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人父母──和女兒關於基督教的對話
作者：家庭主婦
我們這次搬家來台北，因為決定得頗為倉促，倆孩子的學校沒聯繫好。來
了以後一看，形勢大為不妙，兩所最大的雙語學校，“台北美國學校”和“台北
歐洲學校”英語部，都是人滿為患，排隊排到不知猴年馬月去了。剩下幾所規模
比較小一些的雙語學校便都是教會學校。我和孩子他爸都算是不可知論者，當然
不願讓孩子上教會學校，可是又實在不想再一家人兩地分居，孩子他爸辛苦萬分
地飛來飛去。幾番權衡下來，最後還是決定留下，孩子們進了一所基督教會辦的
學校。
我們是這樣考慮的：雖然我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也不希望孩子們信仰什麼
上帝、天父、真主什麼的，但是宗教信仰的普遍存在是一個客觀現實，他們早晚
有一天會接觸到，這是完全不以我們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既然是不可避免的事，
那晚來不如早來，至少現在他們尚未成年，還可以用我們的思想和理念來教育和
影響他們，所以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話是這麼說，我還是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因為那所學校宗教氣氛十分濃厚，
整個學校就是教會的一部分，校長驕傲的告訴我說，所有的教職員工都是虔誠的
基督徒，學生里有少數的家庭不信教的，他們的老師都是積極主動地鼓勵孩子回
家傳揚上帝的福音。對兒子我不怎麼擔心，一則他還小，二則小傢伙是個人小心
眼大的主兒，從小就表現出幾分我行我素、特立獨行的品格，要想跟他傳福音可
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女兒就不一樣了，天性純厚，十分在意周遭的人和事，極容
易受別人的影響，我擔心的就是她。
老公怕我改變主意，又帶着孩子飛回美國，極力安慰我說，沒事兒啦，不是
有你這當媽的把關嗎？多用點心，他們每天回來問問在學校學了些什麼，要是有
中毒的跡象，趕緊給消消毒就是了──你從新語絲上學來那麼些批基督教的理論，
現在不正好排上用場了嗎？
我被他說得忍不住笑起來。還真是的，我之所以始終沒有信教，以前完全是
基於本能和常識，還有大約多少有我老公的影響吧，要說對宗教的了解和認識可
真是膚淺得很。自從07年年初上新語絲，首先就鎖定了批基督教專輯，正方反方
的文章都大致讀了，收穫不小。反方的文章讀得仔細，因為大部分都在擺事實講
道理，有理有據，讀來令人信服，其中有相當多的文章（包括譯文），文字工夫
一流，帶給我非常愉悅的閱讀體驗。正方的文章就沒讀得那麼上心，因為大部分
的文章都是“車軲轆話”來回說，反正就是“信”跟“不信”的事兒，你只要信
了一切都好說，不信呢就一邊兒呆着去，道理嘛就沒有太多可講的了──這種論
辯風格很不合我的口味兒，所以就一目十行地過去了。
這樣讀完了新語絲上的文章，理論水平提高了一大截子，卻至今沒有用武之
地。我最好的朋友，大學四年的上鋪，許多年前就受洗入教，曾經多次跟我討論
基督教的問題，我雖然從來沒被她說服過，但是每次都痛感自己理論水平低下，
不能有效地為不可知論或無神論的立場辯護。最近這兩年來，大家都忙，也許還
有話不投機的因素吧，我們聯繫少了，一直沒有機會再跟她辯論過。
不管怎樣吧，說話就開學了，頭兩天是迎新，沒有家庭作業，到第三天問題
就來了。女兒抱回來厚厚一本英文版的《聖經》，興沖沖地跟我說，媽咪，這是
《聖經》，我們老師說《聖經》是“the master book of all books”（我都不
知該怎麼翻這句大話合適，“萬書之母”、“萬書之源”？），怎麼你以前從來
沒給我讀過這本書呢？
我馬上問她道，老師這麼說，那你相信嗎？
女兒一愣，一時回答不上來，顯然她原本是相信的，因為是老師說的嘛。
我接着跟她說，妞子，以前媽咪有跟你推薦過幾本兒童文學名著，你讀了都
