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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第九個寡婦 (2)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09月20日15:43:55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嚴歌苓

“誰的腿?”

  “光見腿了!”

  孫懷清不再問什麼,使個眼色叫她還去守貨倉。他怕她沒深沒淺,再得罪門外的老總們。




  從此後葡萄常常在清晨聽見後院有響動。後院是史屯街上最光溜最乾淨的一塊地皮,所以常讓各種軍隊當成宿營地。槍聲也時而發生,一撥人把另一撥人打跑了,再過兩天,又一撥人打回來,成了占領軍。誰贏誰輸,孫家店鋪後的大院子總是空閒不住,總有人在那裡安營紮寨,點火做飯,拉胡琴吹笙,捉虱子抖跳蚤,裹傷口換繃帶。葡萄從門縫看出去,都是同樣的人腿,不過是綁腿布不一樣罷了。有時是灰色,有時是黃色,有時不灰不黃,和這裡的泥土一個色。

  孫懷清一見葡萄趴在地上,眼睛擠住門縫就“嘖”一下嘴,恐嚇她也是責備她。她總是一樣地瞪大眼告訴他:“外頭腿都滿了!”

  這天早上,葡萄正要趴下去往外觀望,聽見有人敲門。葡萄不吭氣,手把鍘刀把緊緊握住。門外的人說:“可能沒人在。”說話的人是個女的。另一個人說:“那你去街上別人家看看,能不能借到個臉盆。”葡萄想,這些打綁腿的和前一邦子不同,不是要東西也不是搶東西,是“借”東西。門裡門外互不相擾地到了上午,葡萄打開後門,走出去,手裡拿着兩個盛大醬的瓦盆。她把瓦盆往地上一放,看看周圍的大兵們,這些人都穿着大布,補丁紅紅綠綠的。

  大兵們說原來真是有人躲在裡面呢。葡萄還是一個個地看他們,說“你們咋穿這麼賴的衣裳?”

  大兵們全笑起來。這時她看見他們手裡拿的菜疙瘩,麩面擱的比史屯最窮的人家還少。她又說:“吃的也賃賴。”

  大兵們更是笑得快活。有個鬍子拉茬的漢子說:“你看我們人賴不賴。”

  葡萄沒直接回答。

  她說:“我當你們是老八呢。”

  鬍子拉茬的漢子說:“我們就是老八呀。”

  大兵們笑得滿嘴是綠黑的菜疙瘩。

  史屯街上太平了下來,又飄起水煎包子、烙油饃的香味。孫家作坊的蜜三刀、開口笑、金絲糕的油甜香味把一個鎮子的空氣都弄得粘膩起來。葡萄從街上回到村里。家家都種上麥了,孫懷清的地還空着,葡萄駕牛,孫懷清扶犁,種下十多畝小麥。剩下的三十多畝地,就全賃了出去。孫懷清一直是靠自家種的麥供應自家的作坊,家裡一下少兩口人,就是再雇短工也照應不過來。

  正卸牲口時聽見前院的台階上有腳步聲。葡萄一回頭,見七、八個穿破舊軍服的人攆着一隻花兔子進到院裡來。花兔子奇大奇肥,跑起來肚皮蹭地。還有幾個沒下來的大兵扒在牆上往下看,哇啦哇啦地叫,叫誰誰誰快開槍。所有的雞都飛成小鷹了。七、八個人把兔子攆得直打跌。其中一個問葡萄,兔子是她家的不是。

  葡萄不說話。兔子是史六妗子家的。是個兔種,皮毛貴重,說是養一窩兔能換五斗麥。扒在攔馬牆上的幾個人叫了:都閃開點啊! 下面的人也叫:甭亂開槍,打着人! 不閃開晚上喝不上兔子湯咧!……

