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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第九個寡婦 (1)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9月20日15:43:55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嚴歌苓


她們都是在44年夏天的那個夜晚開始守寡的。從此史屯就有了九個花樣年華的寡婦;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歲。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後來寡婦們有了稱號,叫作“英雄寡婦”,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麥收谷,村里人都湊出五斗十斗送給英雄寡婦們,卻沒有葡萄的份兒。再後來,政府作大媒給年輕寡婦們尋上了好人家,葡萄還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窩,睡自己的素淨覺。




  那個夏天黃昏村里人都在集上看幾個閨女跟魏老婆賽鞦韆。魏老婆兒七十歲,年年擺擂台。一雙小腳是站不住了,靠兩個膝蓋跪在踏板上,瘋起來能把鞦韆繩悠成個圓滿圈圈。就在魏老婆盪得石榴裙倒掛下來,遮住上身和頭臉,槍聲響了起來。人還噎在一聲吆喝中,魏老已經砸在他們腳邊,成了一泡血肉,誰也顧不上看看老婆子可還有氣,一條街眨眼就空了,只有魏老婆的粉綠石榴裙忽扇一下,再忽扇一下。

  假如那天葡萄在街上,魏老婆說不定會多賽幾年鞦韆。葡萄在,葡萄常賴在鞦韆上,急得魏老婆在下面罵。葡萄聽見響槍也不會頭朝下栽下來,把人拍成一泡子血肉。對於葡萄,天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聽人們說:“幾十萬國軍讓十萬日本鬼子打光了,洛城淪陷了!”她便說:“哦,淪陷了。”她想的是“沉陷”這詞兒象外地來的,大地方來的。

  葡萄那天給她公公收賬去了。她公公看中她的死心眼,人不還賬她絕不饒人,往人家窯院牆上一扒,下面窯院裡的人推磨、生火、做飯,她就眼巴巴看着。有時從早到晚,窯院裡開過三頓飯了,她還在那兒扒着。要問她:“你不飢嗎?”她說:“老飢呀。”假如人家說:“下來喝碗湯吧。”她便回答:“俺爹說,吃人嘴短,賬就收不回來了。”人說:“不就欠你爹二斤‘美俘’錢嗎?”她說:“一家欠二斤,俺家連湯也喝不上了。”

  葡萄的公公叫孫懷清,家裡排行老二,是史屯一帶的大戶,種五十幾畝地,開一個店鋪,前面賣百貨,後面做糕餅,釀醬油、醋。周圍四十個村子常常來孫二大的店賣芝麻、核桃仁、大豆,買回燈油、生漆、人丹、十滴水。過節和婚喪,點心、醬油都是從孫家店裡訂。收莊稼前,沒現錢孫二大一律賒賬。賬是打下夏莊稼收一回,秋莊稼下來再收一回。眼看秋莊稼要黃了,還有欠賬不還的。孫懷清便叫兒子去收。孫懷清嫌兒子太肉蛋,常常跑幾天收不回錢。再逼他,他就裝頭疼腦熱。葡萄這天說:“我去。”晚上就把錢裝了回來。村里傳閒話的人多,說孫懷清上了歲數忘了規矩,哪有一個年少媳婦敢往村外跑的。孫二大隻當沒聽見。

  走上魏坡的小山梁子,葡萄聽見了槍聲。魏村和史屯就隔一道坡,坡上的土怪異,形成直上直下的土崖,沒有成林的大樹,一些灌土從崖壁橫生出來。這些土崖和灌木便成了屏障,一個拐彎,才發現迎頭走來的那個人已到了跟前。葡萄站住腳,看槍聲驚起的麻雀把天都遮陰了。昨天夜裡山里跑出來幾個“老八”,來史屯街上找糧,到第二天下午才把糧酬齊,剛要回山,碰上兩個扯電話線的鬼子,順手就宰了。沒想到電線杆頂上還有一個鬼子,把消息從電話里傳回鬼子兵營去了。人們在史屯街上看鞦韆時,一個連鬼子已包圍過來,官道民道,羊腸小道一律封住。

  葡萄落下目光,看見一個人影從土崖那一面閃出來。這是個穿黃軍裝的小伙子,比她男人鐵腦還小,嘴唇上的黑茸茸還沒挨過剃刀。這是個鬼子。仗打了七八年,她還頭一次跟個鬼子臉對臉、眼瞪眼。年輕的鬼子跟她說了句什麼,刺刀向外面挑了挑。她不懂,還看着他。他上前半步,刺刀尖橫過來,用槍桿往外推了幾下,臉上不耐煩了,牙也呲了出來。牙可是真白。葡萄往後退了一步。

