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飛星1艾米
老三剛走了一會,媽媽和妹妹就回家來了。媽媽說她們就在外面乘涼,看見小孫走了,就回來了。媽媽看了一下鍾,已經快十一點了,有點擔心地說:“小孫說沒說他今天住哪裡?”
靜秋怏怏地說:“他每次沒地方住就在江邊一個亭子裡坐一晚上---,今天肯定已經封渡了,可能就在河坡上坐一晚上吧----”她覺得喉頭哽咽,不願再說什麼。
媽媽在她床邊坐下,說:“我---知道你---捨不得他,他看上去也還---不是個壞人,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你年紀還這麼小,人家二十多歲的人談朋友還有人議論來議論去,你這麼早----工作的事又還沒搞好---。我叫你們暫時不見面,也可以考驗一下他這個人,他要是真有這個心,不會因為一年不見面就跑掉,如果是個經不起考驗的----”
靜秋說:“媽,你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你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媽媽說:“你明天還去上班?你的腳爛成這樣,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告訴你,你又着急,有什麼用呢?你放心,我答應他了,我明天不去上工了的。”
妹妹說:“你明天不上工了,那你的膠鞋不就沒用了?”
靜秋知道妹妹喜歡很高很高統的膠鞋,上次給她買的那雙只是半高統的,沒這雙高,她馬上說:“怎麼沒用?你下雨的時候可以穿呀。”
還沒等妹妹歡欣鼓舞一下,媽媽就問:“什麼膠鞋?”
妹妹搶着說:“是那個小孫給姐姐買的膠鞋,他早上送鞋來的時候,看到姐姐腳腫了,他還哭了的---”
媽媽嘆口氣:“跟你爸爸一樣,也是個好哭的人----。男人流淚,有的是因為富於同情心,有的是因為軟弱無能。小孫大概還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家還有些什麼人?”
靜秋說:“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弟弟和爸爸,他媽媽---自殺了---”
媽媽問了一下老三媽媽的情況,同情的同時又很擔心:“聽說自殺這種事是可以遺傳的,心胸不開朗的人生下來的孩子也容易心胸不開朗。不知道這個小孫性格怎麼樣?平時有沒有容易迂在什麼事上的表現?”
“沒覺得。”
“我倒覺得他有點迂,你看他算你頂職和轉正的時間的時候,就有點象個迂夫子,”媽媽笑了一下,“可能多等一天對他來說都是很難受的,所以要算得清清楚楚。也可能是個說話算數的人,所以先算清楚了,做得到才發誓。只要迂得不很,還是很可愛的。就怕迂在一件事上出不來,那就危險了。”
靜秋想起老三算時間的樣子,覺得他迂得很可愛。
媽媽又問了一些有關老三的情況,多大了,抽不抽煙,喝不喝酒,罵不罵人,打不打架,哪裡畢業的,有些什麼愛好,老家在哪裡等等。靜秋好奇地問:“他剛才在這裡,你怎麼不問他?”
媽媽說:“我問他這些,他還以為我在相女婿呢,我不能輕易給他這樣一個印象。我今天跟他談話的目的只是叫他不要來找你。”
靜秋想起老三還沾沾自喜地說媽媽已經同意他們的事了,心裡有點替老三難過。
媽媽問:“他爸爸是幹什麼的?”
“聽說他爸爸是軍區司令---”
媽媽沉默了一會,說:“我就覺得他不象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這種家庭出身的人,很難理解我們這種家庭出身的人。解放軍是解放什麼的?就是解放被地主資本家欺壓的工人農民的,他的爸爸跟你的爸爸,是勢不兩立的兩個階級。他家裡大概還不知道你們的事----”
靜秋還沒想那麼遠,但經媽媽一提,也覺得很嚴重,她滿懷希望地說:“可是他媽媽就是個資本家的小姐呢,他爸爸也沒嫌棄她嘛。”
“說實話,共產黨對資本家和對地主的態度又有很大不同,資本家在當時的情況下,還是代表着新興的、進步的生產力的,而地主是沒落勢力的代表。共產黨革命,第一要革的,就是地主階級的命。反正你們這個事,你別做太大指望就是了,他家裡這關就過不了。可能也用不着操那麼多心,因為他這一年等下來,早----等得沒興趣了。”
靜秋不服,辯解說:“他說他等一輩子都行的----”
“這種話誰不會說?誰又沒說過?像他這麼不假思索地開口就是‘一輩子’,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表現。‘一輩子’這種話是不能輕易說的,誰能這麼早就把自己的一輩子預料到了?”媽媽看靜秋滿臉不服氣的樣子,又說,“你還小,沒接觸過什麼人,聽他這樣一說就信了。等你長大了,接觸的人多了,你就會發現,每個男的在追求你的時候,都是這麼說的,都是說可以等你一輩子。但如果你一年不理他,你看他還等不等你,早就跑了。”
靜秋想,媽媽既然知道男的等不到一年,為什麼又叫老三等呢?肯定是要借這個機會考驗一下老三。她很想把媽媽的意圖告訴老三,好讓他經得起考驗,但她又想,告訴了還考驗個什麼?
男的真的都是這麼誇誇其談、說話不算數的嗎?也許是應該考驗一下老三,看他到底能等多久。問題是“等”又不是畢業考試,不能說考過了,就發畢業證,後面就高枕無憂了。就算他等了一年,那也不能證明他就能等兩年;他等了兩年,也不能證明他就能等一輩子。這樣說來,恐怕只有讓他等一輩子才能證明他能等一輩子。
她不知道這個“等”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叫他“等”她,意思是叫他“愛”她。她問他:“你能等我一輩子嗎?”,她的意思是“你能愛我一輩子嗎?”,只不過她不習慣於說出這個“愛”字,她就用了當地人經常用的“等”字。
但是好像“等”跟“愛”又還是有點不同的,用了這個“等”,就有點兩人不在一起的感覺。所以“等”應該是“見不到面還愛”的意思。老三見不到她的面了,他還會不會愛她?
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媽媽還說了什麼沒有,她只聽妹妹說:“姐,我在問你呢,他的手怎麼啦?早上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他----叫我去醫院,我不肯去,他就---把他自己割了一刀----,流了很多血,我才跟他去了醫院----”
媽媽皺起眉頭:“他這個人看上去還挺穩重的,怎麼會做這麼狂熱的事?狂熱是不成熟的表現,狂熱的人是很危險的,做事容易走極端。喜歡你的時候,可以喜歡到極點,恨你的時候,也可以恨到極點,什麼都做得出來。所以對這樣的人,最好是敬而遠之,這都是些只能順着毛摸的人,你反着他的毛摸了,就把他搞煩了,他恨之極的時候,可以無所不用其極。”
靜秋原以為媽媽會為這事感動的,哪知媽媽卻說得這麼危險。她聽媽媽講過,說她爸爸年青時,也有一些極端的表現,有時媽媽不理他或者不相信他的時候,他就急得扯自己的頭髮,大把大把地扯。但靜秋覺得爸爸後來並沒有對誰恨之極,也沒有做過什麼傷害媽媽的事。
她知道她爸爸跟媽媽的愛情道路也是很曲折的,她爸爸以前在鄉下老家有父母包辦的婚姻,而且不只一個,因為他爸爸是“一子兼祧兩門”,既是爺爺的兒子,又過繼給爺爺的弟弟做兒子,因為爺爺的弟弟沒兒子。這樣兩邊都給她爸爸包辦了一門婚姻。她爸爸逃婚逃到外面去讀書,但爺爺臨終的時候,她爸爸又被揪回去跟兩個媳婦成了親。
後來她爸爸認識了她媽媽,經過了千辛萬苦才把鄉下的兩個媳婦離掉了,跟她媽媽結了婚。媽媽等了他很久,等到快三十了才結婚,這在那個年代,可以說已經快到做婆婆的年紀了。
她爸爸和媽媽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爸爸隔一兩個星期就回來一次,即便是經常回來,他跟她媽媽還要寫信。文革當中她媽媽在八中被批鬥的時候,寫信的事還被拿出來批判過,說她父母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她父母經常寫信的事是她奶奶講出去的,她奶奶是她爸爸的媽媽,一直跟她媽媽和幾個小孩住在一起,只她爸爸一人在外地。她奶奶是那種老思想,總覺得是她媽媽把她爸爸的魂勾走了,才搞得她爸爸跟兩個鄉下媳婦離婚的。
在她奶奶心目當中,只有原配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離婚再娶的都是不正當的。所以她奶奶最見不得兒子跟媳婦纏綿,總是對人說靜秋的爹媽浪費,幾個錢都餵了鐵路和郵局了,買車票郵票的錢就有多厚一疊。
她爸爸被趕回家鄉管制勞動之後,也曾提出過離婚,主要是怕影響了孩子。但她媽媽想到丈夫現在窮愁潦倒,孤苦伶仃,如果離了婚,可能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就來徵求幾個孩子的意見,說離婚不離婚主要是對你們有沒有影響,如果你們怕有影響,我就跟你爸爸離婚,如果你們不怕,我就不離。
幾個孩子都說不離吧,反正就是這個樣子了,離了婚,還是他的孩子,別人也未必就當你清白無辜了。媽媽就沒跟爸爸離婚,但平時不敢公開來往,怕別人說界線劃得不清,會影響幾個孩子的前途。
但她父母的書信照舊是寫得很頻繁的,爸爸的信都是寄到靜秋一個叔伯姑姑那裡,那個姑姑在衛校工作,嫁的一個丈夫成分很好,所以文革沒受什麼衝擊。媽媽隔一段時間就到那個姑姑那裡去拿爸爸的信,不過媽媽不讓幾個孩子去拿信,怕別人知道了說他們劃不清界線。
她正在想七想八,就聽媽媽問:“小孫以前有沒有過女朋友?”
