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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巢的麻雀
送交者: 夢裡如煙客 2007年10月29日18:54:00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引子

一隻烏嘴麻雀站在屋檐前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鳳珍坐在院子東北角的那棵老楸樹下的一塊長條石上。五月的熱風從田野里吹過來,不時送來麥子的陣陣清香。鳳珍一面逗着自己的兒子珂珂,一面仰頭看那隻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憂鬱的灰色的烏嘴麻雀。麻雀的身上有黑色的水浪一樣的花紋。鳳珍發現不知誰家的孩子,什麼時候把東屋山牆上的那隻烏嘴麻雀的巢穴用泥巴堵住了。前幾天鳳珍還看到,巢穴里幾隻毛茸茸的黃嘴角的小麻雀把頭伸到巢的外面,爭先恐後嘰嘰地奓着兩個翅膀喳喳叫着盼望老麻雀給它們餵食。

鳳珍想,那隻烏嘴麻雀是不是在思念它那個曾經充滿溫馨和歡樂的家?是不是在思念它的妻子、兒女?從烏嘴麻雀尖厲的叫聲中,鳳珍感覺到了烏嘴麻雀的悲傷和絕望。

鳳珍低下頭忽然拉住兒子說:“麥子熟了,你爸爸快回來了!你爸爸回來一定會給你買好多好多好吃的糖果。”

夜色宛如一隻巨大的無形的網從高遠的天空撤過來,M市就仿佛一條病懨懨的魚兒突然被這隻網網着,無論魚兒怎樣掙扎,也逃不出這網。

群兒憂鬱地坐在工地一角,屁股下面是一摞血液一樣呈暗紅色的磚,磚面上仍帶着白天烈日的餘熱。一群信鴿從天空中鳴着響哨飛過。群兒仰起頭,從那如剛脫殼的蟬的翅翼般的網眼裡看天空中的信鴿和雲。群兒想,大城市裡有這麼多的信鴿,卻很少有家鄉那穴居在屋檐下的麻雀。城裡人個個都像信鴿一樣受人寵愛,而鄉下人卻像麻雀一樣讓人討厭。群兒忽然覺得自己很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麻雀。

信鴿在天空中盤旋着飛逝。雲在天空中急劇地翻滾着,從M市西北角高聳入雲的大樓的上空,黑棉絮似地往四下里擴散。天一下子就黑了。

有風從工地的空曠處,繞着仍捆住腳手架的新崛起的高樓的邊角徐徐吹過來,帶有些許的涼意。風裡裹着一股濃濃的水氣,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幾隻懸掛在新崛起的大樓旁腳手架上的300瓦“牛蛋”燈突然亮了。燈光照得工地如同白晝。進出工地的大門被嚴密的封鎖着。兩個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漂亮的女孩兒,在大門左面臨時設立的衛生室前為幾個剛剛外出回來的工人們量着體溫。

工地周圍用紅磚築起的院牆像枷鎖一樣牢牢地把群兒鎖在裡面。

群兒仰着臉看天,看天上的信鴿和雲。一顆急着歸家的心卻隨着這乍起的晚風,翻過工地周圍的院牆飛向街市,飛向天空,飛向家鄉。家鄉的那山、那水、那已經熟透了的金黃金黃的麥子,還有妻子鳳珍,四歲的兒子小珂是多麼讓他牽掛啊。

一個多月來,群兒瘦了十好幾斤。春節剛過時群兒在磅上稱過,不說身上的衣裳,淨重也有130多斤。前天和工友們一起又稱了稱,連衣裳算在一起也不過110多斤。群兒覺得特別是近兩天,飯也不想吃,頭昏昏沉沉的,沒有一點精神。一到晚上就整夜整夜地翻來復去睡不着。群兒一閉眼就做夢,夢很亂很雜,還老是夢見村里那些死去的人。群兒在夢中總是隱隱約約地聽見妻子和兒子叫他,喊他。睜開眼看時,連影子都沒有,有的只是滿屋子的汗臭味、工友們如雷的鼾聲和囈囈的夢語。

群兒醒後,就再也不能入睡,仿佛床上有針扎似的。回憶夢境,群兒心裡就有些膽怯,想想這想想那,心裡很是不淨,總是感覺有什麼不祥的預兆。於是,群兒就披衣坐起來,把背靠在床頭上,兩隻眼瞪着坐到天亮。

為“非典”的事,整個城市鬧得人心慌慌。人們到處都在議論着“非典”,說政府早就應該採取措施,多摘他幾個人的烏紗,非典也不會在全國蔓延那麼快。人們忽然從心理上就被限制了自由,沒事就很少出門。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的臉上也忽然多了一隻只白色的口罩,仿佛一朵朵盛開的白牡丹花,隨人流滿大街晃動。

板藍根和白醋被人們搶購一空,僅有的藥店和食品店就是有一點點兒貨,價錢也是高的嚇人。過春節的時候群兒往家打過電話,詢問家裡人是不是聽說了“非典”,那時群兒的老婆----鳳珍說老家還沒有聽說過“非典”是個啥東西。沒過多久,群兒再往家裡打電話時,鳳珍就給群兒說,家裡也有人得了“非典”。據說是一個在廣東打工的婦女得的,一直高燒不退,回到家沒多久就死了。鳳珍還說,那婦女所在的村子被整個封鎖起來了,一個人都不讓出村,連吃的菜都是縣裡派人送的。鳳珍還告訴群兒說,家裡人也開始瘋了似的喝板藍根和用白醋來消毒預防“非典”,上級還派來了工作組,發了好多有關防治“非典”的小冊子。最後,鳳珍還關心地對群兒說,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儘量不要上街,不要和其他人接觸。住室一定要多通通風,個人也要多講衛生,要是有個啥頭痛發熱的就趕快看醫生。聽了鳳珍的話群兒就說:我知道,只要你在家管好孩子,注意好身子就行。群兒還在電話上對鳳珍說,電視上公布的那些預防“非典”的藥方都很好,就照着那上面說的到醫院裡多拿些藥熬茶喝。鳳珍說,醫院裡的中草藥早就賣完了。群兒就說,咱山上的“黃黃苗”和地丁根兒不比板藍根差,多熬些“黃黃苗”和地丁根兒茶喝也行。

群兒姓趙,是一個獨生子,四代單傳。群兒小的時候常聽娘說,如果不是計劃生育,她肯定能再給群兒從山上刨來幾個弟弟。群兒聽了娘的話,仰着小臉兒,很天真地問娘:要那麼多弟弟弄啥?娘就說,別人打你了好有人給你幫捶兒。於是,群兒就哭着鬧着要娘去山上再給他刨幾個弟弟來。那時候的群兒還很小,身子病懨懨的,個子比着村里同齡人矮了許多,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裡,老是被別人欺負。別人欺負他時,他就哭着說,等俺娘從山上把俺弟弟刨回來了就有人給俺幫捶了。後來長大了,明白娘是在騙他,就再也不說那話了。可叔伯們還老是拿他的話來取樂:群兒,您娘咋還沒有把您弟弟刨回來呀?群兒就翻着白眼恨恨地盯着叔伯們的那一張張笑臉看,直把叔伯們滿臉的笑容看得無影無蹤。

群兒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很想去當兵。頭一年因為年齡小,沒去成。第二年因為個子低,沒走了。第三年人家仍說他個子低,不符合標準,硬是沒當成兵。三年來,群兒的父母沒少給村支書、村主任點頭哈腰陪笑臉,可人家就是不讓群兒去保衛祖國。群兒一氣之下就打消了吃糧當兵的念頭,和父親商量着拼些錢,買了一套做木匠活用的工具,什麼牛頭刨、平刨、槽刨、錛和鑿,以及墨斗和尺子一類的東西。其實群兒心裡最清楚,他當兵走不了的真正原因實際上是因為家裡窮,沒錢給人家送。群兒想,在農村能學個手藝,餓不住肚子,幹個啥事方便就行,也沒想着指望這手藝發財,只要一輩子能叫人家瞧得起就行。工具買回來後,群兒就一個人摸索着學起木匠活來。群兒學木匠活沒投過師,不管是刨木板,還是鑿榫眼,用眼一瞧就會,活幹得也“把勁”。

