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星1艾米
老三刚走了一会,妈妈和妹妹就回家来了。妈妈说她们就在外面乘凉,看见小孙走了,就回来了。妈妈看了一下钟,已经快十一点了,有点担心地说:“小孙说没说他今天住哪里?”
静秋怏怏地说:“他每次没地方住就在江边一个亭子里坐一晚上---,今天肯定已经封渡了,可能就在河坡上坐一晚上吧----”她觉得喉头哽咽,不愿再说什么。
妈妈在她床边坐下,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他看上去也还---不是个坏人,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年纪还这么小,人家二十多岁的人谈朋友还有人议论来议论去,你这么早----工作的事又还没搞好---。我叫你们暂时不见面,也可以考验一下他这个人,他要是真有这个心,不会因为一年不见面就跑掉,如果是个经不起考验的----”
静秋说:“妈,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妈妈说:“你明天还去上班?你的脚烂成这样,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告诉你,你又着急,有什么用呢?你放心,我答应他了,我明天不去上工了的。”
妹妹说:“你明天不上工了,那你的胶鞋不就没用了?”
静秋知道妹妹喜欢很高很高统的胶鞋,上次给她买的那双只是半高统的,没这双高,她马上说:“怎么没用?你下雨的时候可以穿呀。”
还没等妹妹欢欣鼓舞一下,妈妈就问:“什么胶鞋?”
妹妹抢着说:“是那个小孙给姐姐买的胶鞋,他早上送鞋来的时候,看到姐姐脚肿了,他还哭了的---”
妈妈叹口气:“跟你爸爸一样,也是个好哭的人----。男人流泪,有的是因为富于同情心,有的是因为软弱无能。小孙大概还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家还有些什么人?”
静秋说:“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有弟弟和爸爸,他妈妈---自杀了---”
妈妈问了一下老三妈妈的情况,同情的同时又很担心:“听说自杀这种事是可以遗传的,心胸不开朗的人生下来的孩子也容易心胸不开朗。不知道这个小孙性格怎么样?平时有没有容易迂在什么事上的表现?”
“没觉得。”
“我倒觉得他有点迂,你看他算你顶职和转正的时间的时候,就有点象个迂夫子,”妈妈笑了一下,“可能多等一天对他来说都是很难受的,所以要算得清清楚楚。也可能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所以先算清楚了,做得到才发誓。只要迂得不很,还是很可爱的。就怕迂在一件事上出不来,那就危险了。”
静秋想起老三算时间的样子,觉得他迂得很可爱。
妈妈又问了一些有关老三的情况,多大了,抽不抽烟,喝不喝酒,骂不骂人,打不打架,哪里毕业的,有些什么爱好,老家在哪里等等。静秋好奇地问:“他刚才在这里,你怎么不问他?”
妈妈说:“我问他这些,他还以为我在相女婿呢,我不能轻易给他这样一个印象。我今天跟他谈话的目的只是叫他不要来找你。”
静秋想起老三还沾沾自喜地说妈妈已经同意他们的事了,心里有点替老三难过。
妈妈问:“他爸爸是干什么的?”
“听说他爸爸是军区司令---”
妈妈沉默了一会,说:“我就觉得他不象一般人家的孩子。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很难理解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解放军是解放什么的?就是解放被地主资本家欺压的工人农民的,他的爸爸跟你的爸爸,是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他家里大概还不知道你们的事----”
静秋还没想那么远,但经妈妈一提,也觉得很严重,她满怀希望地说:“可是他妈妈就是个资本家的小姐呢,他爸爸也没嫌弃她嘛。”
“说实话,共产党对资本家和对地主的态度又有很大不同,资本家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是代表着新兴的、进步的生产力的,而地主是没落势力的代表。共产党革命,第一要革的,就是地主阶级的命。反正你们这个事,你别做太大指望就是了,他家里这关就过不了。可能也用不着操那么多心,因为他这一年等下来,早----等得没兴趣了。”
静秋不服,辩解说:“他说他等一辈子都行的----”
“这种话谁不会说?谁又没说过?像他这么不假思索地开口就是‘一辈子’,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表现。‘一辈子’这种话是不能轻易说的,谁能这么早就把自己的一辈子预料到了?”妈妈看静秋满脸不服气的样子,又说,“你还小,没接触过什么人,听他这样一说就信了。等你长大了,接触的人多了,你就会发现,每个男的在追求你的时候,都是这么说的,都是说可以等你一辈子。但如果你一年不理他,你看他还等不等你,早就跑了。”
静秋想,妈妈既然知道男的等不到一年,为什么又叫老三等呢?肯定是要借这个机会考验一下老三。她很想把妈妈的意图告诉老三,好让他经得起考验,但她又想,告诉了还考验个什么?
男的真的都是这么夸夸其谈、说话不算数的吗?也许是应该考验一下老三,看他到底能等多久。问题是“等”又不是毕业考试,不能说考过了,就发毕业证,后面就高枕无忧了。就算他等了一年,那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两年;他等了两年,也不能证明他就能等一辈子。这样说来,恐怕只有让他等一辈子才能证明他能等一辈子。
她不知道这个“等”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叫他“等”她,意思是叫他“爱”她。她问他:“你能等我一辈子吗?”,她的意思是“你能爱我一辈子吗?”,只不过她不习惯于说出这个“爱”字,她就用了当地人经常用的“等”字。
但是好像“等”跟“爱”又还是有点不同的,用了这个“等”,就有点两人不在一起的感觉。所以“等”应该是“见不到面还爱”的意思。老三见不到她的面了,他还会不会爱她?
