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飛星1艾米
第二天,靜秋到紙廠去上工,雖然知道劉科長那邊的活還沒幹完,但按照打零工的規矩,她得先去見萬昌盛,等他派工。她去了萬昌盛那間工具室兼辦公室,但萬昌盛只當沒看見她的,忙碌着跟別的零工派工。等他全派完了,才對靜秋說:“今天沒活你幹了,你----回去休息吧,以後也---不用來了。”
靜秋一聽就楞了,問:“你這是什麼意思?停了我的工?人家政宣科劉科長還說今天要繼續辦刊呢----”
萬昌盛說:“劉科長說繼續辦刊,你怎麼不去找劉科長派工?找我幹什麼?”
靜秋覺得他胡攪蠻纏,就生氣地說:“你是甲方,是管我們零工的,我才來找你派工。我幫劉科長辦刊,不也是你自己派我去的嗎?”
“我派你去辦黑板報,我叫你去跟他逛街去了?”
“我什麼時候跟他逛街了?”
萬昌盛好像比她還生氣:“我以為你是什么正經女人呢,弄半天也就是在我面前裝正經。你想跟誰干跟誰干吧,我這裡是不要你幹了。”他見靜秋站在那裡,對他怒目相向,就說,“你不走?你不走我走了,我還餓着肚子,我要吃早飯去了。”說完,就往食堂方向走了。
靜秋被撂在那裡,覺得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只恨那天走了又跑回來上工,太沒骨氣了。如果那天走了就走了,不被“銅婆婆”勸回來上工,就不會有今天這番被人中途辭掉的羞辱。她知道萬昌盛肯定要到李主任那裡去七說八說,誣衊她跟劉科長什麼什麼,搞得她名譽掃地。
她氣得渾身發抖,只想找個什麼人告姓萬的一狀,但事情過去好些天了,現在去告,更沒證據了,萬昌盛只要一句話就可以洗刷他自己:“如果我那天對她做了什麼,她怎麼還會回來上工?”
她想,站在這裡也不是個事,讓姓萬的看見,以為我沒他這份工打就活不下去一樣。她賭氣往廠外走,想先回去,慢慢想辦法。走到廠里的黑板報前,她看見劉科長已經在那裡忙上了,她也不打招呼,偷偷地就從旁邊溜過去了。
剛出廠門,就看見張一手裡拿着根油條,邊吃邊往廠里走。看見她,就好奇地問:“靜秋?你今天不上工?”
靜秋委屈地說:“被甲方辭掉了----”
張一站住了,問:“為什麼辭你?”
靜秋說:“算了,不關你的事,你去忙吧。”
“我不忙,剛下了夜班,不想吃食堂那些東西,出去吃個早點,回寢室睡覺。你說說是怎麼回事,怎麼說辭就把你辭掉了呢?”
靜秋有點忍無可忍,就把萬昌盛的事說了一下,不過那些她認為很醜的話,都含含糊糊地帶過去了。
張一聽了,火冒三丈,把手裡沒吃完的油條隨手一扔,從牆上撕張標語紙擦擦嘴和手,就拉起靜秋的手往廠里走:“走,老子找萬駝子算賬去,他這兩天肯定是筋骨疼,要老子給他活動活動---”
靜秋見他罵罵咧咧的,好像要打架一樣,嚇壞了,又象小時候一樣,拽着他的手,不讓他去打架。張一掙脫了她的手,說:“你怕他?我不怕他,這種人,是吃硬不吃軟的,你越怕他,他越凶。”說罷,就怒氣沖沖地往廠里走去。
靜秋不知道怎麼辦,小時候就拉不住他,現在還是拉不住他,只好跟着他跑進廠去,心想要是今天打出什麼事來,那就害了張一了。她見張一在跟碰見的人說話,大概是在問看沒看見萬昌盛,然後張一就徑直向食堂走去了。靜秋嚇得跟着跑過去,跑到食堂門口,聽見裡面已經吵起來了。
她跟進食堂,看見張一正在氣勢洶洶地推搡萬昌盛,嘴裡大聲嚷嚷着:“萬駝子,你憑什麼把老子的同學辭了?你找死呀?是不是這兩天豬皮發癢?”
萬昌盛一幅可憐像,只反反覆覆說着一句話:“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張一一把薅住萬昌盛的衣服前胸,把他往食堂外拉扯:“走,到你犯罪的地方慢慢說---”他把萬昌盛薅到廠南面的院牆那裡,一路上引來無數驚訝的目光,但大家好像都懶得管閒事,有幾個人咋咋呼呼地叫“打架了,打架了,快叫保衛科”,但都是只喊不動,沒人去叫保衛科,也沒人出來勸架,只有靜秋驚驚慌慌地跟在後頭叫張一住手。
到了院牆那裡,張一鬆開手,指着萬昌盛罵:“你個王八蛋的流氓,你欺負老子的同學,你還想不想活了?”
萬昌盛還在抵賴:“我---我哪敢欺負你的同學,你莫聽她亂說,她自己---不正經----”
張一上去就是一腳,踢在萬昌盛的小腿上,萬昌盛哎喲一下,就蹲地上去了,順手撈起一塊磚,就要往張一頭上砸,靜秋急得大叫:“小心,他手裡有磚!”
張一上去扭住了萬昌盛的兩手,用腳和膝蓋一陣亂蹬亂踢,嘴裡罵個不停,嚇得靜秋大叫:“別打了,當心打出人命來----”
張一停了手,威脅說:“老子要去告你,你個流氓,欺負老子的同學,你知道不知道老子是誰?”
萬昌盛硬着嘴說:“我真的沒欺負你的同學,你不信,你問她自己,看我碰她一指頭沒有----”
“老子還用問?老子親眼看見的,你????豬頭煮熟了,嘴巴還是硬的,真的是討打----”說着就掄圓了拳頭要打。
萬昌盛用手護住頭,叫道:“你到底要把我怎麼樣?你不就是不讓我辭掉她嗎?我讓她回來上工就是了,你打了我,你脫得了身?”
“老子打人只圖痛快,從來不管什麼脫得了身脫不了身。”張一鬆開萬昌盛,“你????知道轉彎,算你命大,不然今天打死了你,老子再去投案。快說,今天派什麼工,說了老子好回去睡覺。”
萬昌盛低聲對靜秋說:“小張,那你今天還是幫劉科長辦刊吧。”
等萬昌盛走了,靜秋對張一說:“謝謝你,不過我真怕你為這事惹出麻煩來。”
張一說:“你放心,他不敢怎麼樣的,他這種人,都是賤種,你不打,他不知道你的厲害。你去跟劉科長幫忙去吧,如果萬駝子以後找你麻煩,你告訴我就行了。”
後來那幾天,靜秋一直提心弔膽,怕萬駝子到廠里去告張一,但過了幾天,好像一直都沒事,她想可能萬駝子真的是個賤種。
她覺得好像欠了張一人情一樣,不知道怎麼報答,怕張一要她做女朋友。但張一似乎沒什麼異樣,不過就是碰見了打個招呼,有時端着午飯來找她聊兩句,或者看看她辦黑板報什麼的,聽見別人說靜秋字寫得好,畫畫得好,就出來介紹一下說靜秋是他同學,小時候坐一排的,兩個人是“一幫一,一對紅”。但張一併沒有來要她做他女朋友,她才放了心。
萬昌盛老實多了,除了派工,不敢跟她多說一句話。派給她的活是累一些了,但她寧願這樣。
後來她跟老三在江邊約會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她把衣服扎在裙子裡,就在她耳邊說:“你這樣穿真好看,腰好細,胸好大----”
她一向是以胸大為恥的,好像她認識的女孩都是這樣,每個人都穿背心式的胸罩,把胸前勒得平平的,誰跑步的時候胸前亂顫,就要被人笑話。所以她聽他這樣說,有點不高興,辯解說:“我哪裡算大?你怎麼跟萬駝子一樣,也這樣說我?”
