一個人還缺乏足夠的獨立意識,並將自己看成是某一團體的附庸時,一旦面臨以這個團體的名義施加的迫害,他心中湧上的第一個念頭通常不是抗爭,而是表白,這就促使他表現得格外忠誠。宗教大法官們之熟衷於猜疑迫害,恰似於某些情人之熱衷於吃醋,如果說它們的長期濫用最終會導致離心離德的話,那麼它們的適量運用確實常常能達到增加對方盲目忠誠性的效果。 「忠誠]是個動感情的字眼,所以有時它會蒙蔽理智。否認這個觀念恐怕會使你顯得庸俗,接受這個觀念卻無疑會使你變得愚蠢。珍珠在經受了那場羞辱後反倒愛上了天外天,那自然是非一顆高尚的心靈做不到的,然而你能否認這裡面不包含着可憐的軟弱和巨大的愚蠢嗎?

七 天外天對一般正常人要求過於苛刻,好像那種因對子女預期過高而待之過厲的父母。另一方面,它對無能的弱者,(例如狗賤公子)卻又是給予了過多的眷顧,恰如那些因溺愛而驕縱其子女的雙親。照天外天的善人們看來,助人是行善,而行善是永遠不會過分的。他們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要幫助人?幫助他人應不應該有個限度?這種疏忽是很可諒解的,因為現世中大多數人的毛病是給他人幫助得太少而不是太多;但是這種可諒解的疏忽的後果卻未必是可以諒解的,因為那有時竟比幫助過少造成的後果還要遭糕。助人是為了使他人自助,這就和父母養育兒女的目的是為了使兒女們能成為獨立自主的個人一樣。愛人、助人確實是可能過分的,這會導致被愛者、被助者的依賴性,一旦對方把依賴視為當然,那就很容易變得驕橫暴虐。對於施愛者、施助者一方面而言,過分的愛、過分的助也常常不是出於真心為他人着想的目的,其中每每隱藏着炫耀自己、美化自己的不甚老實的動機。 . 我們有些人,習慣於依賴父母、依賴朋友,到了異國他鄉,發現別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務。至多是扶你一把就離你而去,便大罵別人自私自利、憤慨他人冷漠寡情,這實在是可悲可嘆之事。須知,亞當、夏娃倘若老是生活在上帝悉心照顧的伊甸園,則人類不可能是今天的人類。狗賤最終悟出了一條絕頂重要的真理:所為和所得相當,人生才有真正的自信。早期的狗賤招人反感,晚期的狗賤卻令人油然而生敬意。狗賤依然愛着早啼,但他不再準備占她為妻,並且不顧危險地通知早啼們免蹈死地。這簡直是壯舉。我歷來不相信所謂愛情都是自私的那種說法,因為真正的愛情必須尊重對方的人格。當然,在愛情上自輕自賤式的「無私」也是令人作嘔的,因為它是對自己人格的不尊重。狗賤最後的抉擇是英勇的,因為它向人們充分顯示出「一個新人的自重]。

八 這裡,我們已經觸及到整個天外天悲劇的關鍵所在:不論是期人成聖還是助人為樂,我們都不可不尊重對方的獨立人格,不可不承認對方的自由自主。否則,一切善舉都有可能走向自己的反面。世上有些一好人其實是很危險的,因為他們總是忍不住要強迫別人成為他心目中的那種好人,強迫別人接受他自以為是的那些幫助。他們是些善意的暴君:也許他們的確是善意的,但他們仍然是暴君。一旦別人不肯接受他們強加的幫助,一旦對方不願遵循他們指定的清規,一旦人們決心走自己的路,他們就凶相畢露了。如果說瓜青的慘死是序幕,珍珠的受辱是過門,那麼,以瘋牛事件為導火線而引發的一場全面內戰,便是天外天社會悲劇的高峯。這場內戰一開始就具有自殺的性質,而最後它果然結束了自己。