  他再往前一下,槍又一推檔。

  葡萄明白了,他是把她往外攆,不讓她回史屯。她急了,忘了鬼子不懂她的話,大聲說:“俺回家做飯呢!”鬼子回了她一句,惡得很。她做了個端碗喝粥的動作,嘴吸溜吸溜響。鬼子明白了,槍一撤,頭一擺,她走了過去。還沒下坡就見四面八方的鬼子把村里人往空場上趕。場子一頭搭的小戲台還沒拆,是夏莊稼收下後辦社火搭的。

  人群里沒有閨女,都是媳婦。閨女們都藏在各家磨道下或水井裡,糧食也藏在那裡。

  葡萄跟村裡的媳婦、老婆兒們站在場子一邊,男人們站在各一邊。一兩百鬼子渾身汗得透濕,槍都上着刺刀,圍在場子四周。隔着幾步,人都覺得讓槍口指得後腦勺發脹。

  葡萄的男人鐵腦跟所有男人一樣,兩手捧住後腦勺,蹲在地上。男人們的腳都拴了指頭粗的電纜,四五個人串成一串。集上賣燒田雞,就這麼個穿法,葡萄心想。

  男人女人之間,留出二十步的距離。中間走着兩個人,一個是挎長刀的,一個是挎短槍的。兩個人走過去,走過來,步子不快不慢,出右腿出右腿都有商量似的。兩袋煙功夫,男人女人都讓他們走得心亂氣短。

  挎長刀的那個人一下子停住,挎短槍的人沒提防,一步已經出去,趕緊又退回來,兩個膝頭一顛。挎長刀的人跟他說了一句話,斯文得誰也沒聽見聲音。挎短槍的人亮開嗓子說:“大爺大娘們,大哥大嫂們!”

  原來這貨是個中國人。村里人不懂也有翻譯這行當,只在心裡叫他“通翻鬼子話的”。翻過來的鬼子話大夥漸漸明白了:場子上這幾百人里有十來個八路軍游擊隊,他們是殺皇軍的兇手。人家皇軍好好在那裡架電話線,你就把人家給殺了。良民們能不能讓兇手逃過懲辦?不能夠! 再往下聽,人們眼皮全耷拉下來,腿也發軟。鬼子要媳婦們認領自己的男人。


媳婦們都一動不動,大氣不出。不用看臉,光看腳也知道誰生誰熟。十來個“老八”比她們男人皮要白些,白天歇着夜裡出動的緣故,也不如她們男人硬朗,吃得太賴,饑飽不均。老婆兒們把五六十歲的老漢們認了出來。

  場子上還剩的就是青壯年。一個年輕媳婦站起來,頭低着,木木地朝男人那邊走。她叫蔡琥珀,是前年嫁過來的,懷頭一胎時,搖轆轤把打井水手軟了,轆轤把打回來,打掉了肚


子裡六個月的男孩。第二胎生的是個閨女,從此公婆就叫她拉磨,把牲口省下,天天放在野地吃草。她走了五、六步,停下,把懷裡抱的閨女送到她婆婆手裡。這時她抬起頭來。男人們從來沒見過她眼睛什麼樣兒,她老把它們藏在羞怯、謙卑,以及厚厚的腫眼泡後面。這回他們看見了她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原來也跟黑琉璃珠擱在白瓷棋子上一樣,圓圓的好看。她把這雙眼在他們身上走了一遍,又藏到眼皮後面去了。然後她腳步快起來,走過頭一排男人,跟她男人照面也不打就錯了過去。她低頭埋臉,扯上那個三十來歲的“老八”就走。

  翻譯看出這漢子的手在年輕媳婦手裡掙了一下。但翻譯沒說什麼。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漢子領到場子南邊,眼一黑,頭栽在漢子的肩上。八個“老八”都給救下了。一個老婆兒往地啐了口唾沫。她媳婦認回個“老八”來,把她兒子留下當替死鬼,她恨不得馬上咒她死。

  這時走出來的是葡萄。葡萄剛邁出一步就看見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鐵腦。他蹲得低,上身差不多扒在了大腿上,兩手再去捧後腦勺,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頭去。葡萄肯定解恨了,這麼多年他不理她,作弄她,種種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認個“老八”,從此出了氣。連兩個月前圓房,他都沒好氣給她。對於鐵腦,丟臉不叫丟臉,它就叫王葡萄。現在葡萄可要出氣了。