他立即追問:“萬駝子怎樣說你了?”
靜秋只好把那件事告訴了他,也把張一打萬駝子的事告訴了他。她見他臉色鐵青,牙關咬得緊緊的,眼睛裡也是張一那種好鬥的神色,就擔心地問:“你---怎麼為這事生這麼大氣?”
他悶悶地說:“你是個女孩,你不能體會一個男人聽說他愛的女孩被別的男人欺負時的感覺---”
“但是他沒欺負到我呀---”
“他逼得你跳牆,你還說他沒欺負到你?要是你摔傷了,摔----死了,怎麼辦?”
他的樣子讓她很害怕,她寬解說:“你放心,下次他再這樣,我不跳牆,我把他推下去。”
他咬牙切齒地說:“還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
她怕他去找萬昌盛的麻煩,就一再叮囑:“這事已經過去了,你千萬別去找萬駝子麻煩,免得把自己貼進去了,為姓萬的這種人受處分坐牢划不來。”
他有點沙啞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惹麻煩的,但是我真的很擔心,怕他或者別的人又來欺負你。我又不在你身邊,不能保護你,我覺得自己好沒用---”
“這怎麼是你沒用呢?你離得遠----”
“我只想快快調到K市來,天天守着你。現在離這麼遠,每天都在擔心別人欺負你,擔心你累病了,受傷了,沒有哪一夜是睡安心了的,上班的時候總是想睡覺,睡覺的時候又總是想----你----”
她很感動,第一次主動抱住他。他坐着,而她站在他面前,他把頭靠在她胸前,說:“好想就這樣睡一覺---”
她想他一定是晚上睡不好,白天又慌着趕過來,太累了。她就在他旁邊坐下,讓他把頭放在她腿上睡一會。他乖乖地躺下,枕着她的腿,居然一下就睡着了。她看他累成這樣,好心疼,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看他睡覺,怕把他驚醒了。
快八點半的時候,她不得不叫醒他,說要回去了,不然她媽媽回家見她不在,又要着急了。他看看表,問:“我剛才睡着了?你怎麼不叫醒我呢?這----你馬上又要回去了----,對不起。”
她笑他:“有什麼對不起?兩個人在一起就行了,難道你有什麼任務沒完成嗎?”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什麼任務,但是好不容易見次面,都讓我睡過去了。”說完,連打幾個噴嚏,好像鼻子也堵了,嗓子也啞了。
靜秋嚇壞了,連聲抱歉:“剛才應該用什麼東西幫你蓋一下的,一定是你睡着了,受了涼,這江邊有風,青石板涼性大----”
他摟着她:“我睡着了,還要你來道歉?你該打我才對。”說完又打起噴嚏來,他連忙把頭扭到一邊,自嘲說,“現在沒怎麼鍛煉,把體質搞差了,簡直成了‘布得兒’,吹吹就破。”
靜秋知道“布得兒”是一種用薄得象紙一樣的玻璃做成的玩具,看上去象個大苤薺,但中間是空的,用兩手或者嘴輕輕向裡面灌風,“布得兒”就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因為玻璃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就會弄破,所以如果說一個人象“布得兒”,就是說這個人體質很弱,碰碰就碎,動不動就生病。
她說:“可能剛才受涼了。回去記得吃點藥。”
他說:“沒事,我很少生病,生病也不用吃藥。”
他送她回家,她叫他不要跟過河,因為她媽媽有可能也正在趕回家,怕碰上了。他不放心,說:“天已經黑了,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走河那邊一段呢?”
她告訴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隔着河送我。”
他們兩就分走在河的兩岸,她儘可能靠河邊走,這樣就能讓對岸的他看見她。他穿着件白色的背心,手裡提着他的白色短袖襯衣。走一段,她就站下,望望河的對岸,看見他也站下了,正在跟她平齊的地方。他把手裡的白襯衫舉起來,一圈一圈地搖晃。
她笑笑,想說“你投降啊?怎麼搖白旗?”但她知道他離得太遠,聽不見。她又往前走一段,再站下望他,看見他又站下了,又舉起他的白襯衫搖晃。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一直走到了她學校門口。她最後一次站下望他,想等他走了再進學校去,但他一直站在那裡。她對他揮手,意思是叫他去找旅館住下。他也在對他揮手,可能是叫她先進學校去。
然後她看見他向她伸出雙手,這次不是在揮手,而是伸着雙手,好像要擁抱她一樣。她看看周圍沒人,也向他伸出雙手。兩個人就這樣伸着雙手站在河的兩岸,中間是渾濁的河水,隔開了他跟她。她突然覺得很想哭一場,連忙轉過身,飛快地跑進校內,躲在校門後面看他。
她看見他還站在那裡,伸着兩手,他身後是長長的河岸線,頭上是昏黃的路燈,穿着白衣服的他,顯得那麼小,那麼孤寂,那麼蒼涼。。。
那一夜,靜秋睡得很不安穩,做了很多夢,都是跟老三相關的,一會夢見他不停咳嗽,最後還咳出血來了;一會又夢見他跟萬駝子打架,一刀把萬駝子捅死了。她在夢裡不停地想,這要是個夢就好了,這要是個夢就好了。
後來她醒了,發現真的是夢,舒了口氣。天還沒亮,但她再也睡不着了。她不知道老三昨晚有沒有找個地方住下,他說他有時因為沒有出差證明,找不到住的地方,就在那個亭子裡呆一晚上。上半夜,那個亭子裡還有幾個人乘涼下棋;到了下半夜,就剩下他一個人,坐在那裡,想她。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他們沒法事先約定時間,但她相信只要他能找到機會,他一定會來看她的。以前她總是怕他知道她也想見他之後,就會賣關子不來見她,但現在她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當他知道她也想見他的時候,他就更加勇敢,就會克服種種困難,跑來見她。
早上她去紙廠上工,照例先到萬昌盛的辦公室去等他派工,但他的門關着。她坐在門外地上等了一會,好幾個零工都來了,都跟她一樣坐在門外地上等。
有的開玩笑:“甲方肯定是昨晚跟他家屬挑燈夜戰,累癱了,起不來了。只要他算我們的工,他什麼時候來派工無所謂,越晚越好。”
還有的說:“萬駝子是不是死在屋裡了?聽說他家沒別人,就他一個人。他死在屋裡,也沒人知道。他怎麼不找個女人?”
有個渾名叫“小眼睛”的中年女人說:“我想幫他在大河那邊找個對象,萬駝子還不要,說大河那邊的是農村戶口。真是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別人不是農村戶口會嫁給他?長得死眉死眼的,一看就活不長。”
一直等到八點半了,還沒見萬駝子來。大家有點慌了神了,怕再耽擱下去,今天的工打不成了。幾個人就商量着去找廠里的人,看看有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
過了一陣,廠里派了一個什麼科長之類的人來了,說:“小萬昨天晚上被人打傷了,今天來不成了。我不知道他準備派什麼工給你們做的,沒法安排你們今天的工作,你們回家休息吧,明天再來。”
零工們都罵罵咧咧地往廠外走,說今天不上工就早點通知嘛,拖這么半天才想起說一聲,把我們的時間都耽擱了。
靜秋一聽到萬駝子昨晚被人打了,心就懸了起來,她想一定是老三干的。但昨晚他把她送到校門之後,還在那裡站了半天,那時應該封渡了吧?難道他游水到江心島來,把萬駝子打了一頓?
