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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北京爺們兒 (29)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1月19日11:08:28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BY 庸人


方路突然產生了一股由衷的厭倦,這女人應該去當老師。他不願意藍薇看出自己的心思,索性躺下了。

"我有件事。"藍薇換了種口氣,似乎很鄭重。"我現在想把小說該成劇本,你覺得怎麼樣?"

方路一躍而起,他差點兒說道:"那不成毛片啦。"可他終於忍住了,正正經經地說:"還行吧。要真拍成電視劇你就出大名啦,前途無量啊!"

藍薇花一樣地笑了,她自得地仰了仰下巴:"改成劇本肯定是沒問題的,二十集的言情電視劇,保證好看。現在的問題是要找一個投資方,我沒有錢,影視公司同意拍攝但不會出錢的。"

方路狡詐地笑了,他指着小賣部的貨架道:"如果夠的話就把這小鋪賣嘍,我投資。"

"我知道你沒錢。"藍薇眼睛閃現出一絲輕蔑,雖然只是一閃但還是被方路逮住了。只聽藍薇繼續說道:"得找一個有錢的投資方,最好還是多少懂一點文化事業的。這種投資有風險,但也能賺大錢。"

方路搖搖頭,藍薇輕蔑的眼神一下下撞擊着他的心。"我可沒這方面的朋友,咱認識的人全在這條街上了。"

"你不是認識一個廣告公司的老闆嗎?聽說那個公司挺有實力的。"藍薇似乎是隨意一說,而眼睛卻一直沒離開方路的臉。"聽說那個老闆跟你關係不錯,能不能去找找他,沒準兒是一條路呢,要不你找個機會介紹我跟他認識一下,有些事作為作者來表達,可能會好些。"

剎時間,方路的腦子轉了七、八個圈,他全明白了。自己和張東的關係,整個東街只有洋二清楚,洋二是不會輕易宣揚這件事的,這傢伙不想讓別人知道東街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人能和張東搭上話。他斷定藍薇這丫頭事先已經在東街活動過了,說不定早和洋二的上過床了。這次她來找自己,目的非常明顯,就是想通過自己和張東接上頭。而自己竟真以為這女子是有感情的,傻乎乎的差點兒鑽到她的圈套里去。當時他連續設想了幾種解決方法,最痛快的是當時就回絕她,可那樣做後患無窮,最危險的藍薇惱羞成怒之際沒準會告自己強姦了她,據說精子在人體內能活上一整天呢。再有就是幫他去找張東,可那樣自己成什麼人,以藍薇的風格保證會和張東上床的,而他方路也就成了為張東拉皮條的下三爛,永無尊嚴可講了。最後他決定先敷衍藍薇幾天,等自己的精子死了再說。

其實方路這一翻心理鬥爭只持續了一秒鐘,而且臉一直掛着燦爛的微笑。"先這樣吧,明後天我給他打電話,看看能不能約個時間。"

藍薇嬌柔靠在他肩膀上:"你不能現在就打嗎?"

方路真想揪住她的頭髮,然後照自己膝蓋上狠命一撞,看她滿臉爛肉的形象應該是一種享受。方路使勁忍住怒氣,平靜地說:"我跟人家沒那麼深的關係,你看看都幾點啦?"

藍薇真的看了看表,她一下子跳起來:"都兩點啦,我得走了。"

"你不會是已經嫁人了吧?"方路獰笑着。

"太晚了,我住的小區就鎖門了。壞了,現在已經鎖了,又得跳牆了。"藍薇慌慌張張地整理衣服。"張東的事你幫我問一下,明天我給你打電話。"出門時她也沒忘了給方路來個回眸一笑。

方路笑着把她送走,藍薇前腳一出門,方路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這個騷貨!"其實藍薇的最後一句話已經證實了方路的判斷,今天他自己根本就沒提張東的名字,而藍薇臨走時卻直接把張東的名字說了出來。方路真恨自己,怎麼無意中喝了洋二的洗腳水了?恥辱!天大的恥辱!!

為了不留下後遺症,方路第三天頭上才正式通知藍薇,人家張東對電視劇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另找他人吧。在電話里他都聽出藍薇粗重的喘息聲,方路斷定,自己在她下一本書裡保證要扮演一個不光彩的角色了。好在他不在乎,自己的精子已經死了。


方路剛把藍薇的事擺平,洋二又出事了,他差點兒上了吊,要不是蛐蛐兒發現得早,老少爺們兒拼死拼活地把他救下來,沒準兒戶口都註銷了。不知怎麼最近東街上的變故特別多,說出去還有點兒匪夷所思,八爺對此的評價是:"亂世必出妖孽,東街真快混到頭了。"

洋二的事說來真不簡單,據說是撞上了北京亙古未有的奇案。

原來洋二已經從排子房搬了出來,他不搬也不行,他家那一片房子已經被拆平了。洋二把家具分散到朋友家和修車鋪,自己開始了走遍北京的買房過程,最後他在南三環一帶相中了套九十平米的兩居室。洋大爺認為自己最少也是大款,按揭貸款買房有失面子,於是將開發公司給的三十多萬都拿了出去。房地產公司的售樓經理給了他一個九五折,並答應他一個月後入住。房子還沒住上,洋二卻把消息散布得滿街盡知。"你們是沒瞧見,就我那套房子,可着北京你也找不着?光客廳就有三十多米,擺上三桌麻將還有睡覺的地方呢。"不久,連街上跑的小孩都知道,洋二準備開麻將館了。

一個月後,洋二去看房子。而售樓小姐卻說什麼也不給鑰匙,這一來洋大爺急眼了。

"我的房子,你憑什麼不給鑰匙。"於是他拽着漂亮的售樓小姐,硬把人家拉到了自己的房子。可門一開他就傻眼了,原來這房子已經住上了人。

洋二當時就跟老業主吵了起來,最可氣的是老爺主也是手續齊全的,兩人當時都快動手了。售樓小姐上來一勸,洋二突然明白了,他抓住售樓小姐的脖領子,當下就是兩個大嘴巴,小姐被打得滿嘴噴紅,立刻哭着報警了。洋二抻着脖子道:"報警!一姑娘嫁倆主你們還敢報警?鋪蓋卷當蓋頭,好大的臉!"更可笑的是警察還沒趕到,第三撥要入住這套房子的買主兒又來了。當時洋二和老業主都氣昏了,三撥人提着菜刀、擀麵杖準備去砸房地產公司的辦公室。半路上警察把他們截住,差點兒鳴槍示警。


後來洋二和另外兩個倒霉的業主才知道,當時接待他們的售樓經理頭一天去加拿大了。他一走房地產公司就發現了問題,這小子最近賣了十幾套房,居然賣給了三十多個業主,而售樓經理把多餘的錢卷跑了。如此一來便出現了一房多主的局面,更可怕的是售樓經理髮出去的單據全是合法的。

洋二和其他業主認為手續全是房地產公司的,跑了和尚,廟還在。於是集體找房地產公司要房,而公司卻說那是售樓經理的個人行為,他們已經報案了,在審理未完之前概不負責。

那幾天洋二真成了苦菜花,他是見人就哭訴,逢人就嘆息,在他嘴裡天下一個好人都沒了。狼騷兒私下說:"該!洋二這是白使喚人的報應,誰讓他當時不請我吃飯的。"後來話傳到洋二嘴裡,他堵着髮廊門口罵了三天。狼騷兒怕他的語言影響了孩子的胎教,硬是和節子五天都沒露面。

那幾日東街為這事鬧得沸沸揚揚,所有的高人都站出來了。

八爺出主意說:"你不是有個美國妹夫嗎?跟他說說把這事往外國報紙上一捅,用不了幾天就能解決。"

徐光認為這事不妥:"沒戲,沒瞧見售樓經理跑加拿大去了?他們喜歡中國的罪犯,能帶來銀子呀。我看還是去市政府門口上訪吧,沒準兒碰上市長出巡,你這事就解決了。"

半拉人的主意最損:"我要是你就把床搬到房地產公司的售樓處,天天住在那兒,還他媽生個爐子,看誰敢管我?"

