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精神的戈壁》之十五
楊愛程
我們來到曼日瑪公社後,在公社小學裡住了一個多月,每天除了花一、兩個小時參加政治學習外,就是跟老師們聊天,玩撲克牌,或者到附近的山坡上散步,看野地的動物。
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上,三、四月還是嚴寒的冬天。一直到五月末,才可以看到植物復甦,大地回春的景象。但是,冬眠的動物卻在三、四月間開始爬出洞外,在太陽下面活動,尋找食物。這時,草原上的枯草已經被成群的牛羊馬匹吃光了,新草尚未生出,正是牲畜最難熬的季節。過去,牧民們分散居住,哪裡有草就到那裡去放牧,草原的承載能力就比較強。「公社化」以後,牧民們被迫組織成生產隊,每個生產隊集中在同一個地方居住,牲畜也集中放牧,因而對冬季牧場的草原造成了很大的壓力。每年從十二月一直到第二年五月,整整半年都在冬季牧場,上年的枯草早已十分單薄,一遇到大雪封山,就會有大批的牲畜死去。來到這裡以前,我的腦子裡一直盼望着看到「風吹草地見牛羊」的情景,到了這裡才知道,那樣的詩情畫意早已無處尋覓。看着牛羊在山坡上艱難地啃着殘存的草梗,看着牠們瘦骨嶙峋的身架,心裡真為牠們感到難過。「人民公社」不但給我家鄉的漢族農民造成了很多困苦,也給這裡的藏族牧民帶來了災難。
四月初,公社裡主管學校教育的「幹事」通知我們,我和同來的同學已經被分到兩個不同的「生產大隊」,很快就有人來接我們,叫我們作好準備。我將要去的「生產大隊」藏語稱為「尕甲」,也就是原來的一個部落,現在被分成四個生產隊。讓我去住在第二生產隊,但我在年終應得的「收益分配」卻要第二和第四兩個生產隊共同承擔。二隊和四隊的學生歸我教,一隊和三隊的學生另有一位姓蘇的「民辦教師」教。
我感到很興奮,很想儘快到自己「落戶」的地方去,想儘早知道那裡的一切情況。縣裡派我們下來之前,曾組織我們學習了很多「毛主席語錄」和政府文件,為我們「武裝思想」,叫我們作好「紮根牧區一輩子」的思想準備。雖然兩年後,如果有了「革命需要」,「黨和政府」也可能會讓我們干別的工作,但我們必須有「一輩子為貧下中牧服務」的決心。學習會結束前,每個人都交了「決心書」,表示了一輩子紮根牧區的決心。我當時確實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到底要持續多久。哥哥告訴我要從最壞處着想,萬一真的要一輩子生活在這裡,也應該有堅持下去的心理準備。
過了一個星期,我那位同學先被接走了。他姓敏,是個回教阿訇的兒子。應該說他比我面臨的挑戰更大。因為,根據回教傳統,他們不可以食用「異教徒」屠宰的牛羊肉的,這樣就大大提高了他適應藏區生活的難度。我可以毫不顧忌地食用藏人家裡的東西,他卻必須自己殺牛殺羊才能吃到肉。那天,來接他的人牽來一匹馬,大家幫他把東西馱到馬背上,然後讓他騎上去,向我和幾位送行的老師揮手告別,高高興興地走了。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接我的人終於來了。他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名叫南木吉。他自己騎着一頭氂牛,為我牽來了一匹馬。公社學校的老師們七手八腳地幫我把行李馱在馬背上,把一些零碎用具馱在南木吉的氂牛背上,大家握手告別,我跟着這位小嚮導騎馬走向蒼茫的大草原。
那天出發的時候,草原上晴空萬里,耀眼的陽光照在草地上,整個大地顯得異常明亮,蜿蜒的溪流和寬闊的沼澤,都被蒸騰的水氣罩住,給人一種朦朧的神秘感。遠處平緩起伏的山丘上,羊群和牛群星星點點,猶如隨風移動的雲朵。太陽照在皮膚上,有一種被炙烤一樣的感覺。這是因為高原上空氣比較稀薄,紫外線特別強烈的緣故。在這裡,大氣壓比海平面上低了許多,因而,水在攝氏八十五度左右就沸騰起來。大氣壓力低,也使晴天和陰天,一天裡早中晚之間氣溫差異很大。烈日當空時,你會感到熱得難受;一陣烏雲飄來,你立刻會感到寒氣逼人。大氣壓力低,還使人的內壓與外壓失去平衡,在身體尚未完全適應前,如果做比較劇烈的運動,就會產生心悸、頭暈、血壓升高等症狀。
我剛騎上馬的時候,心裡很激動,終於可以體會一下躍馬弛騁的豪情了。這一帶是有名的良種馬「河曲馬」的產地。早就聽說河曲馬腿粗、背闊、行走如飛、耐力極強。據說在六十年代中(共)印邊界的戰鬥中,一支中國大陸的騎兵部隊經過十五天急行軍後,又一口氣衝上山頭,占領了印軍的陣地。在這次急行軍中能夠堅持到底,最終攻上山頂的幾十匹戰馬中,十有八九是河曲馬。所以,軍方非常看重這一優良馬種,在河曲馬產地劃出大片土地辦軍馬場,專門繁殖河曲馬。能親自騎上一匹河曲馬,在廣闊的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奔跑,對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說,確實有着極大的吸引力。
可是,我那天騎的馬,卻遠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烏騅」呀,「白龍」呀,「赤兔」呀之類的駿馬名駒。我的藏族同伴騎着氂牛,搖搖晃晃地緩步而行,我的那匹「坐騎」竟然不比「牛步」快多少。我幾次想催它疾行,用腳叩它的肚子,用韁繩抽它的屁股,用盡了辦法,也不能讓它走得比那頭氂牛更快一些。我問南木吉為什麼不弄匹好馬給我騎,他用斷斷續續的漢語回答說:「這匹馬,好,最好。這匹馬,老實。」沒錯,這確實是匹很老實的馬,任你怎麼抽打,它都毫不動火。大概正是因為它老實,隊長才把它送來給我騎,免得把這個漢族老師摔了,不好向公社交待。
大約五十來華里的路程,我們一牛一馬的隊伍竟走了七個多小時!一路上經過了兩場陣雨,一場冰雹,一會兒被曬得發痛,一會兒又冷得直打哆嗦。一陣風送來一朵烏雲,劈頭就是一陣暴雨加冰雹,兩、三分鐘後,又雨過天晴,一輪彩虹當空高懸,使整個草原都披上了彩衣。就這樣一陣風一陣火地走過了一大片水草地,最後來到了「尕甲二隊」在冬季牧場上的營地,俗稱「冬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