她想他如果要游過來,也完全游得過來,因為她都能游過那條小河,他游起來不是更容易?那他昨晚在對岸向她伸出雙手,又站那么半天,是不是在跟她訣別?也許他知道自己幹了這事,會去坐牢,所以戀戀不捨地在河對岸站着,看她最後一眼?
她覺得自己的心都急腫了,只想找個知道情況的人問清楚,到底萬駝子被打成什麼樣了,打他的人抓住沒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是誰打的。她不知道去找誰打聽,病急亂投醫,跑去問劉科長知道不知道這事。
劉科長說:“我也是剛知道,只聽說他被人打了,其他的不知道。”劉科長見靜秋很擔心很緊張的樣子,好奇地問,“小萬這個人----很招人恨的,沒想到你還這麼----擔心他----”
靜秋沒心思跟劉科長解釋,支吾了幾句,就跑去找張一。
張一還在睡覺,被同寢室的人叫醒了,揉着眼睛跑到走廊上來。她問能不能找個地方說幾句話。張一馬上跟她出來了,兩個人找了個僻靜地方站下。靜秋問:“你聽說沒有,萬駝子昨晚被人打了一頓,今天沒辦法上班了。”
張一很興奮:“真的?活該,是誰呀?下手比我還狠。”
靜秋有點失望地說:“我還---以為是---你呢。”
“你怎麼會想到是我?我昨晚上夜班。”
靜秋徹底失望了,說:“我怕你是為了上次那事在教訓他,我擔心你會為這事---惹麻煩---”
張一很感動:“你別為我擔心,真不是我干的。我進廠之後從來沒打過架,那次是因為他欺負你,我太氣了,才動手的----。你----對我真好----從小學起你就總是幫我。”
靜秋想起以前恨不得他生病,感到慚愧得無法:“哪裡談得上幫你,還不都是老師交待的任務---”
“你看不看得出來,我那時只聽你一個人的話,所以老師總把我交給你管。”
靜秋哭笑不得,心想那時候我拉都拉不住你,你還說只聽我一個人的話。聽話就是那樣,不聽話就可想而知了。
張一問:“你今天不上工?那---我們去---外面看電影?”
靜秋趕快推辭:“你剛下夜班,去睡會吧,免得今晚上班沒精神----”
張一說:“我現在就回去睡覺。你看,我到現在還是很聽你的話。”說完,就回寢室睡覺去了,靜秋也回家去。
呆在家裡,靜秋也是坐立不安,眼前不斷浮現老三被公安局抓住,綁赴刑場的畫面。她急得要命,在心裡怪他,你怎麼這麼頭腦發熱?你用你這一條命去換萬駝子的那一條命,值得嗎?你連這個帳都算不過來?
但她馬上加倍責怪自己,為什麼你要多嘴多舌地把這事告訴他呢?不說,他不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現在好了,惹出了這麼大的麻煩,如果老三被抓去了,也是你害的。
她想跑去公安局投案,就說是自己干的,因為萬駝子想欺負她,她不得已才打他的。但她想公安局肯定不會相信她,只要問問昨天在哪裡打的,她就答不上來了,再說萬駝子肯定知道打他的是男是女。
她在心裡希望是張一干的,但張一昨晚上夜班,而且今天那神色也不象是他幹的,那就只能是老三了。但事情都過去了,張一也打過萬駝子了,不就行了嗎?老三為什麼又去打呢?
然後她想起他說過:“還有下次?那他是不想活了。”他說那話的時候,那種咬牙切齒的樣子,給她的感覺是如果萬駝子就在旁邊,老三肯定要拳頭上前了。也許他怕有“下次”,所以昨晚特意游水過來,把萬駝子教訓一通,防患於未然?
她再也沒法在家呆着了,就又跑回廠里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消息。廠里知道這事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萬駝子也似乎真的很招人恨,大家聽說他被打了,沒什麼表示同情的,也沒什麼打抱不平的,即使沒幸災樂禍,也是在津津有味地當故事講。
有的說:“肯定是哪個恨他的人幹的,聽說那人專門揀要害部位下手,小萬的腰被踢了好多腳,腿空裡怕也遭了秧。我看他這次夠嗆,卵子肯定被打破了,要斷子絕孫了。”
還有的說:“萬駝子哪是那個人的對手?別人最少有一米八,萬駝子才多少?一米六五看有沒有,別人不用出手,倒下來就可以壓死他。”
靜秋聽到這些議論,知道萬駝子沒死,只要他沒死就好辦,老三就不會判死刑。但她又想如果他沒死,他就能說出打他的人長什麼樣,那還不如死了的好。不過老三這麼聰明的人,難道會讓萬駝子看見他什麼樣子?但如果沒人看見,別人怎麼會知道打人的人有多高呢?
她聽到“一米八”幾個字,就知道絕不可能是張一了。潛意識裡,她一直希望打人的是張一。雖然張一自己說不是他,而且他昨晚上夜班,但夜班是半夜十二點才上班的,張一完全可以打萬駝子一頓再去上班。
她知道自己這樣想很卑鄙,很無恥,但她心裡真的這麼希望,可能知道這樣一來,就把老三洗刷了,老三就不會坐牢了,就不會被判刑了。但她想,如果真是張一干的,那他也是為她干的呀,難道她就能眼睜睜地看張一去坐牢判刑而不難過?
她知道她也會很難過的,她甚至會為了報答張一而放棄老三,永遠等着張一。她覺得她的神經似乎能經得起張一坐牢的打擊,但她的神經肯定經不起老三坐牢的打擊。她一邊痛罵自己卑劣,一邊又那樣希望着,甚至異想天開地想勸說張一去頂罪。她可以把自己許給張一,只要張一肯把責任一肩挑了。問題是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連頂罪都不知道該怎麼去頂。
第二天她很早就跑到廠里去了,坐在萬駝子的辦公室外等,也不知道是在等什麼。打不打工對她來說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打聽到這事的最新進展情況,一句話,老三被抓住了沒有,公安局知道不知道打人的是誰。
過了一會,零工們陸陸續續地來了,熱門話題自然是萬駝子被打的事。
“小眼睛”一向是以消息靈通人士面目出現的,這回也不例外,言之鑿鑿地說:“就在萬駝子門前打的,萬駝子從外面乘涼回來,那人就從黑地里跳出來,用個什麼袋子蒙了萬駝子的頭,拳打腳踢一頓。聽說那人一句話都沒說,肯定是個熟人,不然怎麼要蒙住萬駝子的頭呢,而且不敢讓萬駝子聽見他聲音呢?”
另一個人稱“秦瘋子”的中年女人說:“人家是軍哥哥呢,不曉得幾好的身手。”秦瘋子對軍哥哥情有獨鍾,因為她曾經把一個軍宣隊隊長“拉下了水”,弄出了一個私生子。
有人逗她:“是不是你那個軍宣隊長干的呀?肯定是甲方占了你的便宜,你那個軍哥哥回來報復他了。”
“秦瘋子”也不辯解,只吃吃地笑,好像愁怕別人不懷疑到她的軍哥哥頭上一樣:“男人打死打活,都是為了女人的X。甲方挨打,肯定是為了我們當中哪個X。”說着,就把在場的女人瞟了個遍。
“秦瘋子”的眼睛永遠都是斜着瞟的,即使要看的人就在正面,她也要轉過身,再斜着瞟過來,大家私下裡都說她是“淫瘋”,“花痴”。
靜秋聽秦瘋子這樣說,心裡害怕極了,怕“銅婆婆”說出上次那件事,如果別人知道萬駝子曾經想欺負她,就有可能懷疑到她的男朋友或者哥哥身上去。雖然別人不一定知道她有男朋友,但如果公安局要查,還能查不出來嗎?