最後有人說他們應該去告狀,證據在自己手裡怕什麼,怎麼說都是房地產公司沒理。於是洋二網羅了三十幾位業主,把房地產公司告上了法庭。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房地產公司要麼給房,要麼還錢,沒別的選擇。可官司就是這樣,打起來就曠日持久,沒幾個月是完不了事的。於是洋二們只得等,他的家具一時半晌是沒地方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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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二倒了大霉,狼騷兒卻樂開了花,他天天美孜孜地在街上轉悠,就差到處嚷嚷:"售樓經理萬歲!"了。好在他不敢在洋二面前太過張揚,有時甚至故意躲着他,否則急紅了眼的洋二真會把他的髮廊一把火燒嘍。其實狼騷兒意氣風發並不完全是因為洋二的遭遇,這傢伙滿心想弄個兒子,而且專門跑到白雲觀和雍和宮燒了香,據說還捐出了一筆相當大的香火錢。方路聽說這事後斷定,狼騷兒的做法保證是受八爺啟發的。這小子不清楚佛、道的區別,但雙保險總是沒錯的,不管哪家是真神,總能保佑他生兒子的偉業順利完成。


藍薇走後的第四天,張東突然給方路來了個電話,約他來自己的辦公室談談。方路本能地想拒絕,可張東這小子有個習慣,電話里把事說完立刻掛掉,連拒絕的話頭都不留給你。

下午他特地請了半天假,然後坐上300路公共汽車,從北三環一直坐到南三環,在方莊附近下了車,張東的公司就在三環邊的一棟寫字樓里。方路知道那棟樓,似乎叫天堂大廈,樓後停車場裡全是奔馳、寶馬,當地不少住戶把天堂大廈的停車場當成了免費的名車展覽會,沒事就帶孩子去參觀。參觀這種展覽往往是有口頭禪的,一般來說是這樣:"這是哪傻逼的車?真牛逼!"

方路從沒進去過天堂大廈,他只知道大廈的一到三層是商場,在商場裡轉了一圈才從保安嘴裡得知,寫字樓的入口在後面。罵了半天娘卻不管用,沒辦法只好又圍着樓轉了半圈。

張東的廣告公司在十八層,走出電梯間,方路向前台小姐點了點頭。前台小姐非常禮貌地站起來,這一下方路嚇了一跳。原來方路自己就有一米八幾了,可小姐將好象比自己還要高出不少。方路使勁眨眨眼才定下神來。他痛苦地笑道:"我,我找張東。"

"張總在自己的辦公室。"小姐殷勤地為他引路,可方路依然覺得壓力不小。

張東的公司占據了整整一層,方路依次經過設計部、策劃部和客戶部,他只覺得辦公室里空蕩蕩的,偶爾閃出個也是個穿西服打領帶的馬弁裝束。張東的辦公室在樓層的最裡面。前台小姐替方路敲門,屋裡卻傳來一聲悶哼。"誰呀?"這是張東很不耐煩的聲音。

"張總,有一位姓方的先生找您。"前台小姐尷尬地沖方路笑笑。

"請他自己進來吧。"張東的聲音里居然有些無奈。

前台小姐做了個請的姿勢,自己轉身走了。方路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先進去再說。

推開門是一間巨大的辦公室,足有五十多平米,正面的牆上掛着張兩米多寬的潑墨山水,字畫前擺着張暗棕色的老闆台,筆記本電腦是老闆台上最顯眼的物件。辦公室的左側是整幅的玻璃窗,窗前並排放着兩隻精緻的小沙發,沙發前的茶几上是成套的紫砂茶具。沙發是對着窗戶的,窗外是一片一片的樓群,此時陽光明媚,藍天如洗。張東正在沙發上回頭看着方路,滿臉的狡黠與得意。他身旁有位身段妖嬈的女人正往身上套裙子呢。方路吃驚地望着他們,而張東卻跟沒這回事一樣。女人一直低着頭,以致方路根本沒看清她的模樣。

"來啦,坐。"張東坦然地指指身邊的沙發。

方路咳嗽了兩聲,他迎面向女人走過去,怪了,這女人眼熟得很。此時女人穿好了衣服,她略一抬頭,方路就認出來了。她就是開着奧拓車在小賣部買擦手巾的那位。她也認出了方路,在0.1秒的遲疑之後,女人走向了門口。方路的腦子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在那一刻他幾乎想笑出聲來,這就是自己未來的樣板?這就是自己的夢想?他又仔細看了看張東,這小子在模樣上一點不比女人的男朋友強啊,金錢偉大!金錢是世界之父!


他無奈地來到沙發近前,腳下發軟,眼角瞟着女人出門。門剛關上,他就仔細在沙發上搜尋起來。

方路的舉動把張東弄糊塗了,他茫然地問道:"你找什麼呢?"

"我想看看沙發上有沒有髒東西。"方路皺着眉說。

"沒準兒你再晚十分鐘就看見了。"張東示意他趕緊坐下,他拿出一隻棕色的煙斗問方路道:"試試?"

方路擺擺手,頹然坐在另一張沙發上,腰疼得很。

張東點燃煙斗,神色悠然地說:"聽說你是淫太郎啊,知道光天化日下與別人的老婆做愛是什麼滋味嗎?"

方路回想了一下,雖然當初他與劉萍的確沒少幹這事,但都是晚上,光天化日下作惡是需要勇氣的。最後他心甘情願地搖了搖頭。

張東望向門口,目光中流露處一絲惡毒:"別人的媳婦就是好。"

"你找我來不是來探討別人的媳婦吧?"方路有些厭煩,他想起這種事心裡就難受,是啊!別人怎麼幹都沒事,自己干一次就進監獄了。更可氣的是,張東這孫子打碎了自己心中的偶像,那是他一年多來連碰一下都覺得是褻瀆的女人,如今被張東在光天化日下羞辱。

此時門開了,剛才出去的女人端着兩杯茶走了進來。她套裝整齊,除了眼神總是躲着方路外,絲毫看不出剛才正與張老闆翻雲覆雨來着。

女人再次離開辦公室時,張東的面色嚴肅了很多,他從茶几上拿出一本書,扔給方路。"這本書你見過吧?"

方路只看了眼封面就知道那是藍薇的《欲望陷落京城》,他立刻想起前幾天藍薇求自己介紹她與張東認識的事來。不用再問了,方路明白藍薇這丫頭自己送上門來了。"她找到你啦?洋二把電話給她的吧?"

"一猜就准,你真是個明白人!"張東讚賞地望着他:"你跟人家說我對拍電視劇的事沒興趣?"

方路點頭。

"你怎麼能替我做主呢,這不是假傳聖旨嗎?……"

張東的話還沒說完,方路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雙手在沙發扶手上一拍,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說什麼呢你?真拿自己當皇上啦?我傳你的聖旨?手紙!告訴你吧,我不是你的員工你知不知道?我不想給你拉這個皮條你知不知道?我是開小賣部的,可我沒求過你什麼吧?真拿自己當回事了!你就欠讓籃薇教訓教訓你,人家一隻雞都知道只有社會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你好歹也算個識字的人吧?連這個都不懂?"方路是越說越氣憤,剛才心中積聚的鬱悶順着七竅往出噴。說到最後方路甩手便大踏步朝門口走去。

張東的反應比想象的快,他率先衝到辦公室門口,用身體擋住了門。"你是屬炮仗的是怎麼着?得,得,我錯了行了吧,我是傻逼行了吧?"方路喘了幾口粗氣,他不想和張東翻臉,卻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實際上他多一半的怒火是因為看到那女人穿裙子的情景。最後張東連推帶拉地把他弄到了沙發上。"吃槍藥啦?哪兒那麼大火?"

"我不想當別人的催巴。"方路腰板筆直,瞪着眼睛說。

"好好好,誰也沒讓你當催巴?人有多大本事就有多大脾氣是不是?"張東雙手往他肩膀上使勁按了按。"你剛才說的什麼亂七八糟的,籃薇那種女人會說這樣的話?"

方路的嗓門又提了上來:"這可是真的,是籃薇在床上教育我的話,你是不是也想聽聽啊?"

"我不想聽,我也不想跟她上床。"張東用手掂了掂籃薇的小說。"籃薇真是雞嗎?"