九 天外天的內戰是殘酷的,正像書中所說:「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東西是不同信仰的人群之間的猜忌與仇視。」不同利益誠然也會招致衝突,但一般來說,不同利益的各方總還有一定的相互依存關係。利益並不具有絕對的排他性。利益是可以分割的。因而不同利益的各方有可能達成某種妥協。把利益作為行為指針的人可能會發現,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自己的利益追求,或是讓自己的利益追求按照一定的規則、方式進行是可取的。這意昧着,即使不考慮大多數人所具有的利他心和公益心,僅僅是利己的打算,就足以把不同的人們聯繫在一起比較和平地共處。顯然,人們當初之所以結成社會,主要不是出於利他心和公益心(公益心既是社會的產物,自然不可能是導致社會形成的原因)的驅使,而是為了更好地實現自己的利益。如果這種結合只對一方有利而對另一方絕對有害,則結合根本不可能存在(狼和羊就不會結合成社會)。在這種情況下便可能引起社會革命。革命的目的在於建成一種更為合理的結合方式。所謂更合理,無非是指在其中人們的不同利益能夠更好地互相依存或更好地互相協調。所以它一般不會導致整個社會的毀滅。它只是要克服個人利益的惡性追求和畸形發展。 信仰卻與此不同。信仰是絕對排他的。信者堅信自己壟斷着全部正義和善良,不信是罪惡,不同信仰者是魔鬼。整個世界斬釘截鐵地分為「我們」和「他們」。除非「他們」徹底改宗,歸順「我們」,否則只能給予詛咒和仇視。這就從原則上宣布了一種全面的戰爭狀態。因此,當信者與不信者或不同信仰者之間處於力量均衡時,雙方未必沒有共處的可能。但是對於真正的信者而言,這種共處只有策略上的意義。寬容意味着承認對方也可能是對的,所以真正的信者絕不會寬容。出於利益驅使發動戰爭者既然以獲得利益為目的,因而會滿足於對方的被征服以進行壓榨。出於信仰驅使發動戰爭者卻是以推動信仰為宗旨,因此務必將不同信仰的一方滅絕而後快。信者不懂得妥協,因為信仰本身不允許打折扣。受到克制的利益仍然是利益,受到克制的信仰卻不成其為信仰。 純粹的利己主義者是很少的,利他心、公益心是一股無處不在的強大制約力量。可是,由於信仰本身既然把利他心、公益心統統溶化在自己之中,因此對於一個堅決的信者來說,不存在任何可以軟化他那種鐵石心腸的因素。信者把同情心全都施予了相同信仰者和改邪歸正者,他們留給不信者和不同信仰者的便只有不調和的敵意。一個人出於利益而傷害了別人,可能會感到內疚和自責,而信者整起不信者和不同信仰者來卻全無此種良心的負擔,反倒會產生一種正氣浩然的自鳴得意。理性的說服力在信仰的銅牆鐵壁面前是無能為力的(石匠阿通想和素食者們亦即天外天的正統信徒們講道理遭到對方的堅決拒斥)。因為信者的特點之一便是否認他們和別人有任何共同語言,這就釜底抽薪地取消了一切理性對話的可能性。人比動物的高明之處在於人能具有類意識,他能夠超越自己的狹隘立場去考慮問題。換言之,他能夠「將心比心]、「設身處地」地去理解別人。可是,信者把這種類意識縮小為宗派意識。他只願意,只能夠理解和自己相同信仰的那些人,不願意也不能夠理解和自己不同信仰的其它人。要理解別人,必須把自己置於對方的立場,而這對信者來說是辦不到的,因為那無異於讓他們放棄(雖然只是暫時的想象中的放棄)他們的信仰。所以信者是不可理喻的。 確切地說,爆發在天外天的這場內戰並不是兩派持不同信仰的人們之間的爭鬥。在這場內戰中,只有一方才是嚴格意義的信者。是素食者不能容忍葷食者。葷食者一方倒是願意容忍素食者的。可惜的是,戰爭不同於和平。保持和平取決於雙方的意願,引起戰爭,只需要有一方抱此意願就夠了。以阿通為首的葷食者完全沒有與素食者為敵的意願,只是由於對方的不寬容才造成了那種勢難兩立、一觸即發的局面。本來他們想遠走高飛、一走了事。可以想見,如果葷食者們果然也建成了一個獨立的社會,這個社會將會是比較開放的。但是他們走遲了,戰爭終於在此之前爆發,最後導致了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乍一看來,素食者的行為是很費解的。以善為本的人們何以會變得如此兇惡?那些原先對牛步天一夥都不忍心下手的人,怎麼對自己昨天的弟兄這樣殘酷無情?這當然和頭生善人有關。