她一直是相信“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的,犯了法的人,是逃不出我公安人員的手心的。從來沒聽說誰打傷了人,一輩子沒人發現,一輩子沒受懲罰的。平時聽到的都是誰誰作案手段多麼狡猾,最後還是被公安人員抓住了。
那天一直等到快九點了,廠里才派了個人來,說這幾天就由屈師傅幫忙派工,等小萬傷好了再來派。屈師傅給大家派了工,叫靜秋還是給他打小工,修整一個很破爛的車間,已經很久沒有用過了的。
幹活的時候,靜秋問屈師傅甲方什麼時候回來上班,屈師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廠里叫我先代一個星期再說。”
靜秋想,那就是說萬駝子至少一個星期來不了,她又問:“您今天到萬師傅家去了,萬師傅----的傷怎麼樣?重不重?”
“總有個十天半月上不了班吧。”
“您聽沒聽說是---誰打的?為什麼打----萬師傅?”
“現在反正都是亂傳,有的說是他剋扣了別人的工錢,有的說是----他欺負了別人家屬----,誰知道?也可能是打錯了。”
“那個----打人的抓住了沒有?”
“好像還沒有吧,不過你不用着急,肯定會抓住的,只不過是遲早的事。”
她愣愣地站在那裡,屈師傅這麼有把握會抓住打人的人,說明公安局已經有了線索了,那老三是難逃法網了。她心如刀割,呆呆地站在那裡,不敢哭,也不敢再問什麼。她想如果老三被抓去了,判了刑,她就永遠等着他,天天去看他,只求他們不要判他死刑,那他就總有出來的一天,她會等他一輩子,等他出來了,她照顧他一輩子。
她安慰自己說,他們不會判他死刑的,因為萬駝子沒死,為什麼要他償命呢?但她又想,如果撞在什麼“從重從嚴”的風頭上,還是有可能的。她有個同學的哥哥,搶了別人一百五十塊錢,但因為正是“嚴打”的時候,就被判了死刑。
靜秋鼓足勇氣問屈師傅:“是不是---公安局有了什麼線索?不然您怎麼知道遲早會抓住?”
“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哪裡知道抓得住還是抓不住?我是看你擔心甲方,說了讓你安心的。抓不到的多得很,我的腳是被人打殘的,我還知道兇手是誰,報告公安局了,抓住沒有?到現在都沒抓住,早就不知道跑哪裡去了。你一個平頭百姓,誰給你淘神費力去抓兇手?”
這個消息真是令人歡欣鼓舞,雖然這對屈師傅來說很不公平,但靜秋現在很想聽到這類逃脫法網的故事,好像聽到的越多,老三逃脫的可能性就越大一樣。
那些天,她成天是魂不守舍,時刻擔心老三會被抓去。後來聽人說萬駝子沒報案,可能是他自己做了虧心事,怕報了案,被公安局七追八追,追出他的那些醜事來了,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聽到這個消息,靜秋放心多了。但她怕這是萬駝子放的煙幕彈,所以還是百倍警惕,心想只有等萬駝子死了,老三才真正安全了。
屈師傅代理的那段時間,靜秋覺得日子比較好過,因為屈師傅不會象萬駝子那樣,把派工當作給你的恩惠,動不動就拿出來表功,而且還巴不得你給他報答。屈師傅都是公事公辦,重活輕活大家都輪流干。這樣干,靜秋心裡舒暢,人累不要緊,只要心不累就好辦。
不過這種共產主義美好生活沒過多久,萬駝子就回來上班了。萬駝子臉上沒留下傷疤,看不出他挨過打。但仔細觀察,還是可以看出那一頓打得不輕,他的背似乎更駝了,臉上的死氣更重了,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他五十歲了。
萬駝子的話好像也被打飛了,沒象以前那樣動不動就聲色俱厲地把大家訓一頓,只簡單地說:“今天每個人都去籃球場那裡挑地坪料,挑完了開始做‘地坪’。你們不愁沒活幹了,廠里好幾個籃球場等着你們做,做得好,還可以幫別的廠做。”
他這話一說,下面的零工就開始怨聲載道,說做地坪最累了,你叫我們做紙廠的籃球場不說,還想叫我們做別人廠里的?你把我們當苦力啊?
萬駝子不耐煩地喝道:“吵什麼吵?不願意做的現在就可以走。”
這一句話,似乎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大家默默地到籃球場那裡去幹活。那天每個人都是挑地坪料,就是水泥、石灰還有一種煤渣,按比例混合在一起。
挑了幾天地坪料,就開始做地坪。早上,靜秋到工具房去拿工具的時候,“銅婆婆”提醒她:“丫頭,沒人告訴你要穿高統膠鞋?”
靜秋看了一下其他人的腳,大多數穿着高統膠鞋,有一兩個大概是沒高統膠鞋,用破布包着腳。靜秋沒做過地坪,不知道要穿高統膠鞋,而且她也沒有高統膠鞋,一時又找不到破布,就赤腳上陣了。
到了籃球場一看,才知道什麼是做地坪,就是把這兩天挑來鋪在球場的地坪料加上水,攪拌了均勻以後鋪在籃球場上,等幹了再用水泥糊一層,就成了簡易的水泥籃球場了。聽說這是省錢的辦法,所以請的都是零工。
萬駝子親自拎着個橡皮水管在澆水,零工的工作就是站在他兩邊,用鐵鍬翻動地上鋪着的煤渣、石灰和水泥,攪拌均勻,鋪在地上。萬駝子的水管澆到哪裡,零工們就要攪拌到哪裡,不然的話,過一會水泥凝固了,就翻不動了,那一塊就作廢了,就要搬走了重新下料。所以萬駝子聲嘶力竭地叫喊着,讓大家干快一點。
大家都不願跟“銅婆婆”站一起,因為她愛偷懶。“銅婆婆”就擠在靜秋旁邊。靜秋幹了一會,就佩服“銅婆婆”會偷懶,看上去鐵鍬動得飛快,但鏟下去卻是淺淺的,沒有翻深翻透。
靜秋怕待會被萬駝子發現要返工,又想到“銅婆婆”偷懶也是不得已,這麼大一把年紀了,哪裡幹得動?又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出來賣苦力,只好在那裡“磨命”,也是一個苦人,她只好自己多干一點。
萬駝子把人分成兩組,輪換着干。每組干到萬駝子喊“換人”的時候,就可以走到一邊休息一下,另一組就上來接着干。靜秋覺得萬駝子有點在暗中整她,故意讓她這組干長一點。結果“秦瘋子”還覺得萬駝子對靜秋太照顧了,讓她那組幹得太短了。
“秦瘋子”眼睛一斜,浪聲浪氣地說:“甲方,你不能看那組有人年青,X嫩,就偏心。你雇的是她的力氣,不是她的X。你要是雇她的X,而不如現在就把她領到你家去---”
靜秋那組就她一個人是年青的,她氣得火冒三丈,但不敢還嘴,知道這樣的人惹不起,“秦瘋子”什麼都敢說,你什麼都不敢說。你說一句,她可以說一百句。而且她沒提名道姓,你自己“認惶”(承認),說明你做賊心虛。唯一的辦法就是不理她。
靜秋曾經跟“秦瘋子”在一起打過一段時間工,知道沒人敢惹“秦瘋子”。聽說“秦瘋子”年青時長得很不錯,丈夫是船廠的廠長。但不知道為什麼,“秦瘋子”卻跟她丈夫離了婚。有的說是她要離的,有的說是她丈夫要離的。她四個小孩一個沒要,全給了她丈夫。她沒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為生,家裡一貧如洗,就在地上鋪幾張報紙,上面放幾塊撿來的爛棉絮當床。
後來她跟K市八中軍宣隊的負責人李同志鬧出風流韻事來了。李同志是有家室的,只不過不在K市。德高望重的李同志怎麼會看上“秦瘋子”,就沒人搞得懂了,反正“秦瘋子”說她懷了李同志的小孩,李同志不承認,說:“沒那回事,秦鳳英本來就是個不正派的女人,現在想往革命幹部臉上抹黑。”
最後也沒人確切知道那孩子是不是李同志的,但“秦瘋子”生下了那個孩子,逢人就說:“我兒子的爸爸是軍宣隊的李同志,你們看長得象不象?“
有些人覺得那孩子很像李同志,有些人覺得“秦瘋子”是在撒謊。後來李同志就調離了,不知道調哪裡去了。這一下,大家終於徹底相信秦瘋子的兒子是李同志的種了,不然怎麼要把李同志調走?