方路長出了口氣,剛才的激動已經煙消雲散了。此時他擔心起籃薇的命運來,落到張東手裡,八成討不了好去。"英雄莫問出處。籃薇是個作家,但出身是雞,現在也很難說她到底是雞還是作家。"

"能寫本書,肚子裡多少是有點貨的。"

"你真想拍電視劇?"方路不相信張東會真有這個念頭。

"我沒興趣幫她出名,可這不能擔保別人也沒興趣,是吧?"張東坦然地仰在沙發里。

"書你看了嗎?"方路指了指茶几上的書。

"看了,根本沒法拍。"張東臉上出現一絲不屑。"這種書!什麼玩意兒?除非中國出現性工廠(德國拍攝三級片的企業)。"

方路不解地看着他。

張東站了起來:"明天早上你跟我去山東,談個事。藍薇也去。"

"我不是你的員工。"方路覺得臉上發燒,他又有點急了。

"我代表本公司三十五名員工正式邀請你去,您賞我們內大家一口飯吃吧。"張東恭恭敬敬地給他作了個揖。

"你們倒有飯吃了,我回來怎麼辦?"方路沒抬頭。由於同張東這傢伙合作過幾次了,他知道自己是有價值的,既然有價值就得貼標籤。

"好,親兄弟明算帳。一天三百的差旅費,做出創意來價錢單算,要是整單廣告都接下來,辛苦費一萬。行不行?"說着,張東從口袋裡拿出一打子錢來:"甭管去幾天,這一千塊都是你的。"

"那,那你帶藍薇幹什麼?"方路疑惑地問。

張東臉上閃過一絲詭秘的微笑:"我給她介紹個大老闆,那傢伙手裡有個大製藥廠,比我可厲害多了。"


當天晚上方路打電話向老闆請了假,老闆酸溜溜地問他幹什麼去,方路只得道:"一個外地親戚死了,去奔喪。"奇怪的是老闆心情出奇的好,在電話里跟他探討起奔喪的問題來了。他說前幾天參加了個婚禮,頭車是奔馳,尾車是桑塔納,大傢伙都說這是奔喪車隊,喪氣得很。最後娘家人都不上車了。方路只得在電話里跟着樂,實際上他是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然後他又跟老媽請假,老媽本來一千個不願意,但看到方路掏出來的一打子鈔票,老媽頓時安靜了不少:"你沒幹犯法的事吧?"方路只得將自己跟張動的來往粗粗說了說,老媽最後道:"你可要當心,聽說張東從小就是個流氓。"

當天晚上,方路折騰到兩點多也沒睡着。今天那女人的奧拓車沒有出現,方路特地跑到樓群里看了一眼,奧拓車還在,看樣子這女人改變了行車路線。其實方路應該很欣慰了,他知道僅僅為了那0.1秒自己也該滿足了。雖然她只為自己耽誤了0.1秒,但這世界上值得遲疑0.1秒的事並不多。


第二天方路五點鐘就起床了,他剛將鑰匙放到窗戶逢里,就看見君王車遠遠開了過來,張東正在後座上向他招手呢。

上車後,方路發現西服革履的客戶總監當上了司機,副座上是空的。他向客戶總監點了點頭,客戶總監趕緊在座位上欠了欠屁股。

"藍薇呢?"方路坐在張東身邊,臉上的微笑立刻收縮了。

"現在就去接她。"張動無聊地揮了揮手,似乎要把方路的故意輕視趨散。他示意客戶總監開車,然後笑微微地對方路道:"藍薇這丫頭寫字的工夫一般,床上活兒不錯吧?"

方路警覺地地纂了纂褲腳:"這事我也是聽說的,沒有實踐就沒有發言權。"

"昨天你不還引用她床上的名言嗎?放心,我對這丫頭沒興趣。"張東得意地笑了,他雙手抱住後腦勺,輕鬆地說:"既然真當過雞就沒事了,反正也是個爛貨,不在乎多爛一回。"

"你到底憋什麼壞呢?"方路覺得他的笑容十分曖昧,似乎策劃着什麼好玩兒的事。

張東哈哈笑道:"這女的,光寫書就糟踐了,我給她派個大用場。"

"你是不是想讓她伺候山東那個老闆呀?"方路問。

"你怎麼知道?"張東很是奇怪。接着他又笑了:"你當然知道了,你的外號不是淫太郎嗎?這點兒事還能不懂。這回你心理平衡了吧,你道德高尚,不願意給我拉皮條,我給別人拉皮條行不行?"

"拿一個妓女去湊合人家,人家好歹是個老闆。"方路的心在下沉,他預感到籃薇要倒霉。

"別瞎說啊,藍薇還是個作家呢。告訴你我們做過市場調查,這個山東老闆特好色,而且對名女人最有興趣。藍薇不是個作家嗎?就讓她上,投其所好嘛。"張東面目悠然,似乎在自鳴得意。"國外廣告公司的市場調查是調查產品,中國是調查老闆,只要合了老闆胃口,什麼廣告都能做。"

"這麼說你根本不是為了給她找投資,是……是……"方路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當初他不願意把藍薇介紹給張東,主要是不想做拉皮條的,怕人家看不起自己。現在倒好,張東自己就是個拉皮條的,而且得意得很。他正要說些挖苦張東的話,卻見張東輕輕擺了擺手。

藍薇就站在前面的路口。

"電視劇的事就看籃薇自己的造化了,萬一那老闆是個傻逼呢。哥們兒,你可別壞了我的事。"張東嘴裡小聲叮囑着方路,臉上卻笑意盈盈地沖籃薇打招呼。

藍薇上車時見方路也在不禁吃了一驚,她正要說什麼卻被張東攔住了:"你們認識吧,這次去山東全靠你們了。"說着他拿出兩套資料,遞給他們:"路上看看,到時候用得着。"

藍薇狠狠瞪了方路一眼,而方路假裝低頭看資料。此時只聽藍薇問張東道:"我不會做廣告,看這些資料有什麼用?"

"你得好好了解一下人家的公司,拍電視劇的錢就得人家出。你好好跟他套套近乎,等到時機成熟了,我替你出頭。"張東信誓旦旦地說。

藍薇美美地低下了頭,眼角卻在方路臉上剜了一下。

方路假裝沒看見,心裡卻叫了一聲苦,落到張東這個奸商手裡,藍薇就等着挨宰吧。山東那家公司叫大天公司,在即墨,據說是當地的明星企業,老闆更是野心勃勃地想當中國企業家協會的會長。由於睡眠不好,方路只看了三、四頁資料就睡意朦朧了,臨閉眼時君王車已經看上了京津塘高速。

不知過了多久,車身劇烈的震動把方路顛醒了。他睜開眼後,發現他們已經開出了高速公路,正在一條顛簸的破公路上行駛着。他辯了辯方向,車大約在向東南開。此時身邊的張東正在抽煙,副座上的藍薇還在睡着,她的頭低垂在胸前,三個圓球隨着車身的顛動一起抖着,樣子異常滑稽。

方路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即墨,這條路他從沒走過。"這是到哪兒了?"方路揉着眼睛問道。

"剛過小王莊,快到黃驊了,河北的路實在不行,就這種路他們還舔着臉收錢呢。"張東道。

方路望向窗外。

快到夏天了,路邊的樹新鮮得耀眼,遠方是一層層的青色麥田,隔不遠就會有個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埂里。方路無事可干便數起稻草人來,連數了十幾個最後眼都有些花了。不知怎麼他又想起張東辦公室的那個女人來,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卻在這樣一個場合見到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對她的感覺呢?估計夠戧!在她眼裡或許只有張東這樣的人,不,她的眼裡沒有人,有的只是錢。此時他再次向前排座上的藍薇望去,籃薇睡得很甜,頭髮披散到肩上,腦門上棕色的皮膚在陽光下閃着光。看樣子她挺像個淑女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雞。唉!她拍電視劇幹什麼?寫兩本書還不甘心嗎?

"到黃驊了。"張東咳嗽了一聲:"我們在黃驊吃飯吧。"


他們在黃驊市中心廣場附近的一家小店裡,吃了頓牛肉飯,方路對這個骯髒的城市沒有一點好感,對那碗熱騰騰的牛肉卻印象頗深。再次出發後換成張東開車了,藍薇坐到了方路身邊。張東的車開得不快,而且非常規矩。這是方路沒想到的,於是笑道:"真不容易,您也能守規矩啦?"

張東低哼了一聲:"我手下有好幾百口子裡等着吃飯呢,開那麼快幹嘛?"

"我本來以為你是個車瘋子呢。"方路聽說北京有一幫專業玩兒車是,天天耍,年年死人卻樂此不疲。

"我有個鐵哥們就是和別人飆車時撞死的。唉!"張東幽幽長嘆,一時間車身竟哆嗦了一下。

方路似乎聽說過這事,他對張東的生平沒興趣,認為大部分是他自己編的,只是假裝瘋魔地點了點頭。此時藍薇忽然把頭探到了兩個前座的中間,嬌聲嬌氣地問:"你的哥們兒一定很帥吧?"