群兒心裡天天都憋着一股子氣,老覺得無處發泄。自從支書老婆的腿瘸了後,群兒心裡的氣一下子就全消了。想起支書的老婆,群兒心裡就有些後悔,後悔不該給支書家打架子車時使手腳。

他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陰冷的秋天。村支書的老婆從村委院裡弄回家四根上等的洋槐樹,讓群兒給他家打一輛架子車。四根洋槐樹比碗口都粗,黃澄澄的實木中間有個黑心兒,瓷明發亮。群兒從本村的村民小組長趙山的嘴裡得知,那四根洋槐樹是趙山的一個姨家表妹的。趙山說支書心真黑,他表妹就多生那一個孩子,支書就帶着人把他表妹家的東西給拾掇光了,就連院牆外面長的那四棵洋槐樹,也叫人砍了拉到村里。支書的老婆把洋槐樹骨碌從村里拉到家,就慌裡慌張跑到群兒家喊群兒。群兒剛從地里刨紅薯回來,手都沒有顧上洗,支書的老婆就要拉着群兒走。群兒說:還有幾畝地的紅薯沒刨,等刨完紅薯了再去。支書的老婆很不高興地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支書的老婆又跑來找群兒。群兒還是不想去,群兒的父親說就罵了群兒說:不識人敬的東西,今兒不叫你去刨紅薯了,還不快點給你嬸打車子去。群兒看了看爹,極不情願的跟着支書的老婆去了。

秋風帶着濃濃的寒意在村子裡肆虐,幾隻烏嘴麻雀站在光禿禿的樹椏上喳喳地叫。群兒累得頭上直冒熱氣。群兒在支書家整整幹了兩天才算把一個架子車上盤打起。第二天傍晚,群兒幹完活要走,支書的老婆不讓,留死留活的還單裝去集上割了二斤肉,炒了幾個小菜,然後又從床下面給群兒拽出來一瓶白酒。支書不在家,老婆就陪着群兒喝。群兒的酒量不行,還沒喝兩杯就暈了。那天晚上,群兒連自己是咋回家的都不知道了。

架子車打好後,支書的老婆拉住去村西崗地里裝紅薯。當時支書正在鄉里開會,閨女孩子都在學校上學,連個幫手都沒有。干到中午,支書老婆又渴又餓,還急等着回家給學生做中午飯,就一個人拉着滿滿一架子車紅薯急匆匆往家走。村西的路是一路小下坡,路上除了一層碎石渣外,到處都是下雨時沖的窪坑子。車子走在路上,上下一樣一晃的。就在支書的老婆拉住架子車準備進村時,車子把“咔嚓”一聲,從根上齊刷刷的斷了。支書老婆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一頭栽到地上,另一副架子車把結結實實地砸在支書老婆的右腿上。

當群兒聽說支書的老婆往家拉紅薯,架子車把斷了後把支書老婆腿被砸斷時,心裡就“咯噔”了一下。群兒很有些後悔和害怕。後悔打架子車時不該使心眼把穿幫上的榫眼鑿得過大。群兒知道,那早晚會出事的。幾天來,群兒心裡像堵了個坯,老是怕支書或支書的家人看出破綻,來找他的後帳。惴惴不安的群兒在心裡反覆琢磨,心想就是打死也不能承認是故意的。可等到支書老婆從醫院回家也沒見有啥動靜。久而久之群兒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

群兒一身土一身泥地在家裡一方面幫父母餵牛、開荒、種地,收了打,打了種;一方面給人家做些木椅啦、架子車啦、或是犁耬杈耙之類的農具。群兒咬着牙硬是在家裡忍了三年,雖說手藝學成了,但就是掙不到啥大錢。群兒想把家裡的那頭大老犍給賣了,拼些錢到集鎮上開一家木匠鋪。群兒和父親商量了好幾回,父親就是不同意。不是因為別的,就因為父親捨不得把家裡僅有的那頭大老犍賣了。老百姓過日子如果沒有了牛,就等於城市裡的工人沒有了機器。你說那日子還有啥過頭?

村裡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們初中不畢業就一個個到外面掙錢去了。他們有的是去南方工廠里幹些雜工,月兒四十的也能掙個三百五百;有的到大城市裡的歌舞廳或是酒店裡去當服務員。陪吃陪喝陪上床,票子嘩嘩往家淌。雖說錢掙的不明份,但那也是勞動所得。一個女孩兒如果有幾分姿色,再傍上一個大款,家裡的小洋樓要不了幾天就能在村里高聳入雲。就是偶爾從外面回來看看家鄉,看看自己的父母,見到村裡的老少爺們,說話也總是拿腔拿調的,味很酸也很讓人肉麻。有的小女孩兒把眼弄得像個烏眼牛似的,嘴唇上除了兩道弧形的唇線,整個塗得像剛喝過一碗雞血。個別女孩子衣裳穿得薄薄地,屁股一扭一扭地從你面前走過,你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見渾圓渾圓的屁股蛋上,緊緊地箍着二指那麼寬的紅色或白色的小三角褲頭兒,很勾人心魂的讓男人們想入非非。如果村里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女人見了,就會搖頭晃腦哎聲嘆氣說,唉,這世道真是變啦!就連我們這些老婆子也知道啥是羞。真是有人生沒人管,一個大姑娘家竟沒臉沒皮地穿着露屁股的衣裳在人前晃,咋不把衣裳脫光了好好讓男人們看看?

外面的世界象一個妖艷的女魔,鑽進群兒的心裡後就再也不想出來。有一天,群兒突然和父母嚷嚷着要和同村裡的其他人一齊去廣州打工。母親不同意,說外面亂的很,父親身體又不好,走了家裡不放心。母親還說,一個人會個手藝只要一輩子餓不住就行,得信命,命里三升五斛滿,該吃一兩你吃不了一兩半。咱窮人就是這命,跑里快了攆上窮,跑里慢了窮攆上。可群兒卻不信那一套,非要出去闖闖。做父母的自然知道群兒大了,心也大了。為了拴住群兒,父母就到處張羅着托人給群兒說媳婦,想讓群兒娶了媳婦在家本本分分地過日子。有好幾個村的女人,在媒人和嫂嫂、嬸嬸們的陪同下到群兒的家相親。群兒的父母一臉笑容的找來村上最有名的廚子,排排場場的做了滿滿一桌子雞、鴨、魚、鵝,好煙好酒地招待她們。女人們一個個喝得面如桃花,一搖三晃有說有笑地回去了,回到家就立即讓媒人捎來信說不同意。群兒的父母開始很是納悶兒,私下向媒人一打聽,才知道,人家不是嫌群兒的個兒低長相不好,就是嫌家裡貧。母親看見群兒就唉聲嘆氣,嘮嘮叨叨,埋三怨四。父親枯皺個臉,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只是一個勁發着狠幹活。群兒一怒之下,連招呼也沒給父母打,就在一個風高月黑的秋夜,隻身一人去了廣州。

到了廣州,經老鄉介紹,群兒先是在一個手錶廠里干雜工,後來又當了幾天保安。就在群兒當保安時,因附近街道上的幾個小痞子去廠里鬧事。說廠長欠了他們的錢,非要找廠長算帳。群兒攔他們不讓他們進廠,小痞子們不由分說就圍着群兒亂打。群兒把心一橫,老子怕啥,老子命都可以不要,還怕你們幾個地皮流氓,只要你們不把我打死,我就是不讓你們進廠。小痞子們把群兒苦打了一頓,群兒卻舍了命般不讓小痞子們進廠。小痞子們見群兒是個刺兒頭,是個不要命的貨,一個個也都泄了氣。小痞子們看看人圍的越來越多,萬一有人起鬨,打起群架怕吃虧,就想撂下群兒跑。群兒不依,一邊喊着人去叫廠長,一邊硬是抱住一個小痞子的腿不放。小痞子急了,突然從腰裡掏出匕首朝群兒的腿上連捅了幾刀。群兒咬住牙,忍受着劇烈的疼痛,仍是死死地抱住小痞子的腿。群兒被小痞子們從工廠的大門前一直拖了很遠,鮮血順着群兒子的腿流了一地,就象一隻飽蘸濃墨的毛筆在地上輕輕地畫上一筆似的。廠長從廠里跑過來時全把群兒的英雄行為看在了眼裡。廠長是個膽小鬼,看到地上的血差點兒嚇暈過去。廠長怕事鬧大,一方面趕快派人把群兒往醫院裡送,一方面托人找小痞子和解。小痞子除了向廠長索要一些錢外還特別提出,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群兒再當保安。小痞子說:群兒這人特叫勁,早晚他們也會把群兒收拾得服服帖帖。