她想着自己的心思,不知道妈妈还说了什么没有,她只听妹妹说:“姐,我在问你呢,他的手怎么啦?早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叫我去医院,我不肯去,他就---把他自己割了一刀----,流了很多血,我才跟他去了医院----”
妈妈皱起眉头:“他这个人看上去还挺稳重的,怎么会做这么狂热的事?狂热是不成熟的表现,狂热的人是很危险的,做事容易走极端。喜欢你的时候,可以喜欢到极点,恨你的时候,也可以恨到极点,什么都做得出来。所以对这样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这都是些只能顺着毛摸的人,你反着他的毛摸了,就把他搞烦了,他恨之极的时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静秋原以为妈妈会为这事感动的,哪知妈妈却说得这么危险。她听妈妈讲过,说她爸爸年青时,也有一些极端的表现,有时妈妈不理他或者不相信他的时候,他就急得扯自己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扯。但静秋觉得爸爸后来并没有对谁恨之极,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害妈妈的事。
她知道她爸爸跟妈妈的爱情道路也是很曲折的,她爸爸以前在乡下老家有父母包办的婚姻,而且不只一个,因为他爸爸是“一子兼祧两门”,既是爷爷的儿子,又过继给爷爷的弟弟做儿子,因为爷爷的弟弟没儿子。这样两边都给她爸爸包办了一门婚姻。她爸爸逃婚逃到外面去读书,但爷爷临终的时候,她爸爸又被揪回去跟两个媳妇成了亲。
后来她爸爸认识了她妈妈,经过了千辛万苦才把乡下的两个媳妇离掉了,跟她妈妈结了婚。妈妈等了他很久,等到快三十了才结婚,这在那个年代,可以说已经快到做婆婆的年纪了。
她爸爸和妈妈一直在不同的城市工作,她爸爸隔一两个星期就回来一次,即便是经常回来,他跟她妈妈还要写信。文革当中她妈妈在八中被批斗的时候,写信的事还被拿出来批判过,说她父母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她父母经常写信的事是她奶奶讲出去的,她奶奶是她爸爸的妈妈,一直跟她妈妈和几个小孩住在一起,只她爸爸一人在外地。她奶奶是那种老思想,总觉得是她妈妈把她爸爸的魂勾走了,才搞得她爸爸跟两个乡下媳妇离婚的。
在她奶奶心目当中,只有原配才是合理合法的夫妻,离婚再娶的都是不正当的。所以她奶奶最见不得儿子跟媳妇缠绵,总是对人说静秋的爹妈浪费,几个钱都喂了铁路和邮局了,买车票邮票的钱就有多厚一叠。
她爸爸被赶回家乡管制劳动之后,也曾提出过离婚,主要是怕影响了孩子。但她妈妈想到丈夫现在穷愁潦倒,孤苦伶仃,如果离了婚,可能真的是活不下去了,就来征求几个孩子的意见,说离婚不离婚主要是对你们有没有影响,如果你们怕有影响,我就跟你爸爸离婚,如果你们不怕,我就不离。
几个孩子都说不离吧,反正就是这个样子了,离了婚,还是他的孩子,别人也未必就当你清白无辜了。妈妈就没跟爸爸离婚,但平时不敢公开来往,怕别人说界线划得不清,会影响几个孩子的前途。
但她父母的书信照旧是写得很频繁的,爸爸的信都是寄到静秋一个叔伯姑姑那里,那个姑姑在卫校工作,嫁的一个丈夫成分很好,所以文革没受什么冲击。妈妈隔一段时间就到那个姑姑那里去拿爸爸的信,不过妈妈不让几个孩子去拿信,怕别人知道了说他们划不清界线。
她正在想七想八,就听妈妈问:“小孙以前有没有过女朋友?”
这一下,就把静秋砸哑了,她知道如果说了老三以前有个未婚妻,她妈妈肯定对老三印象更不好了,于是含糊地说:“没听说有。”
妈妈说:“男人对这些事都是能瞒就瞒的,你不问,他肯定不会自己说出来。但是以他这个年纪,又是干部子弟,要说他这是第一次,我是不太相信的。你看我问他问题的时候,他对答如流,说明他以前也有过见女朋友父母的经验。”
妈妈犹豫了片刻,问:“他有没有叫你单独到他寝室去?”
“没有,他寝室住好几个人。”
“他平时跟你在一起----还----规矩吧?没有----到处---摸摸捏捏的吧?”
