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國鋒這個人

布什會開戰鬥機，普京會耍跆拳道，習近平學過拳擊，華國鋒擅長摔跤。

1972年，我在山西省鐵路建設兵團三團十八連當戰士，說是戰士，其實沒有領章帽徽，沒有軍籍，純屬準軍事組織的民工，成天幹得是超級苦力活，一天竟然挖土方11立方米，月薪三十九塊五毛。家裡沒地位的，父母沒後門的，出身黑五類在城裡找不到工作的，才來鐵路建設兵團當戰士。連長以上的幹部都是從軍隊和公安局抽調來的。

彼時兵團正在太原市古交區修築一條煤炭專用鐵路，簡稱“古專線”。我連駐在常安公社南頭村，200多號男女分住在老鄉家裡。歇工時，我愛聽房東大爺講故事，他動不動就炫耀自己與華國鋒摔跤的往事。

南頭村在抗戰時期屬晉綏邊區第八專區交城縣管轄，華國鋒是交城人，1940年任交城縣抗日救國聯合會主任，經常帶着游擊隊出沒南頭村，與村民混得很熟。當時19歲的華國鋒個頭高高的，身板兒直溜溜的，方頭大臉，好勇鬥狠，擅長摔跤，常與村裡的後生們較量。房東大爺說：“國鋒的搶把、大別、小別、抱腿、轉腰都練得不賴。不過，咱村的後生厲害的也不少。兩家一搭手，不是他把人家撂個狗吃屎，就是人家把他撂個狗吃屎。”

我問：“大爺，那你也把華國鋒撂過狗吃屎？”

大爺得意地笑道：“那當然！那當然！他個子大，胳膊長，我搶不上他的把，就給他上假動作，晃他，趁他不防鑽進去，丟他一跤。呵呵！”

我們山西漢子自古就有摔跤習俗，特別講究四兩撥千斤的技巧，華國鋒會的那些摔法，很多山西漢子包括我也會。

房東大爺回憶往事的1971年，華國鋒剛在中國小有名氣。1969年，他當上中共九大中央委員、湖南省委員第一書記。1971年1月，調至中央任國務院業務組副組長，開始列席中央政治局會議。論他當時的官位，在中央算個中不溜的，但在南頭人眼裡就是超級大官了。凡是在朝廷有了官位的老熟人，老鄉們都喜歡扯一扯他們的往事，套個近乎，過把朝里有人的乾癮。

房東大爺一邊摳着腳丫上的死皮，一邊繼續給我講往事：“那時候，國鋒帶着隊伍常來南頭找吃的，吃完還帶上些乾糧。沒有日本兵來，他們就在村里過夜。聽說日本兵要來，就鑽到山上的林子裡去了。”

我問：“國鋒跟日本兵打過幾仗？戰鬥激烈不激烈？”

房東大爺說：“國鋒帶的隊伍沒跟日本兵打過硬仗，每次放幾槍就鑽進林子了，日本兵想攆也攆不上。那時咱這村裡有個晉綏八分區的野戰醫院，傷員都是從前線轉來住院的，不是國鋒隊伍上的，死了22個，後來政府在墳地建了烈士紀念碑。”

我知道這碑，距離鐵路不遠，每天上工都能看到。

華國鋒原名蘇鑄，民國十年正月初九（1921年2月16日）生於交城縣南關街一戶商人家裡，是家中第四子，也是最小的兒子。1928年，父親蘇慶惠去世，他和三哥由母親王二女撫養長大。他上過交城縣南關小學和商業職業學校，如果沒有發生抗日戰爭，蘇鑄定會子承父業做一名晉商。

1937年，日軍攻入山西。二戰區長官閻錫山上將成立了犧牲救國同盟會，任會長，凡是願意抗日的山西人，不拘黨派，一律允許入會，參加抗日救亡運動。犧盟會在各縣建立了抗日武裝。次年，17歲的蘇鑄參加了交城縣犧盟會領導的抗日游擊隊，取“中華抗日救國先鋒隊”之意化名華國鋒。同年10月，他加入中共，那時他還未成年。

1945年，抗戰勝利了，24歲的華國鋒升任中共陽曲縣委書記兼縣武裝大隊政委，與國軍打起內戰來。1949年1月與韓芝俊結婚，未幾便隨解放軍南下。8月，任中共湖南湘陰縣委書記兼縣武裝大隊政委。如今江南各省都有很多山西人做官，就是那時隨軍南下的。