群兒保住小命從醫院裡出來後,不管群兒咋說,老闆就是不讓群兒幹了,還藉口說群兒的個子小,不適合干保安。群兒很惱火,就找來幾個同鄉天天去老闆辦公室找事。群兒說:不叫他干保安也就算了,他為廠里負了傷,廠里得月月給錢養活他,不然他就死在老闆的辦公室里。群兒把老闆找煩了,老闆也曾想過,出點錢讓那幾個小痞子把群兒不吭不響地給宰了,可又怕把事鬧大了收不了場。最後把心一橫,娘的,咱做生意人誰都得罪不起,還是破財消災吧。於是,老闆就拿錢來哄群兒,給群兒一萬塊錢,讓群兒走人。群兒想了想,覺得錢也不少了,干一年也不見得能掙一萬塊錢。娘的,雖說挨了兩刀,也值。就揣住老闆給他的那一小沓粉紅色的百元鈔票,收拾收拾行囊,去火車站買票,準備搭火車回家。

群兒買了火車票,看看離開車的時間尚早,就在火車站廣場轉悠。群兒想給父母買點吃的,群兒知道父母在家幹活太辛苦了。正當群兒在一個小水果攤前轉着看時,那幾個小痞子也不知是從那裡鑽出來的,走到群兒的身邊,用一個黑套子套住群兒的頭,一陣拳打腳踢,把群兒毒打了一頓。群兒發着狠,忍着疼,死命地拽住一個小痞子的衣服,趴在小痞子胳膊上就咬。小痞子們用啤酒瓶把群兒打昏,然後把群兒身上的一萬塊錢掏走揚長而去。

公安人員趕到時,圍觀的人們正在七嘴八舌憤憤不平的議論着,幾個小痞子早已溜得無蹤無影。公安人員把群兒帶到警務室問了一些情況後,把群兒送到附近的醫院包紮包紮了傷口,然後又把群兒送上火車。除了父母,群兒一輩子沒有得到過別人的關心和愛護,群兒真的很感激那幾個警察。心想,俺要是有本事了,一定報答他們。坐到火車上,群兒還一直趴在玻璃窗前望着警務室里的那幾個警察悄悄地抹眼淚。

車廂里鬧哄哄的,旅客們在聊天、打牌、吃着零食。群兒把纏住白紗布的頭仰靠在車座上,微閉着雙眼。周圍嘈雜的噪音讓群兒心煩。群兒很傷心,也很感慨,他想,這人呢,活一輩子真不容易。爺爺奶奶一輩子受窮;父親母親和石頭坷垃打了半世子的交道,輪到他,還是走不出這個窮山窩窩兒。難道真像母親說的,老百姓的命就和田裡的草一樣不值錢?真的是人的命天註定嗎?本想着走南闖北到廣州掙倆錢回家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誰知……群兒越想越覺得傷心,淚就不由地就在眼角里晃來晃去。群兒覺得這人呢,活着真是太累了。難道人來到世上就是為了受罪?就是為了受懲罰?一天天在苦難中煎熬着自己的心,直至把自己送進墳墓才算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群兒好像忽然明白了什麼,輕輕地說了句,我咋說村里會有那麼多人去信什麼基督耶穌,原來人死了才能去極樂世界。群兒越想越覺得這人活着連一點意思都沒有,為了一張嘴,和那個永遠也填不飽的臭皮囊。一天到晚扒扒喳喳地干,吃了屙,屙了吃。尤其活着受罪還不如死了的好。一想到死,群兒就想,乾脆從火車上跳下去慘慘烈烈、悲悲壯壯地死去算了。群兒隔着列車的雙層玻璃往外看了看,飛馳的車輪在快速地旋轉着。群兒不由自主地站起來,鬼使神差般地打開了車窗。

風一下子從窗子外面呼呼地鑽進來,還挾帶着零星的小雨點兒。坐在群兒對面的一個女孩子手裡捧住一本有關傳染病防治的雜誌在專心致志的看,燦爛如桃花的臉上略帶一點憂鬱,仿佛周圍的喧囂一點兒都不屬於她。

呼呼鑽進來的風把女孩兒手裡的書突然吹得嘩嘩啦啦地直響,吹得女孩兒的頭髮直往後飄。零星的小雨點兒打在女孩兒的書上,留下了麻麻濕痕。女孩兒嗔怒地抬頭看了群兒一眼,輕輕地說了句:請把窗子關上。

群兒扭頭看了女孩兒一眼,從面帶怒色的女孩兒的臉的側面,群兒清晰地看到女孩兒左耳上有一個宛如黃豆大小的黑痦子,痦子上還隱隱約約有一層細密的茸毛。

群兒沒有理會那個女孩子的話,把頭猛地伸到窗外。風挾着小雨點兒一下子扑打在群兒的臉上,針扎一樣刺疼。群兒睜眼往前方看了看,眼前一片蒼白,仿佛天和地在瞬息之間馬上就要消失似的,只留下毀滅前的怪叫和恐怖。身邊的一個男人和那個左耳上長痦子的女孩子同時驚慌地叫了一聲,危險。並隨手用力把群兒從窗外拽了進來。群兒想大聲地向他們喊:別拉我,讓我死吧!可話到嘴邊兒,卻沒喊出來。群兒感覺到小女孩兒那隻溫柔的手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震撼着他的心靈。那隻手柔軟而又溫馨,痒痒地留在左背上。群兒重新坐下來,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剛才那個女孩子拽他時碰過背上的那塊皮膚。群兒覺得就在他的左背一直留有一股很香很香的熱乎乎的女人的氣味。那氣味讓群兒心驚肉跳,讓群兒忽然有一種活下去的想法。

緊挨着群兒的那個男人雙手捏住車窗兩邊的窗卡用力把窗子關上。女孩子合上書,忽閃着兩隻大兩眼,盯着群兒頭上的傷不解地問群兒。你是哪裡人?在廣州打工嗎?頭怎麼傷了?你不知道把頭伸到外面有多危險?

群兒拿眼看了看女孩兒,濃重的鄉聲仿佛讓群兒一下了見到了親人似的。群兒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悲傷的心情,聲音沖滿無限的悲憫和憂鬱地回答着小女孩兒的提問。

火車上兩天兩夜的生活讓群兒感覺到了女孩兒給他的溫暖和歡樂,感覺到女孩兒的心像大海一樣淹沒了他。女孩兒叫溫娟,正在廣州的一所醫學院校上學,學的是傳染病的防治。溫娟的家也是河南的,說起來和群兒還是同鄉,兩個人的村子相隔還不到二十里路。

群兒向溫娟談了自己的家庭、苦難的生活和在廣州遇到的不幸。溫娟一邊認認真真聽,一面開導群兒,讓群兒重新揚起生活的帆。群兒一邊聽溫娟講,一邊還時不時地拿眼偷偷地看溫娟左耳上的那個黑痦子。群兒覺得溫娟左耳上的黑痦子長得特別美,就你一顆黑色的寶石。群兒很想伸手摸摸,群兒並沒有其它想法,只是覺得那痦子很美而已。

空曠的原野、溝壑、高山快速地從群兒的眼裡消失,新的河流和群山又匆匆地映入群兒的眼帘。太陽升起落下,黑夜來了又去。群兒提着行李一直把溫娟送到家。溫娟的家在一個小鎮上,父母都是幹部。溫娟要留群兒吃中午飯,群兒執意不肯。群兒在溫娟家喝了一杯濃濃的毛尖茶。毛尖茶是溫娟親手給群兒泡的。茶是真正的穀雨前茶,淡淡的清茶略帶一點黃頭兒,很濃,很香,也很甜,還稍稍有一點兒苦澀。

回到家,群兒覺得很疲憊,躺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躺在床上,望着破爛不堪的屋頂和床頭兒前牆壁上張貼的那些女明星照,群兒的眼前會不時地浮現出左耳上長着痦子的溫娟的身影。一想起溫娟,群兒就會想起溫娟那張如桃花一樣的笑臉;想起溫娟那雙靈巧白皙的小手;想起在溫娟家喝的那杯很香,很濃,很甜,還稍稍帶一點苦澀的茶。每每想起這些,群兒的心就亂,就會莫名其妙的興奮,興奮之後就會發冷,就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懊惱和衝動。

一天中午,母親做好飯喊他吃,他竟然對母親大發雷霆。母親感到很委屈,悄悄地抹着眼淚從屋子裡走出來。一直在院子裡幹活的群兒子的父親望着抹眼淚的老婆從屋子裡出來,突然就火冒三丈,衝到屋裡,把群兒從床上拉起來就揍。群兒瘋了似地和父親大吵大鬧。母親在一旁一邊勸阻,一邊哭泣住數落着說:老天爺呀,俺這是哪輩子作的孽啊!群兒啊,您個龜孫,您不把這個家毀了您是心不甘啊!