說不喜歡，太枯燥，可見一本書好不好看，你喜歡不喜歡，一定要自己讀了才知
道，不管是誰告訴你說這本書怎樣怎樣都不要輕信。《聖經》這本書咱家裡就有，
我曾經好幾次試着讀過，但是不喜歡，從來沒有能夠讀下去。我也不認為你會喜
歡，尤其不認為它是一本好的兒童讀物，所以從來沒有給你讀過。不過現在老師
和媽咪的說法不一樣，你該相信誰的呢？最好的辦法就是你自己試着讀來看看。
女兒高興地答應一聲，馬上埋頭讀起來。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形，同樣一
本書老師和媽咪的看法差別這麼大，單是這點新奇就極大地刺激了她的閱讀欲望。
不過這股子熱情沒能持續太久，大約半個小時不到，女兒就跑到廚房裡來找我了，
苦着張臉叫道，媽咪，這書一點都不好玩嘛（This book is no fun at all）。
我問她，哦，你想要跟媽咪好好聊聊嗎？
她體貼地問，你現在有時間嗎？你不是在做晚飯嗎？
我說當然有時間──今天的晚餐遲個半小時一小時的有什麼要緊？女兒的思
想教育工作有這麼一個好得出乎意料的開端，我豈能輕意放過？
我們去她的房間坐下來。我問她讀了幾頁，她說就第一章，可是讀着讀着都
快睡着了。故事沒意思，語言又艱澀，儘是些不懂的單詞。我說其實第一章跟第
二章還算好的，故事蠻精彩，語言也還生動簡練，到第三章說到祭祀耶和華的禮
儀，那才真叫枯燥無味、無聊至極呢，媽咪就是在那裡打住讀不下去的；再後面
有些內容更加沒法讀，尤其不適合孩子讀，因為裡面充滿血腥和暴力，還有對人
的生命的極端蔑視──媽咪沒有讀過，可是從別人的文章里知道了，就不打算去
看了，也不鼓勵你去看，至少在你現在這樣的年紀。
女兒皺着眉頭，滿臉不解的問，可是為什麼學校里的老師都說這是世上最好
的最偉大的一本書，要我們天天讀呢？
我說那是因為他們的信仰。他們相信上帝的存在，認為《聖經》是講的上帝
的事，是上帝傳下來的東西，裡面每句話都是對的，所以要天天讀。我們沒有這
個信仰，就不必把《聖經》看得這麼偉大，它不過是一本普通的、人寫的書而已，
而且還是讀起來很沒趣的一本書。
女兒又問，媽咪，你為什麼不信上帝呢？可是我是相信的呀。
我說，能告訴我你為什麼相信上帝嗎？不能？可是我能告訴你為什麼我不信。
關於上帝的存在與否，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百分之百地證明它的存在，也沒有任何
一個人能百分之百地證明它的不存在，這是一個永遠不可知其謎底的謎。既然是
永遠不可知，那我們要決定是該信還是不該信，就只能走別的路子。媽咪思考的
路子是這樣的：生活之美，在於它的豐富多彩、千姿百態，同樣道理，閱讀之樂，
在於世界上有數不清的有趣的好書在等着我們去讀。假如我信上帝的話，就得承
認《聖經》是“the master book of all books”，而且從此要天天讀它，這將
會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另外你也知道媽咪愛讀書，媽咪讀過好多的書，得出來
一個結論，一般來講，不信上帝的人寫的書和文章比信上帝的人寫的書和文章讀
起來有趣得多──等你以後讀的書多了，我相信也會得出同樣的結論。就是這樣
的思考讓媽咪決定了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
我說的道理非常簡單明白，語言也淺顯易懂，再加上我女兒是個聰明孩子，
一聽馬上就懂了。於是我們達成協議，作為家庭作業的每天讀《聖經》，還是要
做，不過放在最後，等別的作業都做完了，願意讀多少就讀多少，讀不完的媽咪
跟老師去交涉。好在他們老師也還蠻通情達理的，一般都挑一些簡短容易的段落
來叫他們讀，內容呢都是些溫情脈脈、勸人向善的話，我看看也無傷大雅，就任
她去了。
我這個家庭主婦和上帝爭奪女兒的第一個回合，以我的大獲全勝落下戰幕。
老公回來跟他一說，他一翹大姆指，毫不客氣地誇我說，老婆，幹得好，你這招
是釜底抽薪，厲害啊。我也滿心得意，不想還沒過足癮呢，第二輪戰役就又開始