一个“摸摸捏捏”差点让静秋吐出来了,妈妈怎么把这么难听的话用到老三头上?不过她也认真回想了一下,看老三算不算得上妈妈说的“规矩”,她觉得他除了那次在山上胆子太大以外,其他时间还是很规矩的,也没有什么称得上“摸摸捏捏”的举动。他抱过她,用头在她胸前蹭过,但他从来没用手去摸她胸前或是别的什么地方。
她很肯定地说:“没有。”
妈妈松口气,交待说:“一个女孩子,要有主心骨,有些事情,只有等到结婚后才能做,结婚前就坚决不要做,不管他对你有多好,也不管他许什么诺,都不能做。男的就是这样,他哄着你做这些的时候,他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他什么愿都可以许,但等你做了,他就瞧不起你了,认为你贱。那时候,主动权就在他手里了,他想要你就要你,不想要你就甩你,你要想再找一个男朋友,就很难了。”
静秋很想让妈妈讲个明白,到底哪些事是结婚之后才能做的,但她问不出口,只有装做一个不感兴趣的样子。
妈妈叹口气:“哎,总以为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考虑这些问题。现在提倡晚婚晚恋,但你才十八岁,就算二十三岁结婚也还有四、五年。他缠得这么紧,你们两个人----很容易---搞出事来的。如果出了事,那你就身败名裂了。”
妈妈跟着就讲了好几个“身败名裂”的例子,说八中校办工厂的小王,原是市文工团的,谈的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团里的,两个人还没结婚就弄得怀孕了,结果被团里知道,男的被贬到八中校办工厂来了,女的被贬到三中校办工厂去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他们有作风问题,搞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还有八中附小的赵老师,结婚七个月,就生下一个小孩,虽说没受处分,也是很被人瞧不起的。还有。。。
妈妈讲的这些个“身败名裂”的例子,都是静秋认识的人,全都因为未婚先孕或者其它生活作风问题,受了不同的处分,人们讲起这些人,都是把嘴一撇,很瞧不起。
妈妈说:“幸好我发现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以后不要跟他来往了。他这种公子哥儿,都是玩弄女孩子---感情的---高手,他现在是还没----得手,所以他拼命追,真的等他得手了,过一阵就厌倦了。就算他不厌倦,他家里也不会同意。就算他家同意了,你还这么小,而他已经---这么成熟了,我看他很难熬过这四、五年,迟早会搞出事来。”
静秋第二天到纸厂去了一下,把工辞了。万驼子很客气,说:“我马上就把你的工时开出来,你自己送到李主任那里去,免得你不放心。”
这也正是静秋关心的东西,如果不是怕万驼子不给她报工时,她就懒得亲自跑来辞工了。她拿着万驼子为她开的工时表,说声“谢谢”,就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静秋本来还想跟张一说声谢谢的,但他那天上白班,正在车间里,她就跟他同寝室的人讲了一下。路上碰到刘科长,静秋也谢谢了他,又特别提了一下哥哥招工的事,刘科长许诺说不会忘记的。
回到家,静秋就接手做饭的活,让妹妹去跟钟琴她们玩一玩。她把绿豆稀饭煮上了,就躺在床上想心思。她很担心老三手上的伤,肯定是割得很深,不然怎么要缝两针?至于那个凝血机制不好的问题,她倒不是特别担心,因为医生一直说她妈妈凝血机制不好,说是什么“血小板减少”,随便碰碰就会皮下出血,所以她妈妈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她自己也有这种现象,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回想起老三割他手的情景,还心有余悸,不知道老三哪来那么快的手脚,只看到他拿出了刀,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他就手起刀落,把自己割了一刀。她觉得他这个举动是有点狂热,但她愿意把那理解为他一时情急,想不出别的办法来说服她去医院,才会出此下策。
她昨晚没敢把老三留钱的事告诉妈妈,因为她已经感觉到了,妈妈知道老三的事越多,分析出来的坏东西就越多。如果妈妈知道老三留钱的事,肯定要说他在搞糖衣炮弹,小恩小惠。
静秋只在家呆了一天,从第二天开始就跟妈妈到河那边去糊信封。妈妈开始不同意她去,说她的脚应该多休息。但不知怎么的,妈妈一下又想通了,带她去了糊信封的地方。妈妈教了她一下,她很快就学会了,糊得很快。但居委会发货是有规定的,像她妈妈这样有退休金的,只能拿补差,就是你的工资打多少折,你就只能做那么多,所以她妈妈每个月只能做17块钱左右。
静秋知道怎么糊信封、到哪里领货交货了,就叫妈妈在家里歇着,不用跟去居委会了。她暗中打着一个如意算盘,如果她妈妈不跟去,那她就自由了。等老三来了,她就可以跟老三跑到江里去游泳,到时候就说在居委会糊信封。
但妈妈好像摸透了她的心思一样,一定要跟去,还把妹妹也带上。每天,母女三个人都是早早就起来了,趁着太阳还不太大,就过河那边去糊信封,当天领的料糊完了,三个人又一起回家。
妈妈没再跟静秋讲什么大道理,但看得很严,完全是人盯人战术。静秋跟妹妹去河里游泳,妈妈都要跟着去,坐在河岸上看两姐妹游泳。晚上乘凉更是亦步亦趋,三个人坐在河坡上,妈妈坐中间,手拿一把扇子,给两个女儿扇风赶蚊子。静秋有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老三象孙悟空一样,变成了一个蚊子,想飞到她耳边来说几句话,但被她妈妈这样一扇一扇的,就给扇跑了。
静秋走在路上仍爱东张西望,想看看老三来了没有。她知道现在是没有机会偷跑出去会老三了,但她仍然希望他到K市来,一来说明他没忘记她,二来也可以让她看他一眼,至少知道他没事。
有两次在路上,她觉得看到老三了,他好像是跟在她们后面。但等她找了个机会,转过身去仔细看看的时候,又找不到他了,不知道是刚才看花了眼,还是他怕妈妈看见,躲了起来。
后来,学校王主任来叫静秋去瓦楞厂做工,说他儿子一提到招零工的事,他就马上推荐了静秋。静秋听到这个消息,激动不已,以为机会来了,可以摆脱妈妈的监督了。哪知妈妈是不再如影随形地跟了,但静秋还是不能独来独往,因为一起去打工的还有八中李老师的女儿李红,比静秋小一岁,这是第一次出去做工,李老师就叫静秋天天带着她上下班,静秋的妈妈如获至宝,一口就替静秋答应下来了。
静秋受李老师之托,天天带李红一起上下班,两人走路有个伴,说说讲讲也挺热闹。但她心里总在担心,怕老三到K市来了,看见她跟李红在一起,就不敢上来叫她。她几次都想摆脱李红,但又找不到理由。而且妈妈现在糊信封糊出经验来了,每天都是在静秋下班之前就糊完了,常常会站在渡口或者校门那里等她。
慢慢的,静秋也绝望了,知道暑假当中是不用指望天马行空了,就一心盼望开学,也许顶了职了,就有机会单独出去了。九月份,学校开学了,教育局又拖了大半个月才把静秋顶职的事批下来,静秋就走马上任,当上了K市八中的炊事员,就在她家对面的食堂里上班,抬脚就到。
静秋白天在食堂上班,哪里也去不成。晚上她下班,妈妈也下班了。现在妈妈星期天也不去上班了,因为信封定额连平时都不够糊,用不着星期天上班。静秋的同学朋友大多下了农村,想溜出去连借口都找不着一个。
除了不能跟老三见面,静秋的生活可以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第一件开心的事就是她开始领工资了。那天,总务处的赵主任亲自来叫她去领工资,笑眯眯地说:“静秋啊,你是十五号以后上的班,九月份只能领半个月的工资。”
静秋听赵主任的口气,好像很抱歉一样,但她已经喜出望外了,差不多月底才上班,学校还给她半个月工资,这不是白赚了好些天的钱吗?
