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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三原色 (7)
送交者: 申力雯 2004年11月30日10:25:11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在以後的時間裡,我們一起度過了許多美麗的日子,我真不忍心把它當做普通的時日,難

道將來也總有這樣的日子在等待我嗎?

其實人生的一切,無論當時多麼濃烈、美好、真實、心酸或痛苦,都不過是瞬間。

遺憾的是當我漸漸長大的時候,才懂得了它。所以在人生的旅途中,我無畏地投擲了那樣

多的真情和眼淚。在長長的一生里,走得最急的,消失得最快的總是那些美好的時光。

“羽姍,今晚在雯雯餐廳我請你吃飯。”

“又是你請。”

“我應該請。”

“為什麼總是應該?”

“因為我是男人。”

他男子漢的意識很強,也許正因為是那樣的年齡才誇大這種尊嚴。但,他的破費令我不

安,而他認定的尊嚴又是那樣強硬!

“羽姍,你一定來,一定。”語氣中有一種興奮和急切。

“大概是去不成了,今晚一個朋友約我去看畫。”

“你看着辦吧!說完扭頭蹬車便遠去了。

晚上,我還是去了,因為從他的目光和語氣中好像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不過,那已經過了

約定時間快兩個小時了。

隔着餐廳的玻璃,我看見他一個人孤獨地對着酒菜。隔着煙霧,我看不清他的臉,可不知

一股什麼情緒使我的心裡很不好受,我的心在悄悄地說:“曉歐,我來了,真的來了,我

就站在你的身邊,你不要一個人,不要。。。。”我的眼睛卻不住地淌着淚。

我平靜了很久,終於走進了餐廳。我悄然地站在他的背後,輕輕地拿過了他手中的酒杯,

“曉歐,不要喝得太多。”“我來替你喝。”

我坐在餐桌前,望着滿桌的酒菜,用目光詢問:“這是為什麼?”

他淡淡地說:“羽姍,今天是我們相識三周年。”

我腦子裡轟了一下。我竟然忘記了這個日子,完全忘記了!

我低下了頭,心裡翻騰着,眼睛潮濕了。我一生中從未感受到這樣真摯的情懷!

在無言中,我凝望着他。我感到他像一團火,燃燒着,火光把整個夜晚都照得輝煌燦爛,

空中瀰漫着灼人的熱氣。我要投入火中,只為了片刻的幸福而化為灰燼!

我們的酒杯在火光中發出輕柔的碰撞聲,我不自覺地唱起了一支台灣歌曲:

其實,我盼望的

也不過就只是那一瞬

我從沒要求過你給我

你的一生

如果能在開滿梔子花的山坡上

與你相遇,如果我

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

那麼,再長的一生

不也就只是,就只是

回首時

那短短的一瞬

唱完歌,我痛飲了一杯酒。他伸過手來放在我的酒杯上,許久許久不鬆開,我們互相凝望

着說不出話來。

天黑時,我們離開了餐館。這時,我對他的依戀使我惆悵。這是個沒有風的夜晚。

在夜色的朦朧中,他拉起我的手,把臉貼在我的手上,“姍,今天能多給我一點時間

嗎?”我盼望的正是同樣的相許。

星星把我們送回了家。

我靠在椅子上,酒後有些頭暈。他靠近了我,在我耳邊親吻着,

“姍,累了。”

用手輕輕地梳理着我的頭髮。輕輕地,柔柔地,一點一點地在我臉頰上親吻、溶化,我們

的生命靠近了。。。。

在幽暗的紫色的燈光下,他抱起了我,緊緊地,像是兩個不能分開的生命。在顫戰中,我

昏了過去。

他的愛是那樣生動!只有用生命的熱情才能創造如此驚心動魄的愛。

窗外高聳入雲的煙囪,火車入隧道發出的音響,山谷中挺拔的樹林。。。。。啊!這是生

命,有力的生命!我們沉醉在生命的歡樂中。

我生命的波濤遠遠地拋去了,我回到了童年的金色的小屋,拾起了海濱紫色的貝殼,衝着

海浪遠帆大聲呼喊!

我看到雲彩融入水中,天空擁抱着大地,森林和海洋成為一個整體。這一時刻,我充滿了

聖潔的狂想,找回了最初的原始的自己。

暴風雨過後,一條美人魚靜靜地躺在沙灘上。她在想,人間多麼美

!可大海又在呼喚了。她消失在海天之間。。。。。

在過去的日子裡,我們是兩個互相渴慕的生命,當我們碰撞了,自然就被接受了,正如那

條河,它流着、流着四季的聲音。。。。

那是一條郊野的河,河水不深,河對面是一片麥田。我坐在河邊,望着河對岸的一座茅屋

發呆。

“你想畫那座茅屋嗎?”曉歐躺在草地上漫不經心地說。

“不僅想畫,而且想住。”

“如果那裡有虱子、臭蟲你還要嗎?”