了。
那天是星期四，女兒回家來鄭重其事地說她要受洗入教，把我大大地嚇了一
跳。我穩住陣腳，鎮靜地問她為什麼。她說今天的布道會上，他們的校長做見證，
講了自己信主的經歷，她很感動，就想入教了。哦，是這樣的，我想起來了，當
初去學校面試時，校長跟我說過他們每星期四有一個小時的布道會，其中四十五
分鐘都是教孩子們唱歌，真正的布道大概就十五分鐘。我當時想還好，一星期十
五分鐘不算啥的，我天天跟他們耳朵邊上嘮叨的話，他們還不都當耳旁風？現在
看來是太錯估形勢了。
女兒告訴我他們校長的見證：她十歲以前經常跟她十二歲的哥哥吵架打架，
終於有一天吵煩了打煩了，她聽見了上帝的召喚，就受洗入教，從此以後不再跟
她哥哥發生爭執，而且還樂於幫助別人，變成了一個更好的人。女兒還着急地說，
她今年已經十一歲，比校長已經晚了一年，所以要趕快，抓緊時間把這事給辦了。
我忍住笑跟她說，妞子，不急，咱們來好好琢磨一下，看看這件事有沒有什
麼道理。你告訴媽咪，為什麼校長今天的見證這樣打動你的心？
女兒說，她一入教就不再跟她哥哥吵架了，我跟弟弟現在一天到晚吵架，我
也想不再吵了，所以要入教。
哦，原來癥結在這裡。我說，妞子，你跟弟弟吵架，媽咪有時候跟爹地吵架，
這都是很正常很自然的事，是人生之美的一部分。我們爭論、吵架，是因為我們
每個人都有獨立的思想和意識，當我們對什麼事情有不同看法的時候，我們有這
個自由把它表達出來，然後就會產生爭論，通過爭論我們最後達成共識或是妥協。
你想一想啊，要是哪天每個人的想法都變成一樣的，人們從來都不爭論不吵架，
那生活該是多麼的無聊，沒意思呀。
女兒果然認真地想了想，說，嗯媽咪，你說的也有道理，我每次跟弟弟吵完
了和解的時候，都覺得挺好的。好吧，就不算這個吧，我還是想入教，因為我想
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可是妞子，做一個好人和成為基督徒，這之間並沒有任何必然的聯繫啊。不
是所有的基督徒都是好人，實際上歷史上曾經有過許多的基督徒，打着上帝的旗
號，干下了不少的壞事，等以後你再大點，媽咪會介紹一些書和文章給你讀，你
讀了就會明白的。而同時這世上有成千上萬的人，他們都不是基督徒，甚至許多
還反對基督教，可是他們都是很好的人。誠實、正直、善良、負責任、好學不倦、
勤奮上進等等，這些好品質他們都不缺乏。你看看周圍，這樣的人就有很多，比
如說媽咪和爹地，比如說你姨姨和姨父，還有你姑姑和姑父，你知道我們都是很
好的人，可是我們誰都不是基督徒。至於說你自己，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好最好的
小女孩，不是媽咪偏愛，從幼兒園開始，哪位老師不都誇讚你是個好孩子呢？上
次的學業報告上，你老師不還寫說你有“與生俱來的優雅和高貴（naturally
born grace and nobility）”嗎？可是你從來就不是基督徒呀。你要想變得更
好，這個願望是好的，媽咪當然鼓勵，但是靠的不是成為基督徒，而是不斷的學
習和思考。
女兒若有所思地點頭，看來暫時又想通了，不過最後還留了一個尾巴，問我
說，媽咪，你說的等到我十八歲就算成年，我就可以自己做決定了，是吧？要是
那時候我還是相信上帝，想受洗入教，你會不會很失望？
我說不會的，媽咪不會鼓勵你信教，但是假如成年以後你一定要想成為基督
徒，媽咪跟爹地都會尊重。最重要的是，不管你做什麼決定，媽咪都希望一定要
是你自己獨立思考的結果。
這一仗打下來，我可是不敢象前次那樣盲目樂觀了。老實說，現在經常心裡
打鼓，不知道這次在台灣居留，讓孩子上教會學校，是否是明智之舉。唉，為人
父母是真難啊，尤其是咱們中國人，對孩子的教育看得太緊，生怕一步走錯就耽
誤了一生。在這點上美國人就灑脫得多，一位朋友跟我說的，天底下沒有哪個孩
子長大以後不埋怨自個兒父母的，所以作父母的就得想開點，差不多就行了，反
正最後都是落個埋怨。看來我也得好好學着點，要不活得太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