  槍沒響一個人就把渾身打顫的大母兔撲着了。他拎着兔耳朵站起來,黃軍裝前襟一大片灰綠的雞糞,就像沒看見葡萄似的,自問自答地說:廚房就是這兒吧?得找點辣子啥的。另一個人大聲補充:還要口鍋!看看有大號的鍋沒有? 剩下的幾個人東顧西盼地進了中院,說哎唷,還是讀書的人哩,屋裡有書柜子!是個財主? 是也不大,這地方就沒見一個大財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們怎麼這麼好意思,連晾在椿樹下的紅銅便桶都歪過頭、偏過臉地看。有個大兵進了茅房,尿着就把臉伸在牆頭上跟其他人說:這家闊着哩,屙屎都使紙擦腚。

  他們在廚房裡拿了一串干紅椒,一辮子蒜,一大碗鹽巴,一口鐵鍋。

  葡萄不顧二大的訓戒,張口便說:“老八不是不搶人家東西嗎?”

  大兵們一楞,似乎突然發現這三進的院子不是無人之境。他們看着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並不知自己十七歲的身體已長熟了,細看看臉蛋也是個標緻人兒。她見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從上往下走。他們怎麼和洛陽城裡的二流子一模一樣的笑法呢? 這些兵笑過了說:“你家住過老八?” 葡萄說:“沒住過--唉,你那腳別踩了曬的柿餅!”大兵們問她:“那你看我們咋象老八?”“ 穿得老賴。槍也老賴。”他們一塊哈哈大笑。他們這樣笑就不象二流子了, 和老八笑得一樣。他們笑過說:“老八早叫我們打跑了。”“誰管你們誰把誰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鍋。”

  “揭了咋着? ”說着一個兵就伸手來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古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門槓,兩腳叉得開開的,擋在台階口。“不擱下鍋,我夯死他!”

  大兵們可找着個跟他們耍鬧的人了,這個俊俏女子要“夯死”誰,真讓他們肝尖兒作癢心尖兒打顫。本來是不想碰她的,這下她不是給了口實,好讓他們朝她一撲騰,擰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襖? 他們一步一步往台階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門槓。

  這時他們發現這個女子有一點不對勁。那兩隻眼睛不太對勁——缺了點什麼。他們互相對視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個瘋子不是?眼眼不會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要是個瘋子就沒滋味了。你去扒一個女瘋子的褲子,那不作賤自個?那不造幾輩子孽?


“把鍋放下!”葡萄說着,手上的抵門槓在兩個掌間轉了轉。她背後就是大門,腳踏在最上一層台階上。幾個兵見扒在欄馬牆上的同夥打算從葡萄背後襲擊她,他們飛快使了個眼色,叫他們別動。葡萄一下子明白自己腹背受敵,迅速回頭看一眼,一手握住槓子,另一隻手把門邊的銅鐘打響了。那是防匪的鐘,誰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鐘聲讓村里冒出幾百扛農具的人。原先紮下營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武器,拉出了隊伍。


長官們問警戒哨發生了什麼情況,明哨暗哨都說所有的路上都空無一人一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長官們報告了打鐘的原因,是為一口鐵鍋。長官們又好氣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鍋的幾個兵綁下,當着史屯人裝佯地訓斥了幾句,還把牛皮帶丟給葡萄和史六妗子,讓她們自己抽打幾下出出氣。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開慶功會,也不知都去哪裡打了勝仗。一慶功就雇戲班子來唱梆子,白天晚上都唱。四十個村子的人都來看戲,街上比過節還熱鬧,所有作坊都是大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夥計們汗珠子落進炸貨的大油鍋,濺得噼里啪啦響。孫懷清是個梆子迷,卻忙得離不開作坊,看戲的人都喜歡吃點心,他揉面擀麵手腕子都要折了。