  葡萄走得很慢。興許人們心焦,覺着她走得慢。從她背後看,葡萄還是個小閨女,個頭不小罷了。圓房那天,孫家的客棚搭了十來個,棚邊緣上的“胡椒眼兒”都是用陰丹士林藍布新大的。辦喜事當天,院子裡壘了三個八風灶,請了洛城的兩個掌勺師傅和一個打燒餅師傅,流水席從中午吃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還是不夠,開席前又去街上小學校借。葡萄沒有娘家,是給一幫逃黃水的人帶到史屯的。直到她圓房這天,村里人才想起多年前孫懷清買下個小閨女這樁事。葡萄給花轎抬着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鐵腦的舅舅騎大紅馬統帥迎親的人馬,壓轎的、護轎的、擔雞的、檔氈的,都是孫姓男兒。葡萄嫁得一點不委屈不寒摻,場面毫不次於這一帶任何一家大戶嫁女。停了轎,打起帘子,全村人看見走下來的王葡萄沒有披蓋頭,就是兩個黑眼鏡遮住眼,頭髮也不梳髻,齊耳打了個彎彎,腦袋頂上是一頂紅絨花頭冠。村裡有跑過西安鄭州的人,說這是上海時興的新媳婦頭飾,蓋什麼頭?大地方成親前臉蛋何止是看過,親都親過。葡萄和鐵腦一鍋里吃,一坑裡屙都七八年了,還用掀挑蓋頭嗎?不過人們都覺得戴一副黑眼鏡,多俊氣的臉蛋都能毀了。

  葡萄還差兩步就到男人們面前了。她不走了,對着鐵腦說:“還不起來!”鐵腦飛快地抬頭,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誰拿這麼沖的口氣說話。看看她和誰這麼親近,居然拿出和他鐵腦講話的惡聲氣來了。他發現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鐵腦!”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三歲的鐵腦。

  鐵腦等着一個鬼子上來給他解腳上栓的電纜。每回他在棗樹林子裡跟男娃們玩耍忘了時辰,葡萄就會遠遠地喊過來。她喊:“看見你啦,鐵腦!往哪藏哩?……回家吃飯了!……咱吃撈麵條!……打蛋花哩!……還擱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鐵腦!……”那時她八、九歲,他十一、二。從場子這頭往那頭走的時候,葡萄不跟鐵腦拉扯着手,不象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個年輕媳婦。假如那個翻鬼子話的人懂這一帶的規矩,肯定就看出蹊蹺來了:此地女人無論老少,都是男人屁股後頭的人;沒有誰家女人和男人走一併肩,還手扯住手。 葡萄和平常一樣,跟鐵腦錯開一步,他走前,她在後。鐵腦去史屯街上上學,葡萄就這樣跟着,手裡提着他的蒸饃、書包、研盒。只有兩回例外,那是看戲,葡萄個子矮,鐵腦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賭咒:“下回再帶你看戲我就屬鱉。”第二次她討好他,騎在他背上說:“油饃我都省給你吃。”“油饃就夠啊?”“那你要啥?給你做雙鞋?”“你會做鞋?還不把後跟當鞋臉?”葡萄卻是在十二歲那年給鐵腦做了第一雙鞋,底子????饒景寤褂病Ⅻp>  葡萄沒有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個挎長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譯說了幾句話。

  他的斯文話到了翻譯這就是吆喝:“站住!……不許動!”全體鬼子抽風一下,鞋掌子、槍桿碰出冷硬的聲響。

  “你是他什麼人?”翻譯問葡萄。

  “媳婦。”

  翻譯對挎長刀的鬼子介紹了這對少年男女的關係,說話、點頭、曲膝蓋、顛屁股,幾件事一塊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過來。他近五十歲,原本是個專畫地圖的軍官,正經軍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線。他看看這個中國女孩,給太陽曬焦的頭髮紮成兩個羊角,顴骨上一塊灰白的蛔蟲斑。媳婦是要梳髻的,這點知識他還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來。刀尖還留在鞘里。“有證人沒有?”鬼子通過翻譯問葡萄。


 人們看見鐵腦已是一張死人臉。他們有一點幸災樂禍:好運還都讓你老孫家攤完了?有錢沒錢,在鬼子這兒全一樣。

  “俺村的人都能證明。”葡萄說。“你不信問他們,收下麥他們都來俺家吃了喜酒。”

  人們這時發現葡萄這女子不是個正常人。她缺點什麼。缺的那點東西非常非常重要。就


是懼怕。這是個天生缺乏懼怕的女子。什麼人缺乏懼怕呢? 瘋子。難怪她頭一次上鞦韆就盪得和魏老婆一樣瘋。一個孩子的嘴沒讓奶頭堵住,哇哇地哭起來。

  “你們能不能給他倆作證?”翻譯對四百來個史屯人說。

  沒有吭聲,頭全耷拉得很低。

  “沒人給你們作證。”

  葡萄不說話了,看着翻譯,意思是:“那我有啥辦法。”鬼子的刀全出鞘了。翻譯趕緊問:“你公、婆能給你做保不能?”葡萄說:“能呀。”翻譯衝着人群喊,“誰是他倆的老人?出來出來。”

  “別喊了,他們去西安了。二哥畢業呢。”

  “你們這兒的保長呢?讓他保你們。”

  “俺爹就是保長。”