這一下,就把靜秋砸啞了,她知道如果說了老三以前有個未婚妻,她媽媽肯定對老三印象更不好了,於是含糊地說:“沒聽說有。”
媽媽說:“男人對這些事都是能瞞就瞞的,你不問,他肯定不會自己說出來。但是以他這個年紀,又是幹部子弟,要說他這是第一次,我是不太相信的。你看我問他問題的時候,他對答如流,說明他以前也有過見女朋友父母的經驗。”
媽媽猶豫了片刻,問:“他有沒有叫你單獨到他寢室去?”
“沒有,他寢室住好幾個人。”
“他平時跟你在一起----還----規矩吧?沒有----到處---摸摸捏捏的吧?”
一個“摸摸捏捏”差點讓靜秋吐出來了,媽媽怎麼把這麼難聽的話用到老三頭上?不過她也認真回想了一下,看老三算不算得上媽媽說的“規矩”,她覺得他除了那次在山上膽子太大以外,其他時間還是很規矩的,也沒有什麼稱得上“摸摸捏捏”的舉動。他抱過她,用頭在她胸前蹭過,但他從來沒用手去摸她胸前或是別的什麼地方。
她很肯定地說:“沒有。”
媽媽鬆口氣,交待說:“一個女孩子,要有主心骨,有些事情,只有等到結婚後才能做,結婚前就堅決不要做,不管他對你有多好,也不管他許什麼諾,都不能做。男的就是這樣,他哄着你做這些的時候,他什麼好聽的話都說得出來,他什麼願都可以許,但等你做了,他就瞧不起你了,認為你賤。那時候,主動權就在他手裡了,他想要你就要你,不想要你就甩你,你要想再找一個男朋友,就很難了。”
靜秋很想讓媽媽講個明白,到底哪些事是結婚之後才能做的,但她問不出口,只有裝做一個不感興趣的樣子。
媽媽嘆口氣:“哎,總以為你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沒想到你這麼早就考慮這些問題。現在提倡晚婚晚戀,但你才十八歲,就算二十三歲結婚也還有四、五年。他纏得這麼緊,你們兩個人----很容易---搞出事來的。如果出了事,那你就身敗名裂了。”
媽媽跟着就講了好幾個“身敗名裂”的例子,說八中校辦工廠的小王,原是市文工團的,談的一個女朋友也是一個團里的,兩個人還沒結婚就弄得懷孕了,結果被團里知道,男的被貶到八中校辦工廠來了,女的被貶到三中校辦工廠去了,現在大家都知道他們有作風問題,搞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
還有八中附小的趙老師,結婚七個月,就生下一個小孩,雖說沒受處分,也是很被人瞧不起的。還有。。。
媽媽講的這些個“身敗名裂”的例子,都是靜秋認識的人,全都因為未婚先孕或者其它生活作風問題,受了不同的處分,人們講起這些人,都是把嘴一撇,很瞧不起。
媽媽說:“幸好我發現得早,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你以後不要跟他來往了。他這種公子哥兒,都是玩弄女孩子---感情的---高手,他現在是還沒----得手,所以他拼命追,真的等他得手了,過一陣就厭倦了。就算他不厭倦,他家裡也不會同意。就算他家同意了,你還這麼小,而他已經---這麼成熟了,我看他很難熬過這四、五年,遲早會搞出事來。”
靜秋第二天到紙廠去了一下,把工辭了。萬駝子很客氣,說:“我馬上就把你的工時開出來,你自己送到李主任那裡去,免得你不放心。”
這也正是靜秋關心的東西,如果不是怕萬駝子不給她報工時,她就懶得親自跑來辭工了。她拿着萬駝子為她開的工時表,說聲“謝謝”,就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靜秋本來還想跟張一說聲謝謝的,但他那天上白班,正在車間裡,她就跟他同寢室的人講了一下。路上碰到劉科長,靜秋也謝謝了他,又特別提了一下哥哥招工的事,劉科長許諾說不會忘記的。
回到家,靜秋就接手做飯的活,讓妹妹去跟鐘琴她們玩一玩。她把綠豆稀飯煮上了,就躺在床上想心思。她很擔心老三手上的傷,肯定是割得很深,不然怎麼要縫兩針?至於那個凝血機制不好的問題,她倒不是特別擔心,因為醫生一直說她媽媽凝血機制不好,說是什麼“血小板減少”,隨便碰碰就會皮下出血,所以她媽媽身上經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她自己也有這種現象,但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事。
她回想起老三割他手的情景,還心有餘悸,不知道老三哪來那麼快的手腳,只看到他拿出了刀,還沒來得及問怎麼回事,他就手起刀落,把自己割了一刀。她覺得他這個舉動是有點狂熱,但她願意把那理解為他一時情急,想不出別的辦法來說服她去醫院,才會出此下策。
她昨晚沒敢把老三留錢的事告訴媽媽,因為她已經感覺到了,媽媽知道老三的事越多,分析出來的壞東西就越多。如果媽媽知道老三留錢的事,肯定要說他在搞糖衣炮彈,小恩小惠。
靜秋只在家呆了一天,從第二天開始就跟媽媽到河那邊去糊信封。媽媽開始不同意她去,說她的腳應該多休息。但不知怎麼的,媽媽一下又想通了,帶她去了糊信封的地方。媽媽教了她一下,她很快就學會了,糊得很快。但居委會發貨是有規定的,像她媽媽這樣有退休金的,只能拿補差,就是你的工資打多少折,你就只能做那麼多,所以她媽媽每個月只能做17塊錢左右。
靜秋知道怎麼糊信封、到哪裡領貨交貨了,就叫媽媽在家裡歇着,不用跟去居委會了。她暗中打着一個如意算盤,如果她媽媽不跟去,那她就自由了。等老三來了,她就可以跟老三跑到江里去游泳,到時候就說在居委會糊信封。
但媽媽好像摸透了她的心思一樣,一定要跟去,還把妹妹也帶上。每天,母女三個人都是早早就起來了,趁着太陽還不太大,就過河那邊去糊信封,當天領的料糊完了,三個人又一起回家。