1951年以後，華國鋒次第升任湖南湘潭縣委書記、專署專員、地委書記。1955年秋，毛澤東推行農業合作化，將土改時期分給農民的土地耕牛全部掠奪到黨領導的集體名下，全力打造赤貧遍地的中國農奴社會。華國鋒緊跟元首不放鬆，接連寫出《克服右傾思想，積極迎接農業合作化運動高潮的到來》、《充分研究農村各階層的動態》、《在合作化運動中必須堅決依靠貧農》三篇文章，搖旗吶喊，獲毛賞識，在長沙接見了他，這是華第一次見到毛。

有人說華國鋒是毛的私生子，所以毛重用他，我壓根不信。交城和古交的很多老鄉都知道交城商人之妻王二女生過一個兒子叫蘇鑄，後來自家改名華國鋒，所生子女仍姓蘇，與毛澤東八竿子打不上。華國鋒受毛重用的原因是那三篇文章寫得及時，故能引起了毛的注意和好感。

1959年夏，廬山整人會議結束，毛澤東趁着幹掉彭德懷、張聞天、黃克誠、周小舟（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反黨集團的餘興，提拔華國鋒升任湖南省委書記處書記。

1968年4月8日，湖南省革命委員會在文革鑼鼓聲中成立，華國鋒出任副主任，次年升任湖南省委第一書記。當時全國90%的省級幹部都被打倒了，華卻官運亨通。

1971年1月，華國鋒進京做了國務院業務組副組長，得到列席中央政治局會議的資格。

1973年8月中共召開十大，升任中央政治局委員，10月任公安部部長。

1975年中共召開四屆人大，升任國務院副總理，兼公安部長。

1976年1月，周恩來去世，華國鋒升任國務院代總理。4月5日，天安門廣場發生悼念周恩來的四五運動，華奉毛之命調動軍警和民兵手持大棒鎮壓集會群眾，毛撤掉鄧小平中共中央副主席兼第一副總理的職務，提拔華國鋒升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兼國務院總理，讓他主持中央工作。

1976年9月9日，毛死，華國鋒按序排位，成了中國地位最高的人。

中共中央主席這個寶座，毛原本是留給老婆江青坐的，所以江青準備登基。在她眼裡，華不過是條資歷淺的狗而已。

於是華國鋒坐不住了，他明白，眼前只有兩條路：一條是讓江青做主席，自己乖乖做江青的狗；另一條是幹掉江青，自己做主席。

此時，華國鋒摔跤養成的性格就發揮了關鍵作用：與其被那個霸道的毛夫人撂個狗吃屎，不如把她撂個狗吃屎。在中共歷史上，做事最果斷的領袖，除了毛澤東就數華國鋒了，劉少奇、朱德、周恩來、林彪、鄧小平、胡耀邦、趙紫陽、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都不如他。

決策後，他吩咐大內總管汪東興和軍委副主席葉劍英備戰。1976年10月6日晚，華國鋒親筆簽字調兵，下達了逮捕四人幫的手令，中央警衛團（部隊番號8341）奉命執行，抓捕了江青、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隨後又將毛澤東的侄子毛遠新、近臣謝靜宜、遲群等人逮捕。中央外聯部部長耿飈拿着華國鋒的手令，帶兵接管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控制了輿論中樞。

毛生前獨家執掌兵權，即便調動一個排的兵力，也必須經他批准。毛死，華國鋒獨家執掌兵權，沒有他的手令，葉劍英和汪東興都調不動兵。要論四人幫是誰粉碎的，當然是華國鋒。如果他不粉碎四人幫，反過來粉碎葉劍英汪東興，也照樣能成功。

逮捕四人幫當夜至次日早上，中共中央政治局在西山開了緊急會議，汪東興、葉劍英、陳錫聯、紀登奎、陳永貴、倪志福、李先念、吳桂賢等人擁戴華國鋒升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加上他已有的國務院總理職務，成了身兼黨政軍三個最高職務的龍頭老大。