  葡萄也好看戲,但作坊生意太紅火,她得不斷地磨麵。一條河流過十個村子,河上有二十架水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風車一齊打轉,遠遠近近都呀呀地響,誰都會突然在心裡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天的磨麵機,兩腿閃失着走出磨坊。河水裡還有陽光天上卻沒了。她吐了口乾掉的唾沫,就想唱一句什麼。葡萄是個沒什麼心思的人,但在這副景色里站着,她真想有一點心思。

  葡萄是立冬後的一個早晨開始有心思的。那天天還早,葡萄剛剛把灶燒起來。二大已起床了,披着棉袍在圈門口看他的牲口。這時有個人在門外叫門。聲音很規矩,不象那些兵。他叫:大爺,給開開門吧。他一定從欄馬牆往下看,看見了二大。孫懷清也沒有問是誰,就上到台階上面,把兩扇大門打開一扇。葡萄聽那個規規矩矩的嗓音說:想借大爺家的磨使使。

  進來吧進來吧。孫二大把客人讓了進來,叫他看着點台階。

  來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一張長白臉,眉毛好整齊眼睛好乾淨。他穿一件黑色長衫,圍一條格子圍巾,背有點馱。孫二大說:磨就在那棚子裡,會推不會? 小伙子笑笑,說推是推過,多少年不推了。一邊說話,他從長衫里拿出個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着,對二大說:爹,你跟他說,他就別沾手了。我給他推。小伙子說:那哪能呢?大爺您讓妹子給指點一下就行。

  葡萄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手巾包。她約摸有一斤麥子,磨出來再籮一籮,蒸兩個饃就不錯。她對二大說,爹你讓他等着吧,一會就推完了。

  她剛走進磨棚,孫懷清跟了進來,悄聲說:他那點麥,溜磨縫還不夠。他從牆角的一個口袋捧出一捧麥來,兌進磨眼。看着磨盤轉起來,他說:唱戲的真不值啥,唱一天一宿混不上兩個白饃。葡萄心想,難怪他和她見的小伙子們都不一樣,是個唱戲的。後來小伙子天天來借磨,葡萄天天往他麥里添一半自家的新麥。漸漸也就了解到小伙子是開封人,自幼學琴,在劇團是頭一把琴師。因為他得肺癆,老闆才讓他吃點偏食,每天給他額外的一斤小麥。小伙子從來不和葡萄說話,葡萄也不理他,兩人卻談得頗熱鬧,句句話都是通過孫二大講的。

  葡萄這天說:“爹,你問他有個各兒沒有?”

  小伙子回答:“大爺,我姓朱,單名梅。”

  葡萄又說:“爹,他還能在咱這唱幾天戲?”

  小伙子說:“大爺,我們後天一早就走了。這兒的隊伍也要開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幫忙,二大說:“朱梅這孩子命苦,癆病不輕哩。”

  “可是不輕,”葡萄說,“聽他說話嗓子底下拉着個小風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掙倆饃。咱村五合也比他掙得多。”孫二大又說。

  葡萄認識五合。五合來給孫二大打過短工,本來想讓他學徒做糕點做醬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個好孩子。我說朱梅。誰家閨女說給他誰倒楣,看他拿什麼養活媳婦?再說壽也太淺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着,心裡滿是心思。

  第二天村裡有一家娶媳婦,趁着戲班子還沒走,雇他們唱幾段堂會。新郎原是抽上籤去頂壯丁的,家裡借了幾十塊大洋,找了個壯丁替身,所以娶親就顯出湊合來。也沒有買白灰刷牆,只在新打的窯洞裡用新麥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聽見吹響器就耽不住了,趕忙把磨成的面裝了口袋,扛上驢車,從河邊趕回家,換上一身新做的棉襖。日本人投了降,日本貨在史屯集上還總是俏銷。孫二大店裡進了日本產的假緞子,若他不先剪一塊給葡萄留着,就讓閨女、媳婦們搶光了。葡萄做的這件假緞子棉襖是粉底白花,顏色太嬌她一直不想穿。這時把它套上,跑出門,又跑回來,照照鏡子,心裡沒底得很。自己是個守寡女人,穿這麼嬌艷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誰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風流寡婦又怎樣?鐵腦剛死的時候,她一邊頭髮長,一邊頭髮短,在街上給人指戳說成是“奸細媳婦”,她當街叫板:“你不是孬貨站到我面前來!敢當我面叫我奸細媳婦不敢!”