以前静秋帮妈妈领过工资,每次去都跟赵主任开玩笑,问:“赵主任,还没把我的工资关系转过来?”
赵主任脾气很好,总是笑着说:“就去转,就去转。”
这次赵主任说:“你总在问你的工资关系转过来没有,现在终于转过来了。”说着就给了她一个信封,里面放着她的工资,有将近15块钱,还有一张半寸宽,七、八寸长的小纸条,是她的工资单。她拿出来看了又看,上面真的写着她的名字。她想到自己从此以后每个月都可以领到这样一个小纸条了,兴奋得觉都睡不着了。
她把工资都交给了妈妈,让妈妈做家用,也帮哥哥存点钱结婚,至少让他逢年过节有钱买礼物送给亚民家。现在每次都是亚民把礼物买好了,让哥哥提着到她家去,但亚民的爸爸每次都把礼物扔到门外去了。亚民安慰哥哥说不要紧,很多女孩家都是这样的,刚开始都是不同意自己的女儿找的对象,但水滴石穿,最终都还是同意了。
亚民的预言很快就实现了,因为哥哥被招工回到K市了。静秋的妈妈说哥哥招工的事多亏了八中附小陈老师的女儿易钢帮忙。易钢比静秋的哥哥大几岁,算是“新三届”的,下乡时下在D县下面的一个生产队里,后来被招到D县一个厂里当工人。
K市的知青都不愿被招到D县去工作,一旦招去,就回不了K市了。D县只是个小县城,怎么能跟K市相比呢?但易钢那个生产队的队长对她说:“你这次不去,下次就轮不到你了。”
易钢只好去了D县那个厂。干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她怎么七调八调的,调到了D县物质局工作,然后从D县物质局临时抽调到D县招工办工作。
易钢的妈妈陈老师跟静秋的妈妈是好朋友,这次易钢到了D县招办,自然要帮哥哥一个忙。但县招办只能发招工表到哥哥大队去,能不能被推荐上,还要看哥哥所在的生产队。招工表到了县招办,易钢可以帮忙把哥哥推荐给来招工的厂家,但也不能勉强别人。所以招工这个事,至少关系着三头:生产队,县招办,招工的厂家。
不知道这次怎么一下就把这三头都搞顺了,哥哥被招回了K市,进了一家中央直属企业。这下亚民高兴死了,哥哥还没去上班,又不是逢年过节,但亚民买了礼物,让哥哥提着上门拜见未来的丈人丈母。
亚民的父母见哥哥招回来了,而且进了这么大的厂,也没什么反对意见了,那次不光没把礼物扔出家门,还留哥哥吃了顿饭。哥哥终于通过了审女婿的初试,荣幸地成了亚民家的“苦力”,买煤买米买柴之类的重活就包给哥哥了。
哥哥是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个苦差事的,所以干得很欢。有时吃着饭,亚民就叫来了:“新儿,我妈叫你去买煤。”
哥哥听了,二话不说,撂下筷子就走。妈妈总是开哥哥玩笑:“我叫你做个事,你拖拖拉拉的;亚民的爹妈一叫你做什么,你跑得飞快。”
哥哥就笑着说:“那有什么办法?现在就是这个风气。小秋,你赶快找个人帮我们家拖煤吧。”
妈妈就赶快说:“莫乱开玩笑,静秋现在还没转正,莫为了找个拖煤的人把她工作的事搞垮了。”
哥哥在亚民家成功过关,搞得静秋心里痒痒的,也开始绘制老三成功的蓝图。也许等她转正了,她妈妈就不会再担什么心了,到那时,她跟老三就可以象亚民跟哥哥一样,公开来往了,那时就该老三来给她家拖煤了。她一想到那个情景就觉得很好玩,她哥哥去帮亚民家拖煤,而老三又来给她家拖煤,那谁给老三家拖煤呢?