  鐵腦的兩個小腿都化成涼水似的,也不知靠什麼他還沒栽倒下去。他只巴望所有的繞舌都馬上結束,請他吃一顆槍子,就算饒了他。他怕那把長刀萬一不快,擱脖子上還得來回拉,費事。不過槍子也有打不到地方的,讓你翻眼蹬腿,也不好看。說不定還是刀利索。刀也就是上來那一下冷叟叟的不得勁,刀鋒吃進皮肉時還會“嗤”的一響。還是槍子吧,別把腦袋打成倒瓤西瓜就行,鐵腦是個特要體面的人。

  鬼子說了一句話。翻譯說:“小丫頭,你撒謊。” 鬼子又說了一句。“撒謊是要有後果的。” 葡萄問:“啥叫‘後果’?”鬼子對翻譯“嗯?”了一聲。翻譯把葡萄的話翻成鬼子話。

  “唰啦”一聲,刀橫在了葡萄脖子側面。翻譯說:“這就叫‘後果’。說實話吧。”

  葡萄抽動一下肩膀,眼睛一擠,等刀發落她。全村人和她的動作一模一樣,全是抽動肩膀,擠緊眼皮。幾個老人心裡悔起來,本來能做一件救命積德的事。

  鬼子卻突然把刀尖一提,人們看見葡萄的一支羊角兒齊根給削斷了,落在地上。再看看那把長刀,已經垂下來。他同翻譯說了兩句話,眼睛盯着葡萄。

  “假如你這樣的小姑娘都能舍自己的親人,救你們的抗日份子,那你們這個低賤、腐爛的民族還不該亡。”

  沒幾個人聽懂他咬文嚼字地在講些什麼。大家只懂得可以鬆口氣了,葡萄總算沒做刀下鬼。

  八個史屯的年輕男人給拉走了。是去當夫子修工事、搬炮彈、挖煤。不累死的餓死,結實活到最後就挨刀挨槍子。他們走得你扯我拽,腳上的電纜不時把誰絆倒。女人們都哭起來,不出聲,只在喉嚨深處發出很低的鳴鳴聲音。也都不擦淚,怕擦淚的動作給走去的男人們看見。場地在稍高的地勢,能看見被電纜拴走的人走過窯院最集中的街,能看清他們中一個人還歪着臉看從下面窯院長上來的一棵桐樹,梢子上掛了一個破風箏。

  人們聽見三十來歲的老八說話了。他眼睛也紅紅的,鼻子也囊囊的,說:“說啥也得把他們救回來。”沒人吭氣。黃衣裳鬼子把八個史屯男兒遮住了。老八又說:“只要咱這幾個老八活一天,就記着這一天是誰給的。”還是沒人吭氣。鬼子也好, 史屯男人也好,都要在史屯四百多人眼前走沒了。

  “今天鬼子來得這麼准,當然是得到通風報信的。鄉親們都知道,老八最公平:有功的賞,有恩的報,有奸也要除!”

  人們開始把心思轉到“除奸”這樁事上來,也都不哭了。鬼子是撲得准啊,怎麼一來就把史屯圍上,而沒去圍魏坡、賀鎮呢?

  老八們拿上籌辦好的糧就要走。大家還是說了兩句留客的話;好歹吃了晚飯再走吧。老八們都說不了不了,已經是受了老鄉們的大恩大德了。他們還是讓老鄉們懂了那層真正的意思,你們這村咱敢待?還讓那奸細得一回手?

  老八走後沒有一座窯院起炊煙的。也都不點燈,月光清灰色,卻很亮。要是一個人上到 最高的坡頭上,史屯上百口窯院看起來就是一口口四方的巨大井口。十幾歲的男孩子們還是睡在場院上,只是這晚沒人給他們講“七俠五義”或“聊齋”。老頭們睡場院是怕窯屋裡悶,聽不見官路上的響動,鬼子再來跑不及。幾個老頭臉朝星星躺在破草蓆上,擱老大功夫,誰說一句:“咋救呢? 看看人鬼子啥武器。”“老八會飛檐走壁。”“還說老八紅鬍子綠眼呢!還不是跟咱一球樣。”

  鐵腦也在場院上睡。這季節窯屋潮得滴水,所以夏天他睡慣了場院。下露水之前,人們被兩聲槍響驚醒。一兩百條狗扯起嗓門叫成一片。葡萄穿着褲衩背心,打一雙赤腳從床上跳下來。槍聲是響在場院上,她驚醒時就明白了。

  村里人也都起來了,悄悄摸起衣服穿上,一邊叫狗閉嘴。狗今夜把喉嗓都叫破了。等狗漸漸靜下來,誰突然聽見哭聲。那哭聲聽上去半是女鬼半是幼狼,哭得人煙都絕了,四十個村鎮給哭成了千古荒野。人們慢慢往場院上圍攏,看見葡萄跪坐在那裡,身上,臂上全是暗色的血。月光斜着照過來,人們看清她腿上是頭臉不見的一俱人形。那兩槍把鐵腦的頭打崩了,成了他頂不願意做的倒瓤西瓜。


七歲的小閨女告訴人們她叫王葡萄。她口舌伶俐,不過有問才有答。逃黃水的人在村外的河灘上搭了蘆棚,編起蘆席做牆。史屯的人過去給他們半袋紅薯干或一碗柿糠面,問道:“那小閨女賣不賣?”逃黃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做這個主。小閨女王葡萄的全家都讓黃水捲走了,賣了她誰數錢呢?