如果在危機爆發之際,那位天外天的祖師龍居正仍在主事,結局很可能完全兩樣。但是,在領袖能夠決定一切的地方,正好反映出追隨者們的一個基本特點。像素食者這類人,和古今中外各種各樣的信者一樣,他們都處於理智的不成熟狀態,非常缺乏自主意識。有如愚蠢軟弱的羊群,完全是盲目地追隨着頭羊而行動。如果他們的領袖如龍居正一類善良迂闊,則他們的行為也是善良迂闊;如果他們的領袖像頭生善人一樣狡黠兇殘,則他們的行為就會是狡黠兇殘。此其一。 第二,像善化哲學這種空想主義,本來就包含着向其對立面轉化的潛在趨勢。善化哲學既然過分誇大了一般人身上善的因素,實際上,它是把善的因素看成一般人的唯一的因素,並把一切惡都歸之於像牛步天一樣十足惡棍的怙惡不悛,這就使得信者們在看待人事上失去分寸感或日程度意識:不是白就是黑,不是善人就是惡棍,不是天使就是魔鬼,不是「我們]就是「他們]。從而迫使他們對一切「異己者」採取極端態度,這種極端態度就導致了極端手段。最善良的人或者說自命為最善良的人就變得最兇惡。中世紀宗教裁判所令人髮指的暴行,駭人聽聞的聖巴托繆大屠殺,不正是由那些宣稱連敵人(這裡的敵人係指私敵)都要愛,別人打了你左臉你應把右臉迎上,自信為最善良的人干出來的嗎?這裡面並沒有什麼不合邏輯的地方。 最後,我們還要看到,天外天的善良的居民們其實從一開始就未必是如人們(包括他們自己)所想象的那麼善良。他們的善良的外貌,一定程度上乃是自身懦弱的表現。長期以來,人們習慣於美化弱者,想當然地以為他們具有無比善良的品德。不錯,面對強暴者的欺凌,弱小者很容易顯得善良。但是,一個人不傷害他人可能是出於迥然不同的兩種原因:一種是他沒有傷害他人的意願,另一種僅僅是因為他沒有傷害他人的力量,而軟弱無力的地位則掩蓋了這種重要的區別。對弱小者的同情往往使我們注意不到這種區別。這誘使多愁善感的我們把善良的美稱毫不猶豫地加到一切弱小者的頭上。殊不知這些弱小者們之中從來就隱藏着,有時甚至是孕育着一批一旦得勢便凶相畢露或至少是並不仁慈的人。歷史為我們提供了足夠多的教訓,可惜的是,能夠接受這種教訓的人卻太少了。

十 實際上,天外天的素食者們不但是在為信仰而戰,也是在為利益而戰。作為非自願的信仰者,他們是把自己的利益掛在了信仰的賬下。換句話,他們之中的許多人是為了自己的利益才去表示忠於那個信仰的。這毫不足怪。既然在天外天只有信者才吃得開,故而自然會有許多人為了吃得開而去當信者。照說信仰善化哲學就意味着必須多行善事和厲行節慾,因此當信者似乎是沒有什麼便宜可占的。但事實卻未必如此,天外天既然標榜以善為本,它難免要按照人們「善]的程度來確定其在社會中的地位高低。一個人愈善,他的地位就愈高,因此出於社會的需要、工作的需要,他就愈益脫離普通的繁重勞動而享有特殊的照顧與便利。相應於「善人之中還有善人」,則是「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平等],這當然是自相矛盾的,凡以道德治天下者都免不了這種自相矛盾。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大部分素食者們乃是不自願的信者,這就是說,他們並不是真心地安於吃素節慾,而是出於對成仙得道的非非之想和出於對遭受來世與現世的懲罰的畏懼。因此,他們對於別人吃葷享樂勢必抱着一種既怕且妒,巴不得對方遭天打雷轟,並且總是忍不住想「替天行道」地給別人製造痛苦的陰毒心理:要是不遵守清規的人們可以自由自在、快快活活地過日子,那麼我們整天苦苦地壓抑自己豈不是太虧了嗎?非自願的禁欲主義者們一得勢,必定要去壓迫所謂享樂主義者。只有使得享樂主義者享不成樂,他們內心的積怨才能得到發泄,積苦才能得以消除。也許,我們先頭對信者的偏狹殘忍的指控是不正確的。真正的,即自覺自愿的信者並不偏狹殘忍。