張東點了點頭,再也不說話了。

車過慶雲、無棣到濱州,路面豁然開闊了,山東的路就是好,而且路邊不種樹,綠化帶是一條矮矮的灌木叢,視線極其開闊。開到淄博時張東和客戶總監又做了次位置調整,過了兩個小時,即墨終於到了。

方路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家叫大天的保健藥品製造廠,就在即墨市郊。客戶總監看樣子來過好幾次了,君王車根本沒在即墨市區停留就一直向東下去了,出了市區大約走了七、八公里的樣子便看到高坡上有一大片白色的廠房,四周是高大的圍牆,圍牆上居然還裝着電網。

張東指了指:"到了。"

此時方路看了看表,下午六點半。

君王車在大天公司門口耽誤了十多分鐘,最後有個白白淨淨的小伙子一溜小跑地沖了過來,警衛才舉手放行。看來客戶總監認識小伙子,兩個人握了手,客戶總監然後把張東他們依次介紹給他,小伙子依依點頭,自我介紹道:"我是小劉,是總裁的秘書。總裁下午就通知我了,說你們一來就馬上見面。現在咱們就走吧。"

"你們總裁在哪兒呢?"張東挺着胸脯問。

"在廣場。"小伙子上車帶路了。

廠區非常大,到處是巨大的廠房和各種各樣的大罐,小伙子一路指點,方路卻一點兒沒記住。車開到大院東側時眼前豁然開朗了,前面竟出現了一片大海,白浪翻湧,歐鳥紛飛,籃薇拍着手叫好。原來廠房是建在一片海崖上的,在靠近大海的一側索性連圍牆都省了。

"別具匠心哪。"方路慨嘆道。

張東哼了一聲,他咬着後槽牙道:"當然是別具匠心了,廠子建在這兒得省多少污染清理費呀。"

方路恍然大悟了,污水、廢水往海里一排就完啦!真是節省!他拍了下坐在前排帶路的小劉:"小劉,你們這兒的人吃魚嗎?"

小劉尷尬地笑道:"吃,咋不吃呢?"

"你們就不怕中毒?"方路刨根問底了。

"反正,明白點兒的人不吃當地魚。"小劉道。

方路與張東同時對望了一眼,方路明白他們想的是一碼事。誰能擔保其他的海濱城市沒有這種黑心廠子呢?看來中國人早晚都會被毒死。

最後,車駛到一片廣場邊停下了。

廣場上黑壓壓的,聚集了好幾百號人,正面的高台上卻只站着一個人。方路他們剛下車便聽見擴音喇叭里喊道:"是誰給了你們工作機會?"

方路被這句話問傻了,他張大嘴一抬頭竟看見張東疑惑地望着自己。此時黑壓壓的人群里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呼喊:"大天!"其聲震雲霄,氣勢如洪。本來藍薇一直站在最前面,隨着那聲呼喊,方路明顯看到她的肩膀哆嗦了一下,然後便端着雙肩躲到了眾人身後去了。接着擴音喇叭里又喊了出來:"是誰讓你們在親朋面前自豪?"接着又是一陣咆哮:"大天!"

此時方路算是明白了,他剛要說什麼卻聽見張東嘴裡嘮叨着:"牢記階級仇,不忘民族恨!生是大天人,死為大天鬼!"

小伙子一直在前面帶路,方路他們從人群邊上繞了過去。他特地注意了一下工人們的表情,這些人面色莊重,神情亢奮,一個個握緊了拳頭,似乎台上人一聲令下,他們就會義無返顧地從圍牆的缺口裡衝出去。

擴音喇叭里再次喊道:"大天是什麼?"

這次的回答已經不能一陣或一股來形容了,簡直就是大規模的火山爆發,只聽工人們整齊化一地背道:"大天是天,大天有廣闊的胸懷,大天創造了我們的世界,大天給予了我們一切,我們感謝大天,我們要為大天付出我們的所有……"

此時方路他們已經走到了講台下面,他們充滿敬意地望着台上那高大的胖子,幾乎都想跪下了。而台下荒誕的背誦聲仍在繼續,這一篇二三百字的小文,竟前後讓工人們背誦了三遍。

最後只聽台上那個胖子聲嘶力竭地嚷道:"現在去吃飯,九點鐘下班。"

驚人的一幕發生了,黑壓壓的人群如狂風捲起的落葉,"呼"的一下便沖了起來。他們以高台為中心,呈環型運動,頻率之快讓人難以想象。一時間方路他們被裹旋渦在當中,如汪洋里的一葉獨木舟,滿眼都是焦急的面孔。而這股巨瀾來去如鬼魅,轉瞬便消失了。

方路、張東、藍薇和客戶總監大張着嘴,像狗一樣喘粗氣。此時胖子從台上慢吞吞地走下來了。一直面無表情的小劉迎了上去。"總裁,北京的客人來了。"

總裁強擠出一絲笑容,他徑直走向張東,遠遠的就伸出了一隻手:"這是張總吧,久聞大名。"


張東趕緊雙手捧住總裁軟綿綿的手:"久仰,久仰啦。"

總裁與張東拉着手,臉卻轉向了小劉:"要不你先到食堂去,讓他們準備一桌飯菜吧。"

小劉點了一下頭,第二下頭卻在五步以後點了。

天色有些暗了,總裁與張東並排在空無一人的廠區里走着,方路他們三個跟在後面。不知為什麼,方路竟覺得這情景像某個魔幻小說里的場面。陰風翻滾,飛沙走石,兩個魔頭在某個陰暗的城堡里照面了,在大魔頭面前,小魔頭頓時失去了往日的威風。此時只聽張東低聲讚嘆道:"您的企業真是管理得井井有條!您是不是當過兵啊?"

"當兵?當兵有什麼用?這是現代企業管理,是公司花大價錢在香港人那裡買來的。"總裁仰着頭道。

"是,是,是,企業策劃嘛!行如風,站如松,時刻牢記企業信條。"張東也像小劉似的頻頻點頭。

"是的,我們都是搞企業的。"總裁讚賞地看了張東一眼。似乎找到了知音:"企業要以人為本,我們就是要讓工人時刻記住,只有企業發展了他們個人才有前途。所以要讓人緊張起來,動起來,整個企業才有活力。就拿吃飯來說吧,人活着不能光顧了吃飯,首先要工作否則就沒的吃。所以我們規定無論午飯還是晚飯一律十分鐘,如果時間到了不上崗就以曠工論處。"

"包括從車間到食堂的時間嗎?"方路終於忍不住了,他緊走兩步問道。

"當然了,企業不能有模糊規定,一是一,二是二。一定要守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我們搞企業的就是要守規矩,不守規矩的是奸商。當工人也是一樣,雷鋒說得好,做企業的螺絲釘嘛,每一顆都是不能有疏忽的。"

方路咽了口唾沫,這老小子滿嘴規矩,自己卻往海里排毒。他偷眼看了看藍薇,只見她輕輕點頭,臉上全是欽佩。

此時他們走到了食堂門口,總裁抬手看了看表,然後雙手攏在後背,做了個靠邊站的手勢,然後他自己也飛快地跳到門邊去了。

荒誕的場景又出現了,門口突然出現了一個人頭,大約0.1秒後便出現了十個、二十個,而後人頭如無數隻香濱酒的瓶塞,"僕僕"地向外噴。緊接着便是無數隻人腳,人手,以及在半空中飛行的勺子,它們會聚成一條湍急的洪流,從一米多寬的食堂門口噴泄出來。然後散向八方,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方路看了看表,這場景最多只持續了半分鐘。

總裁也驕傲地看了看手錶,然後向張東他們一揮手。大家走進食堂時,看到幾個穿制服的中年婦女正在收拾長條桌上羅列的餐盒,那桌子是方路平生所未見的,足有五十米長,而那小山一樣羅列的餐盒也壯觀到了極點,四條桌子簡直像四排等待檢閱的敗兵。方路長出口氣,本以為刺激到此為止了,一抬頭卻看見食堂屋頂上掛着着三條橫幅。三面牆上各有一幅,幾乎貫穿了整個牆體,紅底白字,分外的顯眼。中間的一條上用宋體字赫然寫着:"沒有免費的午餐",左邊用的是隸書,寫的是:"沒有免費的早餐,"右邊則用黑體字寫道:"沒有免費的晚餐"。方路痛苦地摸了摸口袋,無論怎麼說這頓飯都是不用自己花錢的,萬一總裁讓張東掏錢,那是活該。