這一年，華國鋒55歲。

從華國鋒的仕途來看，他從19歲到55歲一路順風，從一個在南頭村泥地上光着膀子與人摔跤的小後生，變成中國黨魁元首，生平既沒有參與創黨建軍，也沒到蘇聯鍍過金，還不曾指揮過千軍萬馬打仗，竟然爬到全伙八旗王爺們的頭上做起了他們的主子，真夠神的了。

中共中央在天安門廣場召開了百萬人集會遊行，慶祝粉碎四人幫。群眾在下面載歌載舞，盡情謳歌英明領袖華國鋒，華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見了，雙手抱拳，以晉商標準禮向百萬人群作揖，這也是相當獨特的。當時給華拍照的攝影師見了，放膽進諫。華聽了，覺得言之有理，遂改成向群眾揮手致意。

華國鋒相貌敦厚，卻很精明。他在黨內混了幾十年，深知中共既然要維護一黨專政的地位，就離不開毛澤東，好比閻王爺與牛頭馬面的關係，否定了閻王爺，閻王殿就不是閻王殿了，牛頭馬面到哪找飯吃呢？所以他拿毛澤東生前寫給他的紙條“你辦事，我放心”作為執政合法性的依據，這一招果然靈驗。後來鄧小平雖然把他擠下台，卻到死也不敢公開否定毛澤東。江、胡、習更不敢否定毛。彭德懷挨整時，搬出《黨章》抵擋毛澤東；劉少奇挨整時，搬出《憲法》抵擋毛澤東，都絲毫不起作用，照樣一個個被毛整死了。比起華國鋒來，他們都是幼稚派，不懂得依附、利用毛澤東的重要性。《黨章》和《憲法》都是忽悠傻瓜們的東西，遠不如毛寫的紙條更管用。

華國鋒吃到了毛紙條的甜頭，又拿出毛的另一張紙條“照過去方針辦”當作治國令箭。他主持出版了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堅守毛的指示，肯定文化大革命是正確的；阻止黨內為彭德懷平反、為天安門事件平反的要求；把批鬥四人幫與評價文化大革命隔開。1978年，華主持制定了新憲法，鞏固黨居於憲法之上的政治體制；國歌《義勇軍進行曲》換了新詞，不再“冒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改成“我們萬眾一心，高舉毛澤東旗幟，前進，前進，前進進”。

華在經濟上延續毛制定的“工業學大慶”與“農業學大寨”的路線，繼續以大寨作為全國農業發展的模板，剝奪農民的自由。

外交上，華國鋒繼續發展與紅色高棉、羅馬尼亞、南斯拉夫、北韓等社會主義小兄弟的關係，敵視修正主義蘇聯，延續毛澤東的“三個世界”的外交路線。蘇聯小兄弟越南企圖在印度支那稱霸，威脅到中共在印度支那的地位和利益，1979年2月，華國鋒派鄧小平出訪美國，同時派大軍殺進越南，造成中美串謀進攻越南的假象。蘇聯一時間被震懵了，未敢依蘇越軍事盟約對中國用兵。待北極熊醒悟過來，中國已從越南撤軍了，這齣戲是華國鋒在中央軍委主席任上打過的唯一大仗。

華國鋒成了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英明領袖，按照黨的慣例，戈培爾們開始把元首造成神，仿效當年篡改陝西民歌變成《東方紅》的做法，把山西民歌《交城山》改成一首頌歌，原詞是這樣的：“交城的山來交城水，不澆交城澆了文水。交城山里沒有好茶飯，只有莜麵烤酪酪，還有那山藥蛋。灰毛驢驢上山，灰毛驢驢下山，一輩子也沒坐過那好車馬。”改成：“交城的山呀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實呀實在美。交城的大山里來了游擊隊，游擊隊裡有咱的華政委。華政委最聽毛主席的話，他緊跟毛主席打天下。”

造神的手段，還有華國鋒的畫像與毛澤東畫像並列懸掛，並享有同毛澤東一樣的擁戴。《交城山》同《東方紅》一併播送，在各大媒體上以“英明領袖”作為他的代稱，此代稱與“偉大領袖”毛澤東不能混用，一人腦袋上頂一個特大光環，刺得全國人民晃眼。