母親一面撕心裂肺的慟哭,一面用手扇自己的臉。望着從母親眼裡簌簌流出的眼淚,群兒的心忽然就軟了,軟得一下子把頭耷拉到了地上。而後的日子裡,群兒在幻想中一個勁埋頭幹活,面對生活,群兒一下子敞開胸懷把生活的重負統統包容到心裡。從此變得深沉、事故和老練了許多。從群兒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哭和笑的表情。

忽然有一天,群兒剛從地里扛一把鋤頭回家,一個四十多歲的鄉郵遞員騎一輛綠色的自行車來到群兒的家。群兒從鄉郵遞員手裡接過筆,草草地在回執單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封從廣州寄來的掛號信,信皮上貼了好多張彩色的郵票。群兒一時想不起誰會在廣州給他寄來一封信,心裡很納悶。群兒無所謂似地隨手把信撕開。群兒驚喜地發現裡面還有一張一萬元的匯款單和一封信----

“趙群,家裡都好吧!

也許你跟本沒有想到我會給你寫這封信。回到廣州後,常想起你在廣州遭遇不幸的事,上個禮拜天我邀了幾個同學抱着試試的想法去了一趟火車站派出所。我說你是我的哥哥,派出所的警察們就熱情地接待了我。當我給他們說明來意後,他們就告訴我說,那幾個地痞前天全被抓了。你那被他們搶走的一萬元也全部追回來了。當時警察們正愁着沒你的詳細地址,結果我去了。警察們看了我的身份證和學生證,又向學校詢問了我的情況後,就讓我簽字代你把那一萬元領走了。本想着回家時把這一萬元帶給你,給你個驚喜,沒想到學校出了點事,回不去了。你一定急着用錢,所以就通過郵局先把錢匯給你。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說不定我已經離開學校到其他城市裡去找工作了。

我只不過做了一點兒小事,不要感激我,也不要給我回信。只希望你能更好的生活,拿這些錢開一個木匠鋪。

願你的木匠鋪:

生意興隆通四海

財源茂盛達三江

這副對聯就算我送給你的祝福吧!

你的同鄉:溫娟

X年X月X日”

群兒看完信,臉上露出的全是掩飾不住的笑容。他不是笑那幾個小痞子終於被抓住了,而是笑這一萬元像塞翁失馬似地又回來了,笑竟然還有那麼一個美麗的女孩牽掛着他。群兒很感激溫娟和那些警察。群兒想給那些警察送一面錦旗,又覺得遠,不可能,想給溫娟和警察們各寫一封感謝信,又不知道咋寫好,況且溫娟也不讓寫。最後群兒就想,是算了吧,將來真的發財了再謝他們也不遲。

有了這一萬元,群兒就和父親商量,想着把原來的破草房子扒了蓋幾間瓦房,等房子蓋好後,就按溫娟信上說的再到集鎮上租一間房子開個木匠鋪。群兒給父親說,把院裡的幾棵楊樹和荒地頭的那幾棵椿樹出了做房梁和檁條,老屋扒下來的木料管用的還用上,不夠料的就做片板。群兒的父親說:中,要不把院裡的那棵老楸樹出了做梁。群兒說:老楸樹是塊好棺料,出了可惜,還是留住吧。群兒和父親商量好後說干就干。兩個人在南河坡里摔了四五萬塊磚坯子,又再找一輛拖掛到到平頂山拉了兩車煤,然後就在南河坡里燒一個捆窯,三間瓦房很快就能站起來。有了錢,群兒仿佛覺得腰杆也硬了,臉上也有了笑容,走起路來渾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勁兒。

剛入冬天,夜裡就開始下起了霜,早上起來枯草葉和房坡上白花花的像灑了一層細白細白的鹽。田間地頭上的野菊花一叢叢,一簇簇地在寒風中搖擺着傲寒的身骨,仿佛在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剛強。有成群的大雁鳴叫着在天空中排成人字形緩緩地向村後的河裡飛去。

群兒和父親一起找來許多泥水匠和木匠,他們有說有笑地扎着房子的跟基,砌着牆體。上梁那天,群兒買了紅紙,請來每年給村里人寫春聯的那個戴住老花眼鏡的,微微有些駝背的老私塾,寫了“青龍扶玉柱”、“白虎架金梁”、“姜子牙在此諸神退位”、“今日上梁大吉大利”的對子貼在梁上或柱子上。群兒還買了一掛長長的鞭炮等着上梁時放。母親笑盈盈地為師傅們蒸着磚坯子一樣大的麥麵饃,頓着大塊大塊的豬肉和蘿蔔粉條。半個村子都飄着麥麵饃的清香和熟豬肉的香氣。第一場瑞雪飄然而至的時候,三間漂亮的瓦房就站起來了。

有些事你就說不清,自從三間瓦房站起來沒兩天,就有人上門給群兒提親。女人是西山坡賈黑孩兒的三妮子--賈鳳珍。過罷年鳳珍就二十四五歲了。鳳珍十六七歲時就出脫得像天仙一樣美。人長得雖好,可腿腳有點兒毛病,走起路來一踮一踮的。兩個人一見面,含情脈脈地相互看了兩眼,啥話沒說就願意了。真是雙喜臨門,婚事一定下,群兒和父母臉上的笑容就再也沒有跑掉過。灰暗的日子仿佛一下充滿了陽光。農家小院裡到處都是歡聲笑語。臨近過年的時候,群兒的父親找來屠子宰了一頭膘豬,吹吹打打、歡天喜地的把鳳珍娶到了家。

自從鳳珍嫁給群兒後,小兩口恩恩愛愛,日子過得像火炭似的。群兒知道,溫娟對於他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就像鏡子裡的燒餅--不能沖飢,牆上畫的馬--不能騎一樣。天長地久,群兒自然而然地就把火車上碰到的那個溫娟給慢慢地淡忘了。

鳳珍的腿是小時候患病留下的後遺症,右腿和左腿比着整個細了一圈,脫掉褲子看,兩條腿極是不協調,一條腿像剛剝了皮兒的白楊樹骨碌兒,水靈靈的,既粗壯又白皙;一條腿仿佛麻稈棍兒似的又細小又沒力。家裡地里的活,群兒從來都不讓鳳珍摸。就是趕上麥收和秋收大忙季節,群兒也不讓鳳珍下一次地。按群兒的話說,鳳珍只要在家燒好茶做好飯;鋪好床疊好被,給他看好娃兒就行。

自從群兒和鳳珍有了孩子珂珂和父親得了胃病後,群兒就覺得生活上越來越拮据。村里很少再有人打家具,結婚的嫁妝大都是從城裡或是鎮上買來的。沒有活就沒有零花錢,群兒想給孩子買個玩具都覺得錢不湊手,更不用說給鳳珍添置新衣裳了。賣糧食的那一丁點兒錢也都給父親買藥吃了。豬養了一茬又一茬,就是養不住,不是得這病就是得那病,差不多全是長到一百多斤時得病死的。娘說是時運不照,說啥都不讓群兒再養豬了。群兒想,要想花錢看起來指望在家做個小木匠活和那二畝地是真不行了。於是,群兒就和鳳珍商量着想外出打工,掙幾個活便錢。

群兒找到同村在M市當包工頭的一個親戚,說了自己的想法,包工頭的親戚給包工頭兒打電話一說,包工頭喜咪咪地說:中,中,我這裡正好缺個木匠,叫他快點來,月工資最少八百。於是,群兒就收了秋,種上麥,背着行囊去了M市。