此時小劉出現在食堂盡頭,他示意大家走進一個小房間。桌子已經擺好,涼菜也上來了,總裁與張東略微客氣了幾句便就坐了。這傢伙真是奇怪,落座後二話沒說便開始大吃起來,居然連頭都不抬一下,方路、藍薇倒沒什麼,反正甩開腮幫子吃就是了,但方路多了個心眼,桌上的海鮮一口沒動。張東和客戶總監最尷尬了,方路在桌下看見張東踹了客戶總監一腳,而客戶總監卻小聲解釋道:"咱們沒得罪他,人家總裁就是這個習慣。"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總裁找了張餐巾紙。輕輕在嘴上摸了兩下,然後端着肩膀四下里看看。"咱們談正事吧。"

張東還沒吃完卻不得不乾笑道:"好,好。"他瞧了客戶總監一眼。

客戶總監趕緊微笑道:"總裁,藍薇小姐是一位女作家,一直仰慕大天公司,這次隨我們專程來拜望您。"

可能是方路在車上睡覺時,張東他們已經囑咐過藍薇了,她立刻從挎包里拿出本《欲望陷落京城》來,然後雙手遞了上去。"這是我新出的一本書,送給您指正一下。"

"好,好。"總裁微笑着捧住藍薇的小手。"原來藍小姐是個女作家,好,好,我最喜歡作家,你們是文化人,與眾不同,與眾不同啊。其實咱們是異曲同工啊,搞企業不懂文化怎麼行呢?我本人就最喜歡和文化人打交道了。"

"需要您多指教。"藍薇瞄了張東一眼。

"總裁今天好好看看藍小姐的書吧,藍小姐還等您提意見呢。"張東道。

"提什麼意見,有機會我還讓和藍小姐談談文學創作呢。剛才你們聽到的那篇散文就是我寫的,怎麼樣?"總裁握住藍薇的手一直沒鬆開。

"好,寫得好,聽了一句我就被吸引住了。"客戶總監頭一個叫了出來:"大天是天,大天有廣闊的胸懷……"

張東和方路不得不趕緊點頭。

"不要光說好嘛。"總裁在藍薇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我總說,企業是不能沒有文化的,沒有自己的企業文化就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嘛。現在每個月都有外地企業到大天來參觀取經,人家看的是什麼?看的是文化,是我們與眾不同的企業文化。美國企業家協會下星期請我去講學,講的就是管理藝術。所以企業與文化的嫁接是不可少的,有機會我還要請藍小姐幫我參謀參謀,把我那篇小文好好改一改,您是專業人士嘛。"


藍薇笑着點頭:"就怕改不好。"

"一定行,一定行。"說着總裁鬆開藍薇。在他的手離開藍薇的一瞬間,總裁立刻恢復了嚴肅,他雙手按在桌面上,朗聲說起來:"你們是來自北京的客人,很好,很好。我們大天公司最近新研製出了一個新產品,希望你們來包裝它,把它儘快推入市場。我們的產品具有國際領先水平,具有很高的科技含量,而且是我們山東的祖傳秘方,七百多年啦,……"接着總裁便開始滔滔不絕介紹起新產品來。

方路聽了十分鐘才知道他們的產品是一種新藥,按總裁的說法似乎是包治百病的。最後他實在聽不下去了,便插嘴道:"總裁,做廣告得選擇產品最重要的宣傳點,一個產品可以有很多用途,但我們必須找他最重要的地方宣傳,否則消費者是記不住的。"

可能是方路擾了總裁的興致,他狠狠瞪了藍薇一眼,然後望了小劉一眼。小劉很知趣地咳嗽了一聲:"這種藥可以緩解很多疾病,療效最顯著的是,最顯著的是能提高男性的性能力。我們要把這一點告訴大家,但必須得找一個適當的方法。另外市場拓展方面,你們也得考慮考慮。"

方路突然想起前幾天在報紙上看到,美國新出了一種叫龍哥男性春藥,據說效果特好,市場反映劇烈。於是他靈機一動道:"起名了嗎?"

"豹男。"小劉道。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方路微笑着搖了搖頭。大家都看着他,可方路就是不說話,最後總裁實在忍不住了。他悶聲道:"有好主意你就明說,我又不會白用你們的點子。"

"其實這主意也是我剛想出來,合適不合適你們自己斟酌斟酌。"方路又頓了一會兒:"依我看叫龍哥吧,而且馬上去註冊。"

總裁第一個跳了起來:"好,這招兒太絕了,讓美國人乾瞪眼吧。"他馬上轉向小劉:"明天,你什麼也別幹了,專門幹這事。半個月內把這事搞定,花多少錢都行。"

小劉又咳嗽了一聲,面有難色地說:"總裁,美國人要告咱們怎麼辦?而且您下禮拜還要去美國講學呢,新聞通稿都發給記者了。"

"講學的事怕什麼?不就去一個禮拜嗎?宣傳效果出去不就行啦?兩個月後美國人能知道咱註冊了就不錯,你以為美國人有多聰明?只要註冊下來,我就讓他們去告,越告越出名。廣告呢,你們準備怎麼做?"他最後這句話是問方路的,一時間大家都沒反應過來。

"廣告?廣告麼?"方路的眼睛在張動和客戶總監臉上亂轉。

很明顯,張東和客戶總監還沉浸在龍哥事件的成功中。張東的腦子還快些,他趕緊接口道:"我們這回來就是專程來聽您的意見的,創作人員需要對產品有一個感性認識……"

"什麼感性認識?是男的不是?是男的就有感性認識。"總裁偷眼看了看藍薇,然後挑着眉毛道:"當然了,像我們這樣的人是不需要龍哥,但一定要站在別人的角度上考慮問題,只有這樣我們的廣告才能做好。要不,你們先去睡一覺,旅途勞頓嗎?明天上午,我們接着談。產品已經快下線了,廣告一定要跟上,這就要看你們的本事了。"

那天晚上,總裁連說了七八次讓他們休息的話,可他的獨角戲卻一直唱到十一點多,最後張東他們都開始搖晃了,總裁才允許大家去睡覺。

總裁把他們帶到廠區角落的一座小樓上,樓分三層。總裁說三層是他的臥室,二樓是客房,六間客房,房間由他們自己挑。他們來到二樓休息廳時,總裁突然親熱地拉住了藍薇:"藍小姐,我的書房裡有兩幅揚州八怪的書畫作品,想不想去鑑賞一下?"

方路與張東互望了一眼,藍薇瞥了方路一眼,然後滿臉高興地說:"好哇!我從沒見過揚州八怪的作品。"說着便蹦蹦跳跳地隨總裁上樓去了。

張東疲憊地打發走客戶總監,將方路請進自己的套間。"你說他們到底是鑑賞什麼呀?我看是相互鑑賞吧?"他笑着問方路。

方路覺得嗓子眼裡發堵,剛才喝的兩瓶啤酒撞了上來。他伸長脖子,兩隻手輪番地往下捋。

"一定要想個好創意,要不咱們這次皮條就白拉了。老雜種!"張東狠狠地倒在沙發里,腮幫子上肉"嘣嘣"直蹦。

"我從來沒正式幹過廣告,你把寶押在我身上是不是太冒險了?"方路早就想問這個問題。

"什麼叫正式?以前當流氓還得有個入會儀式呢,現在有嗎?你知識面廣,滿腦子歪招兒,這種人最適合干廣告。其實我的公司陸續來過好幾十個人,什麼新鮮的都有,就是沒一個有真才實學的。"張東又使勁甩了幾下胳膊:"今天晚上你一定得想個好辦法,明天過了關,回北京我請你去天上人間,咱們找幾個最漂亮的姑娘。你是喜歡北大的,還是清華的?研究生也有。對了,你身體怎麼樣?要不咱們跟那個老色鬼弄點兒春藥……"

"那小子保證不行,要不人家能做春藥?"方路笑道。

"我也看出來了,不知道藍小姐是不是滿意……"

聽到這兒,方路突然拍了下腦門。"我有了。"

張東頓時來了精神,他騰地從沙發里跳了起來:"說說。"

方路在屋裡來迴轉了幾圈,他用手指掐着眉頭道:"你讓我好好考慮一下,明天再說。"

"對,對,你先去睡一覺吧。"張東把臥室的門打開。"你就睡這兒,我去對面的標準間。"說着他悄悄地出去了。


後半夜,製藥廠嘩嘩的機器聲才逐漸停下來,之後便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方路直到把廣告計劃敲定才昏昏睡去。早上,他是被驚天動地的"大天"聲驚醒的,看看牆上的掛鍾,才七點鐘,大天的工人簡直太敬業了。


九點鐘,總裁召集的會議開始了。紅光滿面的總裁連一句開場白都沒有,上來便直奔主題,他盯着張東問道:"創意怎麼樣了?"