  過了幾天,史屯人看見河灘上蘆棚邊拉起繩子,繩子上掛着一串串的魚。他們咋吃這些


腥臭東西呢?村裡有條狗吃魚,讓刺給卡死了。史屯人於是斷定這些黃水邊上的人命比他們賤。史屯連柿糠面也吃不上的人,都不會去忍受一口肉半口刺的腥臭魚肉。

  孫克賢要買小閨女王葡萄的事馬上在史屯街上傳開了。孫懷清正在店後面教兩個徒工做醬油,聽了這事把身上圍裙一解,邊跑邊擼下兩隻套袖,一前一後甩在地上。他叫帳房謝哲學把兩袋白面裝到小車上,推上車到河邊來找他。還怕趕不及,他在街上叫了兩個逃學的男孩,說:“快給你二爺爺跑一趟——到河灘上告訴孫克賢那驢,讓他等在那裡,他二大有話跟他說。”說着他扔了兩個銅子給男孩們。

  孫克賢比孫懷清小一歲,是他本家侄兒。孫懷清知道孫克賢一半錢花在窯姐身上。他老婆比他大七歲,買下個小閨女就等送老婆走了。趕到河邊,見逃黃水的人正和孫克賢在交錢交貨。他牛吼一聲:“孫克賢!”

  孫克賢一聽,不動了。他明白孫二大其實是在吼:你個騷驢! 他回過頭,對斜身從堤坡上溜下來的孫懷清笑笑,回答道:“二大來啦?”

  孫懷清象看不見他。他先看一眼叫王葡萄的小閨女。能看出什麼來?一個臉上就剩了一對眼。他對七、八個逃黃水的人說:“大伙兒合起來做的主,是吧?”那些人用外鄉口音說留下她,她就活出去了。讓她跟上討乞,他們自己都保不准往哪兒走,能走多遠。

  孫懷清這時才跟孫克賢正式照面。他看着他,自己跟自己點點頭。孫克賢馬上明白,二大的意思是:好哇,連這麼小個閨女你都要打了吃呢。孫克賢有些家業,也讀過書,只是一見女色錢財,書理都不要了。“拾元寶啦?出手就是兩袋白面?”二大問大侄兒。

  孫克賢聽出二大其實是說:兩袋白面錢,你過幾年就能受用她,揀老大個便宜。

  “借的。救急救難的事,都不圖啥。”孫克賢說。

  孫懷清見這個大侄打算把無恥要到底了。他也把臉扮出些無恥來。人們知道孫二大就好逗耍,過後人們才明白他真話都藏在逗耍里。孫克賢精,上來就能聽出二大話裡有話。

  “你三個兒子都說了媳婦了,你買她弄啥?”

  孫克賢的笑變得很醜。他臉丑了好大一陣,還是想出話來回。“就想給孩子媽添個使喚人手。”

  “噢。”孫懷清點點頭,笑眯眯的。

  孫克賢於是聽出這聲“噢”底下的話是:“你老婆可是見過你有多不要臉:當着兒媳就到牆根下撒尿。”

  孫懷清說:“小閨女我買了。”

  孫克賢急得說不成話:“哎,二大!……”

  “我鐵腦還沒訂親,”孫懷清說。

  孫克賢說:“鐵腦人家榮華富貴的命,還讀書!這閨女小狗小貓都不抵,咋般配?”

  孫懷清轉過去問逃黃水的人:“你們說成價錢沒有?”

  “兩袋白面,”逃黃水的一個老頭說。“那掌柜你給多少?”

  “也是兩袋白面。”孫懷清說。“面是一樣的面。”

  孫克賢直是顛着兩隻抽紙煙熏黃的手:“二大,咱也該有個先來後到……”孫懷清還是笑眯眯的說:“你不是早惦記要孝敬孝敬你二大?”孫克賢明白他話里的話是:覓壯丁的時候,你家老大可是中了簽的。老八來拉人當兵,也是我幫你應付的。

  葡萄跟着孫懷清回到村里。鐵腦媽上來比比她的胯,捏捏她的胳肢窩,又看看她的腳丫。她說:“嗯,以後個子不小。看戲好。肩膀厚,能背犁。有八字沒有?”葡萄告訴她,她娘只說她是後半夜生的,屬馬。第二天鐵腦媽說:“八字和鐵腦也合。那就留下看看吧。頂多糟塌兩袋白面。”

