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了「我是誰」之後,接下面的問題是「我從何處來」?前文已經介紹過了,「心靈」是絕對的旁觀者,它是不變的。但在不變的心靈上,怎麼會忽然變出鶯歌燕舞、柳綠花紅?對於我們每個人來說,喧囂的塵境是在某一刻突然降臨的。我們突然被投放到身體當中,然後被身體裹挾着在世上遊走【3】。身外的塵境從何而來?心靈寄居的身體又從何來?或者說,一切現「相」從何而來?這是佛法進一步關注的問題。
說到身體。我們每個人都是赤條條來到世間,身體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資本。然而,這份資本似乎是命運隨意安排的。命運不曾徵求我的意見,我也沒有填寫過投胎志願。我的身體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健不健康?聰不聰明?這些對我至關重要,但是我只能聽天由命。除了身體,我出生在什麼地方?我的父母貧窮還是富有?他們對我嚴厲或者慈愛?這些對我同樣重要,我同樣只能聽天由命。人的出生,就像收到命運寄來的盲盒。裡面裝的到底是一份厚禮?還是一疊賬單?沒有人知道。但是我只能把它打開,不管裡面裝着什麼,我只能照單全收。
在我一生當中,有一件小事至今難忘。我上高三那年,班上轉來一位復讀生,是位長相平常的女孩子。老師安排她坐在我的旁邊,我每天看着她伏案苦讀。可是她的成績真的不好。那些並不太難的物理題,對她來說,就像一個個怎麼都破不了的陳年舊案。無論她怎麼刻苦用功,就是做不出來。作為一個復讀生,重讀一遍還是學不會,可以想象她的壓力有多大。她把苦惱和自卑全部寫在臉上,偏偏那是一張並不好看的臉。在我一生中,頭一次對另一顆心靈產生極大的同情,也對人與人的差異有了深刻的印象。為什麼同樣的年齡,坐在同一間教室,聽同樣的老師上課,付出的比別人更多,為什麼她總是學不會?這樣一個智力平常相貌平平的女孩,未來還有多少苦難在等着她?生活要把她蹂躪成什麼樣子才肯放手呢?
那個年代,整個社會瀰漫着樂觀主義的煙霧,在我耳邊總是縈繞勵志的格言,「勤能補拙」「有志者事竟成」等等。勤奮沒有錯,我們應該用自己的智力體力,儘量讓自己和家人過的好一點。可是在我看來,勤奮只對人生產生小的波動,不能改變大的走勢。絕大多數情況下,一個人的先天條件、家庭環境,基本上決定了他的未來,這不是靠勤奮能夠改變的。發生在眼前的事實是,那個女孩復讀一年,再次名落孫山。而另一位住在我家隔壁的女孩,平時不怎麼用功,父母從來不管,最後保送名校。這就是人與人的差距,是勤奮和努力無法跨越的台階。
幾十年後回頭再看,那位女孩的不幸實在不算什麼。生活中,比她不幸的人到處都是,比她不幸百倍的遭遇,每天都在不同的人身上發生。以我為例,我的孩子右眼先天失明,左眼費盡周折總算保住,其中的艱辛不忍重提。再舉身邊的例子。我的朋友當中,有一對兒恩愛和睦的夫妻,倆人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剛畢業那年,一時找不到工作。妻子主動登門,說了很多找工的經驗。當時說了什麼記不清了,但那份熱心至今難忘。這麼好的一對兒,男的突然就沒了,聽說是被工廠的機器碾死的。為什麼?
【3】《楞嚴經》卷二:「譬如有人,取頻伽瓶,塞其兩孔,滿中擎空,千里遠行,用餉他國。識陰當知,亦復如是」。這段經文把身體比做瓶子,把心(阿賴耶識)比做一段封閉在瓶子裡的虛空。這段虛空看似是被瓶子帶着走來走去,其實並沒有真正的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