本來張東他們一起來會議室時,還私下裡暢想過,總裁收到籃薇這份豐厚的禮物後多少會客氣些,沒想到這小子是茅坑裡的磚頭,又臭又硬。方路早晨只在食堂里見了籃薇一面,估計現在是睡覺去了。而張東則手纂褲腳,嗓子沙啞地說:"我們昨天幾乎一夜沒睡,但廣告是一門科學,不是隨心所欲的……"

"什麼科學?不過就是個點子,你們就是賣腦子的,別人想不出你們就得想得出來。"總裁揚眉吐氣地向在場的所有部下擠了擠眼睛。

此時方路斷定,昨天晚上總裁弄不好是陽痿了。此時他看見張東面色鐵青地看着自己,於是趕緊站起來道:"總裁您說得對,我們就是賣腦子的,要不您請我們來幹什麼呀?"

總裁點了點頭。

方路走到會議室的黑板邊,他大聲說道:"廣告是要講究策略的,我們的目標就是讓全國人民知道龍哥獨一無二的特性,推廣也要逐步深入,所以我們的第一步就是要讓廣大消費者記住我們的產品。第一個廣告創意的題目:男人的問題女人辦。"望着大家疑惑的目光,方路一般正經地說:"以一個女人的口吻告訴大家龍哥的妙處,廣告要拍得精巧,要含而不露。"

總裁面無表情地思索了一會兒:"你接着說,第二步呢?"

"第二步的廣告語是:每天舒服一點。讓男人自己來說,實際上這則廣告是第一個廣告的延續,他對第一則廣告做了最好的解釋。"看到總裁依舊一言不發,方路不禁不要些心虛了。他清了清嗓子道:"第三步依然回到女人身上,讓一位風韻絕佳的女性告訴大家:他舒服所以我舒服。這就是我們的三部曲,層層深入,即把藥物的特性告訴了大家,卻又不點透什麼……"

此時總裁忽然問身邊的部下道:"小劉呢?"

部下趕緊站了起來:"小劉正在與商標管理局聯繫註冊商標的事。"

"我今天就要知道消息,一定要用龍哥這個名字做這三則廣告。"總裁站了起來,他指着一位經理模樣的人道:"今天馬上與張總他們簽合同,不要讓北京人說咱們小氣。"


晚上,張東不敢吃當地的飯菜,於是幾個人特地跑到青島吃海鮮去了。在飯桌上張東感慨萬千:"我真沒想到,這個幾百萬的生意這麼順利,多虧了你們倆。"他望望方路,又饒有深意地看了看藍薇。

"你跟他說電視劇的事了嗎?"藍薇關心地問。

"說了,總裁說先要看看你的小說。"張東平靜地回答。

方路低頭吃飯,他清楚張東根本沒提這事,藍薇這個傻妞,讓人家賣了都不知道。此時他又無端地恨起張東來,這小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找個如意的婊子都不費吹灰之力,他怎麼就不遭報應呢。

"你這筆生意能掙多少錢?"藍薇問。

"其實也掙不了多少。"張東看了客戶總監一眼。

客戶總監趕緊說:"廣告費用包括製作費和發布費,廣告製作本來就是個費力不討好的活兒,發布費的部分又讓電視台拿去了,我們的利潤很低呀。而且,咳!跟包工程一樣,誰也得罪不得,都得打點到嘍。"

"剛簽定了製作合同,還不知道發布的事怎麼樣呢?"張東突然狠狠吸了口氣:"我的預感並不好,龍哥的主意沒準太好了。"

藍薇失望地咬着指頭,她可能意識到了什麼。

方路覺得這丫頭有些可憐,於是道:"總裁是個有文化的人,看了你的書沒準兒就會心血來潮的,人家那麼大一個藥廠贊助個電視劇算什麼?"

"他有文化?"藍薇斜瞪了方路一眼。"這種人也叫有文化?他不過是喜歡文化人罷了。"

方路碰了個軟釘子,一時有些泄氣。"其實創作者最大的苦惱是沒錢,要是有錢何必求那些奸商呢。"

張東咳嗽了一聲。

方路假裝沒聽見:"看人家的臉色終歸不行,最好是自己有錢,其實現在掙錢的路很多,先掙錢再搞創作也是一條路。"

藍薇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沒說話。

都不容易


從山東回來後,方路再也沒見到張東和藍薇,據說張東忙着拍電視廣告了,而藍薇剛到北京就和張東吵翻了。方路當時不在場,但他估計可能是電視劇的事,沒準兒籃薇明戲了?很有可能,其實愚蠢與聰明往往是事先與事後的區別,籃薇這個傻妞要是一直想不明白,沒準兒倒幸福了。

有一件事最讓方路沮喪,那女人再不到小賣部買擦手巾了,連奧托車都很少見了。為此方路琢磨了好幾天,難道這女人對自己真有點意思?咳!管什麼用,人家有男朋友,有情人,哪個都比自己優秀。


有一次狼騷兒急匆匆地來到小賣部,神色緊張地問方路:"你說今年香港能順利回歸嗎?"

"板上釘釘的事,你操什麼心呢?"方路覺得奇怪,從來沒見面狼騷兒關心過國家大事呀。

"國外的報紙不是天天吵吵嗎?說香港一回歸就玩兒完,香港人都準備鬧事了。"狼騷兒心急火燎地說。

"您精通哪國外語呀,還能看國外報紙哪?沒看出來呀?"方路笑着挖苦道。他對狼騷兒是太了解了,慢說香港人鬧事,就是髮廊的小姐們打起來,他也會站在旁邊挑事看熱鬧的。何況香港人不可能鬧事,而髮廊的小姐們倒是經常起內訌。

狼騷兒知道方路在損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摸了把臉道:"我是聽別人說的,你說萬一香港要是收不回來怎麼辦?"


"您呀,少操點兒心吧。那是簽定了國際條約的,英國人心裡不舒服頂多也就嘴上說說,沒戲。"方路道。

"大英帝國那還了得!人家比蘇聯大多啦。"狼騷兒憂心沖沖地說。

方路仰天笑了一聲:"我的哥哥,這話千萬別說出去,跟我說也就算了,說出去讓人笑話。英國也就山東那麼大,人還沒山東多呢。"

"真的?"狼騷兒有點兒不相信。

"那您自己回家查地圖去吧。"方路的口氣十分厭煩。

"你有學問,我哪敢不信?"狼騷兒趕緊換了副笑臉。"我是說這英國人萬一說了不算呢?"

"沒戲,沒戲,借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

"那就好,那就好。"狼騷兒喃喃自語着轉身要走。

方路急忙叫住他,他不明白這傢伙為什麼突然關心起這事了,於是問道:"好麼大樣的,你怎麼想問這事來啦?在香港有親戚?"

狼騷兒似乎正等方路問這個問題,趕緊報以得意的微笑。他饒有深意地望了髮廊一眼:"跟你說,我真認為香港回歸是件大好事,咱是打骨子裡贊成。前幾天我和節子商量好了,等香港回歸了,我們倆就辦個護照,去香港玩兒一趟,順便帶個香港兒子回來。"

"什麼意思?"方路的喉頭差點跳出來,他被狼騷兒弄暈了。"倆孩子你還不夠?您還想在香港領養一個是怎麼着?"

狼騷兒胸脯一挺,神色傲然地說:"知道不知道,這孩子在哪兒落生就入哪的國籍,我和節子的主意是到香港生去,到時候我兒子就是香港籍了。"

方路抓了抓頭皮,他從不知道香港有這樣的規定。"真有這事?"

狼騷兒胸有成竹地說:"唉呦!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甭說在人家地盤上,就是在人家飛機上生的,都是人家的人。"

方路似乎聽說過這種事,可香港有沒有這個規定就不知道了。他皺着眉說:"要真那樣不都到外國生孩子去啦,人家能幹嗎?"