那段时间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王主任给静秋的妈妈透露了一点内部消息,说他给学校提过了,请学校在适当的时候,让静秋出来教书。八中这种地方,隔河渡水的,很少有人愿意从市内调来,一向是文教局用来发放那些犯了错误的老师的地方,有时从师范学校分几个不懂行情的新人来,也是刚一搞熟就想法调走了。所以八中很缺老师,学校可以用这个理由,向教育局申请让静秋出来教书。
王主任说:“叫你静秋好好干,你也找学校其他领导活动活动。”
静秋虽然顶了职,但学校还是拿她当小孩,有什么事都是跟她妈妈商量通气。她妈妈也说这样更好,有些向党要名誉、要地位、要照顾的事,就让妈妈去做,免得静秋在学校领导那里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妈妈反正退休了,为自己的女儿谋点利益,别人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妈妈就找这个领导那个领导去谈,恳请他们在适当的时候,让静秋出来教书。
几个领导都打了保票,说我们都知道你静秋成绩好,是个教书的料子,我们迟早会让她出来教书的,你不用担心。不过现在她刚工作,文教单位顶职的又不止她一人,我们现在就让她出来教书,怕别的人有意见,总要等到不会惹出麻烦了,才能让她教书。
静秋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要命,恨不得马上让老三知道,分享一下。但他从那次走后,就一直没消息。她一天比一天着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来看她。
她能想到的原因主要是三种:一种就是他得了破伤风,她不敢沿着这个路子往下想,就安慰自己说,如果老三真的得了破伤风死了,长芳一定会来告诉我一声,既然长芳没来告诉我这个坏消息,说明老三没得破伤风。
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在死守他许给妈妈的诺言,要等到她转正后再来看她。但她那时已经厚着脸皮央求过他,叫他不要等那么久了,他自己当时也答应会来看她的,还说他“反正是个当叛徒的料”。难道他后来又决定不当叛徒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老三那次被妈妈审问一通,生妈妈的气了,所以他不再来了。她知道好些这样的故事,都是女孩的父母对未来的女婿太挑剔,结果把女婿气跑了,搞到最后,还得这个女儿或者女儿的父母出面去讲和,讲不讲得成就很难说了。
学校左老师的大女儿左泉就是这样,左泉是易钢那届的,下农村后招回到K市,在一家餐馆工作。后来谈了个男朋友,姓李,是船厂的,L市下乡的知青,招到K市来的。L市是省会,大城市,K市的女孩能嫁个L市的人,在K市是很令人羡慕的。那时K市人能到L市去玩一趟就很不简单了,如果找了L市的人做男朋友,那当然是可以去L市玩玩的了。
不过K市的丈母娘们是不管你哪个省哪个市的,就算你是首都北京来的,要审你一样审你,不然就等于把女儿贱卖了。左泉的男朋友小李别的都好,就是眼睛有点毛病,应该算个“反斗鸡眼”,看人的时候,两个眼珠不是象“斗鸡眼”那样集中到鼻梁 附近来,而是向两边耳朵方向飞去,看上去喜气洋洋的,但你搞不准他到底在望哪里。
左泉的父母不喜欢这个未来女婿,说这以后生个孩子多难看?每次小李去左泉家,都挨她父母白眼。刚开始小李还忍着火,送礼上门,后来就搞烦了,要跟左泉吹。这下把左泉搞急了,只好去请小李别生气,说如果我父母不同意,我们就不上他们那儿去了,我们马上结婚。
小李就很快跟左泉领了结婚证,带她回L市玩了一趟,在L市办了婚礼。左泉回来后,一直把L市挂在嘴边,大吹大擂了个把月,以后就很少跟父母来往了。
向老师的女儿向前芳就没这么幸运了,她的男朋友小刘就是被未来的丈人丈母审问得严厉了点,就拔脚逃跑了,说这么挑剔的岳父母谁受得了?反正我跟向前芳瞌睡都睡了,她爹妈不把她嫁给我,该她吃亏,我不吃亏。
向前芳的父母知道女儿已经做下那种事了,后悔不该那么严厉地审查小刘,亲自出面去跟小刘讲和,也没能挽回局面,搞得向前芳年纪多大了,还待字闺中。
静秋不知道老三是不是生气逃跑了。当她想到老三是生气逃跑了的时候,她就开始生老三的气:我妈妈说了你什么呢?都是很温和很有道理的话,你为这几句话就逃跑,那也只能说你太经不起考验了。
但当她想到老三还在苦苦地等她,经常到K市来,只是没机会跟她见面的时候,她又生妈妈的气:哥哥也是这么个年纪开始谈朋友的,为什么你只把我盯这么紧呢?
静秋在食堂干了一段时间,学校通知她到校办农场去锻炼半年,说你没下过农村,以后让你出来教书怕别人有意见,你去农场锻炼半年,别人就没话说了。
学校刚在严家河下面一个叫付家冲的山村里办了个农场,准备让学生轮流到那里去锻炼。选在付家冲办农场,是因为学校郑主任的家在付家冲,凭这点关系,付家冲才拨给学校一点土地,并且出人出力,帮校办农场盖了几间房子。
从K市到严家河,大概有四十里地,有长途班车。从K市直达严家河的,每天只有两班,如果从K县坐车到严家河,每天就有四班。从严家河到付家冲,还有八里多地,都是山沟沟路,有很多地段连自行车都骑不成,只能是靠脚走。
学校选派了几个老师到农场,女的负责管学生的伙食,男的负责带学生劳动。第一批到农场的,还负有打前站的任务,要做好准备工作,迎接学生到来。
静秋是第一批被派到农场去的,她听到这个消息,兴奋莫名,因为这就意味着她可以摆脱妈妈的监控了,而且西村坪离严家河只有几里地,去了农场,就意味着隔老三近了。
妈妈虽然有些担心,但没象下农村那样担心,现在静秋是有工作的人了,下去半年就能回来教书,同去的都是学校的老师,妈妈还比较信得过。最重要的是,妈妈不知道严家河跟西村坪之间在地理位置上是个什么关系,如果妈妈知道,恐怕还是要担心的。