 葡萄跑到娶親的那家,見朱梅也穿了件紅砍肩,坐在窯院裡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馬上把頭低下來。葡萄卻不饒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頭來看她。朱梅的臉也不白了,腮幫上塗了胭脂似的。雖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給她一人聽的。琴弓上長長的白色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長頭髮一塊甩動,文文靜靜一個人競也會撒人來瘋。

  到了鬧洞房的時間,葡萄擠在大叫大笑的人群里,感覺一股文弱氣息就吹在她脖梗上。


葡萄不是不敢回頭,是怕一回頭嚇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溫乎氣兒帶一點他的味道。是苦絲絲的藥腥味道。

  朱梅突然說話了。他說:“你看,葡萄,往那邊牆上看!”洞房裡點着十幾支紅臘燭,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邊看。

  燭焰里葡萄看見牆上長出的麥苗來。那是漏在麥秸里的麥粒摻和到抹牆的泥里了。所有人都沒看見這道奇觀,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見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兩人前後隔了兩百步,從河下游往上走。村裡的狗都去新窯周圍湊熱鬧了。河上的風車吱呀吱呀地響,葡萄慢下步子來, 滿心的心思亂的很。和鐵腦入洞房她沒有象這時的感覺,腸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趕了上來,嗓子底下的小風箱拉得可緊。葡萄心裡疼他,後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儘是上坡砍。河上風利,可別把他病吹犯了。她雖是這麼一肚子柔腸地疼他,話還是直戳戳的:

  也不知叫一聲!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臉是紅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樣青白着一張嘴笑笑,活活一個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來,有個地方在受熬煎。她說:“咋辦哩?” 朱梅明白她指什麼,回答道:“你說咋辦就咋辦。”

  “你能和我公公去說說不能?”

  “ 我說啥呀?”

  葡萄一看,沒指望了,他已經怕成這樣。她說:“那我去說吧。”

  “葡萄,”朱梅走近來,鼻尖對鼻尖和她站着。“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愛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葡萄不正面回答,說:“俺爹就是那人,看着老惡。你怕他,我去和他說。”

  朱梅看着這個一身脹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輕寡婦,心裡忽悠一下,腦子一片昏暗。再來看看,他兩個胳膊已經把她箍在懷裡了。

  葡萄的嘴唇也漲滿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處地躲,只把它們對在她鬢角上,耳垂上。他把話吹進她耳朵眼兒:“我病沒好哩。別把病給你了。”

  葡萄一聽,心裡疼壞了。一下子擰過臉來,嘴紛∷淖歟還刪⒌廝羝鵠礎?/p>

  兩人大喘一口氣,臉貼臉地抱住對方。

  再也沒什麼說的,他們不久發現已躺在了打散的麥秸上。磨房裡一股新面的香味,風車閒悠悠吱呀一聲,又吱呀一聲。葡萄覺得身體下面不帶勁,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滾熱地打濕了厚厚的麥草。她和鐵腦頭一次同房怎麼和這次不一樣呢?鐵腦媽託了鐵腦的姐姐瑪瑙把洞房裡的事給她說過一遍。瑪瑙板着臉跟個教書先生似的,讓她怎樣給男人行方便。她說到過這水兒,她說你要是得勁身子裡就會出來水水,你要是喜歡他,他還沒咋你,那水水兒就會汪出來。葡萄想,原來真是這樣;她和朱梅光站着你瞅我我瞅你,棉褲就濕了。朱梅都覺出來了,完事之後他拉着小風箱問她:你吃過葡萄沒?