不知道是為什麼原因,“秦瘋子”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靜秋,老是拿她當眼中釘,不時地用髒話敲打她。有“秦瘋子”在場,靜秋覺得打工真是度日如年。
靜秋幹活不怕苦,最怕一起幹活的人不團結,互相攻擊,互相折磨,那樣干的話,心情不愉快,時間就特別難熬。她寧願跟男的一起幹活,因為男的都不怎麼欺負她,即使剛開始有點看她不順眼的,過幾天也就好了。但女的不同,你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可能已經把她得罪下了,她就會處處跟你為難。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時間了,靜秋到水管洗了一下腳,發現腳底的皮都被石灰水燒掉一層了,剛才只顧幹活不覺得,現在走路都鑽心地痛。
下午收工回到家,她趕快用清水把腳洗乾淨了,塗了一點冬天潤膚用的“蚌殼油”,似乎疼得好了一些。夜晚睡覺的時候,她也不敢睡太死,怕睡夢裡哼哼起來,讓媽媽發現了。
做了幾天地坪,她基本上能適應那種勞動強度了,但有兩件事使她很煩惱,一個就是那個“秦瘋子”老是跟她過不去,再就是腳底爛了一些小洞,不大,但很深,而且曲里拐彎的,每天回家都要花很長時間用針把掉進去的煤渣掏出來,腳也腫得很厲害,什麼鞋都穿不進去。幸好媽媽早去晚歸,而且白天太累了,夜晚睡得沉,沒有發現她腳上的問題。
有天早上,靜秋正準備去上工,就聽到一種奇怪的敲門聲。她打開門一看,差點叫出聲來,是老三,兩手拿着幾個紙袋,大概剛才是用腳在輕輕敲門。他不等她邀請就閃了進來,把手裡的幾個紙袋放下,說:“別怕,沒人看見我,我看到你媽媽走了才進學校來。”
她呆呆地看着他,好一會才相信這不是夢,她小聲問:“你---沒被抓去?”
老三不解地問:“我被抓哪裡去?”
她不好意思地說:“抓公安局去。”她把萬駝子挨打的事講了一下,問他,“你沒打萬駝子?”
“沒有啊,”他臉上的表情很無辜,“你不是叫我不要惹麻煩嗎?”
她想想也是,他這麼聰明的人,就算要打,也肯定不會選那麼個時間去打。她詫異地說:“那還會是誰?張一也說他沒打。”
“可能萬駝子得罪的人太多,想打他的人肯定不止一個兩個----,別管萬駝子了吧。”他打開一個紙袋,問,“吃早飯沒有?我買了一些早點。”
“我吃過了---”
“再吃點,我買了你跟妹妹兩個人的。”
靜秋拿了一根油條送到裡間給妹妹吃,囑咐妹妹說:“這是我---一個朋友,別告訴媽媽他來過---”
“我知道。”
靜秋回到外間,也吃了一根油條。老三見她不肯再吃了,就把一個紙包遞給她,低聲說,“不要生氣,算我求你了---”
靜秋打開紙包一看,是一雙高統的膠鞋,是她最喜歡的米黃色。她為了給妹妹買半高統的膠鞋,曾經到市里各個百貨公司去看過,只有紅星百貨有這種顏色的膠鞋賣,其他的地方只有黑色的和紅色的。她不解地看着他:“這是----”
“穿着打工吧,我昨天看見你了----在籃球場----,那樣的地方,不穿鞋怎麼行?”他看着她的腳,腫得象個包子,腳趾頭又腫又紅,象些小紅蘿蔔。他眼圈紅了,不再說話,好像再說就要流下淚來一樣。
靜秋問:“你昨天跑廠裡頭去了?”
“你放心,我不會讓別人看見的。”他有點沙啞地說,“你---把這鞋穿上吧----”
靜秋撫摸着手裡的新膠鞋,上面的光澤象是照得見人一樣。她很捨不得穿,擔心地說:“穿雙新膠鞋去打工?別人不說我‘燒包’?”她本來想說“秦瘋子”肯定會罵她,但她吞了回去,怕老三去找“秦瘋子”麻煩。
她沒聽到他答話,抬頭一看,見他站在那裡,盯着她的腳,滿臉都是淚。她慌忙說:“你---這是幹什麼呀----,男的哪興流淚的?”
他抹一把淚,說:“男人不為自己流淚,男人也不興為別人流淚?我知道我勸你不打工,你不會聽;我給你錢,你也不會要。但是如果你還有一點同情心---如果還----有一點----心疼我的話---就把這鞋穿上吧---”
“要我穿,我穿就是了,你---何必這樣?”她連忙脫了腳上的拖鞋,很快把腳放進膠鞋,怕他看見她腳底的那些小洞。他只看見她的腳背就已經在流淚了,要是看見腳底,還不把眼睛哭瞎了?
可能鞋買得有點大,連她腫脹的腳也能放進去。她把兩隻都穿上了,討好地走給他看,說:“你看,正好----”
但他仍然在流淚,她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想走上去抱住他,又怕妹妹出來看見。她指指裡間,無聲地說:“別這樣,我妹妹看見了會告訴我媽的----”
他擦擦淚,叮囑說:“一定記得---穿上,我會躲在---附近監督你的,你要是把鞋脫了----”
“你就怎麼樣呢?打我一頓?”
“我不打你,我也赤腳跑到石灰水裡去踩,一直到把我的腳也燒壞為止----”
她怕自己也流起淚來,連忙說:“我要上工去了,你今天晚上---在那個亭子等我----”
“你別過來了吧,在家好好休息,你的腳不能走那麼遠的路---”
她不聽他的,說聲:“你記得等我。”就跑掉了。
那天她被一起打工的人罵為“燒包”,說她“顯擺”,穿雙新膠鞋來打工,腳已經燒壞了,還穿個什麼鞋?腳上的皮燒掉了還可以長起來,新鞋穿壞了,就沒用了。還說是高中生,這麼簡單的帳都算不過來?
“秦瘋子”含沙射影地說:“人家年青哪,X能賣到錢哪,人家想穿什麼穿什麼。你眼紅?你眼紅也去賣X----”
靜秋不管別人說什麼,也不管“秦瘋子”怎麼罵,她堅持穿着,擔心老三在什麼地方監督她,如果她不穿,讓他看見了,他真的去把他的腳用石灰水燒壞,那就糟了。已經燒壞一雙腳了,何必無緣無故地又燒壞一雙呢?
下午下了班回到家,妹妹已經把飯做好了,靜秋吃了飯,洗個澡,又穿上她的裙子和短袖襯衣,然後對妹妹說:“我到同學家去一下。”
妹妹見她又打扮過了,問她:“又是去問頂職的事?”