这次去农场的几个人由郑主任带队,同去的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女老师,就是那个结婚七个月就生了儿子的赵老师。另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姓简,教过静秋物理,以前还经常跟静秋她们一起练球。简老师人不高,但以前是搞体操的,胳膊头子有劲,经常借救球的机会来一个前滚翻,博得一片喝采声。
学校把农场场址选在一座山上,因为山后不远处就有一条路, 可以走手扶拖拉机,一直通到一个叫黄花场的小镇,从那里有汽车路通到严家河。学校有台手扶拖拉机,就是人称“小拖”的那种,可以为农场购物运货。
开小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叫周建新,爸爸是K市十二中的校长。小周高中毕业后,因为心脏病没下农村,不知道跟谁学了开小拖,可能也借了他爸爸一点面子,就到八中来做临时工,还没转正。
静秋以前就见过小周,因为她读书的时候在校办工厂劳动时经常见他在那里拖货。后来做炊事员的时候,也时常见他满脸机油地在食堂前面鼓捣那台手扶拖拉机,旁边围一群小孩,看他用个摇柄狠命地发动小拖。发不起来的时候,就全体失望,唉声叹气;发动起来了,则群情沸腾,山欢海笑,一个个象小猴子一样爬上他的车,跟他到学校操场去试车。
小周不光名字里有个“建新”,长得也有点象老三,跟老三的个子差不多高,比老三单薄一些,皮肤也比老三黑一些,背没有老三那么直。但他们两个有个共同特点,就是笑起来的时候,整张面孔都积极投入进去。眼睛一眯缝,就显得眼睫毛特别浓特别黑。鼻翼旁有两道笑纹,使笑容格外有感染力。
静秋他们四个老师先坐汽车经过K县县城到严家河下车,然后就走路进付家冲。小周开着小拖进山,从K市八中到K县县城,再到严家河,然后到黄花场,最后到农场,大约有六、七十里地。当两军在山后会合时,几个人还唱起了>里的曲子,反正山上没人,平时敢唱不敢唱的现在都可以放开嗓子大喊几声。
因为还有段路没修通,小拖只能停在队上的窑场那里,几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才把车上的东西运到农场。
农场的几间房子还才粗具规模,屋子里是泥土地,还没整平,都是土疙瘩。窗子上没玻璃,也没遮挡的东西,只好用个斗笠遮住。床就是一个土堆,上面放了几块木板。门栓也没有,静秋和赵老师住一间,两人晚上就用一根大树棍斜顶住门。
几个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个厕所,也就是挖个坑,上面搭两块板子,然后用一些高粱杆子扎成排,档在四周。传说这一带山上有一种动物,当地人称“巴郎子”,专爱夜间出来袭击出恭的人,上来就用长满了刺的舌头舔人的屁股,然后就把肠子挖出来吃掉。因为害怕“巴郎子”,大家上厕所的时候,都提把斧头。
到了晚上,大家都尽量不上厕所,实在要上,男的就跑到屋后解决一下。静秋晚上总要上一两趟厕所,又不大好意思在屋后上,只好提着斧头到一两百米外的厕所去。
小周就住在房子同一边靠前门的地方,如果不关门的话,静秋出去他就能看见。静秋很快就发现她每次从厕所出来往回走的时候,总能看见小周站在路边抽烟,站的位置恰好在一个既不会使她尴尬,遇到情况又能即时跑上来救命的地方。她从他身边走过,两人打个招呼,一前一后回各自的房间去。
刚去的那些天,山上也没什么菜吃, 大家就把自己带去的私菜拿出来一起吃。天晴的时候,大家出去挖野葱野蒜回来吃。下了雨,就到山上去捡“地间皮”,洗干净了炒出来,有点象黑木耳。每次出去挖葱捡“地间皮”,走着走着,赵老师跟简老师就走到一起去了,静秋就掉了单,但过一会,小周就会找来了,跟她一起捡“地间皮”。
郑主任虽然家就在山下,但也坚持跟大家一样住在山上,每星期才回去一次,有时就从家里带些蔬菜来给大家吃。静秋管伙食,想付他钱,就问他多少钱一斤,郑主任说是“两角一分八一斤的菜”,说着就把两脚分开,做个拔菜的姿势。
农场的生活很苦,但是几个老师都很风趣活跃,所以静秋觉得日子一点也不难过。白天干一天活了,晚上睡觉前就聚在一起讲故事。静秋发现简老师特别会讲历史故事,郑主任和赵老师会讲民间故事,而小周则特别会讲福尔摩斯探案的故事。
准备得差不多了,农场就迎来了第一批学生。学生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后的路修通了,这样小拖就可以一直开到农场那栋L形的房子前面。于是小周和他的小拖就成了农场一大景观。
小周爱穿一件旧军衣,好像每晚都记得塞进了腌菜坛子一样,皱得跟腌菜有一比。戴的那顶旧军帽,也是帽舌软皮皮的那种,象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但他开起小拖来,则很有拼命三郎的架势,风驰电掣,上下腾跃,势不可挡,每次都要冲到厨房跟前才嘎然而止。
学生们听到小拖的“笃笃”声,就像夹皮沟的乡亲们听到小火车声一样,都要从寝室里涌出来,看看这个农场跟外部世界唯一的活动桥梁。
小周的脸上照例是有一些机油的,几乎成了他的职业道德和技术指标。有时静秋告诉他,说他脸上哪里哪里有机油,他就扯起袖子擦一擦,大多数时候是越擦越多。静秋笑弯了腰,他就伸过脸来,让静秋帮他擦擦,吓得静秋转身就跑,而他也就一脸“你不擦该你负责”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忙他的去了。
静秋跟赵老师两个人负责挑水洗菜做饭,简老师和郑主任就负责带学生劳动,小周跑运输,五个人是既分工又合作。隔三岔五的,静秋或赵老师就跟随小周的小拖出去买菜买米。赵老师去了两次,就不大愿意去了,说闻不来那个柴油味,而且坐在小拖上“笃笃笃”地跑几十里,屁股都“笃”起泡来了。
静秋不怕柴油味,她从小就很喜欢闻汽油味,所以总是她跟小周一起出去采买。每次都是先把早饭开了才出去,争取下午就赶回来,好做学生的晚饭,怕赵老师一个人忙不过来。
跟小周混得比较熟了,静秋就想请他帮个忙,载她去趟西村坪。她想看看老三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老没来看她。
于是下次出去采买的时候,静秋就问小周可不可以从严家河弯到西村坪去一下,她说她有个朋友在那里,她去还本书。
小周问:“男朋友女朋友?”