媽媽沒再跟靜秋講什麼大道理,但看得很嚴,完全是人盯人戰術。靜秋跟妹妹去河裡游泳,媽媽都要跟着去,坐在河岸上看兩姐妹游泳。晚上乘涼更是亦步亦趨,三個人坐在河坡上,媽媽坐中間,手拿一把扇子,給兩個女兒扇風趕蚊子。靜秋有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老三象孫悟空一樣,變成了一個蚊子,想飛到她耳邊來說幾句話,但被她媽媽這樣一扇一扇的,就給扇跑了。
靜秋走在路上仍愛東張西望,想看看老三來了沒有。她知道現在是沒有機會偷跑出去會老三了,但她仍然希望他到K市來,一來說明他沒忘記她,二來也可以讓她看他一眼,至少知道他沒事。
有兩次在路上,她覺得看到老三了,他好像是跟在她們後面。但等她找了個機會,轉過身去仔細看看的時候,又找不到他了,不知道是剛才看花了眼,還是他怕媽媽看見,躲了起來。
後來,學校王主任來叫靜秋去瓦楞廠做工,說他兒子一提到招零工的事,他就馬上推薦了靜秋。靜秋聽到這個消息,激動不已,以為機會來了,可以擺脫媽媽的監督了。哪知媽媽是不再如影隨形地跟了,但靜秋還是不能獨來獨往,因為一起去打工的還有八中李老師的女兒李紅,比靜秋小一歲,這是第一次出去做工,李老師就叫靜秋天天帶着她上下班,靜秋的媽媽如獲至寶,一口就替靜秋答應下來了。
靜秋受李老師之託,天天帶李紅一起上下班,兩人走路有個伴,說說講講也挺熱鬧。但她心裡總在擔心,怕老三到K市來了,看見她跟李紅在一起,就不敢上來叫她。她幾次都想擺脫李紅,但又找不到理由。而且媽媽現在糊信封糊出經驗來了,每天都是在靜秋下班之前就糊完了,常常會站在渡口或者校門那裡等她。
慢慢的,靜秋也絕望了,知道暑假當中是不用指望天馬行空了,就一心盼望開學,也許頂了職了,就有機會單獨出去了。九月份,學校開學了,教育局又拖了大半個月才把靜秋頂職的事批下來,靜秋就走馬上任,當上了K市八中的炊事員,就在她家對面的食堂里上班,抬腳就到。
靜秋白天在食堂上班,哪裡也去不成。晚上她下班,媽媽也下班了。現在媽媽星期天也不去上班了,因為信封定額連平時都不夠糊,用不着星期天上班。靜秋的同學朋友大多下了農村,想溜出去連藉口都找不着一個。
除了不能跟老三見面,靜秋的生活可以說是芝麻開花節節高。第一件開心的事就是她開始領工資了。那天,總務處的趙主任親自來叫她去領工資,笑眯眯地說:“靜秋啊,你是十五號以後上的班,九月份只能領半個月的工資。”
靜秋聽趙主任的口氣,好像很抱歉一樣,但她已經喜出望外了,差不多月底才上班,學校還給她半個月工資,這不是白賺了好些天的錢嗎?
以前靜秋幫媽媽領過工資,每次去都跟趙主任開玩笑,問:“趙主任,還沒把我的工資關係轉過來?”
趙主任脾氣很好,總是笑着說:“就去轉,就去轉。”
這次趙主任說:“你總在問你的工資關係轉過來沒有,現在終於轉過來了。”說着就給了她一個信封,裡面放着她的工資,有將近15塊錢,還有一張半寸寬,七、八寸長的小紙條,是她的工資單。她拿出來看了又看,上面真的寫着她的名字。她想到自己從此以後每個月都可以領到這樣一個小紙條了,興奮得覺都睡不着了。
她把工資都交給了媽媽,讓媽媽做家用,也幫哥哥存點錢結婚,至少讓他逢年過節有錢買禮物送給亞民家。現在每次都是亞民把禮物買好了,讓哥哥提着到她家去,但亞民的爸爸每次都把禮物扔到門外去了。亞民安慰哥哥說不要緊,很多女孩家都是這樣的,剛開始都是不同意自己的女兒找的對象,但水滴石穿,最終都還是同意了。
亞民的預言很快就實現了,因為哥哥被招工回到K市了。靜秋的媽媽說哥哥招工的事多虧了八中附小陳老師的女兒易鋼幫忙。易鋼比靜秋的哥哥大幾歲,算是“新三屆”的,下鄉時下在D縣下面的一個生產隊裡,後來被招到D縣一個廠里當工人。
K市的知青都不願被招到D縣去工作,一旦招去,就回不了K市了。D縣只是個小縣城,怎麼能跟K市相比呢?但易鋼那個生產隊的隊長對她說:“你這次不去,下次就輪不到你了。”
易鋼只好去了D縣那個廠。幹了一段時間,不知道她怎麼七調八調的,調到了D縣物質局工作,然後從D縣物質局臨時抽調到D縣招工辦工作。
易鋼的媽媽陳老師跟靜秋的媽媽是好朋友,這次易鋼到了D縣招辦,自然要幫哥哥一個忙。但縣招辦只能發招工表到哥哥大隊去,能不能被推薦上,還要看哥哥所在的生產隊。招工表到了縣招辦,易鋼可以幫忙把哥哥推薦給來招工的廠家,但也不能勉強別人。所以招工這個事,至少關繫着三頭:生產隊,縣招辦,招工的廠家。
不知道這次怎麼一下就把這三頭都搞順了,哥哥被招回了K市,進了一家中央直屬企業。這下亞民高興死了,哥哥還沒去上班,又不是逢年過節,但亞民買了禮物,讓哥哥提着上門拜見未來的丈人丈母。
亞民的父母見哥哥招回來了,而且進了這麼大的廠,也沒什麼反對意見了,那次不光沒把禮物扔出家門,還留哥哥吃了頓飯。哥哥終於通過了審女婿的初試,榮幸地成了亞民家的“苦力”,買煤買米買柴之類的重活就包給哥哥了。
哥哥是好不容易才得到這個苦差事的,所以幹得很歡。有時吃着飯,亞民就叫來了:“新兒,我媽叫你去買煤。”
哥哥聽了,二話不說,撂下筷子就走。媽媽總是開哥哥玩笑:“我叫你做個事,你拖拖拉拉的;亞民的爹媽一叫你做什麼,你跑得飛快。”
哥哥就笑着說:“那有什麼辦法?現在就是這個風氣。小秋,你趕快找個人幫我們家拖煤吧。”
媽媽就趕快說:“莫亂開玩笑,靜秋現在還沒轉正,莫為了找個拖煤的人把她工作的事搞垮了。”
哥哥在亞民家成功過關,搞得靜秋心裡痒痒的,也開始繪製老三成功的藍圖。也許等她轉正了,她媽媽就不會再擔什麼心了,到那時,她跟老三就可以象亞民跟哥哥一樣,公開來往了,那時就該老三來給她家拖煤了。她一想到那個情景就覺得很好玩,她哥哥去幫亞民家拖煤,而老三又來給她家拖煤,那誰給老三家拖煤呢?