  葡萄頭一天吃罷晚飯就上了鍋台。鍋台齊她下巴,她兩手舉着刷鍋笤帚“呼啦呼啦”地刷鍋,刷得她一頭一臉的菜葉子、油星子。葡萄刷了鍋,一身刷鍋水味,眉毛上沾着一片紅辣椒皮。二大吸了吸鼻子,看她一眼, 指指她的紅辣椒眉毛笑笑。第二天晚飯後,葡萄去灶台上刷鍋,發現灶前擱了把結實的木凳子。她踩上凳子,聽見二大吸煙袋的聲音就在廚房門口:“凳子夠高不?”“夠。”“別摔下來。”“嗯。”

  以後葡萄和二大再沒說過話。從八歲起葡萄就學會搓花絮條子。她常坐在她的屋門口,搓得頭髮、眉毛、眼睫毛都白了,二大從那裡過,見她兩隻手飛快地把棉花卷到高粱稈上,搓得又快又韻,忙得顧不上抬起眼來招呼他。不久聽見鐵腦媽問她:“葡萄,昨一天紡了幾根花絮條子?”“二十七根。” “才這點?人家一天放三是跟呢?” 二大知道鐵腦媽撒謊,村里最能幹的大閨女一天不過也才紡二十五根。

  二大第二次和葡萄說話的時候, 她十一了。黃昏她在坡池邊洗衣服,二大走過來飲他的牛。他說:“葡萄,十一了吧?”


“嗯。”

  “虛歲十二了。”

  葡萄把從坡池裡舀上來的水倒進銅盆。盆里是鐵腦媽的裹腳布和二大的舊長衫。




  “洗衣裳洗出過啥東西沒有?”二大問她。

  她回過頭,看着二大。二大心裡一驚,這閨女怎麼這樣瞅人?二大迴避了她直戳戳的眼睛,心裡卻懊惱;迴避什麼呢?我怕她?我心裡虧?

  “沒洗出過啥東西來?”他看着老牛的嘴說。

  “啥東西?”

  “一個小錢兩個小錢啊,一件不值啥的小首飾啊。”

  葡萄還是看着他。他還是看着一動一動的牛嘴。葡萄猛一醒,抓了長衫就抖,真抖出兩個銅板來。

  “你看看。”孫懷清說。“有人在考你的德行呢。記着,以後洗衣裳洗出啥也別拿。可不敢拿,懂不懂?”

  後來葡萄洗出過不少東西;一串琉璃珠子手鐲、一張鈔票,兩團紅絨線。總之都是小閨女們喜好的物件。有一次葡萄把衣服搓完才搓到一小疙瘩硬塊,打開一看,是個包着玻璃紙的洋糖果,都快化沒了。她趕緊端上盆就往家跑。鐵腦媽正在睡午覺,葡萄就把那已經空癟的糖果放在她躺椅的扶手上。

  下一年的端陽節,鐵腦媽拿出三條棗紅小褂,是拆洋面口袋布染的。她說三件褂子有鐵腦姐姐一件,鐵腦舅家的閨女一件,還有一件是葡萄的。葡萄才十二,孫家的飯盡她吃,吃得早早抽了條,不比鐵腦姐姐瑪瑙矮多少,只是單薄。鐵腦媽說葡萄歲數最小,頭一個挑選小褂。葡萄看出三件一模一樣的褂子其實是不一樣的:洋面口袋上印的黑字碼沒給紅染料遮嚴實,落在一件褂子後背上。誰要那件帶字碼的褂子,誰是吃虧的。她這時瞥見二大的眼睛一擠,捉挾地一笑。她明白了,揀了那件帶字碼的,委屈都在鼻頭上,通紅的 。二大怕她哭出來,使勁擠眼斜嘴,偷偷逗她。他了解葡萄,對於她什麼苦都不難吃,就是虧難吃。

  很快葡萄就不需要二大提醒了。有幾次鐵腦媽叫她給短工送茶飯到田裡。擺上飯菜,倒茶時發現茶壺裡“咯噔”一響,一看,壺裡兩個煮雞蛋。她把兩個蛋都擱在碗裡,喚那夥計收晌吃午飯。晚上鐵腦媽一見夥計就問他午飯吃得可順口,也沒啥好東西,可得吃飽啊。夥計回答吃得可飽哩!倆咸雞蛋抵得上四個饃,一下午都不飢!