“我要。”

“如果那裡有老虎、蛇你還要嗎?”

“我要。”

“如果那裡沒有我,你還要嗎?”

“我要。”

“那好,讓你要。”說着他把鞋子麻利地甩掉,一把抱起了我,走向那條河。

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就聽到河水在他腳下發出啪啪的聲響。我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真

怕一不小心掉在河裡。

我好像變成一片樹葉,在水上飄流,天空、雲彩觸手可及。

“如果你還敢說要茅屋不要我,我就把你扔進河裡。”

“我就要茅屋,不要你。”

我覺得我的辮子已經在水裡漂了。

“要我?還是要茅屋?”

我緊緊地抱住他,一言不發了。他俯下身來,在我的臉上落下深深的吻。

水上的吻是潮濕的,散發着淡淡的水的清香,浸透着潔淨、清爽和透明。他的鬍鬚,像一

片春天的草叢,我的嘴唇像一隻蝴蝶,在這裡尋覓、躲藏。我忘情地擁在他的懷裡,閉上

了眼睛。

一陣瑟瑟的風吹過,一片早落的樹葉,飄到我的身上。這時,我聽到流向黃昏的河水,在

憂傷地低唱。我突然產生一種深深的悲哀--一切都會像流水一樣過去。

“我求你,把我放進水裡。”他用親吻堵住我的嘴不讓我說下去。

終於,他的嘴唇吮到我的淚水。他驚異地問:“姍,你怎麼了?”

“我求你,讓我們一起都埋人水裡。”

“為什麼?”

“這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

這一瞬間的痛苦,竟如此深沉巨大,我好像預感到了什麼。

我們上了岸。我靠着茅草屋,悵然地望着流水。他輕快地吹着口哨,撿起一塊石子拋向水

面,驚走了一群低飛的小鳥。

河水不倦地悠悠地流着。它帶走了什麼?它遺忘了什麼?一切都這樣匆忙。

生活、情感有它自身的規律,儘管我們是那樣不情願。時間證明,什麼都是留不住的。

那一年除夕,我病了,在床上隨手翻閱着畫冊。

“姍,你病了!

曉歐坐在我床邊,給我剝開桔子,“嘗一瓣,不酸,我跑了半個城才買到這麼好吃的桔

子。”

我勉強吃了兩瓣。又過了一回兒,他說:“今晚除夕,我要參加一個迪斯科舞會。”我驚

異此時他竟然有這樣好的情緒。

“你當然應該去,今天是除夕。”

“我可能要跳一個通宵。”

於是,他走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期待他能回頭來看我一眼,然後說:“我不去了。陪着你。”可

他沒有。聽到門最後的碰撞聲,我哭了,哭了一個通宵。我在想,為什麼一個人在歡笑另

一個卻在哭泣!

我第一次強烈地感到年齡的距離,也第一次感到青春的缺憾。

第二天,他來了,“病好些?”

“好些。”

我倦倦地回答。他輕鬆地點點頭,接着,便毫無倦意地向我講述着舞會的歡樂。

我強忍着聽,心卻在尖銳得疼痛。我裝作不在意地說:“既然跳了一個通宵,怪累的,趕

快回去休息吧。”在這句話里,絕不含一絲的關懷,而是恨他在不經意中的殘酷。

如果他再繼續講下去,我會抑制不住地大哭起來,會把一切都撕得粉碎,可那是我女性的

自尊所不允許的。尤其是我較他年長。我堅守着這塊陣地,那是我最後的武器。如果我把

感情輸了,但絕不能連自尊一起輸掉。

八十年代的中國,在這二十世紀最後的日子裡,充滿了騷動和不安。民族的生命在進行奇

跡般的大膽的嘗試,在迎接二十一世紀的太陽。

人們的生活在變化,大家都忙碌起來,雖然並不確定這為了什麼。

我所在的出版社精簡人員,我一個人不僅負責刊物的插圖,而且還要兼管廣告和書籍的封

面設計。

社會上人們的心都變得躁動起來,工人、農民、軍人、知識分子甚至是學生,最熱門的話

題不外乎“買賣”,“公司”,“回扣”,“賺大錢”,“出國”,“美元”。。。。

曉歐以他的青春活力和靈性很快悟出了它的道理,並以極大的熱情捲入這熱潮中。

他利用業餘時間,在一個私人診所又找到了一份差事。這時,他的興趣又轉移到針灸,推

拿及氣功美容。他憑着一口流利的英語,招攬的大部分都是外國人。那時,他經常說一句

話:“外國人騙中國人的錢,中國人也學着騙外國人的錢,這年頭不就興一個騙字嗎!”

一切都變化得那樣快,讓人瞠目結舌。這個世界對於我突然變得陌生了。

我和曉歐的關係有了微妙的變化,由於生活節奏的加快,感情的表達也變得匆忙起來。我

們只在電話中匆匆地問對方,

“羽姍,怎麼樣?”