華國鋒做事雖然果斷，洞察歷史潮流的能力卻不夠。他大打毛牌過了頭，1977年2月在《人民日報》上推出“兩個凡是”的說法，即“凡是毛主席作出的決策，我們都堅決維護；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們都始終不渝地遵循。”支持這一主張的中央領導人有汪東興、陳錫聯、紀登奎、吳德和陳永貴，這五人和華國鋒在黨內形成了“凡是派”，華國鋒堅持毛提出的“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在各個領域維護毛的權威，這種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政治犯了眾怒，一場摔跤又開始了。

當時全國人民孜孜以求的是擺脫毛澤東思想的束縛，廢除毛澤東制定的苛政，大多數共產黨員也有此願望，華國鋒的做法違背了民意，激起了反彈。

1978年5月10日，時任中央黨校副校長、中央組織部部長的胡耀邦開始向華國鋒的“兩個凡是”宣戰。他親自審定了南京大學哲學系教師胡福明先生寫的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發表在他創辦的中央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第60期上。當日，新華社轉發了這篇文章。次日，《光明日報》以特約評論員署名全文發表於頭版。12日，《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同時轉載。數日之內，該文傳遍全國，掀起了真理標準大討論。

這篇文章7000余字，主張只能依靠社會實踐檢驗真理；任何理論都要不斷接受實踐的檢驗；強加在人們身上的精神枷鎖，必須堅決打碎。汪東興指責這篇文章“實際上是把矛頭指向主席思想的”。汪說得非常準確，全國人民早已厭惡了毛澤東思想，不把矛頭指向他，還能指向誰？不把矛頭指向毛思想，中國能進步嗎？

胡福明教授1935年7月生，江蘇無錫人。1955年9月就讀於北京大學新聞專業，翌年進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研究班，1962年畢業，在南京大學政治系（後更名哲學系）任教，2001年退休。胡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說：“怎樣區別真理與謬誤呢？一八四五年，馬克思就提出了檢驗真理的標準問題：‘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並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關於離開實踐的思維是否具有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１卷第１６頁）這就非常清楚地告訴我們，一個理論，是否正確反映了客觀實際，是不是真理，只能靠社會實踐來檢驗。這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一個基本原理。”

胡教授這段話等於告訴中國人：你們所做的一切事情，絕不能用毛澤東思想衡量對錯，只能用自己的實踐結果衡量對錯。全國上下一直在苦苦尋找擺脫毛澤東思想束縛的方法，經胡教授一點撥，心裡頓時敞亮了。胡教授的理論與鄧小平的實用主義理論“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理論水平比鄧小平高出一個檔次。

席捲全國的真理標準討論，撕開了華國鋒的“毛紙條”和“兩個凡是”藩籬，猶如摔跤的“搶把”，占據了主動權。從此以後，華國鋒陷入被動，他賴以掌權和立威的毛澤東思想，再也幫不上他的忙了。

1980年2月，中共召開十一屆五中全會，恢復了中共中央書記處總書記一職，由胡耀邦擔任。由於實行黨政分開，9月在五屆人大三次會議上，華國鋒只能辭去國務院總理職務，由趙紫陽接替。

1980年10月，華國鋒主動提出辭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職位。再次顯示了他的山西漢子風度。那段時期，位於北京東華門大街的中國輕工進出口總公司流傳着人事處幹部韓芝俊的說法：“老華不行，他不適合做主席。”韓芝俊是第一夫人，與同事聊天時說起丈夫，認為他做黨中央主席不行。國鋒主動辭職，也許是聽了夫人的話。

在1980年12月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華國鋒再次提出辭去現任職務。1981年6月召開的十一屆六中全會上，華正式向中共黨代會提出辭職並經批准同意，離開了中共領導層。

華國鋒酷愛書法，專習顏體。晚年隱居，潛心研究筆墨。夫人和四個子女皆默默無聞過日子，從不張揚。

2008年8月20日中午12時50分，華國鋒在北京逝世，終年87歲。新華社發悼文稱他是“中國共產黨的優秀黨員，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曾擔任黨和國家重要領導職務的華國鋒同志”胡錦濤、江澤民等人到八寶山公墓送別。

縱觀華國鋒的一生，在他55歲那年，以中共其他領袖從不具備的膽略，一舉粉碎了毛澤東的親信四人幫；在59歲那年，把他擁有的三個最高職務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國務院總理分別送給胡耀邦、鄧小平、趙紫陽，自己兩袖清風，隱於市井。

大丈夫在世，有此經歷，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