群兒是有生一來第一次在城裡過春節,心情特別興奮。城裡喜氣洋洋、張燈結彩的熱鬧氣氛讓群兒一切都感到很新鮮,但美中不足的就是在年三十和大年初一聽不到喜慶的鞭炮聲。正月十五那天晚上,群兒看了大街兩行掛起的花燈和升在天空中的煙火後才覺得,城裡人就是城裡人。那年春節群兒沒回家並不是因為其它事,主要是怕花路費,就一個春節,回去也沒有啥過的。群兒算過,光一來一回的路費,差不多就快過個肥年了。群兒把每月掙到的錢如數家珍地準時寄給鳳珍。群兒從來不匡花一分錢。群兒有時很想鳳珍和孩子,特別是夜深人靜,一個躺在床上的時候想的更狠。群兒本來打算等麥熟了再回去,收了麥種上玉米和豆子後再來。這樣可以省幾百塊錢,不能光拿錢給車“告油”,來回跑趟兒。群兒想,如果能咬着牙跟包工頭在M市幹上三年五載,存上個三萬五萬的,日子就好過多了,就再不會為錢的事發愁了,就能年年給鳳珍添置花衣裳,給珂珂買玩具了。

一聲脆響的炸雷把群兒從久遠的回憶中驚醒。“牛蛋”燈比十五的月亮還亮,照得工地如同白晝。涼涼的雨點兒開始匆忙地往群兒的臉上跑。群兒戴上安全帽,從溫熱的磚塊上站起來,隨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心事重重地往簡陋的宿舍里走。

宿舍里充滿着混濁的劣質煙和汗臭味,髒兮兮的衣服很隨便地掛在牆壁的鐵釘上,或是零亂地堆放用角鐵焊制的高低床上。一張破舊的三斗桌上,亂七八糟地擺滿了刷牙用的缸子和玻璃瓶,牙刷和牙膏就直楞楞地站在缸子裡。

工友們抹着臉上的雨水開始往屋子裡鑽,群兒從高低床的下面拉出一個發黃的大帆布軍用提包,拉開拉鎖,從裡面拽出一個曾裝過化肥的尼龍袋子。群兒把衣物和那雙破舊的黑皮鞋連同隨身帶的物品,全都塞進提包里,然後用床單把被褥捆好,也塞進了尼龍袋裡。群兒用手提了提袋子,感覺還可以,又隨手放在地上。群兒扭過頭問身邊一個戴着手錶的年輕工友:現在是什麼時間?年輕工友告訴他:八點十五分。群兒在心裡默算了一下,離十點三十分的火車發車還有兩個來小時。群兒想,出門打一個“的”,半個小時就可以到火車站,就是排排隊,買買票,也誤不了點。

雨點兒落得越來越急。地面上的泥土已經被雨水浸透,有些凹處已開始積水。燈光下,雨點兒落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層細密的水紋。雨幕中,那些小雨點兒就好像一串串小珍珠似的在燈光里閃着耀眼的光。群兒趴在門口兒,仰着臉朝夜空裡看了一會兒。深深的夜空是一望無際的漆黑,群兒在心裡企盼着這雨趕快停下來。

工友們一個個急着回家收麥,可家裡卻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的打過來不讓回去。“非典”讓人們忽然有種有家不能歸的感覺,一個個像離群的孤雁,像暝色四合時找不到巢的鳥。宿舍里,完全沒有了昔日的那種拖着勞累了一天的身軀,仍坐在床上打罵說笑,相互調侃的氣氛,似乎每個人臉上都帶有一種憂鬱和不安的神情,像世界末日到來似的,每個人都在心裡揣測着死亡。

望着往提包裡面裝東西的群兒,戴手錶的年輕工友對群兒說:老闆下午還對我們說,不讓走的。誰要是走了,就一分錢也不給。你不想要你的工錢了嗎?群兒隨口說:不給一分錢我也得走。

群兒是下定了決心的,就在今晚,無論如何他得走。為了回家,群兒已經想了好多天了,如果不能回家,群兒不得“非典”也會急死在這裡。今天的整整一個下午,群兒在內心非常矛盾的情況下反覆下着決心。一方面M市的“非典”鬧得越來越凶,電視上天天都在說“非典”。說一千道一萬,總不能在這裡被傳染上“非典”後再想辦法回去,或是乾脆在這異鄉他地等死;另一方面,家裡的麥子早已經熟透了,鳳珍又不能下地幹活,父親的胃病一天比一天重。他前天往鄰居家的一個小賣鋪里打電話,鳳珍接電話時說,東南地里的那二畝菜籽已經收了,菜籽曬乾揚淨後也有二百多斤。西山坡的麥子也可以收了,場早已經造好了,立等他回家開鐮割麥。鳳珍還說,這幾天父親開始吐血了,不知是累的還是胃病又犯了,弄不好父親連新麥麵也難吃上,母親的頭髮都愁白了一大半兒。群兒聽了鳳珍的話後心裡就象刀絞一樣難受,整整一個下午,如坐針毯。父親才五十歲多一點,要說還應該很強壯的,可是父親卻重病在身。如果父親真的躺倒了,又趕上這焦麥炸豆的季節,家裡的一堆活不都得急等着他回去幹嗎?可是因為“非典”的事,上面又一再強調,不讓工人們回家。群兒給老闆請了幾次假,說是立等回家收麥,可老闆死活就是不同意。

群兒是趁着天黑門衛不注意溜出大門的。群兒溜出大門就招手上了一輛出租。下了出租,群兒就匆匆忙忙地冒雨往火車站的售票大廳里跑。剛跑到售票大廳的門口就被一個穿制服的人攔住了。群兒看到有幾個人正在排隊出示證件往裡面去,門口裡面穿着制服的人在仔細地檢查每個人的證件。候車室里,天藍色的膠椅上寥寥地坐着幾個人,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那種喧鬧。裡面有幾個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醫生在為旅客們量着體溫。

群兒被擋在了門口外面,理由是:接上級通知,凡在本市打工的人員一律不准回家。要想回去,必須持本單位和醫院的證明方可。群兒說他啥也沒有,但他必須回去。穿制服的人不讓,群兒就和人家頂。就在這時兩個警察走過來,把群兒帶到了火車站派出所辦公室。警察們給群兒講了很多有關預防“非典”在全國蔓延的道理。群兒說,道理他明白,可地里的麥子誰替他收啊!警察把群兒送回了工地,老闆狠狠地把群兒熊了一頓,群兒覺得很委屈,咬住牙在心裡罵。工友們就勸群兒,讓群兒老老實實、安安心心地呆着。不讓回去就不回去算了,何必要拿雞蛋給石磙碰呢?誰個不是歸心似箭呢?車到山前必有路,等就等吧。

晚上,群兒躺在床上,心急火燎翻來覆去睡不着。雨下得讓人們心煩意亂,放在平時這個天氣,工友們不是聚在一起找一個不起眼的酒店小醉,就是聚在一起邊打紙牌邊胡侃。可今天,工友們都早早地躺到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談論着“非典”。一直到午夜,工友們才一個個帶着悶悶不樂的心情進入夢鄉。

群兒沒有一點睡意,瞪着兩眼想家裡的事。群兒在心裡估摸着時間,大約已是清晨兩三點的樣子。一些蟲的鳴叫伴隨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讓這初夏的夜顯得更加安謐和寧靜。燈光從窗子和門縫裡擠進來,把整個屋子照得通亮。群兒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把門打開,輕輕地反手把門合上,賊一般冒雨往大門口摸。兩扇生了鏽的鐵大門緊閉着,紅纓槍頭般的尖刀象一個個忠誠的衛士一樣站在鐵門的頂端,森森地有些嚇人。

燈光在雨幕中把群兒的身影拉得很長。群兒抬頭仔細地看了一眼鐵門,估摸着是不是能安全地從鐵大門上翻過去。群兒想了一會兒,可能是覺得下雨天,鐵門滑不好翻,也許是怕翻鐵門時弄出響聲來,讓門衛聽見,覺得還是從門衛室旁邊的院牆處往外好翻些。