“老樣子。”

“你呢?”

“忙得昏天黑地。”

資訊快速地發展着,飛機縮短了人們的距離,使人們情感的期待和重逢變得缺乏味道,電

話使人類的情感限於最直接最簡單的語言對話。我喜歡選擇人類古典的感情交流方式--

書信,但人們往往無暇顧及。

一個混混沌沌的雨天,我去看他。

他簡單的家裡,已經安裝了私人電話。

我問:“電話一定很有用場吧?”

“鈴。。。。鈴。。。。”

他拿起了話筒,“對,我已經弄到了幾十台二十一遙,不過要看出手後你拿多少回

扣。。。。不行。。。。。。不行,再加三千,我考慮,明天給回話。”

電話剛剛放下,又急躁地尖叫起來,“。。。。。可以出診,不過。。。。請付美元。”

我靠在牆上,看見他好像站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不清,也摸不到。這個世界突然

變得陌生和遙遠了。

他拉起我的手:“羽姍,你聽了覺得意外嗎?你應該理解我,現在中國大的氛圍是搞活、

開放,第一次給個人創造了發展的機會,我為什麼不去參與,為什麼干看着別人撈,自己

只會發牢騷。讀書做學問是能力,能夠賺錢更是能力,人應該明白只知道喝白菜湯是無能

和恥辱。”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望着他。他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羽姍,你不覺得你把自己

封得太牢固了,離這個時代有些遠了?”

“不,我只想保持住自己,不受環境的污染。”

他聳聳肩,點起了香煙。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見他正在一家大公司的門口,他低着頭在踩摩托車,口裡叼着一支

煙,身後跟着一個穿迷你裙的女孩。車開動了,那女孩的手,環在他的腰上,他顯出一副

滿不在乎的樣子。摩托車和穿迷你裙的時髦女郎都像是他購買的新潮物品。

我望着摩托車疾駛遠去的背影,內心卻有一種瞭然於心的寂靜。

他終於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終日穿梭在北京、廣州、深圳、香港、廈門之間。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偶爾收到一封簡短的問候信,就好像飄來的一片秋天的落葉。

他還沒有忘記我的生日,給我帶來了一大束鮮花。我的心一陣激動,我把花插在墨綠色的

花瓶里,聞着它散發的淡淡的香氣。

“我們很久沒在一起了,今天能陪我多呆一會兒嗎?”

他猶豫了一下,“可以,”

乾澀的聲音缺乏熱情。他的手下意識地撕碎了一片花瓣,靠近我:

“姍,不要再像一個任性的孩子,我們都不是幾年前了。”說着便把我擁在他的懷裡,

“聽話,羽姍,我也是很艱難的。。。。。”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

我感到他的溫熱,他的氣息,那好像是很久很久沒有過的感覺了;我的全身泛起了一陣溫

柔的渴望。我在哭泣中,準備把熱情作最後一次揮霍,把生命中所有的殘餘的熱情都交付

給他,一點也不為自己剩下,只要,只要能喚起過去的他。

可是,在我清醒的瞬間,我終於明白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已經不是他了,他已經死去

了!

他的感覺變得麻木了,他的熱情像一縷淡淡的煙,目光投射出可怕的冷漠,他的嘴唇像干

裂的土地,他的撫摸是那樣粗糙,雙臂疲乏無力。。。。。他?不是他?

不能,不能,我不能再讓感情欺騙自己。在那樣的片刻,我對他是什麼都不可能的。

人總是在不斷地離開一些東西。在茫然中,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以後,我們的一切都已經

過去了。

那一天,是個有雲的藍天。

他靠在門框上,靜靜地呆了好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說:“姍,今天我就要走了。”

“去哪?”

“美國,我終於搞到了一張留學經濟擔保書。”

“搞這東西挺費勁吧?”

“花了我全部積蓄,連摩托車都賣了。”

“你還打算回來嗎?”

“將來的事情只能將來再回答。”

我好像掉進了冰窖,不再說什麼了。他的手臂突然攬住了我的後腰,

“姍,我就要走了,對我說點什麼好嗎?”

我輕輕拿掉了他的手臂,坐在沙發上,隨手翻閱着報紙,靜默着。牆上的時鐘滴滴噠噠地

響着,空氣突然變得凝重起來。

突然,他撲向了我,把我手中的報紙撕得粉碎,用近於發狂的聲音說:

“我把一生最好的時候都交給了你,你永遠是我生命的第一次,以後的日子,我都不會認

真了。”一滴淚水落在我的手上,滾熱的。

他走了,腳步聲拖沓而沉重。

我走向機場,如同走向荒涼的墓地。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四周一片空曠,平靜。

我撫着冰冷的欄杆,目送着曉歐乘坐的飛機緩緩地離開了地面,沖向藍天,一會兒便和藍

色的雲融在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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