  “沒。”

  “知道啥樣不?”

  “不。”

  “你就是一顆葡萄,一碰儘是甜水兒。”

  她知道他說的什麼,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還擱在她嘴唇上。她可想他再說幾句這樣的話,餿是餿了點,但聽着她身上又來了那股快活的熬煎。

  他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見,由葡萄領着朱梅去和孫懷清說。葡萄話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軟和話。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萄當個親閨女吧。閨女總不能留家裡,總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還一樣回來孝敬您,有病有災,葡萄隨叫隨到。

  他們約的見面地點是街外面的小學校門口。早飯做好,給二大焐在灶上,葡萄就踩着厚厚的霜出去了。她背着一把柴刀,想去砍些燒的。其實她是想躲避和二大見面。她一下一下揮着砍刀,手上年年發的凍瘡讓砍刀一震,就開了口。一會手背上張開幾個血紅的小嘴。她逼着自己想孫家對不住她的地方。鐵腦媽的刻薄,瑪瑙的挑剔,她狠着心地讓自個去惱她們。過去她動不動就會惱她們,這時卻怎樣也惱不起來。任她猛力揮柴刀,手上裂口流出血來,她心裡還是攢不起那股力來惱誰。她又去想鐵腦,他為難過她多少次?連她走道他都跟瑪瑙叨咕:這貨吃胖了,走路都費氣。可鐵腦已經不在了呀。她這時一邊砍雜樹枝子一邊惱自己,平常的氣性這時都哪去了?

  在小學校門口站到太陽老高了,還沒等着朱梅。她走進學校,孩子們一字一頓在讀課本,還有念洋文的,一群小老鴰似的“啊、哎”地叫。她走到學校旁邊的洋奄堂,洋姑子們早都死光了,還有些洋姑子們教出來的中國姑子。葡萄知道姑子不叫姑子,叫嬤嬤。她找着一個中年嬤嬤,問她戲班子的人全哪裡去了。戲班子昨天半夜全跑了,嬤嬤說:一個軍官調戲了戲班的一個女戲子,讓男戲子給揍了一頓。軍官就帶了一個連的人來要抓男女戲子。老闆把倆人藏了,軍官要他一早交人,不交戲班子全體人馬都得綁走。老闆帶着幾十口人連夜跑了。葡萄問:見那琴師沒有? 他們跑的時候誰都沒聽見,也沒看見,嬤嬤回答。葡萄說:“嬤嬤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嬤嬤說:“那敢知道?”

  嬤嬤見葡萄垂着兩隻手僵僵地站在那裡,魂都散光了。嬤嬤知道葡萄是誰,打小就來學校送傘,送雨鞋,也常常來教堂看嬤嬤們做禱告。她也知道葡萄的男人鐵腦怎麼死的。再去想想那個白淨俊俏的癆鬼子琴師,她什麼全明白了。嬤嬤之所以成嬤嬤,就是太知道天下無非那麼幾個故事,男女們都在故事裡,不知故事其實早就讓古人演絮了,看絮了。




  嬤嬤告訴葡萄做人都身不由己,她也該想開,別怪他。葡萄問她:“他啥也沒留下?”

  嬤嬤說:“叫我去給你問問。”

  嬤嬤問了其他幾個嬤嬤,最後真還問出了名堂。掃地老頭從兜里摸出個洋火盒,裡面有個銀戒指。老頭對葡萄說:“孩子他叫我給你送去,叫我夜裡就去。我想不就是個戒指嗎? 半夜去打門,還不當我是兵是匪?”

  葡萄拿過戒指,一跺腳,轉身飛跑。她先跑到下鄭州的官路上,向一個賣洗臉水賣茶的老婆兒打聽戲班子的去向。老婆兒直搖頭。她又跑了十多里地,在火車站上打聽,也都說沒見什麼劇團。

  下午時,葡萄頭髮上掛着黃土,兩隻鞋也穿飛了。她又回到小學校時,正見那個中年嬤嬤和一個老嬤嬤在井上搖櫓櫓把。葡萄上去擠開她們,把一桶水從一百多尺深的井裡一口氣搖上來。

  嬤嬤說:“你還想問點啥?”