群兒從工地的倉庫里搬來了一個早就準備好的自製的木梯。群兒把木梯靠在院牆上,輕手輕腳地爬上去,然後再把木梯拽上來放在院牆的外面。

群兒來到大街上,路燈在雨中亮着昏黃的光。細細的雨絲像一條條斜線。近處高樓上的射燈閃着多彩的光。街道上很清靜,偶爾有出租車濺着水快速地駛過。瀝瀝的雨聲仿佛吞沒了整個城市的喧囂。群兒站在鋪有紅色面磚的人行道上,四下里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天。天很黑也很低,低得仿佛能伸手摸到。群兒覺得此情此景很有點像家鄉大山里下的那些山雨的味道。雨水濕透了群兒身上的衣服,也淋透了群兒的行囊。有水珠從群兒的前額上往下淌,痒痒地。群兒抹了一把臉,甩了甩手上的雨珠,又往路邊的一個廣告牌前站了站。

群兒用手捂沒捂及,很響亮的打了個噴濞。群兒覺得有點冷,連連打了幾個寒顫,就把脖子縮了起來。群兒準備攔一輛出租車,先坐到郊外,而後順着鐵路走,翻過鐵路周圍的鐵柵欄,偷扒一列拉煤或是運輸其它東西的貨車,也能很快到家。群兒一邊想一邊摸了摸塞在腰裡的早已被雨水淋濕了的那兩張印着領袖頭像的人民幣。

群兒足足等了一個多小時,連一輛出租車的影子都沒見到。群兒感覺很有點晦氣,就在心裡嘟嘟囔囔罵那些開出租車的個個都是懶豬。就在群兒小聲地嘟噥着罵時,一輛紅色的富康出租被群兒招手攔住了。群兒坐上車,一股刺鼻的消毒藥味讓群兒覺得很不舒服。群兒知道那是過氧乙酸的氣味,在工地和宿舍里每隔兩三天也都會有人穿着白大褂,背着消毒器給他們消毒。

出租車司機看看群兒,一臉疑惑地問群兒往哪去。群兒隨口答道:南郊。司機見群兒一身水,把車座都弄濕了,很有點兒不情願。司機想讓群兒下車,又覺得不妥,就審賊似地問群兒是幹啥的。群兒不耐煩地說:怕不給你錢咋的?出租車司機一聽群兒的話很生硬,也叫上了勁,說:你不說我就不拉你。沒辦法,群兒只好說出了實情。可司機卻說:那我更不能拉你,你還是趕快下車回你們工地去,不然我就把你拉派出所去。群兒一怒之下就罵了出租車司機,司機看起來還很有點修養,沒和群兒對罵,只是一邊給群兒解釋,一邊把群兒往附近的派出所里拉。

派出所值班的民警是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民警把群兒從出租車上拉下來叫到屋裡,又給群兒找了一件警服披上。這時群兒才真正感覺到冷,身子不住地抖。出租車司機走了,屋裡只剩下民警和群兒。民警看群兒抖的利害,問群兒是不是病了。群兒這才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覺得有些燙手。群兒突然很恐慌、害怕,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有關“非典”的症狀來。群兒在心裡否定着自己感染上了非典的想法。可那種被否定的想法卻越來越強烈地占據了群兒的心。群兒忽然就有種走到生命盡頭的感覺,那感覺就像高速路上正在快速飛馳的車子的輪胎突然全爆炸了似的,輪子的鋼箍一下子實實在在地擦着路面,並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剎那間,失去了方向的車子快速地向路邊的鐵欄杆和壕溝衝去。群兒猝然象泄了氣的皮球一下子癱在地上。民警見群兒猛然癱在地上,兩眼直直地看着牆壁發呆,心裡很是緊張。民警從辦公桌前站起來,走到群兒跟前,很關心地隨手摸了摸群兒的額頭。群兒的額頭很燙,燙得有點燒手。嚇得臉都變了色的民警急忙跑到辦公桌前,快速地拿起電話嗒嗒嗒地撥號。

醫院防治中心的120車不到十分鐘就閃着藍色的警報器來到了派出所。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救護車上呼呼嗵嗵地跳下來三四個穿着笨掘防疫服裝的醫生,小個子民警和群兒都被拉到了醫院。在發熱門診,群兒被醫生們緊張地檢查着,量體溫、抽血、化驗、詢問……群兒被隔離了。

群兒躺在病床上,很快就滴上了水。群兒的內心異常恐懼,他怎麼也不相信好好的他會馬上離開這個人世。這時的群兒才真正地體會到原來人的生命是那麼脆弱,是那麼經不起病魔的摧殘和蹂躪的。群兒在心裡努力地排遣着心中的恐懼和不安。他覺得自己不可能會染上“非典”,他很可能是感冒了。群兒想,他不會死的,他一定會活下去的,鳳珍、小珂和父母都還在家盼望着他早點回去收麥呢。

雨住了,天亮了,紅彤彤的太陽升起來了。

群兒感覺身子仍有些抖,喉嚨里有濃痰似的,呼出的氣息有些燙手。群兒已經輸了兩瓶水了,可高燒還是一直不退。群兒閉着眼睛想儘快從醫院逃走的辦法。群兒想,一定不能死在這裡,他要回家,他要見鳳珍,見小珂。

一聲甜甜的聲音伴隨着輕微的開門聲突然傳入群兒的耳鼓。

你就趙群兒嗎?

是的,我就是。

今天是我的班,有啥事可隨時讓護士叫我。對,剛才上班時院領導告訴我說,院裡已和你們單位及家裡聯繫上了。院領導說您愛人叫你不要急,一定要聽政府的話,政府不讓回去就不回去。家裡麥不讓你操心了,你愛人說,對家裡沒有勞力的困難戶,政府專門組織的有幫扶隊,要你好好在這兒養病就行。

群兒半信半疑地仔細看了看站在床邊的女醫生和女醫生身後的兩個女護士。群兒忽然發現,女醫生的聲音和那張美麗的面孔是那麼熟悉。群兒覺得好像在那裡見過女醫生似的,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在夢裡?不是。群兒想,一定在那裡見過的。

群兒快速地在腦海中搜索着有關儲存在大腦里女醫生的信息。就在女醫生轉身往外走的剎那,群兒忽然看見了女醫生左耳上的那顆黃豆般大小的黑痦子。群兒一下子想起來了。是她,一定是她。五年了,群兒怎麼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她。

請問醫生,您是姓溫嗎?群兒撐着身子向女醫生問。

女醫生很吃驚地瞅了群兒一眼,一臉疑惑地回答:是。

請問您是不是叫溫娟?群兒接着問。

女醫生那又水靈靈的眼睛睜的更大了。是啊!你是?

我們是老鄉啊!五年前從廣州回家時我們坐一列火車。你忘了嗎,在火車上您開導了俺兩天兩夜。後來您回廣州時又給寫了一封信,把那一萬塊錢也給俺要回來了。不是您,說不定俺早就死了。你想想,回家時是誰把你送到家的?俺在您家還喝過一杯很香,很濃的茶呢。

溫娟皺了一下眉,很驚訝的問:你真是那個趙群?瘦得一點都不像你了。

是啊!俺就是那個趙群!溫醫生,俺得的不是“非典”吧?