"好幾個大導演都跑外國生孩子去啦,這事不新鮮。"狼騷兒忽然覺得這樣說有損顏面,趕緊糾正道:"我告訴你,這事也不是一般人幹得了的,得靠算計呀,得有腦子,更得有門路,你說是不是?我就算計好了,到時候你就擎好吧。我兒子保證認你當乾爹,怎麼樣?你就是香港人的乾爹啦!牛逼!"說完狼騷兒從鍋台上方路的煙盒抽出支煙,然後一步三晃地走了。

方路茫然地看着狼騷兒遠去的背影,一時間腦子裡竟什麼念頭都沒有了。洋二說狼騷兒這小子從小就愛占便宜,如今他竟開始哄騙政府了,而詐騙的工具竟是自己的孩子。不過方路總覺得這事不靠譜,狼騷兒的夢做得也太美了吧?轉念一想他又覺得不對,就算狼騷兒的計劃能得逞,可香港回歸後,香港人不也是中國人嗎?狼騷兒的兒子是不是香港人又有什麼不同呢?這年頭,人們的想法都是如此怪異,沒準兒過兩年有人把紐約炸嘍也不希奇。


春天本是花枝招展的季節,萬物復甦,天藍地闊。可惜這些感覺大多是記憶中事了,如今的春天簡直是個老巫婆,埽把一揮,飛沙走石,閉日遮天,陰風鬼魅一樣成夜成夜地叫喚,沙礫子把窗戶抽得啪啪做響。現在的春天,其最大好處是能鍛煉人的膽量,在北京過上幾個春天,您就什麼怪聲都不怕了,地震又怎麼樣?您就當它是蒼蠅撞在大樓上。

好幾年前報紙上就嚷嚷着:水資源枯竭,風沙逼近北京城。據方路所知離北京最近的一塊沙漠就在河北懷來,只有八十公里,而且成長茁壯。可那又怎麼樣?老百姓不會管這一套,人們依舊無動於衷,日子照樣得舒舒坦坦地過,錢照樣排名在親爹上面。反正北京城真給沙子埋了的那天,咱們這撥人也早該死絕了。

最讓人哭笑不得的是,這麼大風沙,還有高興得倆手拍不到一塊兒的。不用問這事肯定是半拉人幹的,只有他與沙石料最親。

其實東街附近發工地早就開工了,現在施工的機械化水平高,進度很快,水泥地基已經澆注得差不多了。而半拉人也不知不覺中在工地落腳了兩個多月,東街是他的根據地,這傢伙獨特的形象和洋二、八爺相映成趣,為這趟街憑添了不少觀光素材。兩個月來他一直承包工地的土方活兒干,每天都土猴似的拿着個手機,在街上抓偷懶的民工。昨天,他指着漫天黃沙對方路說:"刮吧,就這樣再刮三天,俺們就不用出城拉沙子了,那得省多少錢!"方路氣得差點兒抓把沙子塞他嘴裡。後來他從這件事裡悟出個道理,就算再來八回世界大戰,也照樣會有人從中得利的,除非地球爆炸。

今天上午稀稀拉拉的下了點兒雨,雨點子是黃色的,落到臉上粘稠得像黃屎。下午風沙把天都刮黑了,回家路上方路一個勁地擤鼻涕,要不鼻子眼兒非給沙子堵上不可。剛進小賣部,他就發現貨架子上多了二十幾條紅塔山、萬寶路之類的高檔煙,火氣立刻如沖天的黃沙,頓時將老媽裹在了裡頭。

"大風天的,您就不會在小鋪里好好待着?萬一碰上明搶的呢?"方路瞪着貨架子上的煙,臉色異常難看。小賣部平時上貨,大多是蹬三輪的貨郎定期來送。可煙酒這類東西假貨太多,進貨時得加一千個小心。每逢煙酒告急,一般都是方路蹬着三輪車親自去批發市場批發。不糊弄老主顧是坐商的規矩,時間長了,批發點的老闆都認識他,方路也就成了批發市場的熟人。那幾年北京的批發市場並不太平,門口常有小偷肆機作亂,有時生意不好了乾脆就成群結夥地明搶,所以去批發市場必須得是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如果進貨太多,方路還要叫上蛐蛐兒。其實經驗都是總結出來的,剛開張時老媽在門口進過幾回三輪車上的貨,都是假的。假貨有時候比假錢更坑人,自己沒法用,賣的時候還得長眼兒,必須得賣給不會找回來的外地人,萬一讓北京人看出來就得廢一籮筐好話。

"不是我進的。"老媽說。

"人家送來的您也不能要,咱這地方一天能賣幾盒好煙?"方路粗粗數了數,二十六條!"這得多少錢,能賣三個月啦!"

"沒要錢!"老媽臉上竟充滿得意的笑容。

方路"嗯"了一聲,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便宜事。於是邊查看貨色邊問道:"誰會這麼燒包?有病啊?"

"許處長放在咱家代買的,說好了賣完再給錢。"老媽隨便拿出一條來,交給方路檢查。"你看看,全是真煙,人家給處長送禮能送假的嗎?"

方路深情地看了老媽一眼,老媽算是磨練出來了,都學會用別人的錢生利了。"這還差不多。"

"你媽不傻。"老媽使勁拍了拍貨架子,豪情萬丈地說:"我計算過,如果用咱們自己的錢進這些貨最少得花兩千五百四十四,賣出去值也得三千一百多呢,咱便宜點兒賣,用許處長的錢擠兌大眼兒。"

方路站在老媽身後,充滿感情對着幾十條煙鞠躬致敬,這些方方正正的紙包不僅能變成錢,而且是一支支射向大眼兒鴿子窩的利箭,箭箭穿心!

"老許哪兒來的好心眼兒,他吃什麼藥了?"方路還是有點不放心,居然會有人出錢給小賣部壓貨底兒?居然還是那個招人討厭的老許!

"嗨!別提多逗了。"老媽嘻嘻嘻地笑起來。"中午老許就跟做賊似的來啦,提着個大包,說是老部下求他辦事送的,自己又不抽煙,讓咱家代賣。還說你們是東街的老字號,大眼兒的鴿子窩和你們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我老許是國家幹部,不能跟他打交道。"

方路無可奈何地搖頭,青山易改,本性難移。明明是在抖落家底兒,還得硬稱門面,幹部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樣。其實想來也不奇怪,社會變革總會淘汰一部分曾經高高在上的人,八旗子弟不也是當年的幹部嗎?

此時方路看見半拉人和洋二勾肩搭背地從馬路對面的修車鋪走過來。可能因為都是殘疾人士的緣故,最近半拉人與洋二過從甚密,經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洋二為打官司的事弄得焦頭爛額,半拉人沒少給他出主意。有天晚上他們喝倆多了,一塊兒在街上撒了陣兒酒瘋,硬攔了輛出租車說要去國務院告狀。司機本來就被這兩個怪胎嚇得夠戧,一聽說去國務院差點兒當場尿了褲子,最後他衝到小賣部打110報警,半拉人和洋二才神鬼不知地跑了。"八爺和狼騷兒的算盤是打錯了,包工頭都混到我們老闆的粥棚里去了。"蛐蛐兒的幸災樂禍最說明問題了。

"兄弟!兄弟!"半拉人歪歪扭扭地走過來,看樣子又沒少喝。"請你好幾回就是請不動,架子大是不是?"他在小鋪門口突然停下來打了個飽嗝,後背上的鼓包還頂了洋二下巴一下。

方路趕緊把凳子搬到涼棚里,半推半拽地把他按在凳子上:"您先坐會兒,這兒通風。"

半拉人他們喝酒的時候的確叫過方路好幾回,可他總覺得自己是多少受過教育的人,與這兩個歪瓜裂棗混在一處,實在是有失教化。這時洋二也擠了進來,他手扶下巴偷偷向方路搖頭,示意半拉人已經喝多了。

半拉人坐在凳子上,太陽穴通紅,直着眼望着窗外喘氣。"得,愛去不去!俺知道你們北京人瞧不起俺,愛怎麼着怎麼着!"

"我的哥哥,誰瞧不起你了?誰瞧不起你我跟他急。"方路向老媽使眼色,叫她回家,老媽臨走時特地把錢匣子也裝走了。

"都他媽瞧不起俺,俺們鄉下人怎麼了?"半拉人雙腿繃直,頭頂在鐵皮牆上,似乎在自言自語。"告訴你們說,你們北京人全不是東西,實在不是東西。這叫什麼事啊?"他突然惡狠狠盯着方路,嘴上的兩撮小鬍子居然翹起來了。

洋二吐吐舌頭,趕緊與方路拉開了距離。

方路咧着嘴笑起來:"對!我們北京人就不是東西,到底哪個北京兔崽子把您氣成這樣了?"