  葡萄這才明白她回到這裡確實是想再問出點什麼。

  “再問我就告訴你,”嬤嬤平和地看着葡萄,“他要有心,他會回來找你。”

  葡萄嘴巴抖了一下,也沒說聲謝謝。看着兩個嬤嬤把水倒進一個木桶,合拎着走去。

  銀腦回來是物價天天見漲的時候。銀腦的學名是孫少雋,比三弟鐵腦整整大一輪,比二弟弟銅腦大九歲。銀腦十六歲出門讀軍校,連這回也才是第二次回家。第一次是抗日戰爭的第二年,他從南方回來,想開小差。孫懷清要把他揍回去,他委屈,說日本人打不贏,整天打中國人,他打煩了。最後還是擰不過他爸,回了部隊。這時他已是個中校,帶着六個勤務和警衛,還有一大一小兩個太太,乘着兩輛馬車回到史屯。

  銀腦和兩個弟弟不同。他咋唬,愛擺譜,愛顯能耐,一進了史屯的街就是妗子、大娘地打招呼,其實出去這麼多年,多數人都給他叫錯了。他帶回包着金銀錫紙的煙捲,印着美女的小瓶花露水,一紙箱糖果,村里人全到了,院子站不下就扒在上面攔馬牆上,等銀腦的勤務兵給他們發糖果、煙捲。不少女人得了花露水,當場打開蓋抹上,香得噴嚏打成一片。

  到了第二天晚上,還有一群群的村鄰跑到孫家大院來熱鬧。他們大多數是銀腦從小玩尿泥的朋友,見銀腦沒有官架子,也都放肆起來。一個問銀腦官升那麼快,是打鬼子立功不是。銀腦回答那可不,身上掛了四、五處花。那能叫我們看看不能? 銀腦這時穿的是大布小衫,胸前只有三個扣子。他把衫子一扒,缸偶綈蟶弦磺耙緩罅嬌榍股耍赫饈巧蝦9疑系牟省S種缸拋蟊郟饈切熘藎饈俏浜骸?/p>

  一個人說:“還畫上地圖了。”

  另一個問:“還有呢?”

  “還有就不能看啦。”銀腦指指大腿,又斜一眼坐在一邊紡花的葡萄。

  “都是鬼子打的?鬼子槍法夠神的。”

  “老共更神,這一槍差點讓我斷子絕孫。”銀腦說。然後沖葡萄嚷一句:“得罪啦,弟妹!”

  “也和老共打過?”

  大家讓他說說故事。鐵腦開了幾瓶高粱酒,自己拿一瓶對着酒瓶口喝,剩下的人把幾瓶酒傳遞着,你一口我一口,一會眼全喝紅了。鐵腦一個手酒瓶子,一個手煙袋鍋,吹噓起打仗的事,敗仗也好勝仗也好,讓他一說都成了書。再喝一會,大家對他打日本還是打老共全不計較了。

  葡萄在一邊把紡車搖得嗡嗡響,心裡奇怪,這位大哥和鐵腦、銅腦這麼不象,一個恁大的窯院都盛不住他的嗓門。誰小聲問一句:你咋娶了倆媳婦?他大聲回答:一個會夠使?

  第三天銀腦就到處串門,打聽誰家挖窯挖出冥器的盆盆罐罐了。在街上逛,碰着古董掮客,他也連哄帶嚇買下幾件。史屯街上隔天一個集市,隔一兩個集總有人背着不知是真是假的墓葬品,等着洛城裡的人來買。他們知道誰可能是顧客,見了換上便服長衫的銀腦,就賊頭賊腦湊上來,扯他一把,使個嘴臉,意思是想看貨色跟我走。

  晚上孫懷清見大兒子堆了一堆破罐爛瓶在院子裡,臉便一拉老長:“有錢燒,就買地置房產。”

  “爹你這回可錯了。眼下什麼都能買,就不能買房買地。”大兒子對爹說,“我還要勸你把地把房都賣了呢。”

  “賣了我啃你這些瓦罐子?”