她“嗯”了一聲,心想這個小丫頭好精哪,可別在媽媽面前打小報告。她對妹妹說:“姐姐有事,很重要的事,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別在媽媽面前亂說。”
“我知道。是早上那個人嗎?他好喜歡你噢----”
靜秋臉一紅,問:“你個小丫頭,知道什麼喜歡不喜歡?”
“我怎麼不知道?”妹妹用兩個食指在臉上比劃流淚的樣子,來了一段快板書,“好哭佬,賣燈草,一賣賣到王家堡,王家堡的狗來咬,嚇得好哭佬飛飛跑----”
“你---看見他---哭了?別告訴媽媽---”
“我知道。姐,男的為你哭了,就是真喜歡你了。”
靜秋嚇一跳,看來她妹妹不僅什麼都看見了,而且看懂了。她又叮囑了幾遍,逼着妹妹發誓不告訴媽媽,才出門去見老三。
她穿不進別的鞋,就穿了雙哥哥的舊拖鞋,所謂“人字拖”,夾在趾間的那種,她平時最不喜歡穿了,覺得夾在那裡不舒服,但今天沒辦法了,總不能打赤腳去見老三吧?穿高統膠鞋也不象。
腳腫了,就象個平腳板一樣了,趾頭夾着拖鞋很辛苦,她仍然儘快走着,想早點見到老三。她剛坐渡船過了小河,就看見老三推着個自行車等在那裡。這次他不跟她搞遠距離跟蹤了,直接走上前來,叫她上車。她很快坐上他自行車的後架,他腳一蹬,就上了江邊那條路。他邊騎邊說:“你不是說你媽媽在這附近上班嗎?我們今天有車,可以走遠點。”
她好奇地問:“你怎麼有自行車?”
“租的。”
“現在還有租車的?”
“嗯,渡口旁邊就有個修車行,也租車。”
她很久沒聽說過租自行車的事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她跟爸爸一起上街,爸爸也是在渡口旁邊的車行租了一輛自行車,把她放在橫杆上坐着,爸爸騎車,她搖鈴鐺,兩個人春風得意去逛街。
結果不知道怎麼的,車鈴鐺掉到地上去了,等爸爸發現,車已經騎出一段了。爸爸就把車停在街邊,把站架支起來,讓她坐在車上,他自己去撿鈴鐺。她嚇得大哭起來,害怕車會倒下去。
她哭得驚天動地,不一會就吸引了大批觀眾。後來她爸爸講給她媽媽聽,以為媽媽會笑話靜秋“好哭佬,賣燈草”,結果媽媽把爸爸批評一通,說你把秋兒一個人放在車上,如果車被別人騎走了呢?你不是連人帶車都丟了?爸爸尷尬之極,反被靜秋笑了一通。
她想到這裡,就笑了起來。老三問:“笑什麼?不講給我聽聽,讓我也笑一笑嗎?”
她就把那件事講給他聽了,他問:“你想不想你爸爸?”
她不回答,只講她爸爸的故事給他聽,不過都是她小時候發生的,很多是聽她媽媽講的。聽說有一次,不知道為什麼,爸爸批評她幾句,她就一頓嗚嗚,把她爸爸哭怕了,反過來安慰她。
後來她在裡間睡着了,她爸爸就在外間壓低嗓子發牢騷,把她批評一通。媽媽聽見了,就笑爸爸,說秋兒在另一間屋子裡,又睡着了,你在這裡這麼小聲說她,她能聽見嗎?
爸爸嘟囔說:“就是因為她聽不見才說說的嘛----”
老三聽她一件件講,感嘆說:“你爸爸很愛你們呀。我們什麼時候去看他吧,他一個人在鄉下,一定很孤獨,很想念你們。”
她覺得他的想法太大膽了,擔心地說:“我爸爸是地主,現在是戴着帽子在受管制,我們到那裡去,讓學校知道,肯定要說我們劃不清界線----”
他嘆了口氣:“現在這樣搞,搞得人倫親情都不敢講了。你把他地址告訴我,我去看他,別人問我,我說是來搞外調的,不會有問題。”
靜秋猶豫了一會,交代說:“你要是真的去看我爸爸,一定叫他不要在給我媽媽的信里寫出來,不然我媽就知道我們的事了。你去的時候告訴我,我買點花生糖帶給他,他最喜歡吃甜食了,尤其是那種花生糖。”然後她把爸爸在鄉下的地址告訴了他。
他聽了一遍,就說記住了,她不信,他就把地址背出來給她聽。
她很驚訝:“你記性真好。”
“也不是對所有的事都記性好,但只要是跟你有關的,不知怎麼的,我一下就記住了。”
他們差不多騎到十三碼頭附近了,市裡的公共汽車也只走這麼遠了,靜秋說:“別再往前騎了,再騎就騎出K市了。”
他們在江邊找了個沒什麼人的地方坐下。她的腳到了傍晚特別腫,腳趾有點夾不住拖鞋,坐下的時候一伸腿,一隻拖鞋就掉了,順着河坡向江里滑。他緊趕幾步,把拖鞋抓住了,走回她身邊,要給她穿上。她連聲說“不用,不用,坐在這裡穿鞋幹什麼?”說着就把腳縮到裙子下面。
他狐疑地看着她,問:“為什麼你不讓我碰你的腳?”
她用裙子把腳罩着,跟他講東講西。他蹲在她面前,出其不意地掀起裙子,抓住她一隻腳踝。她掙扎了兩下,但沒掙脫。他用手輕輕按她的腳背,一按就有個小窩。然後他看見了她腳底的那些洞,他捧着她的腳,低聲叫:“靜秋,靜秋,你不---做這個工了吧,你---讓我---幫你吧,你再這樣----我怕我---真的要---瘋了---”
“不要緊的,我現在有膠鞋了,就不會有事了。”
他把拖鞋套到她腳上,拉她起來,說:“走,我們到醫院去。”
她不肯去:“到醫院去幹什麼?現在別人還沒下班?”
“總可以看急診吧?你腳這麼腫,肯定是中毒了,搞不好會把腿爛掉的---”
“不會的,又不是我一個,好幾個人都是這樣的----”
他固執地拉她:“別人是不是這樣,我不管,我只管你一個。你跟我到醫院去吧。”
“到了醫院就要問名字單位什麼的,我又沒帶看病用的‘三聯單’,我不去---”
他突然放了她,從掛包里拿出那把匕首,她一驚,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還沒等她弄明白,他已經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劃了一刀,血一下流了出來。靜秋嚇得跳起來,慌忙拿出手絹來幫他包紮,結結巴巴地說:“你---你---瘋了?”
她把手絹扎得緊緊的,但血還是在往外滲。她嚇得手腳發軟,叫道:“我們快去醫院吧!你還在流血---”
他一直沒吭聲,聽到她說去醫院才說:“肯去醫院了?我們走吧。”
她說:“我騎車帶你吧,你手不方便。”
“你不能騎車,你腳不方便,你坐前面掌籠頭,我來騎。”他讓她坐在自行車橫杆上扶着車頭,自己一隻手握着車把,帶着她很快來到一個醫院裡。
他對值班的醫生提了一個什麼人的名字,就有一個醫生來給靜秋看腳,而另一個白大褂把老三帶到一間診室去了。靜秋看見醫生的白大褂衣領那裡露出紅領章,心想這可能是個軍醫院,她從來沒來過這裡。
醫生口口聲聲叫她小劉,大概是老三見她不願別人問她姓名單位,幫忙編出來的假名。醫生檢查了一下她的兩隻腳,開了一些外用藥和酒精藥棉之類的東西,說:“小孫說你們急着趕回家,我們就不在這裡給你處理了,你回家後把腳洗乾淨,把小洞裡的煤渣挑出來,搽那些藥膏,這段時間不要讓腳沾生水,更不要再讓煤渣鑽進腳上的小洞裡去了。”
醫生見她穿着拖鞋,腳底也搞髒了,就又開了個條子,叫她到對面去,讓那裡的護士幫她把腳洗乾淨,先包一下,免得走回家不方便。護士幫靜秋包好了腳,還幫她把拖鞋綁在腳底。包完了,護士就叫她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等小孫。
等了一會,老三也出來了,左手用繃帶吊在胸前,靜秋擔心地問:“嚴重不嚴重?”