  葡萄十三歲那年發花,高燒七天不退。鐵鬧媽說:“恐怕不中了,看那小臉啥色?蓋張紙,敢讓哭喪婆來嚎了。”二大卻說這閨女命硬,還是到處找偏方,請朗中。第八天黃昏,來了個媒婆,掂了一包粗點心,一丈紅布,說是受村西史冬喜他媽之託,來給冬喜去年害癆病死的弟弟秋喜訂鬼親。她拿出秋喜的八字,說葡萄比秋喜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就等葡萄一咽氣,把鬼親成了,兩家也圖個吉利。 媒婆嘴皮翻飛,手舞足蹈,說秋喜是史家三個孩子裡頂孝順,頂厚道的,結成鬼夫妻也會聽葡萄的,啥事也是葡萄做主,受不了氣。二大說做主是做主,就是做了鬼葡萄也歇不成,還得天天得給她男人曬尿片子,秋喜可真敢尿,一尿尿到十一歲。二大是戳穿史家撒的謊:為了能和葡萄結上鬼親,史家把秋喜的年齡謊說一歲。媒婆也不尷尬,笑着說,人家就是看中葡萄勤快,能唄! 二大又戳穿她:其實史家是圖葡萄沒娘家,沒人跟他們多爭彩禮,兩丈布的彩禮就省下一丈來。 媒婆把點心和一丈紅布掂了回去,第二天加了一包點心, 又來了。 二大說她白跑腿,葡萄還沒斷氣呢。媒婆說反正他沒事,院子裡坐坐,等等,說說話。 二大叫她別等了,要等得等六七十年;六七十年後,葡萄還象魏老婆那樣跪在鞦韆上比賽。史家等不及葡萄了,把魏坡一個死了六年的閨女說給了秋喜,成了鬼親。史家給秋喜娶鬼媳婦那天,雇了個逃荒來的響器班子,全村孩子跟着跑。冬喜出來迎鬼新娘的空花轎,經過二大家時,看見鬼一樣瘦的葡萄已經坐在院子門口紡花了。

  再往後孫懷清連收賬這種差事都交給葡萄。收賬原先是他賬房謝哲學的差使,謝哲學面子薄,誰都不得罪,有的賬一拖能拖年把。鐵腦也不行。孫懷清對這個小兒子不指望什麼,說他是狗屎做的鞭——文(聞)不得,武(舞)不得。葡萄出去跑,村里很快就有人說,葡萄給教得沒個樣兒,誰家的閨女整天往村外跑?鐵腦媽把話學說給孫懷清。 二大說八個閨女變成媳婦還不容易?圓房唄。

  孫懷清從西安回來是一個人。在車站他已聽說鐵腦的事。去接他的賬房謝哲學等他上了騾車才說二大,您老可得挺住了……鐵腦不在了。接下來謝哲學簡略地說了那個黃昏的事件,村里一下子添出九個寡婦。他說村里人判斷鐵腦是給當奸細除了的。車子快進村的時候,見葡萄吆着老驢從河上孫家的水磨房回來,隔老遠,她便叫着問道:“俺媽呢?”

  這時孫懷清才“嗚嗚”地哭起來。才兩個月,他就沒了兩口人。鐵腦媽在鬼子空襲鐵路時給炸死了。謝哲學心想,他只顧琢磨怎麼把鐵腦的死訊報給孫掌柜,竟然沒問一聲鐵腦媽沒一塊回來。

  麥子種下之後,人們見孫懷清又在他店裡張羅了。他還是老樣子,手不空,腿不停,嘴也不閒。進來出去,他總是捎帶個什麼,捎進去需要重上漆的門板,再捎出一桶剛灌的醋,或者順手拿起刀,裁幾刀黃表紙。他做活愛聊天,跟兩個夥計一個賬房聊,再不就跟來買東西的主顧聊。實在沒人聊,他就一個人唱戲,唱詞念白加鑼鼓點,生旦淨未丑,統統一張嘴包圓。有時唱着唱着他會吼起來:“個孬孫,你往哪兒溜?溜牆根我就看不見你啦?”


 對面牆根陰影里便出來幾聲乾笑,說哎喲二大,您老回來啦? 孫懷清說他要是不回來,也讓鬼子炸火車炸死了,他倆那賬就爛了不是? 那人便說二大說話老不好聽,人還有張臉哩。二大說賒賬是他二大仁義,不賒帳還是他二大仁義。可不是二大仁義—— 二大捨不得大侄兒砸鍋去,是不? 二大便說砸了鍋是大仁大義,不然就是婦道仁義。那就緩大侄兒三天再砸唄。一天不緩。 那人一口一個好二大,親二大,說這回是真戒了。要再不戒咋說? 不戒大侄就是鱉日的。




  孫懷清看着那人忽扇着破長衫溜了。他最小看史屯街上的幾個先生,地不會種書也沒讀出用場,會的一樣本事就是敗家。五個先生里有三個抽鴉片,抽得只剩一身長衫,冬天填上絮做棉袍,夏天再把絮抽出來做單褂。鴉片都是從夥計手裡賒賬買走的。夥計們經不住他們死泡硬磨。中間最難纏的一個叫史修陽,十年前還教二十個私塾學生,現在誰家都不叫孩子去跟他學不長進了。史修陽一來,夥計們就到後面作坊去叫孫懷清。孫懷清若不在,他們趕緊撥算盤的撥算盤,稱鹽巴的稱鹽巴,裝作忙得看不見他。