  銀腦說起東北的老共分田分地的事。孫懷清說:“啥稀罕事?三幾年安徽那邊鬧得多凶?地主都斗死了,打跑了,現在不都鬧完了? 山里老共的隊伍缺吃,就下來找個財主鬥鬥,把人糧分分,就這你就不種地不住房了?老八我也不是沒打過交道,有時他們缺錢花,還打借條跟我借了兩百塊大洋。借條我都鎖着呢。”

  “這一回不一樣。我在外頭這些年,死都死過幾回,啥也沒長進,就是學會看氣數。老蔣氣數盡了。”


“他儘儘唄。我種田做生意,誰來交誰的掮稅。”

  “現在有點兒權勢的都貪污,有點錢的都走私。蔣經國槍斃那麼多走私黃金的軍官,擋不擋得住?腦袋在,照樣走私。都在留後手準備外逃。這我才不叫你買房置地。”

  剛睡下,聽見村裡的狗咬起來,再過一陣,就有人來打孫家的門。警衛們一時醒不過懵


來,孫懷清對他們說:“都聽我的。誰也甭亂動。”他披衣趿鞋跑到前院裡問是誰在打門。外面的人不應聲,還是打門。打門的聲音多禮得很,就是拍幾下門環,停一停,又幾三下。孫懷清突然想了起來,上回來和他借錢的老八也是這樣打門。他身上突發一層水痘似的發了一身汗。他對門外說:“是借錢不是?”

  外面的人這回有聲音了:“想買點糧,老鄉。”

  一聽河北口音,孫懷清想,就看銀腦命大不大了。他對門外說:“在門外等着,我給你背上去。”然後他對中原和後院大聲喊,“沒事啊,不是土匪!”外面的人又說:“老鄉,我們買的多,還是自己下去背吧。”

  “家裡沒存多少糧,”孫懷清說。他悔透了,該不叫銀腦到處招搖,擺闊。來他家和銀腦敘舊的人里,有人吃罷糖果抽罷煙,把話傳出去給老八了。

  葡萄從中院跑出來,穿一身半短褂褲,問道:“爹,背啥?”

  孫懷清想,這閨女倒幫忙了。他馬上告訴外面的人院裡有閨女媳婦,進來怕不方便。 外面的人說,不會打擾女眷的。孫懷清不好硬堅持,又朝身後喊:“都迴避一下,有客人來。”他把四個身輕如影的老八讓進前院,指指磨屋說:“現成的面有兩百斤,磨了給店裡做點心的。剩的都還是麥,得現磨,趕上趕不上?”

  老八們說那就先拿二百斤現成的面。

  “背些麥回去不? 背回去上哪借個磨推推就中。”孫二大這樣說,是想探探老八一共有多少人,除了進院來的外面是不是還留了部隊。

  “麥子也行啊。有多少麥?”領頭的老八說。

  “能背動不能?還有不少路要趕吧?”他更進一步打探。

  “咱外頭還有人呢。”

  “怎麼不叫都進來呢?歇個腳,喝口水唄!”孫懷清聲音很響,中院的的人也聽得見。恐怕銀腦今天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了。這是個三進的院落,最後一個院子是一排北房,東面西面各有兩間對廈,過去是孫懷請和鐵腦媽住的,現在歸銀腦和兩個太太。中院靠山崖挖了三孔窯屋,窯洞對過蓋了三間房,是葡萄和鐵腦的新房。他知道銀腦此刻一潛伏到了中院,警衛們已經都把槍架在了窗台上,槍口都對準中院的門,只要那門一開,銀腦的雙槍就會叫起來。他幫着兩個老八灌麵粉,另外兩個老八端着槍站在磨屋門口。他只擔心銀腦手下哪個二蛋開火。老八人多些,堵着門慢慢打,銀腦很難突圍。他已觀察到老八身上鼓鼓囊囊的,恐怕是裝着手榴彈。不用多,兩顆手榴彈往院裡一扔,銀腦吃虧就大了。