像一切真心相信自己選擇了更加完善的人生道路的人一樣,真正的信者對他人毋寧說是滿懷慈悲、滿懷寬厚的,他對於不信者是同情的、憐憫的,但不可能是仇恨的。眾所周知,幸福的人一般都寬大和平,而真正的信者都是深信自己是幸福的人。歷史上那些不同信仰者之間的殘酷戰爭,從來就不是由於對信仰的執着追求的結果,而是有些人假借信仰的名義攫取權勢,還有便是那幫非自願的信者們被壓抑心理的惡性發作。不錯,由於真正的信者相信唯有自己才選擇了正確的人生之路,而別人都還處於歧路迷途,總是會產生濟世救民,普渡眾生的意向,因此稍不注意,他們便很容易卷進形形色色的旨在以強力推廣信仰的聖戰漩渦之中。歷史上不同宗教或不同教派之間的冷戰和熟戰一共持續了好幾百年,最終變成了永久的休戰。它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教訓。 歸根結底,我們不能依靠強力去推行信仰,不能依靠強力去迫使人們接受我們自以為是的真理,不能依靠強力去迫使人們實行我們所規定的那種善良。把中世紀狂暴專橫宗教大法官和十字軍騎士與現代的和平寧靜的基督徒相比,我們必須說後者才是更虔誠的信者。不同信仰之間並非註定了只能是勢同水火,它們應該和平共處,也完全能夠和乎共處。惟有在和平共處中,一個自命為善良真誠的信仰才能保持它的善良與真誠。

十一 天外天社會的自我毀滅是令人深思的:為什麼一個無比美好的理想卻導致了一個無比痛苦的現實?有人說:那些想在人間建立天堂的人往往造成了地獄。天外天的歷史似乎為這句冷峻的斷語提供了慘痛的例證。但是我們要問的是:為什麼? 天外天唯一的倖存者三喊在躲過了那場劫難之後,一個人在山上又度過了二十幾個冬春。每天晚上,他都做着同樣的夢。在夢境中,「他和珍珠相會了。珍珠穿着十分漂亮的衣服,柔婉的嗓音哼着《盤古經》。她臉上總是帶着迷人的微笑,從來沒有愁色。天外天所有死去的人都在那裡和睦相處,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人們經常洗澡,身上散發着香氣。那裡有一座鹽山,挖之不盡,取之不竭;那裡有各種甜蜜的水果,抬手便可以摘來;那裡有吃不完的米飯,灶里總是燒着火,鍋里總是香噴噴的;那裡的人們都吃肉,但肉是從地里長出來,不是屠殺牲畜得來的;那裡的房子,有一條長廊連結着,無論在哪裡都像是在自己的家;那裹的人永遠不老,也從來不生病;那裹的孩子不爭食,那裡的姑娘愛着每一個男人].三喊的夢不反映現實的天外天,但卻反映着天外天的理想。這一點太意味深長了:現實的天外天毀滅了,天外天的理想卻依然活着,而且正是活在那個深受現實的天外天之苦的人的心中! 它告訴人們,只要條件允許,老實善良的三喊們還會再建立另一個天外天的;即使第二個天外天重蹈覆轍,人們還會努力去建第三個、第四個天外天。那個把人們引向毀滅的觀念是如此有力,它總是作為指導人們臻於至善的光輝理想誘惑人們主動地投入自己的深淵,有如那誘惑飛蛾的燈火。否定天外天的現實是容易的,它自己就已經否定了自己;然而,否定天外天的理想卻是極其困難的。也許,我們每個人心靈深處都有着一個理想的天外天。 三喊的夢境顯然含有許多幼稚可笑的成分。譬如在飲食方面,他想到的只是鹽、肉、水果和米飯。可憐的人,連奢侈的夢想都那麼清淡,這使人想起那些年,有些地方的人們不過是剛剛吃了幾頓飽飯,就相信他們已經進入了「共產主義天堂」。在貧乏的社會中,連夢想也是貧乏的。孤陋寡聞的三喊當然不知道,當他夜復一夜地溫習他那自以為十全十美的桃源夢時,山下的世界已經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三喊們太容易知足了。要實現三喊的夢想有什麼難?動物園裡的動物的生活不早做到了嗎? 不過,最值得我們注意的,不是三喊的夢想中那些具體的細節!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改變這些細節,而是它的基本精神--它或許植根於我們很多人心中。