静秋反问:“男朋友怎么样,女朋友又怎么样?”
小周说话一向是嘻皮笑脸,油嘴滑舌的:“是女朋友就载你去,是男朋友就不载你去。”
静秋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算了吧。”
小周没说方便还是不方便,但买完了米往回开的时候,静秋见他停了好几次车,去跟路上碰见的人说话,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开了一阵,他对她说:“到了西村坪了,你要到哪里去?”
静秋没从这条路到西村坪来过,一下子有点摸头不是脑了,站了好半天,才理清了方向,指着勘探队工棚的方向说:“应该是在那边。”
小周把小拖一直开到工棚跟前,停了机,说:“我在这里等你,不过要是时间太长了不出来,我就要冲进去救你了。”
静秋说声“不会的,我马上就回来”,就向那排工棚走去,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跳出喉咙来了,平时从来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在跳动,但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感到心在猛跳,而且在离喉咙很近的地方跳。她现在有点相信书上那些说法了,激动的时候心就会跑上来,在喉咙附近跳。安心的时候,心就会跑下去,所谓“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她拿着一本书做幌子,准备如果待会老三不在,或者老三态度不热情,她就说是来还书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去敲老三的门,但敲了好一会都没人应。她想起这是下午,也许老三在上班。她很失望,但又不甘心,就顺着那些房间,一间一间地走,看看能不能逮住一个人,问问老三的情况。走了一圈,也没看见一个人,可能都在上班。
她又转回老三那间房前,几乎是不存任何指望地敲了几下,没想到却把门敲开了。开门的是个男人,静秋认出就是上次她来叫老三去大妈家吃饭时见过的那个中年半截的人。她瞄了一眼房间里面,看见有个女的,正在梳理头发,好像才从床上爬起来的一样。
那个中年半截的人也认出了她,说:“嗨,这不是‘绿豆汤’吗?”
那个女的跟到门前,问:“是你的‘绿豆汤’?”
中年半截的人笑着说:“我哪里会有‘绿豆汤’?是人家小孙的。想起来了,‘绿豆汤’这个词儿,还是她创造发明的呢。我们说吃了鹿肉火大,她就说喝点‘绿豆汤’清火。”说完就意味深长地笑。
静秋一心想问老三的消息,也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只问:“您知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班?”
“他?谁呀?”中年半截的人开玩笑问。
那个女的指着中年半截的男人,问静秋:“你认不认识老蔡?是我爱人。我过来探亲,今天刚到,你肯定----在这里很久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们老蔡在这村里有没有‘绿豆汤’?他们搞野外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哪个村都有----‘绿豆汤’。”
老蔡不理他媳妇,对静秋说:“小孙调走了,你不知道?”
静秋一惊,问:“他调哪里去了?”
“他调二队去了。”
静秋愣在那里,不知道老三调到那里去干什么,而且又不告诉她。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鼓足勇气问:“您---知道不知道----二队在哪里?”
老蔡正要告诉她,被他媳妇扯扯衣袖,说:“你别在里面惹麻烦,别人小孙如果想让她知道,还会不告诉她?你当心搞得别人打起来。”
静秋不知道这个“绿豆汤”究竟是什么意思,但那个女的说的话她还是能悟出几分的,她尴尬地说了声:“你们误会了,我只是来还他一本书的,打搅你们了---”就转身跑掉了。
小周看她神色不对,担心地问了几次,她也不答话。回到农场的时候,正在开晚饭,她连忙跑去帮忙。但开完了学生的饭,几个老师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觉得头很疼,一点胃口也没有,就推说头疼,跑回房间睡下了。
几个老师都关心地跑来问她今天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事,就是头疼,想睡会。睡了一阵,小周端一碗煮得很稀的菜饭来给她吃,还用一个小碟子装了一点他自己带的榨菜。她一看见这两样东西,就觉得饿了,说声“谢谢”,就一口气吃了。
第二天,她到堰塘去挑水的时候,小周跟来了,说要帮她挑。她不肯:“算了吧,你有心脏病,哪能挑水?”
小周说:“我的心脏病是怕下农村怕出来的,我帮你挑吧,我看每次都是你在挑水,怎么赵老师不挑水呢?”
静秋从来没想过这事,反正没水用了就来挑。她怕别人看见小周帮她挑水不好,就推脱说:“还是我挑吧---”
小周笑笑说:“你怕别人说闲话?你要真的怕,昨天就不该晚饭都不吃就躺床上了。现在再说什么闲话也抵不过昨天那闲话----”
静秋不解地问:“昨天什么闲话?”
“还不是说我昨天在路上把你怎么样了啰。
静秋不解地问:“到底别人在说什么?”
小周嘻皮笑脸地说:“当然是说我把你害了----”
静秋气昏了,她知道这个“害”字,就是当地土话里“强奸”的意思。她没想到大天白日的,别人还会往这上面想。她抖抖地问:“谁---谁说的?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
小周赶快说:“别去别去,告诉你一点事,你就要去问别人,那我以后有话不敢跟你说了。”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乱说?”
“我们昨天回来得晚,你一回来又神色不对,而且饭也不吃,躺床上去了,再加上我又是个土匪名声,谁都会往这上面乱猜。不过我已经解释过了,你不用去问这个问那个了。这种事,你越闹,别人说得越欢。”
静秋担心地问:“那你---有没有说---我们昨天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周说:“我肯定不会说的啦,你放心好了,我土匪是土匪,但我是个正直的土匪,很讲江湖义气的。”然后又嘻皮笑脸地说,“再说,你----这么漂亮,我背个黑锅也值得----”
静秋有点怀疑就是小周自己在议论,因为他一直有点爱把两个人往一起扯,总说别人在议论他们两个,但静秋自己并没听见谁议论他们两个。她不再问他什么了,想挑上水走路,但他扯着扁担不让她挑,问她:“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去找你的男朋友吗?他----不在,还是躲着不见你?”