  灌完面,又到庫房去裝麥子。庫房上着鎖,孫懷請從褲帶上解鑰匙,發現自己手指頭亂得厲害,把一大把鑰匙掉在了地上。大半輩子有小半輩子在對付兵、匪、盜、賊,刁民,悍婦,孫懷清對付得很好,遊刃有餘。這一回他在心裡說:恐怕不中了,這回恐怕不中了。麥子也不過才百八十斤,老八的頭目有點不高興,說:“就這點?”

  “不知道你們要來,不然早給預備下了。 你們丁政委來借錢,都是先帶條子下來,我給他籌上。”孫懷清說。

  門外的人說:“哪個丁政委?”聲音客氣,意思是不客氣的;意思說你少來攀親近。

  四個人一人扛起一袋糧,打算告辭。孫懷清心裡一陣放鬆,身上卻發虛。突然那河北老八說還沒給錢呢。孫懷清趕緊笑着叫他們吃撈麵條的時候念個好就中。他用手按住他在糧袋上的手,不叫他掏錢。老八說那就多謝了。孫懷清叫他們有啥事再來,不過還是先打個招呼,也能給烙幾個油饃吃吃。

  他剛關上門,見警衛和勤務們全都上到台階上了,就在他身後。銀腦已全副武裝,端着雙槍。

  “弄啥?!”孫懷清問。

  銀腦不理他,只對手下們說:“追出去!”

  孫懷清擋住門:“都回去!人家不尋你事,你們幹啥?!你以為人家不知道你們在下頭?人家是給我面子!”見銀腦猶豫,他又說:“他們沒動你們,為啥?他們弄糧弄銀用得着我。就為這,今天沒傷你們一根毫毛。”孫懷清把嗓音壓到了底,但個個字都是從嘴唇上啐出去的。銀腦站在他爹對面,他爹的話生疼地打在他臉上。

  第二天銀腦提前離開了史屯。

  城裡人跑到史屯街上說,老八這回厲害,馬上要把城裡的守備軍打死光了。不死的也都投降都投降,起義的起義。現在的老八叫解放軍。葡萄一聽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麼“放”什麼。街上也聽得見炮聲,夜裡看看天邊,這裡紅一片那裡亮一片。她問一個作坊夥計又是打什麼哩?

  夥計也說不太明白。他說:“咱村村都有打冤的不是?你男人鐵腦說不準就是有人趁亂世打冤打把給打死了。解放軍和國民黨,那也就象打冤,打了好幾十年。這回可要打出子丑寅卯來了。”

  城裡人把孫家店堂擠得縫也沒有,買點心、買藥品、買煙酒。自然也有賊溜溜買鴉片的。大家都說:快打完了,快打完了。葡萄發現好幾個人都穿錯了鞋;一隻鞋一個顏色,要不就是兩隻鞋一順拐。物價一天一天不一樣,孫懷清對城裡主顧們說,要是豬上膘上這麼快那可美。他不停地撕了剛貼的貨品價格,再貼上新寫的,城裡人票子不夠,只得拿首飾、鐘錶、衣服去當鋪賣。賣了再來買孫家的點心充飢。


太陽一落孫懷清就馬上叫夥計打烊,他和葡萄把一天的流水立刻兌成銀洋。兌大洋的時候,孫懷清機警得很,看看有人跟上沒有。若沒人跟,他才和葡萄一前一後回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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