那段時間真是運氣來了門板都擋不住,王主任給靜秋的媽媽透露了一點內部消息,說他給學校提過了,請學校在適當的時候,讓靜秋出來教書。八中這種地方,隔河渡水的,很少有人願意從市內調來,一向是文教局用來發放那些犯了錯誤的老師的地方,有時從師範學校分幾個不懂行情的新人來,也是剛一搞熟就想法調走了。所以八中很缺老師,學校可以用這個理由,向教育局申請讓靜秋出來教書。
王主任說:“叫你靜秋好好干,你也找學校其他領導活動活動。”
靜秋雖然頂了職,但學校還是拿她當小孩,有什麼事都是跟她媽媽商量通氣。她媽媽也說這樣更好,有些向黨要名譽、要地位、要照顧的事,就讓媽媽去做,免得靜秋在學校領導那裡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媽媽反正退休了,為自己的女兒謀點利益,別人也不能把她怎麼樣。媽媽就找這個領導那個領導去談,懇請他們在適當的時候,讓靜秋出來教書。
幾個領導都打了保票,說我們都知道你靜秋成績好,是個教書的料子,我們遲早會讓她出來教書的,你不用擔心。不過現在她剛工作,文教單位頂職的又不止她一人,我們現在就讓她出來教書,怕別的人有意見,總要等到不會惹出麻煩了,才能讓她教書。
靜秋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得要命,恨不得馬上讓老三知道,分享一下。但他從那次走後,就一直沒消息。她一天比一天着急,不知道他為什麼不來看她。
她能想到的原因主要是三種:一種就是他得了破傷風,她不敢沿着這個路子往下想,就安慰自己說,如果老三真的得了破傷風死了,長芳一定會來告訴我一聲,既然長芳沒來告訴我這個壞消息,說明老三沒得破傷風。
另一種可能就是他在死守他許給媽媽的諾言,要等到她轉正後再來看她。但她那時已經厚着臉皮央求過他,叫他不要等那麼久了,他自己當時也答應會來看她的,還說他“反正是個當叛徒的料”。難道他後來又決定不當叛徒了?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老三那次被媽媽審問一通,生媽媽的氣了,所以他不再來了。她知道好些這樣的故事,都是女孩的父母對未來的女婿太挑剔,結果把女婿氣跑了,搞到最後,還得這個女兒或者女兒的父母出面去講和,講不講得成就很難說了。
學校左老師的大女兒左泉就是這樣,左泉是易鋼那屆的,下農村後招回到K市,在一家餐館工作。後來談了個男朋友,姓李,是船廠的,L市下鄉的知青,招到K市來的。L市是省會,大城市,K市的女孩能嫁個L市的人,在K市是很令人羨慕的。那時K市人能到L市去玩一趟就很不簡單了,如果找了L市的人做男朋友,那當然是可以去L市玩玩的了。
不過K市的丈母娘們是不管你哪個省哪個市的,就算你是首都北京來的,要審你一樣審你,不然就等於把女兒賤賣了。左泉的男朋友小李別的都好,就是眼睛有點毛病,應該算個“反鬥雞眼”,看人的時候,兩個眼珠不是象“鬥雞眼”那樣集中到鼻梁 附近來,而是向兩邊耳朵方向飛去,看上去喜氣洋洋的,但你搞不准他到底在望哪裡。
左泉的父母不喜歡這個未來女婿,說這以後生個孩子多難看?每次小李去左泉家,都挨她父母白眼。剛開始小李還忍着火,送禮上門,後來就搞煩了,要跟左泉吹。這下把左泉搞急了,只好去請小李別生氣,說如果我父母不同意,我們就不上他們那兒去了,我們馬上結婚。
小李就很快跟左泉領了結婚證,帶她回L市玩了一趟,在L市辦了婚禮。左泉回來後,一直把L市掛在嘴邊,大吹大擂了個把月,以後就很少跟父母來往了。
向老師的女兒向前芳就沒這麼幸運了,她的男朋友小劉就是被未來的丈人丈母審問得嚴厲了點,就拔腳逃跑了,說這麼挑剔的岳父母誰受得了?反正我跟向前芳瞌睡都睡了,她爹媽不把她嫁給我,該她吃虧,我不吃虧。
向前芳的父母知道女兒已經做下那種事了,後悔不該那麼嚴厲地審查小劉,親自出面去跟小劉講和,也沒能挽回局面,搞得向前芳年紀多大了,還待字閨中。
靜秋不知道老三是不是生氣逃跑了。當她想到老三是生氣逃跑了的時候,她就開始生老三的氣:我媽媽說了你什麼呢?都是很溫和很有道理的話,你為這幾句話就逃跑,那也只能說你太經不起考驗了。
但當她想到老三還在苦苦地等她,經常到K市來,只是沒機會跟她見面的時候,她又生媽媽的氣:哥哥也是這麼個年紀開始談朋友的,為什麼你只把我盯這麼緊呢?
靜秋在食堂幹了一段時間,學校通知她到校辦農場去鍛煉半年,說你沒下過農村,以後讓你出來教書怕別人有意見,你去農場鍛煉半年,別人就沒話說了。
學校剛在嚴家河下面一個叫付家沖的山村里辦了個農場,準備讓學生輪流到那裡去鍛煉。選在付家沖辦農場,是因為學校鄭主任的家在付家沖,憑這點關係,付家沖才撥給學校一點土地,並且出人出力,幫校辦農場蓋了幾間房子。
從K市到嚴家河,大概有四十里地,有長途班車。從K市直達嚴家河的,每天只有兩班,如果從K縣坐車到嚴家河,每天就有四班。從嚴家河到付家沖,還有八里多地,都是山溝溝路,有很多地段連自行車都騎不成,只能是靠腳走。
學校選派了幾個老師到農場,女的負責管學生的伙食,男的負責帶學生勞動。第一批到農場的,還負有打前站的任務,要做好準備工作,迎接學生到來。
靜秋是第一批被派到農場去的,她聽到這個消息,興奮莫名,因為這就意味着她可以擺脫媽媽的監控了,而且西村坪離嚴家河只有幾里地,去了農場,就意味着隔老三近了。
媽媽雖然有些擔心,但沒象下農村那樣擔心,現在靜秋是有工作的人了,下去半年就能回來教書,同去的都是學校的老師,媽媽還比較信得過。最重要的是,媽媽不知道嚴家河跟西村坪之間在地理位置上是個什麼關係,如果媽媽知道,恐怕還是要擔心的。
這次去農場的幾個人由鄭主任帶隊,同去的還有一位二十多歲的女老師,就是那個結婚七個月就生了兒子的趙老師。另一個是個四十多歲的男老師,姓簡,教過靜秋物理,以前還經常跟靜秋她們一起練球。簡老師人不高,但以前是搞體操的,胳膊頭子有勁,經常借救球的機會來一個前滾翻,博得一片喝采聲。
學校把農場場址選在一座山上,因為山後不遠處就有一條路, 可以走手扶拖拉機,一直通到一個叫黃花場的小鎮,從那裡有汽車路通到嚴家河。學校有台手扶拖拉機,就是人稱“小拖”的那種,可以為農場購物運貨。
開小拖的是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叫周建新,爸爸是K市十二中的校長。小周高中畢業後,因為心臟病沒下農村,不知道跟誰學了開小拖,可能也借了他爸爸一點面子,就到八中來做臨時工,還沒轉正。
靜秋以前就見過小周,因為她讀書的時候在校辦工廠勞動時經常見他在那裡拖貨。後來做炊事員的時候,也時常見他滿臉機油地在食堂前面鼓搗那台手扶拖拉機,旁邊圍一群小孩,看他用個搖柄狠命地發動小拖。發不起來的時候,就全體失望,唉聲嘆氣;發動起來了,則群情沸騰,山歡海笑,一個個象小猴子一樣爬上他的車,跟他到學校操場去試車。
小周不光名字裡有個“建新”,長得也有點象老三,跟老三的個子差不多高,比老三單薄一些,皮膚也比老三黑一些,背沒有老三那麼直。但他們兩個有個共同特點,就是笑起來的時候,整張面孔都積極投入進去。眼睛一眯縫,就顯得眼睫毛特別濃特別黑。鼻翼旁有兩道笑紋,使笑容格外有感染力。
靜秋他們四個老師先坐汽車經過K縣縣城到嚴家河下車,然後就走路進付家沖。小周開着小拖進山,從K市八中到K縣縣城,再到嚴家河,然後到黃花場,最後到農場,大約有六、七十里地。當兩軍在山後會合時,幾個人還唱起了>里的曲子,反正山上沒人,平時敢唱不敢唱的現在都可以放開嗓子大喊幾聲。
因為還有段路沒修通,小拖只能停在隊上的窯場那裡,幾個人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才把車上的東西運到農場。
農場的幾間房子還才粗具規模,屋子裡是泥土地,還沒整平,都是土疙瘩。窗子上沒玻璃,也沒遮擋的東西,只好用個斗笠遮住。床就是一個土堆,上面放了幾塊木板。門栓也沒有,靜秋和趙老師住一間,兩人晚上就用一根大樹棍斜頂住門。