  除了孫懷清,只有葡萄能對付這幾位先生。一聽要賒賬,她馬上把稱一撂說:沒錢別買。若是回她:你公公都賒賬。他是他,我不賒賬。你當你公公的家? 我誰的家也不當,買得起,買,買不起,餓着,光想肚皮不受罪,不想想臉皮多受罪。

  一回來了個外鄉人,穿着制服,手裡拿着帽子。他要買一盒煙捲里的五枝煙。葡萄說那剩的賣誰呀?外鄉人笑眯眯打量她。說愛賣誰賣誰,反正他只買五支。他說話就把一張鈔票拍在桌上。葡萄說沒有錢找。外鄉人還是笑眯眯的,說那我沒零錢。就算你老哥揩你油吧。葡萄說等等,她把鈔票拿過來,撕下一個角。外鄉人不笑眯眯了,說你這臭了頭蛋子,撕了一個角,這錢不廢了?葡萄眼睛直逼逼地看着他,說那正合適:你剩下一多半錢,我剩下了一多半煙捲。

  外鄉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讓他分神的。這是一雙又大又黑又溜圓的眼,假如黃一些就是山貓的了。這雙眼看着你,讓你想到山裡幼年野物,它自以為是占山為王的。它尚不知山裡有虎有獅有熊,個個都比它有資格稱王,它自在而威風,理直氣壯,以為把世面都見了,什麼都不在它話下。

  兩個夥計趕忙上來圓場,說葡萄才十五歲,老總別跟她一般見識。兩人不露聲色地把煙盒揣入老總的手裡。老總也覺得有必要找回點面子,笑笑說誰家小姑娘,挺識逗哩。

  老總走了以後,兩個夥計對葡萄說哎呀,少奶奶,你惹誰不行去惹中央軍吶?他們來洛城給鬼子授降的,個個都覺着是功臣呢! 葡萄說哦。過一會她問:誰是中央軍? 就是咱中國軍隊唄。扒花園口的? 對呀!扒了花園口,他們就抗日打仗去了。哦。葡萄點頭,又想起什麼:那老八呢? 老八也抗日啊。都抗日,老八和中央打啥呢? 夥計們想,她又死心眼上了。一個夥計說,葡萄,老八和中央軍不一事兒;老八是老共的軍隊。。。他話沒說完,葡萄已經走開去砸冰糖了。

  從那天之後,鎮上熱鬧起來,好幾個軍隊進進出出,你占了鎮子我撤,我打回來你再敗退。店家都上了門板,只留個縫,讓顧客買急用的東西。中央軍、地方軍、八路軍游擊隊,民團,都要參加授降。日本軍卻說,他們只給一家軍隊投降,就是中央軍。八路軍游擊隊神出鬼沒,在授降那天的清晨包圍了洛陽和中央軍駐地,說中央軍哪裡打過鬼子,洛陽淪陷後就潰不成軍,早不知逃哪兒去了。堅持和鬼子打游擊的只有八路軍。中央軍說八路軍一半人是土匪。不錯,八路軍是改造了一批土匪,現在他們不再是土匪,是英勇善戰的抗日勇士了。談判沒有結果,日本軍指揮官說話了。他說他接到的命令是投降國軍第十四軍。八路軍說十四軍偷盜抗日誌士的勝利果實。日本指揮官說抱歉,他只服從上級命令。假如八路軍一定要授降,那麼日本軍只有打。

  授降之後的中央軍到史屯鎮上逛悠,進館子要館子老闆請他們吃賀功酒,進剃頭店澡堂子也要求白給他們搓背、剃頭、修雞眼。史屯街上有幾家打酒館旗的娼館,大軍進去,也要窯姐們請他們睡幾夜。正經生意都不敢大開張,全象孫懷清的店一樣,留一塊門板不上,貨物也是些藥品和鹽,再就是生漆、桐油之類,都是拿去也吃不成,和不成的東西。

  白天他只留一個夥計做買賣,葡萄早就不露面。到了晚上,店裡人反而多了。孫懷清知道史屯街上熱鬧成這樣,就是劫難要來了。夜裡上上鋪板後,兩個夥計,一個賬房都住在店裡。他和葡萄看守貨倉,賬房看守前店堂,兩個夥計守着作坊。後門口放着一把鍘刀,從那兒爬進來的歹人一伸頭,正好一刀。

  一天早上,天下小雨,葡萄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塊鋪了石板的空地,用來曬黃豆,曬糟子,做棗泥也在那裡曬棗和核桃仁。葡萄掂着份量,挪步到後門,從大張嘴的鍘刀看出去。門縫外滿是人腿,全打着布綁腿。也有穿馬靴的。她聽見的話音全是外鄉音。

  孫懷清這時披着夾袍走來,見葡萄跪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便壓低嗓音問她在弄啥。

  “外頭腿都滿了!”葡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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