三喊夢想的基本精神是:保證每一個人的每一種欲望都毫不費力地得到充分的滿足。三喊們顯然不滿足於建立這樣一種社會,其中,每一個人都能夠自由地奮鬥、自由地追求。不,照三喊看來,僅僅是建成這樣一種社會實在是太不夠了!這種社會僅僅是給予了每個人追求幸福的機會,但是卻沒有保證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的結果,這豈不是很空洞、很片面、乃至很虛假的嗎?三喊們堅定不移地認為,一個真正美好的社會必須能切切實實地保證每個成員都獲得充分而完整的幸福,誰也不應比誰的少。否則,這個社會就不是真正完美的。可是問題在於;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三喊既希望於大自然的現成供應--挖不盡的鹽山、吃不盡的水果、從地里長出來的源源不斷的肉。這當然是妄想。然而,只要人們需要的物品是人們必須通過勞動才能得到的,那就意味着它們決不可能是無限豐富的,因此要保證每個人都充分的富足就註定是辦不到的。於是,回到現實中來,我們就必須在二者中擇一:要麼,我們滿足於一個機會平等的社會,在這樣的社會中,結果很可能是不平等的。要麼,我們堅持要建立一個結果平等的社會,儘管我們的本意是希望大家都同等的富足,但實際上卻只可能得到同等的貧困(誰也不應比誰的少,反過來就是說,誰也不應比誰的多)。現實的天外天已經證實了這一必然後果。三喊始終執迷於天外天的美好理想,他始終未能洞悉理想的天外天與現實的天外天之間的這種不可分割的聯繫,這是他最大的悲劇所在。

十二

天外天所體現的理想,乃是人類的一種極其古老而又極其深刻的理想。天外天社會的興衰史提醒我們:是重新審視這一理想的時候了。在這種理想中,哪些因素是對的,哪些因素是錯的。毫無疑問,那種希望普天下人民都和睦富足的願望是極其美好崇高的,對弱肉強食的憤慨與反抗也是完全正當有益的。至於它的善化哲學,除去其中某些幼稚荒唐的清規戒律之外,其主旨畢竟是無可爭辯的。不過,這種理想的確也包含了許多雜質。它不懂得,完美是人應該追求的,卻不是人能夠占有的。人生、歷史,其價值、意義在於它的過程,而不在於它的最終結果,如果它有所謂最終結果的話。人類不可能達到一切欲望都毫不費力地得到充分滿足的地步,除非是死亡(涅盤,也就是死亡,被有些人視為至善至福的境界,理由正在於此)。作為一種理想,它似乎把人估計得太高;然而當它付諸實踐時,我們便常常發現,它實際上卻是把人估計得太低。尤其是它不曾意識到自己與他人、個人與社會的區別。道德是個人的事情。我們可以對自己提出極高的道德要求,但是我們不能強迫別人非那麼做不可,不能強制一個社會非實現那種要求不可。強力只能用於制止真正的罪惡,不能用來培養美德。如果我們對人類還抱有信任,那麼我們就該相信自由的積極價值。一個人如果從骨子裡認定人是不配享有自由的,那麼,他對人類的愛不是很可疑的嗎?天外天的理想破滅了,但是我所責怪於它的,主要並不在於它的過於理想(儘管在某幾處似乎如此),而是它的不夠理想,甚至是它的很不理想。從表面上看,我好像是在削弱這種理想,然而我認為,只有當它把自己限制在其應有的範圍之內,它才不失為一種有益的理想。在這裡,正用得上那句熟為人知的格言:越過真理一步就是荒謬。 我已經扯得太遠了。「這也叫文學評論嗎?」「一部《桃源夢》的小說真的包含了這麼多的意義嗎?」我坦率地說我不知道。我只是信筆寫下了我讀這部小說所想到的一切。或許,我可以用下面一句話來為自己辯解---主動的閱讀是再一次創造。 一九八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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