幾個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個廁所,也就是挖個坑,上面搭兩塊板子,然後用一些高粱杆子紮成排,檔在四周。傳說這一帶山上有一種動物,當地人稱“巴郎子”,專愛夜間出來襲擊出恭的人,上來就用長滿了刺的舌頭舔人的屁股,然後就把腸子挖出來吃掉。因為害怕“巴郎子”,大家上廁所的時候,都提把斧頭。
到了晚上,大家都儘量不上廁所,實在要上,男的就跑到屋後解決一下。靜秋晚上總要上一兩趟廁所,又不大好意思在屋後上,只好提着斧頭到一兩百米外的廁所去。
小周就住在房子同一邊靠前門的地方,如果不關門的話,靜秋出去他就能看見。靜秋很快就發現她每次從廁所出來往回走的時候,總能看見小周站在路邊抽煙,站的位置恰好在一個既不會使她尷尬,遇到情況又能即時跑上來救命的地方。她從他身邊走過,兩人打個招呼,一前一後回各自的房間去。
剛去的那些天,山上也沒什麼菜吃, 大家就把自己帶去的私菜拿出來一起吃。天晴的時候,大家出去挖野蔥野蒜回來吃。下了雨,就到山上去撿“地間皮”,洗乾淨了炒出來,有點象黑木耳。每次出去挖蔥撿“地間皮”,走着走着,趙老師跟簡老師就走到一起去了,靜秋就掉了單,但過一會,小周就會找來了,跟她一起撿“地間皮”。
鄭主任雖然家就在山下,但也堅持跟大家一樣住在山上,每星期才回去一次,有時就從家裡帶些蔬菜來給大家吃。靜秋管伙食,想付他錢,就問他多少錢一斤,鄭主任說是“兩角一分八一斤的菜”,說着就把兩腳分開,做個拔菜的姿勢。
農場的生活很苦,但是幾個老師都很風趣活躍,所以靜秋覺得日子一點也不難過。白天干一天活了,晚上睡覺前就聚在一起講故事。靜秋發現簡老師特別會講歷史故事,鄭主任和趙老師會講民間故事,而小周則特別會講福爾摩斯探案的故事。
準備得差不多了,農場就迎來了第一批學生。學生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後的路修通了,這樣小拖就可以一直開到農場那棟L形的房子前面。於是小周和他的小拖就成了農場一大景觀。
小周愛穿一件舊軍衣,好像每晚都記得塞進了醃菜罈子一樣,皺得跟醃菜有一比。戴的那頂舊軍帽,也是帽舌軟皮皮的那種,象國民黨的殘兵敗將。但他開起小拖來,則很有拼命三郎的架勢,風馳電掣,上下騰躍,勢不可擋,每次都要衝到廚房跟前才嘎然而止。
學生們聽到小拖的“篤篤”聲,就像夾皮溝的鄉親們聽到小火車聲一樣,都要從寢室里湧出來,看看這個農場跟外部世界唯一的活動橋梁。
小周的臉上照例是有一些機油的,幾乎成了他的職業道德和技術指標。有時靜秋告訴他,說他臉上哪裡哪裡有機油,他就扯起袖子擦一擦,大多數時候是越擦越多。靜秋笑彎了腰,他就伸過臉來,讓靜秋幫他擦擦,嚇得靜秋轉身就跑,而他也就一臉“你不擦該你負責”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忙他的去了。
靜秋跟趙老師兩個人負責挑水洗菜做飯,簡老師和鄭主任就負責帶學生勞動,小周跑運輸,五個人是既分工又合作。隔三岔五的,靜秋或趙老師就跟隨小周的小拖出去買菜買米。趙老師去了兩次,就不大願意去了,說聞不來那個柴油味,而且坐在小拖上“篤篤篤”地跑幾十里,屁股都“篤”起泡來了。
靜秋不怕柴油味,她從小就很喜歡聞汽油味,所以總是她跟小周一起出去採買。每次都是先把早飯開了才出去,爭取下午就趕回來,好做學生的晚飯,怕趙老師一個人忙不過來。
跟小周混得比較熟了,靜秋就想請他幫個忙,載她去趟西村坪。她想看看老三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老沒來看她。
於是下次出去採買的時候,靜秋就問小周可不可以從嚴家河彎到西村坪去一下,她說她有個朋友在那裡,她去還本書。
小周問:“男朋友女朋友?”
靜秋反問:“男朋友怎麼樣,女朋友又怎麼樣?”
小周說話一向是嘻皮笑臉,油嘴滑舌的:“是女朋友就載你去,是男朋友就不載你去。”
靜秋說:“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小周沒說方便還是不方便,但買完了米往回開的時候,靜秋見他停了好幾次車,去跟路上碰見的人說話,她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開了一陣,他對她說:“到了西村坪了,你要到哪裡去?”
靜秋沒從這條路到西村坪來過,一下子有點摸頭不是腦了,站了好半天,才理清了方向,指着勘探隊工棚的方向說:“應該是在那邊。”
小周把小拖一直開到工棚跟前,停了機,說:“我在這裡等你,不過要是時間太長了不出來,我就要衝進去救你了。”
靜秋說聲“不會的,我馬上就回來”,就向那排工棚走去,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嚨來了,平時從來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動,但現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在猛跳,而且在離喉嚨很近的地方跳。她現在有點相信書上那些說法了,激動的時候心就會跑上來,在喉嚨附近跳。安心的時候,心就會跑下去,所謂“把心放回肚子裡去了”。
她拿着一本書做幌子,準備如果待會老三不在,或者老三態度不熱情,她就說是來還書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去敲老三的門,但敲了好一會都沒人應。她想起這是下午,也許老三在上班。她很失望,但又不甘心,就順着那些房間,一間一間地走,看看能不能逮住一個人,問問老三的情況。走了一圈,也沒看見一個人,可能都在上班。
她又轉回老三那間房前,幾乎是不存任何指望地敲了幾下,沒想到卻把門敲開了。開門的是個男人,靜秋認出就是上次她來叫老三去大媽家吃飯時見過的那個中年半截的人。她瞄了一眼房間裡面,看見有個女的,正在梳理頭髮,好像才從床上爬起來的一樣。
那個中年半截的人也認出了她,說:“嗨,這不是‘綠豆湯’嗎?”
那個女的跟到門前,問:“是你的‘綠豆湯’?”
中年半截的人笑着說:“我哪裡會有‘綠豆湯’?是人家小孫的。想起來了,‘綠豆湯’這個詞兒,還是她創造發明的呢。我們說吃了鹿肉火大,她就說喝點‘綠豆湯’清火。”說完就意味深長地笑。
靜秋一心想問老三的消息,也不管他們在說什麼,只問:“您知道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下班?”
“他?誰呀?”中年半截的人開玩笑問。
那個女的指着中年半截的男人,問靜秋:“你認不認識老蔡?是我愛人。我過來探親,今天剛到,你肯定----在這裡很久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們老蔡在這村裡有沒有‘綠豆湯’?他們搞野外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哪個村都有----‘綠豆湯’。”
老蔡不理他媳婦,對靜秋說:“小孫調走了,你不知道?”
靜秋一驚,問:“他調哪裡去了?”
“他調二隊去了。”
靜秋愣在那裡,不知道老三調到那裡去幹什麼,而且又不告訴她。她手足無措地站了一會,鼓足勇氣問:“您---知道不知道----二隊在哪裡?”
老蔡正要告訴她,被他媳婦扯扯衣袖,說:“你別在裡面惹麻煩,別人小孫如果想讓她知道,還會不告訴她?你當心搞得別人打起來。”
靜秋不知道這個“綠豆湯”究竟是什麼意思,但那個女的說的話她還是能悟出幾分的,她尷尬地說了聲:“你們誤會了,我只是來還他一本書的,打攪你們了---”就轉身跑掉了。
小周看她神色不對,擔心地問了幾次,她也不答話。回到農場的時候,正在開晚飯,她連忙跑去幫忙。但開完了學生的飯,幾個老師坐下來吃飯的時候,她覺得頭很疼,一點胃口也沒有,就推說頭疼,跑回房間睡下了。
幾個老師都關心地跑來問她今天是怎麼回事,她說沒事,就是頭疼,想睡會。睡了一陣,小周端一碗煮得很稀的菜飯來給她吃,還用一個小碟子裝了一點他自己帶的榨菜。她一看見這兩樣東西,就覺得餓了,說聲“謝謝”,就一口氣吃了。
第二天,她到堰塘去挑水的時候,小周跟來了,說要幫她挑。她不肯:“算了吧,你有心臟病,哪能挑水?”