"全不是東西……,俺們怎麼了……全不是東西……"說着說着,半拉人靠在牆上睡着了。

方路和洋二一起把他抬到床上,半拉人死豬般地哼哼着,不久便鼾聲如雷了。

"你到底灌了他多少?"方路雙手揪住洋二的胸脯,真想一腳把他踹出去:"????喝多了不在你那兒睡,跑我這兒裹什麼亂?我們家小賣部也不是大車店。"

"揪着我管用嗎?人家認準了你是好人,點着名的要來找你,我有什麼招兒?"洋二兩手下垂,幸災樂禍地笑着。

"本來就比你好,把人家灌多了還挺美。"方路口中強硬,心裡卻萬分沮喪,天知道這個包工頭會睡多久,天知道這小子會不會吐一地。做好人?做好人有什麼用?還不如把這傢伙抬到護城河邊上晾着去呢。此時半拉人的呼嚕突然發生了變化,一聲高一聲低,高如悶雷,低似鳥鳴,抑揚頓挫,真想不到如此殘敗的軀體竟能發出這麼複雜多變的聲音。

"誰灌他了?孫子丫就跟八輩子沒喝過酒似的,自己搶着喝,誰攔跟誰急。"洋二最近一個勁和工地的頭頭們套近乎,他是盼着工地的車全壞了才好呢。雖然那三十多萬房款暫時拿不回來,可日子總得過吧?

"你捨得嗎?喝的都是銀子。"

洋二得意地笑起來,他望着床上半拉人道:"烙餅裹手指頭,自個兒吃自個兒。肉、酒全是這小子買的。"

"呵,看來咱們這位爺還有心事?媳婦跟人家跑啦?"方路回頭看了看死豬似的的半拉人,他半張着嘴,小鬍子順着刀削般的臉彎彎地垂下來,幾滴渾濁的水珠掛在鬍子尖上,顫顫悠悠的好久也落不下去。聽說這個人也有四個孩子,我們國家的優生優育政策似乎就對城裡人管用。

"他能有什麼煩心事?就是幹活兒拿不回錢來唄。"洋二說來滿不在乎。


方路也覺得這不叫什麼事,但又不想讓洋二馬上離開,萬一半拉人要是吐了呢。於是道:"這種事還新鮮?就我們那個破單位還跟鋼鐵公司來回欠帳玩兒呢,三角債到處都是。半拉人看着挺靈的,其實也是個廢物,他不會賒別人的帳啊?"方路有意向洋二揚了揚帳本,上面還有修車鋪不少錢呢。

洋二假裝沒看見,繼續若無其事地說:"誰不賒帳?這年頭不賒帳過得下去嗎?可再賒帳也架不住沒進項啊,人家手下不是還有好幾十號人哪,人吃馬喂,擱誰身上誰都得着急。"

方路突然想起了郭叔,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無親無故的,誰願意操那個閒心。"現在建築公司日子都不好過。"

"中國人良心都壞了,瞧人家美國企業該給多少錢給多少,哪兒聽說過賴帳的事……"洋二又要念叨美國經了。

其實洋二嘴裡的美國經大多是車軲轆話來回說,沒什麼新鮮的,可這回方路還真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來。的確沒聽說什麼美國公司有壞帳的事,三角債這個詞似乎是中國人發明的。

幾天后,郭叔來小賣部閒坐,無意中方路談起了半拉人的事。

"他是一個公司領導的遠房親戚。"郭叔下意識地看了工棚方向一眼,表情竟有些不自然了。

"那您怎麼還不把錢批給他?"方路非常不理解。郭叔是個挺隨和的人,難道還敢抗上做亂嗎?

郭叔饒有深意地看了方路一眼:"他是不是求你了?看樣子再過幾天他就得把門路托到我媳婦那兒去了。"

"沒有沒有,沒有。"方路嚇了一跳,他可不想跟半拉人有牽連。"真沒有,那小子有天喝多了,在這兒罵街來着。"

"是不是罵我不是東西來着?"郭叔苦笑一聲:"他要是老老實實幹活兒,我幹嘛不給人家批錢?咱何苦跟一個殘疾人較真兒啊?可我親眼看着他們只幹了一百個土方,可人家的進度表楞寫着一百五十方,施工員看都不看就敢簽字!挖的土坑在那兒明擺着,這幫人合着伙瞪着眼說瞎話!我在這行里干三十年了,什麼不明白?心眼兒多的咱見過,可得往正地方使,對不對?想蒙我?我能批給他錢嗎?我是不想讓他們犯錯誤。"

方路點點頭,沒看出來,半拉人不長個兒,全長了心眼兒了。

"沒事就想請我去八爺那兒吃飯,我要是去了。"郭叔指了下自己的嘴。"這玩意兒就殘廢了。"

"小郭,你吧整個是老八板兒,現在誰不吃點兒這個。"老媽的手指頭點票子似的,一個勁兒在眼前捻。自從幹上小賣部後,她就把方路第二次進監獄的原因忘了。前幾天她叫方路去請小周吃飯,目的是想在小賣部旁邊再立一個鐵棚子,吃點兒租金。方路認為沒戲,老媽當時也擺出了這個姿勢。

"大姐,你可不知道現在的人性,都不是壞,是損!方路,以後有了本事也千萬別當官兒,連個小屁官兒都不能當。你說我管這麼個破工地能有多大權利,就這樣還有七百二十雙眼睛盯着呢,寫揭發信的有,到領導那兒告狀的有,開不出工資還有想把我們家鍋砸了的,難那!真難!"郭叔忽然哈哈笑起來,他指着眼角的一塊疤瘌道:"看見沒有。"

方路湊過去瞧了瞧,那疤瘌明顯是新落的,皮膚也是新鮮的粉紅色。"您這是怎麼弄的?"

"咳,有十來天了,我跟兒子鬧着玩兒,書包帶兒上的鐵環磕的。你猜怎麼着,這事都成話把啦,揭發信上說我貪贓枉法,天天跟包工頭一塊兒泡歌廳,這塊傷是為了爭一個小姐讓別人揍的。屎盆子扣你沒商量,幸虧我老婆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要不我還說不清了。"

"是嗎?"方路和老媽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還有更可恨的呢,寄到我們領導那兒的是五封揭發信,每封信上都說我跟單位的某個女同事關係不明。一共五封,那不就是五個情人嗎?信上還說我一天到晚的臉色鐵青是縱慾過度鬧的。我們總經理開會的時候問我身體怎麼樣,我當時還不明戲呢。後來才知道是這麼回事,咳!我都五十歲了,半大老頭嘍!五個情人!真是看得起我。這不是都看着我手裡那點權利眼紅嗎!大姐,您說我敢貪小便宜嗎?沒錯,現在是烏鴉滿天飛,可林子裡總得有幾隻好鳥,您說是不是?"說完,郭叔竟打開了瓶啤酒,悶頭喝了起來。


在小賣部住最不方便的是沒有地方上廁所,最近的廁所也有三百米。那地方在排子房的最邊緣處,如今沒人淘了,於是肥水四溢,屎尿成山,連腳都下不去。白天方路和老媽倒着班回家去解手,萬一小賣部沒人便請蛐蛐兒幫忙看店,實在找不到人只好不喝水了。晚上反正是方路守夜,一般找個清淨地方把問題解決了,而且春天的夜晚也不是太冷。

有天夜裡方路又跑出來起夜,他特地找了個離小鋪挺遠的牆角。剛要開始卻忽然聽見牆那邊有人小聲說話,已經一點多鐘了,這幾句話突然扎進耳朵,居然把方路的排泄物給嚇了回去。仔細聽聽,方路認定其中有個聲音肯定是阿圖的,似乎已經聊了一段時間了。方路平時總以為自己是東街最有學問的人,比一般人素質高得多,可碰上這種聽牆角的事,他依然是興趣昂然。

阿圖的聲音里充滿不屑,只聽他蠻橫地說:"不行,保證不行。"

方路不禁異常奇怪,阿圖這人雖然討厭卻絕不張揚,幾個月來從未見阿圖這麼牛過,到底什麼不行呢?

此時只聽見一個北京人的聲音,氣急敗壞地說道。"大哥,我今天就這點兒錢了,你先給我一炮成不成?就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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