還正在觀察,可能不是,但眼下還不能確診。放寬心,好好治病,就是得上“非典”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溫醫生安慰了群兒幾句,然後又對群兒說,我還有其他病號,你先休息,我查完房再來看你。

兩天后群兒終於退燒了,渾身感覺輕鬆了許多。從上次溫娟查了房後,群兒就再也沒有見過溫娟。群兒很想和溫娟聊聊,很想知道有關溫娟的一切,可溫娟卻像曇花一樣一現即逝。群兒心裡很納悶,還以為自己只是一個農民,一個打工仔,人家不願見他呢。出院那天,群兒實在忍不着了,就小心翼翼地向值班的醫生打探溫娟人在不在。醫生很熱情地告訴群兒說,為了支援疫區,溫娟幾天前就被抽調走了。群兒聽了以後很有點遺憾和失落,就悶悶不樂、慢無目的地沿着醫院東面的一條街道往工地走。

溫娟就像一朵美麗的小浪花一樣在群兒的心中很快就消逝了。群兒放心不下的仍是家裡的麥子和鳳珍,放心不下的是父親的病情和可愛的小珂。一想起這些,群兒就想儘快逃離這個城市,快點回家。

群兒想搭乘9路公交回工地,但又怕回到工地後走不了,所以就背着行囊一直順着大街往前走。群兒走到一家商場門前,看見一輛非常破舊的自行車停放在廣場的一邊。破舊的自行車與繁華的商場極不協調。一種想法猛然鑽進群兒的腦海,群兒想都沒有多想,裝作沒事人似地隨手把行囊往自行車後坐上一挾,抓住那輛破舊自行車的雙把,推到路邊,跨上車騎着就走。

群兒騎着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七彎八拐地專揀小路和人多的地方走。群兒躲開了市區里所有的檢查站,終於離開了這座城市。

群兒像一隻出籠的鳥,一下子感到自由了。來到市外,望着原野里金黃金黃的麥子和那田埂上綠茵茵的小草,群兒深深地吸了口氣,一股清醇的麥香和藜蒿野艾的淡淡清苦直抵肺腑。成群的麻雀在麥田裡嘰嘰喳喳地叫着,飛起又落下。白色或黑色的花蝴蝶在長滿野草的田邊的水溝上空嬉戲追逐。看見那些自由自在玩耍追逐的蝴蝶,群兒忽然就想起了家鄉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那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來。群兒想,那梁山伯真有點傻,要是自己,說不定早就把祝英台給那個了。不過,梁山伯要真是把祝英台給那個了,也就不會再有化蝶那個悽美的故事了。

群兒感到很愜意,想着想着就撒開車把,舉起雙手,大聲地吼起了“冬天的風啊夾着雪花,把我的淚催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過了多少年華,春天的小草正在發芽,又是一個春夏……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群兒一邊吼一邊搖頭晃腦,飛一般順着柏油馬路往家趕。

晚霞象一床大紅棉被把太陽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地蓋起來。群兒覺得此時的太陽很有點像新婚之夜躺在床上,只留一個紅紅的臉頰在棉被外面的鳳珍,羞答答地瞅着他這個脫光了衣服的男人。

群兒實在是太累了,兩條腿腫脹着疼,胳膊也酸疼酸疼的難受,兩隻手由於長時間握車把,已有些麻木。在離路邊很近的一個鎮子前,群兒來到一座橋上,在橋邊的水泥墩上坐下來小憩。橋下面有一泓清澈見底的碧水,水面上飄浮着一些水草和廢舊的紙屑。群兒一面彎腰往水裡看,一面在心裡算了算。一天下來,他騎車跑了近二百來里路,照這樣的速度他兩天兩夜就可以到家。

一群兒野生的小草魚兒在水裡來回遊動着。小魚兒最大的也不過有火柴棍兒那麼長,大頭大眼,灰褐色的脊梁。群兒隨手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子拋下去,小魚兒一擺尾巴,倏地鑽進了水下的草叢和石縫裡。

群兒實在是太餓了。群兒想休息一會兒後就在面前的小這個小鎮上找一個餐館飽飽地吃上一頓晚飯,而後再騎上車散打散悠地往家走。群兒下意識地摸了摸兜,兜里僅有的肆塊多錢中午吃了一大碗燴麵後就剩五毛錢了。一想起吃飯,肚子裡就開始咕嚕咕嚕地亂叫,叫得讓群兒難受。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就心慌。真是一點不假,群兒在心裡想。沒有錢拿什麼去吃飯啊?群兒一不會偷,二不會搶,從記事就沒有要過飯,現在要是開口要飯,多丟人呢!群兒也在心裡想過,反正是到哪裡都是先吃飯後付錢,如果真的吃了人家的飯,人家拉住不讓走,那就把自行車給人家留下,權當飯錢。可又反過來想想,自行車是自己順手牽羊弄過來的坐騎,要是給了人家,靠步行啥時候才能到家呀?

群兒想來想去只好把心一橫,豁出去了。要飯就要飯吧,反正也沒人認識,只要不叫餓死,能快點到家,啥都不講了。

群兒餓了就到餐館裡要一些剩飯吃。實在是累得狠了,就隨便找一個“干店”睡上一覺,人家要錢,就給人家說好話,那怕是在房檐下避避風就行。醒了就爬起來騎上車還走。群兒終於用了三天兩夜的時間,緊趕慢趕在第三個夜晚到來之前趕到了家。

太陽已經落山了,暗色四合。一群一群的麻雀在田間的上空鳴叫着飛起又落下,仿佛在焦急地呼喚自己的兒女早早歸巢。布穀鳥站在田間的電線上,不停地晃動着尾巴在“布穀,布穀”叫,很像是在呼喚自己的愛妻。道路兩邊的樹木在晚風中沙沙地晃動着綠油油的葉子。田野里,大型收割機仍在隆隆地來回收割麥子。晚風吹過,送來一陣陣的涼爽和麥子的清香。人們把草帽從頭上取下來掛在背上,手裡面掂住鐮刀和木杈,跟在收割機的後面,指揮着司機儘量把麥子收淨。有炊煙開始從麻雀跳躍的屋檐前裊裊升起。群兒感到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和親切,那麼另他興奮不已。已經可以看到家鄉那逶迤連綿的山峰了。到家了,馬上就能見到鳳珍和天真的小珂珂了。群兒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望着暮色蒼茫中蜿蜒起伏的山脈,一片一片金色的麥田,長長地出了口氣。

村口路邊和各主幹路口仍有身着迷彩服的人在為過往的人們量着體溫,詢問情況。群兒開始的時候,每過一個檢查站還在心裡默默的記住數,後來多了也就記不住了,總覺得比唐僧取經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難還要多。群兒經過最後設在本村路口的檢查站時已是晚上九點了。檢查站實際上就是在入村的路口邊放一張三斗桌、一把破舊的椅子和一張木床。一支竹竿用鐵絲綁在桌子腿上,竹竿的頂端懸掛着一個大約100瓦的燈泡。燈光四射,照得周圍如同白晝,樹影慘澹地映在農家戶的牆壁上。路邊的水塘里,不時傳出陣陣的蛙鳴。三斗桌上有一個白瓷茶杯,裡面有半杯水和十來個體溫表。檢查站值班的是趙山和本村的村委副主任劉河。趙山比群兒大不了幾歲,干村民小組長也好幾年了,按輩份群兒得喊趙山叔,喊劉河表姑夫。劉河從當兵回家後就一直在村里幹事,群兒小的時候就認識劉河。那時候劉河穿一身黃軍裝,很神氣。可現在一臉的皺紋,黑不溜秋的,沒有一點氣色。趙山和劉河一方面和群兒打着招呼,一方面例行公事般的要群兒量體溫。群兒很有些反感,覺得一路上量來量去的到還罷了,因為人家都不認識,可你趙山和劉河還不知道俺是那坑的魚嗎?氣歸氣,群兒還是一臉訕笑地邊和趙山、劉河寒暄着,邊接過劉河手裡遞過來的體溫表夾在腋下。

夜空顯得高遠而又寧靜,無數的星星在蒼穹里閃爍,一彎殘月掛在東邊的樹梢上,螢火蟲兒像流星一樣在夜空裡來回飛舞,布穀鳥仍在高遠的天空中飛翔着歡叫。群兒老遠就隱隱約約看見院子裡東北角的那棵“斛斗”粗的老楸樹碩大的樹冠。老楸樹是群兒的爺爺在世的時候栽種的,據說是為死後做棺材用的,可惜樹沒長成,老人家就先別那棵老楸樹而去了。三間紅磚灰瓦房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橫臥着,象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

群兒一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他日思夜想的鳳珍和小珂珂時,腦海里立刻就浮現出了鳳珍那帶着溫馨微笑的面容。群兒想,小珂珂甜甜的叫一聲爸爸後一定會撲到他的懷裡,他會把小珂珂抱起來親個夠。群兒忽然想,小珂珂和他親夠了一定會給他要糖果吃的。可他這次回來,什麼也沒給小珂珂買,小珂珂一定會生他的氣的。對,和小珂珂拉拉勾,就說下次回來一定給小珂珂買很多很多的糖果。小珂珂要是撅嘴不信,鳳珍在旁邊一定會對小珂珂說,爸爸這次回來沒來得及給珂珂買,下次一定會買的,是不是?爸爸啥時候騙過珂珂呀!這樣一來小珂珂就不會生氣了。

東屋裡黑燈瞎火的。群兒想,父親和母親可能已經睡了。堂屋裡的燈還在亮着,看樣子鳳珍還沒睡。群兒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往院子裡一扔,就往堂屋裡去。群兒推了推門,門閂的很緊。群兒知道一定是鳳珍臨上床睡覺時把門閂住了。群兒很有點兒激動,於是,就抬手敲了敲門。

誰呀?鳳珍在裡間略帶一點驚慌地問了一句。

我。趙群!群兒回答。

趙群?你咋回來了?不是給你說過嗎不讓你回來?鳳珍邊說邊從床上坐起來。前天咱爹還正給醫院打電話問你得的是不是“非典”,叫你好好在哪養病,你咋不說一聲就回來了?