小周說:“我的心臟病是怕下農村怕出來的,我幫你挑吧,我看每次都是你在挑水,怎麼趙老師不挑水呢?”
靜秋從來沒想過這事,反正沒水用了就來挑。她怕別人看見小周幫她挑水不好,就推脫說:“還是我挑吧---”
小周笑笑說:“你怕別人說閒話?你要真的怕,昨天就不該晚飯都不吃就躺床上了。現在再說什麼閒話也抵不過昨天那閒話----”
靜秋不解地問:“昨天什麼閒話?”
“還不是說我昨天在路上把你怎麼樣了囉。
靜秋不解地問:“到底別人在說什麼?”
小周嘻皮笑臉地說:“當然是說我把你害了----”
靜秋氣昏了,她知道這個“害”字,就是當地土話里“強姦”的意思。她沒想到大天白日的,別人還會往這上面想。她抖抖地問:“誰---誰說的?我要去找他問個清楚。”
小周趕快說:“別去別去,告訴你一點事,你就要去問別人,那我以後有話不敢跟你說了。”
“為什麼他們要這樣亂說?”
“我們昨天回來得晚,你一回來又神色不對,而且飯也不吃,躺床上去了,再加上我又是個土匪名聲,誰都會往這上面亂猜。不過我已經解釋過了,你不用去問這個問那個了。這種事,你越鬧,別人說得越歡。”
靜秋擔心地問:“那你---有沒有說---我們昨天是到----什麼地方去了?”
小周說:“我肯定不會說的啦,你放心好了,我土匪是土匪,但我是個正直的土匪,很講江湖義氣的。”然後又嘻皮笑臉地說,“再說,你----這麼漂亮,我背個黑鍋也值得----”
靜秋有點懷疑就是小周自己在議論,因為他一直有點愛把兩個人往一起扯,總說別人在議論他們兩個,但靜秋自己並沒聽見誰議論他們兩個。她不再問他什麼了,想挑上水走路,但他扯着扁擔不讓她挑,問她:“昨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是去找你的男朋友嗎?他----不在,還是躲着不見你?”
她趕快聲明:“你別瞎猜啊,不是什麼男朋友---,”她想了想,問,“你知道不知道‘綠豆湯’是什麼意思?”然後她把上次說起綠豆湯的前因後果,以及這次她跟老蔡夫婦的對話揀能說的說了一下。
小周嘿嘿笑:“這你還不懂?說你是哪個的‘綠豆湯’,意思就是說你是哪個的----馬子。馬子懂不懂?就是---女朋友,相好的---”
靜秋說:“但他們為什麼說‘綠豆湯’是我發明創造的呢?”
“你怎麼什麼都不懂?”小周看她一眼,象老子教兒子一樣地說,“他們說男的上火,意思就是說男的想----害女的。結果你又不懂,叫別人喝綠豆湯清火。男人那個火,是喝綠豆湯清得了的嗎?他們看你傻,拿你當笑話呢。”
靜秋本來還想問男的為什麼會想“害”他的女朋友,但小周一開口就是“你怎麼什麼都不懂”,她不敢再問了,免得又搞成個笑話。她淡淡地說:“算了,跟你說不清楚,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我問的問題你不懂。”
本來她那天從西村坪嘔回來的一包氣就一直沒消,現在聽了小周對“綠豆湯”的解釋,那包氣更大了。原來老三是這樣一個兩面三刀的人,當着她的面,好像把他們倆的事看得很神聖,但背着她,卻在跟他那些隊友們這樣議論她,太無聊了。
難怪他突然調二隊去,肯定是那邊有一碗“綠豆湯”等着他,也許是上次到二隊去就找好了的,也許他前一段一直是兩邊扯着。現在她這邊扯不出什麼來了,就一心一意扯那邊去了。去了不說,又不想個辦法告訴她,害她白跑一趟,還惹出這麼大麻煩,搞得閒話滿天飛。
如果她確切地知道老三是這樣一個跳梁小丑,她也就不為這事煩惱了,只當被瘋狗咬了一口的,上回當,學回乖。問題是她拿不準老三究竟是不是這樣的人,也許只是一個誤會。她最怕的就是懸而未決,讓她東猜西猜,擔驚受怕。不管是多可怕的事,只要是弄得水落石出、銅銅鐵鐵了,也就不可怕了。
她決定下次跟小周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就到嚴家河中學去找長芳,問到老三的地址了,就叫小周開車帶她去那裡,要老三當她的面,說個一清二楚。
但鄭主任不再派她跟小周出去了,要麼就叫趙老師去,要麼就叫小周一個人去,要麼鄭主任就自己跟去了。不僅如此,鄭主任回學校匯報工作的時候,還把小周的事告訴了媽媽。
鄭老師說:“我真替你靜秋擔心哪,她年青,不懂事,很容易上當。這個周建新,自己有女朋友,而且還為他女朋友跟人動刀子打過架,現在又來糾纏你家靜秋。這也怪我,以前沒想到周建新會這麼無聊,沒注意把他們兩個分開。”
媽媽聽了,又氣又急,恨不得馬上就飛到農場跟靜秋好好談一談,但又怕鄭主任不願暴露出他是信息來源。
鄭主任覺得自己做得光明正大:“我不怕做這個惡人,因為我是看着你靜秋長大的,現在我又是帶隊的,我不管誰管?”
媽媽對鄭主任感恩戴德一通,又保證說等靜秋回來一定好好教育她。但媽媽還是有點等不及了,馬上就寫了一封信,叫鄭主任帶到農場來。
靜秋一看媽媽的信,真是氣暈了,怎麼這些人這麼愛無事生非呢?不就是兩個人出去買米,回來晚了一點嗎?就要做成這麼大的文章?但她不好發火,這裡的人以前都是她的老師,她對他們都是很尊重的。
她想來想去,咽不下這口氣,就跑去找鄭主任:“鄭主任,如果你覺得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你可以當面給我指出來,不要去告訴我媽媽。她是個愛着急的人,她聽了這些謠言,肯定又急得無法---”
鄭主任說:“我這也是為你好,小周這個人,脾氣很暴躁,又不學無術,到底有哪點好呢?”
靜秋委屈地說:“我又沒說他好,我跟他又沒----談朋友,只是因為工作關係有點接觸,怎麼就---扯那上頭去了呢?”
