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二叔家過年。

二叔見我來，很高興，說，明天殺頭牛給你吃。
我急忙說別別別。二叔說　“　這牛該殺，小時候就是個倔脾氣，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散漫。原來以為老了能好點，現在到好，成了老憤青，整天唧唧歪歪，對社會不滿，　不殺不行。再說再不殺，就更沒肉了。我就同意了。

第二天，見到了這老牛，大概昨天走漏了消息，老牛知道要完了，很悲傷，目光憂鬱，不像個崛脾氣。　我正在想該不該錯殺一個，二叔來了，說：　“　王一刀就快來了” ，　王一刀聽起來象是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其實就是個殺牛的。我問，聽說他收費比別人貴，為什麼還請他？　二叔說，“別人不行，這牛是練過的，你摸摸它的肉？”，　我摸了摸它脖子上的肉，一股一股的，就象石頭一樣，“王一刀是有名的快刀手，一刀就能搞定它” ，這時那牛就瞪起眼睛，撅起嘴，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嘴裡還發出momo的聲音，二叔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說　“　你看，倔脾氣又犯了，它不服氣，非要和王一刀打個賭，比比高下” ，　接下來，那老牛不再悲傷，完全沒有了對死的恐懼，反而熱切的盼望那一刻，上竄下跳，就像劉翔在奧運會。 順便說一下，如果你看到桐鄉的人耳朵比臉還大，那就可以肯定他懂得動物的語言，反之則不成立，比如你看到一頭豬的耳朵很大，並不表示它能聽懂人說的話，不論是中文，英語，還是巴波恩斯維語。

快到中午的時候，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寨子的幹部也來了，他們都在前排就坐。突然有人喊 “王一刀來了” ，　就見一個人衣着油膩，背了一個精美的絲綢包，大步流星，大大咧咧，直接走到壩子中央，二叔急忙打招呼，然後就請領導講話，幹部們都擺手，說別耽誤老王的時間。王一刀也不客氣，打開絲綢包，是一個刀鞘，拿出刀來，黑幽幽的，　有寒光。　刀上有字，寫得是　“屠龍寶刀，天下無敵。倚天不出，誰與爭鋒” ？老王把刀放到台子上，恭恭敬敬的鞠躬，說：“　刀啊，又要勞您大駕了，等會兒請您喝血” 。那牛就發出歐陽峰般的聲音，可能是運全身之真氣於頸項。老王一隻手操起了刀，另一隻手從耳朵上拿了一枝煙來，早有手快的人打燃了火遞過去。　老王一面歪着頭去就那火，一面順手就是一刀。只見寒光一閃，牛頭就撲通一聲掉到了地上。

血，過了一會兒才噴出。　老王吸着煙，悠閒地把刀在血上澆，一會兒，刀上就裹了厚厚的血，滾滾的轉動，就是不掉下來，像是一件後現代超現實作品，前衛，另類，酷。老王把刀放到台子上，鞠躬，說：“刀啊，請你喝血” ，　血旋轉中就慢慢的被吸進刀里，一滴不留。　這時一陣風吹過，刀放出嘯聲，就象女性來了性高潮。

老王收了刀，接了銀子，道聲唔該，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這時有好事的後生把牛頭舉起來，那牛頭瞪眼睛吹鬍子，但是沒法發出聲音，估計不是對這個世界有什麼留戀，而是對王一刀不服，還想再來一次。大家就盡情的嘲笑它，諷刺它。對失敗者，大家都是這麼做的。過一會兒就不耐煩了，你該死就死了吧，羅嗦什麼呀，人生自古誰無死啊？，就把它丟到一邊去了。

吃牛肉，喝米酒，無話則短。

我夜裡起來撒尿，月光下的一切，就象少女的初次約會，朦朧又美麗。　遠處有山，樹，河，河邊的青青草上，還有一對男女在野合。　總之一個美麗山村該有的一切，這裡都不少。
我撒完尿，回過身，立即嚇得毛骨悚然，七魂離竅，　因為有一雙牛眼正盯着我看，那眼神，正象羅大右的光陰的故事，表達的是青春的憤怒，成長的痛苦。定下神細看時，正是那頭老牛，它顯得很年輕，皺紋都不見了，生機勃勃，嘴裡還在說着話。　我不懂，也不敢聽，急急忙忙逃回屋裡，回頭再看，見那老牛隻有半邊身子，兩條前腿立在那裡，我記得很清楚，是砍頭，不是腰斬，沒想清楚，倒頭便睡了。

第二天，我剛起來，就聽二叔說，那牛從腦袋上又長了一個身子出來，成了一個小牛犢了。　到了壩子上，有很多人在那裡看，真的是那老牛，模樣看得出來，性情好像也變了，不像憤青，倒是伶俐可愛的樣子。

這事本來很詭異，山民愚昧，好像也沒當回事，　我回北京後，本想向何作麻院士反映一下，求見數次不得，只有算了。倒是一家營養品公司想讓老牛作他們一種起死回生藥的廣告，我沒敢答應。

這是幾年前的事了。這些年我事事不順，快把這事忘了，突然收到二叔的Email, 原來這老頭九十多了，還耕田，最近又迷上了上網，Email 中提到老牛，已經是牛青年了，性情大變，在社會上混的很開。　還 attached 了一張照片，照片中二叔正在耕田，牛和人都扭着頭，向着鏡頭笑，一看就是和諧社會。

我總結自己的人生，吃虧在性情倔強，脾氣執拗，就給二叔回了封Email，請求王一刀砍下我的頭，身子隨便他們處理，頭給我留下，這樣等我長出新的身子，就會有不同的美麗人生。

過幾天收到回信，王一刀同意砍我一刀，不收費，身子可以做成乾屍，賣到城裡展覽，如果我想出名，還可以把我的名字標上，說不定那天象周迅一樣列娛樂版頭條。但是他們實在沒把握我的頭還能長出身子來，讓我好好考慮考慮。

我想了又想，　覺得有風險，不敢。　

你看我連這點風險都不敢承擔，還能有什麼出息，　就只好寫寫無聊的字，逗大家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