“不嚴重,你怎麼樣?”
“我沒事。醫生開了些藥----”
他拿過醫生處方,叫她坐那裡等,過了一會,他走回來,拍拍掛包:“藥拿了,都弄好了,我們趕快回去,好洗了腳把藥抹上。”
一出醫院門,老三就把繃帶取了,塞進掛包里,說:“吊着個手臂,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演>呢。”
靜秋說:“你手上的傷沒事吧?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我凝血機制不好,縫了我兩針。我怎麼會凝血機制不好呢?我身體好得很,以前還驗上過空軍的,我爸怕打起仗來把我打死了,才沒去成。”
靜秋聽說“空軍”二字,羨慕之極,問他:“那你不是遺憾得要命?”
“遺憾什麼?”他看她一眼,“當了空軍我還能認識你?”
那天老三怎麼也不肯再在河邊坐着玩了,一定要儘快把靜秋送回去洗腳抹藥。靜秋拗不過他,只好讓他用車帶着,往家裡趕。到了渡口,他也不肯在那裡分手,說現在才八點過一點,你媽媽還沒回來,讓我用車把你帶到校門那裡吧,你腳這麼腫,怎麼走路?
他把短袖襯衣脫了,讓她把頭蒙着,說這樣就沒人認得出你了。
過了河,她真的把他的襯衣頂在頭上,遮住自己的臉,只留一對眼睛在外面。他把她抱上車前面的橫杆上,還是叫她用兩手扶着車頭,他只用一隻手輕輕帶一下。到了學校門口,他說:“讓我把你推進去吧,別把你的腳搞髒了---
靜秋拿下披在頭上的襯衣,向校門那邊望望,發現校門那裡沒人,正在想是不是就滿足他的要求,讓他推進去,一回頭,卻看見她媽媽正從渡口方向向他們走過來,可能剛才他們在路上超了她媽媽還不知道。靜秋大失其悔,早知道這樣,就在外面多呆一會,反而不會碰見媽媽了。
她低聲說:”糟了,我媽來了,你---快騎車跑吧。”
他沒動,她想起自己還坐在他車上,急忙往車下跳,好讓他逃跑。他堵住她,小聲說:“現在跑也來不及了。”
靜秋的媽媽走到跟前,問:“你們----到哪裡去了?”
靜秋說:“我----我們去醫院看腳了,這是----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勘探隊的---”
老三自我介紹說:“我叫孫建新,您----剛回來?”
媽媽說:“靜秋,你先回去,我跟---小孫說幾句話----”
老三連忙說:“那您先讓我把她推回去一下,她腳都腫了爛了,走路不方便----”
靜秋要跳下地自己走,但老三不讓。
媽媽看見靜秋腳上的繃帶,對靜秋說:“你讓他推你進去吧,我好跟他說幾句話。我先進去了,你們別老在這裡站着了,讓人看見影響不好。”媽媽說完,就先進學校里去了。
靜秋對老三說:“你----讓我下來,我自己走回去,你快跑吧,我媽會把你送聯防去的。”
“別怕,我推你進去,媽媽叫我進去說話的。”
靜秋急了:“你怎麼這麼傻?她早就叫我不跟你來往的,說你是壞人,騙小女孩的。現在她親自抓住我們了, 還不把你交到聯防去?你讓我下來,你快跑吧。”
他推着她往學校走:“你把我放跑了,媽媽不罵你?還是讓我去吧,象亞民說的一樣,我們什麼都沒做,誰能把我們怎麼樣?”
靜秋只好讓老三把她推進學校去,到了家門前,老三把車的站架支起來,扶着她下了車,她先走進家門,他鎖了車,也跟進來。
媽媽叫靜秋把門關上,叫老三進裡屋去,讓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屋子裡又熱又悶,老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襯衫穿上了,還扣上了扣子,結果捂得渾身是汗。媽媽遞了把扇子給他,他也不敢使勁扇,只在胸口輕輕搖動,做扇風狀,根本止不住滿頭大汗。
妹妹很乖覺地跑出去,打了一盆冷水回來,見老三左手上包着紗布,便絞了一條毛巾讓他洗把臉。老三不敢接,望着媽媽,好像在等聖旨一樣。
媽媽說:“太熱了,你洗把臉,可能會涼快一點。”
老三感激不盡,奉旨洗臉,用一隻手澆着水洗了一下,接過妹妹遞來的毛巾擦了一把,似乎稍稍涼快了一點。他坐回那把欽定的椅子,無比虔誠地看着媽媽,等她開審。
靜秋緊張得只知道站在那裡,看其他三位表演。她只有一個念頭,她沒跟老三上過床,沒跟老三同過房,肯定經得起驗身。她準備象亞民一樣,一看勢頭不對,就請媽媽帶自己上醫院去驗身,好洗刷老三,把他拯救出來。
她不知道媽媽剛才有沒有在傳達室給聯防打電話,應該是沒有的,因為他們緊跟着媽媽進校門的,沒有看見媽媽在那裡打電話。但她還是張着耳朵聽着門外,如果一有響動,就馬上叫老三騎車逃跑。
老三見靜秋站在那裡,連忙把自己的椅子讓出來:“你坐吧,你腳疼,站了不好。我---站站不要緊。”
媽媽說:“靜秋,你到你屋裡去,讓我跟小孫談談。”
靜秋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間,不知道媽媽把她支走是什麼意思,兩間房其實就是一間,總共才十四個多平方米,中間有個一人多高的牆,又不隔音,如果有什麼她聽不得的,應該把她趕到屋外去才行。她坐在自己床上靠門的那一邊,可以看見老三,但看不見坐在老三對面的媽媽。
妹妹也被趕了出來,對着靜秋做鬼臉,靜秋顧不上理她,只尖起耳朵聽隔壁的庭審。妹妹站在靠門的牆邊,象看大戲一樣望着裡間。
靜秋聽媽媽說:“小孫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過細的人,對我們家靜秋也很----耐心。你今天帶她去看醫生,我---很感謝,聽說你還給過她很多幫助,我---都很感謝。”
靜秋聽老三小聲說:“應該的,應該的。”她覺得他那樣子好像有點卑躬屈膝一樣。
媽媽又說:“可以這麼說,你我在靜秋的事情上,目標是一致的,心情是一樣的,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因為我---從今天的事情看出你----對靜秋還是很----真心的。”
靜秋見老三朝她這邊瞟了一眼,似乎在看她聽見這句沒有,她對他笑了一下。媽媽的開場白似乎不是向聯防那個方向發展的,就怕媽媽這是虛晃一槍,這段開場白一完,馬上來個“但是”。
她聽老三表白說:“我對靜秋是真心的,這個請媽媽相信---”
媽媽說:“別人都叫我張老師,你也叫我張老師吧。”
老三趕快更正:“這個請張老師相信。”
妹妹看見老三膽戰心驚、唯唯諾諾的樣子,想笑又不敢笑,臉都憋紅了,終於忍不住跑出門去,不知道跑哪裡笑去了。
靜秋不敢笑,只緊張地聽媽媽的下文。媽媽說:“我是相信這一點的,所以我才覺得有必要跟你談談,不然的話-----,我們根本沒什麼可談的。”
老三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似乎很感激媽媽把他當作同一個戰壕的戰友。
媽媽說:“我們關心靜秋,愛護靜秋,就要從長遠的觀點着想,不能只顧眼前。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靜秋頂職,很多人都眼紅,在背後戳是搗非。現在她頂職的事還沒搞好,如果這些人看見你們兩個人在一起,對靜秋頂職的事是非常不利的----”
老三又連連點頭:“那是,那是。”
沉默了一陣,老三大概覺出媽媽是在等他主動表態,於是清清喉嚨,說:“張老師,您放心,我這次回去了,就不再來找她了,一直等到她頂職的事搞好了再來找她。”
靜秋見老三躊躇滿志的樣子,望着媽媽那邊,大概在等媽媽誇獎他幾句。但她聽媽媽說:“頂職的事搞好了,事情也沒完,在轉正之前,學校隨時可以不要靜秋---”
老三沉默了一陣,豪邁地說:“那我就等到她轉正之後再來找她。試用期是一年吧?那我就一年之後再來找她----”然後他做了一下算數,訂正說,“一年零一個月左右吧,因為她現在還沒頂職----”
不知道媽媽是被他的主動配合還是被他的計算精確感動了,很溫和地說:“你知道這麼一句話吧?‘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如果你對靜秋真是有----這份情的話,也不會在乎這一年多不見面,對不對?”