鄭主任沒答她的話,反而說:“其實我們學校還是有很多好同志的,比如你們排球隊的小萬,就很不錯,這幾年進步很快,入了黨,提了干,為人誠實可靠---”
靜秋簡直不相信這是鄭主任說的話,總覺得每個人都在批評她年紀小,不該考慮這些問題,怎麼鄭主任的話聽上去不是那麼回事呢?好像是說只要是好同志,還是可以考慮的,我跑你媽媽那裡告狀,不是說你不該談朋友,而是說你不該談“那樣”一個朋友。
她沒敢多說,只把自己的清白強調了幾遍,就回到自己房間去了。
她覺得有點滑稽,以前她讀初中的時候,還曾經對那個萬老師很有一點好感,主要是那時候他剛到八中來工作,沒經驗,又年青,學生都不怕他,經常鬧點事,讓他下不來台。他顯得那麼孤獨無助,靜秋對他充滿了同情。
但後來他就慢慢開始“打起發”(走上坡路),可能主要是跟當時的黨支部雷書記關係比較好。雷書記是個女的,二十多歲就死了丈夫,自己帶一個小孩過,很可憐,工作又很努力,家裡成分又好,很快就被提拔到書記的位置上了。後來就經常見到萬老師跟雷書記兩人過河去上黨校,雖然雷書記比萬老師大不少,而且當時也再婚了,還是有很多人說他們兩個人的閒話。好在雷書記的丈夫沒說什麼,萬老師也沒女朋友,所以也就沒鬧成什麼大事。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萬老師開始“打起發”,靜秋就不喜歡他了,可能她只喜歡那些不走運的人。現在聽鄭主任這樣一說,越發對萬老師生出幾分厭惡,似乎是他在依仗權勢,排擠小周,成全他自己一樣。
她本來是要對小周敬而遠之,避免閒話的,但見到鄭主任這樣貶低他來抬高萬老師,她心裡就對小周生出幾分同情,因為他是個零時工,使她想起自己的零工歲月,而且他寧可背個罵名也沒把那天晚回來的真實原因說出來,使她有點敬重他的這種“正直土匪”的德性。
後來下了場大雨,把農場的房子和山後的路沖壞了,鄭主任還藉機把萬老師從學校要到農場來幫了一個星期的忙。但靜秋對萬老師一點感覺都沒有了,連話都懶得跟他說,碰見了,打個招呼就算了。
一直到了十一月下旬,靜秋才又一次有了跟小周一起外出的機會,這次是因為學生們交的伙食費不夠,眼看就沒米吃了,又不能讓學生們都跑回去拿錢票來交,鄭主任只好派一個老師回去挨家挨戶收錢收糧票。趙老師知道這是個挨罵的活,吃力了還不討好,就推脫不去,這事就落到靜秋頭上了。
鄭主任把靜秋單獨叫到一邊,叮囑了半天,才讓她跟小周的車回K市去催租逼債,拿到錢就在K市買米買面,讓小周運到農場,她自己可以休息兩天。
小周也知道鄭主任是在有意分開他跟靜秋兩個人,所以一路上發了不少牢騷。靜秋聽他說着話,心裡卻在打一個小算盤。到了嚴家河,她就叫小周停一下,說她要去看一個朋友,幾分鐘就行。
小周又問:“男朋友女朋友?”
“女朋友。”她肯定地說。
小周開玩笑說:“這回要是又是個男的,我可要上去開打了。上次害我背個空名,這次我可不幹了。”
到了嚴家河,靜秋就打聽嚴家河中學在哪裡。還好,嚴家河鎮子不大,中學就在離公路不遠的地方。小周把小拖開到學校附近,就關了機,說這次車上沒東西,我不用在車跟前守着,我跟你一起進去。
靜秋不讓他一起進去,他奇怪地問:“你不是說是女朋友嗎?怎麼不讓我一起去?怕你女朋友看上我了?”
她知道小周一向就是這樣油嘴滑舌的,她說不過他,越說他越油嘴滑舌,反正待會還要讓他開車到二隊去的,瞞也瞞不了什麼,她就讓他一起進學校去了。
兩個人在學校的一棵樹下站了一會,就聽到下課鈴聲了。靜秋找一個學生問了一下,找到了長芳的教室,然後請一個人把長芳叫了出來。
長芳看看靜秋,又看看小周,黯然說:“我哥在縣醫院住院,你---可不可以去看看他?雖然你---不要他了,但是----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去看看他吧,聽說是----絕症。”
靜秋驚呆了,長林得了絕症?她想聲明說不是我不要他,只是我不愛他,但她被“絕症”兩個字嚇呆了,說不出這樣的話。她低聲說:“你知道不知道他的病房號碼?”
長芳把醫院地址和病房號碼都寫在一個紙條上給了她,然後站在那裡,不肯再說話,眼裡都是淚。靜秋也默默地站了一會,小心地問:“知道不知道是什麼病?”
“白血病-----”
靜秋覺得如果現在打聽老三的新地址,就顯得有點不不合時宜,即使問到了,也沒時間去了,還是先去看了長林再說吧。
上課鈴響了,長芳低聲說:“我---回教室去了。你---一個人去看他吧----別帶你---朋友去---”
靜秋說:“我知道。”長芳進教室去了,她還愣在那裡。
小周問:“誰病了?看你臉色白得象鬼一樣---”
“是她哥哥,我以前在他們家住過,我要去看看他,他----幫了我很多忙。”她問小周,“你知道不知道白血病是怎麼得的?”
小周說:“聽別人說是被原子彈炸了才得的病,但是我們學校以前有個人也得了白血病,後來死了,聽說---治不好的----”
“那我們快走吧。”
他們趕到K縣城,買了點水果,就按照長芳給的地址找到了縣醫院。靜秋想起長芳囑咐過叫她一個人進去的,就跟小周打商量:“你可不可以就在外面等我?”
“又不讓我進去?都得了絕症了,還怕什麼?”
靜秋也不太明白長芳的用意,因為她聽老三說過,長林已經說下了一房媳婦,今年春節就結婚。如果真的得了絕症,那婚是結不成了,但為什麼不讓她帶小周一起去看長林,就讓她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了。她只知道應該儘量滿足絕症病人的要求,如果長芳說不要帶小周進去,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她對小周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怕什麼,但我朋友剛才就是這麼說的,你還是在外面等我吧。”
小周無奈,只好在外面等,叮囑說:“快點出來啊,我們還得趕回去,你今天要挨家挨戶去收錢的,回去晚了,收不齊錢,明天就買不成米----”
“我知道。”靜秋匆匆答了一句,就跑進醫院去了。
縣醫院不大,就那麼幾棟樓,靜秋很快就找到了長林的病房。病房裡有四張床,她看見了第一張床上的號碼,就以此類推,斷定靠牆角的那張床就是長林的病床。
她向那張床望去,驚異地看見老三坐在床邊,正在一個本子裡寫什麼。雖然他穿着一件她從未見他穿過的黑呢子的衣服,但她一眼就認出他了。她想,他在這裡幹什麼?在照顧長林?他不上班?是不是二隊就在附近,所以他調到這裡來好照顧長林?
有個病人家屬模樣的人問:“你找誰?”
她目不轉睛地盯着老三,回答說:“找張長林---”
老三抬起頭,向她這邊望過來,神情似乎有些錯愕,好一會,才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筆,向她走過來。他沒叫她進病房去,站在走廊上跟她說話:“真的是----你?”
她問:“長林呢?”
他一愣:“長林?不是在西村坪嗎?”
“長芳說-----她哥在住院----”
他笑了一下:“噢,我也是她哥嘛----”
靜秋急了,辯駁說:“你---怎麼是她哥呢?她說的是她哥病了----,她沒說是你病了,你是在這裡照顧長林的吧?是不是?你別跟我開玩笑了----,長林在哪裡?”
他好像有點失望:“你----是來看長林的?不是長林----你就不來看了?”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不解地問,“長芳說的‘我哥’就是你?但她為什麼說我---不要你了?她那樣說----我才以為是---長林。”
“噢,我---寫過幾封信到你們農場,都被---退回來了。我用的是她的地址,信就----退她那裡去了,所以她說你---不要我了。”
她很詫異:“你寫信到我們農場了?我怎麼一封也沒收到?你用的什麼地址?”
“我就用的‘K縣嚴家河公社付家沖大隊K市八中農場’,再加你的名字,不對嗎?”
“我沒往那裡寫過信,但我想只能是這樣子寫---”
“每封上都寫着‘查無此人,原址退回’----”
靜秋想了想,覺得一定是鄭主任搞的,因為他想把她跟萬老師湊攏,所以就來這一手,太卑鄙了。但是信封上用的是長芳的名字和地址,鄭主任怎麼會懷疑呢?難道他看出那是男人的字?或者他拆開看過了?
她緊張地問:“你---信里寫了些----什麼?沒---寫---要緊的東西吧?肯定是我們那裡的鄭主任搞的,我怕他---拆開看過了----”
他說:“應該沒拆開吧?拆開過我應該能看得出來----”
她很有點生鄭主任的氣:“他私自把別人的信退回,算不算犯法?我回去了要找他說說,看他還敢不敢這樣。”
他懷疑地問:“你們那個---鄭主任---怎麼會對你的信這麼感興趣?是不是---對你有---那麼一點意思?”