快開門吧,進屋裡再說。群兒說,俺是騎着自行車跑回來的,快把俺累死了。

你快走吧,別叫鄉里和村里幹部知道了。凡是這兩天從外面打工回來的都得先去隔離點觀察半個月後才能進家。要是不去隔離點兒,不光是罰錢的事。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你在那有病了,還有人說你得的是“非典”。娘和爹都快嚇死了,你還是趕快去隔離點吧!

沒那回事。只是一般的感冒,輸兩瓶子水就好了。群兒從窗櫺里看見鳳珍從床上坐了起來後就愣在了那裡。群兒發現,鳳珍並沒有要給他開門的意思。心裡忽然就有了一股子無名火,說話的聲調也變了。你開不開門?

鳳珍說:不開。讓你去隔離點你不去,誰知道你得的是不是“非典”。

群兒說: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就把門跺開了。

鳳珍突然哭着說:你是不是想把俺娘倆也給傳染上你才安心呀?

東屋的燈突然亮了,昏黃的燈光從窗櫺和門縫裡擠出來,斜斜地躺在堆放着雜物和農具的院子裡。是群兒嗎?你咋這時候摸回來了?去吧!聽鳳珍的話,趕快去隔離點隔離吧,別把病傳給了她娘倆。你爹的病這兩天也越來越厲害了,別惹你爹生氣了,快去吧。您山叔天天領着鄉里和村裡的人來咱家叫給你打電話,給你發電報,不叫你回來,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不吭一聲就回來了。給你說,麥有人收,你還掛個啥呀?

群兒沒有跺門。群兒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千辛萬苦地趕回來,讓他日思夜想的鳳珍竟然連屋都不讓他進。聽到母親那蒼老的聲音,群兒的心一下子涼了,從腳心涼到了頭頂。難道這就是他日思夜想,千里迢迢回來想要見到的鳳珍嗎?一路上風餐露宿,受盡千辛萬苦,藏在心裡的那些美好的夢一下子全成了泡影。群兒孤獨、絕望,突然傷心地坐在門前的月台上,兩隻手捧着頭嗚嗚地慟哭起來。

哭聲換來的是母親揪心的責怪和父親叫罵後的劇烈咳嗽。群兒是被山叔帶着鄉里和村裡的幹部來連夜領走的。在隔離點兒,男男女女有上百號人。他們全是剛從外地打工回來的。這些人在隔離點吃了不是睡就是在院子裡打情罵俏,或是圍着僅有的一台彩電看電視。群兒想,這也叫隔離?要是誰真的得了“非典”,不全傳染上那才怪呢!

太陽熱辣辣地照在隔離點兒簡陋的屋棚上,有幾隻灰色的小麻雀在院子裡的草叢中覓食。樹陰下,綠綠的草坪上圍坐着一群納涼的人。有兩個主管隔離點吃喝拉撒的鄉幹部一邊晃着手裡那疊防治“非典”的掛圖及一摞防治“非典”的小冊子往辦公室走,一邊對隔離人員說:凡是今天到期該回去的都上這領東西。

田野里的麥子收完了,天又落了一場透墒雨,種下的玉米和大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泥土裡鑽出一層新綠的嫩芽兒。半個月的隔離生活讓群兒孤零零的忽然變得和從前一樣像個傻子似的,不說不笑,只會一個勁地躺在木板床上睡覺。其實群兒的心在滴血。

群兒在心裡默默地算了算,今天該他回家了。群兒努力地把他那顆冰冷的破碎的心重新整合起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群兒以前根本就不相信這句話,現在卻信了。群兒覺得,鳳珍一下子在他心裡變小了,小得還沒有珂珂大。不管怎麼說,群兒還要生活,儘管生活中處處都充滿着不幸和苦難。

在隔離點,母親攙住走起路來已經很困難的父親來給他送過一次用沙鍋煮的雞。母親說,雞是鳳珍親手燉的,珂珂只吃了個雞腿。變得蒼老和少言寡語的母親的兩鬢已經有白髮了。父親隔着圍牆和群兒說了幾句話。老人的話讓群兒很悲傷。從父親那一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和噙住淚花的眼裡,群兒似乎讀懂了父親的那顆滄海桑田的心。

家?一個多麼默生的字眼啊!群兒覺得,麥子收完了,他好像已經沒有回家的必要了。那該去哪?回M市的那個工地?人家還會要他嗎?群兒的心冷得仿佛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群兒邊想邊收拾自己的東西。就在群兒背着行李要離開隔離點兒的一剎那,群兒無意中瞅了一眼圍着很多人在看的,擺放在屋子裡的那個小方桌上的電視機。

電視機是一個黑色的外殼,樣子很笨,外殼上落有一層灰褐色的浮土。紅紅的太陽早已開始向大地噴射出熾熱的火焰,此時的中央電視台正在播放新聞。

一陣催人淚下的哀樂讓群兒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群兒覺得那哀樂像是從他的心底里彈奏出來的。追悼會,一個動人的場面顯現在群兒的面前。兩邊掛着黑紗的碩大的鏡框裡,是一個美麗嫵媚的女人的遺像。群兒覺得那個鏡框裡的女人的遺像很有些眼熟,就站在圍坐在電視機旁的人們的身後,仔細留意地看了兩眼。群兒忽然發現,電視上那個很眼熟的漂亮的女人不是別人,是溫娟。

溫娟是在抗擊“非典”的戰鬥中累死的。當溫娟留下還不到兩歲的孩子主動請戰到疫區的時候,院長第一次沒有同意溫娟的請求。院長說,你愛人已經去疫區了,你再去,不合適。院長不准,溫娟就第二次、第三次……找院長,院長被溫娟的真情打動了。溫娟帶着家人的企盼和同事的祝願來到了疫區。溫娟是被累死的。溫娟是全國抗擊“非典”的英雄和楷模。群兒不但從電視上聽到有關溫娟的先進事跡,而且還看到了醫院在為溫娟開追悼會時的動人場面。

溫娟躺在百花簇擁的床上,緊閉着雙目,臉和活着的時候一樣美麗,溫和。有很多人默默地從溫娟的床前走過,他們擦着眼淚,在為溫娟致哀,在心裡默默地為溫娟祈禱。

尾聲

群兒傻傻地站在屋子裡觀看,看着看着,就發現躺在百花叢中的溫娟突然變成了一隻美麗的小白鴿,簇簇的鮮花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茫茫林海猛然在電光石火之間無緣無故地燃燒起來,沖天的火光帶着滾滾的濃煙急劇地往天空中飄散。

小白鴿和寄居在林海里的其它鳥們一樣,被這熊熊的烈火驚得四處飛逃。小白鴿忽悠忽悠地扇動着那雙潔白而又美麗的翅膀,從一望無際的林海里飛出來,一個勁往那湛藍湛藍的天空中飛。突然,群兒就覺得自己也變了,變的不是和溫娟一樣成為一隻潔白的鴿子,而是變成了一隻灰色的烏嘴麻雀,跟在那隻小白鴿的身後往那高遠的天空中飛。就在群兒的身後,群兒竟然看見還有一隻烏嘴麻雀領着一隻剛長滿羽毛的小麻雀正從燃燒的林海里飛出來。群兒覺得那隻烏嘴麻雀和小麻雀很象他的妻子鳳珍和小兒子珂珂。於是,群兒就邊跟在小白鴿身後往前飛,邊沖他們喊。那隻很象鳳珍的烏嘴麻雀和剛長滿羽毛的小麻雀,沒聽見似的,只顧和其它鳥們一起往天空中的另外一個地方急急地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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