老三滿臉是悲壯的神色,連聲說:“對,對,您說得對。”然後還加以自我發揮,不知道是在說服誰,“也就一年多嘛,我們----還年青,還有很多---一年----多。”
媽媽嘉許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懂道理的人,響鼓不用重捶敲,別的我也就不用多說了。我並不是那種死封建的母親,對你們年青人的心情還是很理解的,但是現實就是這樣,人言可畏,我們不得不謹慎一些。”
老三說:“我懂,我懂,您這也是為了我們好----”
大概媽媽已經站起身,下了無聲的逐客令了,靜秋見老三也站了起來,央求說:“我去打點水,幫靜秋把腳洗一下,她腳底爛了好些小洞,裡面都是煤渣,她自己看不見腳底,不方便,我幫她把煤渣掏乾淨了,上了藥,就馬上走---,以後這一年零一個月,就----拜託您照顧她了----”
媽媽說:“你在這附近晃來晃去不好,我去打盆水來吧。”
妹妹不知什麼時候又折回來了,聽了這話,一跳而起,說:“我去, 我去。”妹妹一會就打回一盆水來,放在姐姐床邊,靜秋覺得自己象那些坐月子的人一樣,躺在床上讓人伺候。她想下床,三個人都不讓她下。
老三把靜秋腳上的紗布打開,媽媽捧着靜秋的腳看了一會,快要流淚了,走到一邊,對老三說:“那就麻煩你了,我跟靜思出去乘涼去了。”
媽媽把妹妹帶走了,屋子裡只剩下靜秋和老三。她不讓他幫她洗腳,怕把他左手的繃帶打濕了。她自己洗了腳,他幫她擦乾,把燈繩打開,把燈泡放低了,問她要了根針,用針屁股那頭掏那些小洞裡的煤渣:“疼不疼?我掏得太深了就告訴我。”
靜秋想起剛才那一幕,笑他:“你剛才怎麼象叛徒甫志高一樣?卑躬屈膝的,一路點頭,說‘那是,那是’。”
他也跟着她笑:“嚇糊塗了,只知道說那幾個字。”
“你怕我媽把你交給聯防了?”
“那個我倒不怕,我是怕她不讓我----等你了,又怕她罵你。”他開玩笑說,“幸好沒生在甫志高那個年代,不然我肯定是個叛徒。如果敵人拿你做人質來威脅我,我肯定一下就叛變了。甫志高那時還不是因為害怕跟他妻子分離才叛變的嗎?其實也很可憐的----”
靜秋問:“你---恨不恨我媽媽?”
他驚訝地說:“我恨你媽媽幹什麼?”然後吹噓說,“她都說了,我跟她的目標是一致的。你覺得不覺得,她其實很喜歡我的,她答應我一年----零一個月之後來找你----還說了我跟你是‘兩情若是久長時’。”
“你---還蠻革命的樂觀主義呢---”
“毛主席說了嘛,‘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他聚精會神地掏那些小洞,她就一眼不眨地看他,想到要一年零一個月之後才能見到他,她覺得很沮喪,不知道這一年多怎麼熬得過。她問:“你真的要等到一年零一個月之後才來---看我?”
他點點頭:“我向你媽媽保證過了----,如果說了話不算數,她以後就不相信我了。”
他見她沒吭聲,就停下手中的活,看她一眼,只見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看了她一會,猜測說:“你----要我來看你?你不想等那麼久?”
她點點頭。
“那我就不等那麼久,我偷偷來看你,好不好?反正我是個當叛徒的料,向黨表的決心,敵不過你一句話。”
她高興了,說:“叛徒就叛徒,我們只要不被人發現就行。”
他把那些洞都掏乾淨了,給她的腳搽了藥,把臉盆的水端到外面倒掉,走回來坐在她床邊,說:“把你的照片給一張我吧,我---想你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
她覺得她的照片都照得不好,她也很少照像,找了好一會,才找出一張六歲時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剪着個妹妹頭,額前是一排整齊的劉海,穿着一條水綠色的連衣裙。照片本來是黑白的,她爸爸自己用顏色染成彩色,有些地方塗得不好,綠色都塗到裙子外面去了。她把那張照片送給他,許諾說以後照了像再送他一張。
他曾經送過她兩張他的頭像,夾在書裡信里給她的。現在他又從包里拿出一張,是張風景照,他穿着白襯衣,一條顏色很淺的褲子,手裡拿着一個紙卷一樣的東西,站在一棵樹下,她認出就是那棵山楂樹。照片上的他,顯得很年青,很英俊,笑微微的。她很喜歡那張照片,現在她媽媽已經知道他們的事了,她也不怕把照片放家裡了。
他問:“喜歡不喜歡這張?”他見她點頭,表功說,“專門跑到那樹下照的。”然後又許諾,“等你頂職了,轉正了,我帶你去那裡看山楂花,我們在那棵樹下照像。我有照像機,我還會自己洗相,我給你照很多像,各種姿勢的,各個角度的,洗很多張,放大,把我寢室掛滿----”
他掏出一些錢,放到她床邊的桌上,說:“我把這點錢留這裡,你如果不想我再割我的手,你就收下。再不要到萬駝子手下去打工了,如果瓦楞廠有工打,打打可以。如果你不聽我的話,又跑回萬駝子那裡打工,或者打那些危險的工,我知道了會生氣的,我不會不理你,但是我會一刀一刀割我的手。你相信不相信?”
她點點頭,保證說:“我不會再回萬駝子那裡打工的。”
“那就好,現在你媽媽已經知道我們的事了,基本上也算是同意了,只是個暫時不見面的問題,所以你告訴她這些錢是我留下的,她肯定不會罵你。”
他看看表,說:“不早了,我要走了,免得把你媽媽和妹妹趕在外面不能回來。”他在她床邊蹲下來,摟住坐在床上的她,交待說,“你自己記得每天搽藥,如果藥搽完了還沒好,自己記得去醫院看醫生。”
兩個人纏綿了一會,他毅然決然地站起身,說:“我走了,你就坐那裡,別起來,你的腳剛搽了藥,別搞髒了。”
她就呆呆地坐在那裡,聽他走出去,開車鎖,推車,上車,然後一切復歸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