她安慰他說:“不會的,他一把年紀了,又已經結了婚,他是在幫別人的忙---”
“幫那個開---小拖的?”
她詫異地看看他:“你怎麼知道----開小拖的?”
他笑了一下:“看見過你們----,在嚴家河,下雨----,他把雨衣----讓給你----”
“不是他,鄭主任最討厭他了,是幫另一個老師,排球隊---那個。不過你放心,我對他----沒興趣。你----在嚴家河----幹什麼?”
“二隊就在嚴家河附近,中午休息時經常去那裡逛逛,想----碰見你----”
“你---到我們農場去過沒有?”
他點點頭:“有次看見你赤着腳,在廚房做飯---”
“那房子漏雨,一下雨,地上就有個把星期是泥漿子湯,只好打赤腳。”她怕他擔心,馬上補充一句,“不過天冷了,我就沒打赤腳了,穿着那雙膠鞋----,你沒看見?”
他有點黯然:“我這一段----沒去----”
她不敢看他:“你----生了什麼病?”她提心弔膽,怕他說出那幾個可怕的字。
“沒什麼,感冒了----”
她鬆了口氣,但不太相信:“感冒了要住院?”
“感冒重了,也要住院的。”他輕聲笑了一下,“我是個‘布得兒’嘛,老在感冒。你----回家還是---回農場去?能在這兒呆----多久?”
“我回家去,現在就得走,我---有個同事等在下面,我----要回去收錢買米。”她看見他很失望的樣子,就許諾說,“我後天來看你,我有兩天假,我可以提前一天離開K市----”
他欣喜地睜大眼睛,然後又擔心地問:“你---不怕你媽媽發現?如果不方便的話----”
“她不會發現的,”其實她自己也沒有把握,但她顧不了那麼多了,“你---這幾天不會---出院吧?”
“我會在這裡等你的。”他很快跑到病房裡,拿了一個紙包出來,塞到她手裡,“好巧啊,昨天剛買的,看看喜歡不喜歡。”
她打開一看,是一段山楂紅的燈芯絨布料,上面有小小的黑色暗花。她告訴他:“我最喜歡這種顏色和這種布料,你好像鑽到我心裡去看過一樣。”
他很得意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喜歡這樣的,我昨天一看到就買下了,沒想到剛好你今天就來了,我先知先覺吧?你回去就做了,來的時候穿給我看,好不好?”
她把布料卷了起來,說:“好,我回去就做,後天來的時候穿給你看。不過我現在得走了,要趕回去收錢。”
他送她往醫院大門那裡走,遠遠地,就看見了小周和他的小拖,他說:“你同事在那邊等你,我不過去了,免得他看見----。他叫什麼名字?”
她說:“他跟你同名,不過姓周。”
“同名不要緊,只要不同命----”
她一愣,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解釋說:“沒什麼,有點----吃醋,怕他跟我一樣----也在---追求你。”
回家的路上,靜秋的耳邊一直響着老三那句話:“同名不要緊,只要不同命”,雖然他解釋過去了,但她覺得他那話不是吃醋的意思,而是----別的意思。
長芳說老三得了絕症,老三的臉色也的確不大好,有點蒼白,但那也許是因為他穿着黑呢子上裝的關係。老三自己說他得的是感冒,好像也有可能,如果得了絕症,他還會這麼鎮定,象沒事人一樣?最最重要的一點,如果是絕症,醫生怎麼會告訴他呢?
只能是長芳搞錯了,或者故意這樣說了,好讓她來看老三的,因為長芳那時以為她不要老三了,於是編出“絕症”的故事誑她到醫院來看他。
現在她就抓住這兩根救命稻草,一是醫生不會告訴病人得了絕症,二是老三自己說了他只是感冒。說老三得絕症的只有長芳一個人,一票對兩票,老三應該沒有得絕症。
但是他那句話怎麼解釋?
回到K市,小周把小拖開到一家餐館前,說先吃點東西,等別人下班了,好去學生家裡去收錢。她點點頭,茫然地看着小周去買東西,幾次都把小周當老三了,很想問他:先別慌着吃飯,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是得的什麼病?
吃過飯,小周就把小拖開回江心島,帶着她到學生家去收錢。他叫她把寫着學生地址的條子給他,他一家一家找。她就象個夢遊的人一樣,糊裡糊塗地跟着小周這裡走,那裡走,小周叫她記帳就記帳,叫她找錢就找錢,見了學生家長都是小周在說話,她只站在一邊,象個傻子一樣。後來小周乾脆把她手裡的單子和錢袋都拿去了,自己收錢,自己找錢。
一直搞到九點多了,才大致收齊了,小周把她送到她家附近,說:“我明天早上來叫你去買米。你莫想太多了,一個縣醫院,懂什麼白血病黑血病?”
她一驚,小周看得出她在為老三的病擔心?她警告自己,不要哭喪着臉,當心媽媽看出來。
媽媽見她回來了,很驚訝也很高興,趕快來弄東西她吃。她說不餓,在路上吃了的。然後她就忙忙碌碌地把那段布拿出來縮水,用冷水搓一遍,又用熱水搓一遍,使勁擰幹了,晾在通風的地方,讓布快快幹了好做衣服。
第二天一早,小周就來叫她去買米。媽媽很不放心地看着她坐上小拖去,可能恨不得自己也跳上車去監督他們兩個。靜秋特別跟小周熱火朝天地講幾句,因為她現在不怕媽媽懷疑她跟小周有什麼事,越懷疑越好,既然媽媽一心防着小周,那她明天去看老三的時候,媽媽就不會起疑心。
買了米,小周把她送回家,把發票交給她,叫她收好,就開車送米麵到農場去了。媽媽見這個禍害走了,總算放了心,又交待靜鞦韆萬不要跟小周來往。
下午靜秋到學校去匯報農場工作情況,又到簡老師趙老師家裡去拿他們家屬給他們帶的私菜。都弄好了,就到江老師家去借縫紉機做衣服。做到吃晚飯的時候,她跑回家吃了晚飯,又跑回江老師家接着做。江老師過來問她農場的情況,她哼哼哈哈地應付了一下。
衣服做好了,她還捨不得走,總覺得有點什麼事沒辦,是她想辦又不敢辦的事。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要問成醫生有關白血病的事。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臥室門口,門沒關,她看見江老師坐在被子裡看書,成醫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兒子玩耍。
江老師看見了她,問:“小秋,衣服做好了?”
靜秋怔怔地點點頭,鼓足勇氣問:“成醫生,你聽說過白血病沒有?”
成醫生把兒子交給江老師,自己坐在床邊,一邊穿鞋一邊問:“誰得了白血病?”
“一個----熟人。”
“在哪裡診斷出來的?”
“K縣醫院---”
“K縣醫院很小的,未必能----檢查得---對,”成醫生讓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慰說,“先別着急,說說看是怎麼回事。”
靜秋也講不出是怎麼回事,她只是聽長芳那樣說了一下,她說:“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我只想知道,一個很年青的人會得----這種病嗎?”
“得----這種病的人多半是---很年青的---,青少年---居多,可能男的更多一些。”
“那---是不是得了---就--一定會----死?”
成醫生字斟句酌地說:“死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是---你不是說只在縣醫院檢查了一下嗎?縣醫院設備什麼的---很有限,應該儘快到----市里或者省里----去檢查。還沒確診的事,不要先就把自己急壞了。”
江老師也說:“我們學校不是有一個嗎?醫院說人家是癌症,把人家嚇得要死,結果根本不是癌症----。這些事,沒有三、四家醫院拿出同樣的診斷,是信不得的。”
靜秋默默地坐了一會,江老師和成醫生還在列舉誤診的例子,但她不知道那些例子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問:“如果----真是得了----這種病,還能活---多久?”
她見成醫生緊閉着嘴,好像怕嘴邊的答案自己飛出去了一樣,她又問了一遍,成醫生說:“你不是說只在縣醫院----”
她急得要哭出來了,有點生氣地說:“我是問‘如果是的話’,我說如果---是的話---”
“這個----依人而定,我---也說---不准到底能活多久,有的---半年,有的---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