她赶快声明:“你别瞎猜啊,不是什么男朋友---,”她想了想,问,“你知道不知道‘绿豆汤’是什么意思?”然后她把上次说起绿豆汤的前因后果,以及这次她跟老蔡夫妇的对话拣能说的说了一下。
小周嘿嘿笑:“这你还不懂?说你是哪个的‘绿豆汤’,意思就是说你是哪个的----马子。马子懂不懂?就是---女朋友,相好的---”
静秋说:“但他们为什么说‘绿豆汤’是我发明创造的呢?”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小周看她一眼,象老子教儿子一样地说,“他们说男的上火,意思就是说男的想----害女的。结果你又不懂,叫别人喝绿豆汤清火。男人那个火,是喝绿豆汤清得了的吗?他们看你傻,拿你当笑话呢。”
静秋本来还想问男的为什么会想“害”他的女朋友,但小周一开口就是“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她不敢再问了,免得又搞成个笑话。她淡淡地说:“算了,跟你说不清楚,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问的问题你不懂。”
本来她那天从西村坪呕回来的一包气就一直没消,现在听了小周对“绿豆汤”的解释,那包气更大了。原来老三是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当着她的面,好像把他们俩的事看得很神圣,但背着她,却在跟他那些队友们这样议论她,太无聊了。
难怪他突然调二队去,肯定是那边有一碗“绿豆汤”等着他,也许是上次到二队去就找好了的,也许他前一段一直是两边扯着。现在她这边扯不出什么来了,就一心一意扯那边去了。去了不说,又不想个办法告诉她,害她白跑一趟,还惹出这么大麻烦,搞得闲话满天飞。
如果她确切地知道老三是这样一个跳梁小丑,她也就不为这事烦恼了,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的,上回当,学回乖。问题是她拿不准老三究竟是不是这样的人,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她最怕的就是悬而未决,让她东猜西猜,担惊受怕。不管是多可怕的事,只要是弄得水落石出、铜铜铁铁了,也就不可怕了。
她决定下次跟小周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就到严家河中学去找长芳,问到老三的地址了,就叫小周开车带她去那里,要老三当她的面,说个一清二楚。
但郑主任不再派她跟小周出去了,要么就叫赵老师去,要么就叫小周一个人去,要么郑主任就自己跟去了。不仅如此,郑主任回学校汇报工作的时候,还把小周的事告诉了妈妈。
郑老师说:“我真替你静秋担心哪,她年青,不懂事,很容易上当。这个周建新,自己有女朋友,而且还为他女朋友跟人动刀子打过架,现在又来纠缠你家静秋。这也怪我,以前没想到周建新会这么无聊,没注意把他们两个分开。”
妈妈听了,又气又急,恨不得马上就飞到农场跟静秋好好谈一谈,但又怕郑主任不愿暴露出他是信息来源。
郑主任觉得自己做得光明正大:“我不怕做这个恶人,因为我是看着你静秋长大的,现在我又是带队的,我不管谁管?”
妈妈对郑主任感恩戴德一通,又保证说等静秋回来一定好好教育她。但妈妈还是有点等不及了,马上就写了一封信,叫郑主任带到农场来。
静秋一看妈妈的信,真是气晕了,怎么这些人这么爱无事生非呢?不就是两个人出去买米,回来晚了一点吗?就要做成这么大的文章?但她不好发火,这里的人以前都是她的老师,她对他们都是很尊重的。
她想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就跑去找郑主任:“郑主任,如果你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可以当面给我指出来,不要去告诉我妈妈。她是个爱着急的人,她听了这些谣言,肯定又急得无法---”
郑主任说:“我这也是为你好,小周这个人,脾气很暴躁,又不学无术,到底有哪点好呢?”
静秋委屈地说:“我又没说他好,我跟他又没----谈朋友,只是因为工作关系有点接触,怎么就---扯那上头去了呢?”
郑主任没答她的话,反而说:“其实我们学校还是有很多好同志的,比如你们排球队的小万,就很不错,这几年进步很快,入了党,提了干,为人诚实可靠---”
静秋简直不相信这是郑主任说的话,总觉得每个人都在批评她年纪小,不该考虑这些问题,怎么郑主任的话听上去不是那么回事呢?好像是说只要是好同志,还是可以考虑的,我跑你妈妈那里告状,不是说你不该谈朋友,而是说你不该谈“那样”一个朋友。
她没敢多说,只把自己的清白强调了几遍,就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她觉得有点滑稽,以前她读初中的时候,还曾经对那个万老师很有一点好感,主要是那时候他刚到八中来工作,没经验,又年青,学生都不怕他,经常闹点事,让他下不来台。他显得那么孤独无助,静秋对他充满了同情。
但后来他就慢慢开始“打起发”(走上坡路),可能主要是跟当时的党支部雷书记关系比较好。雷书记是个女的,二十多岁就死了丈夫,自己带一个小孩过,很可怜,工作又很努力,家里成分又好,很快就被提拔到书记的位置上了。后来就经常见到万老师跟雷书记两人过河去上党校,虽然雷书记比万老师大不少,而且当时也再婚了,还是有很多人说他们两个人的闲话。好在雷书记的丈夫没说什么,万老师也没女朋友,所以也就没闹成什么大事。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万老师开始“打起发”,静秋就不喜欢他了,可能她只喜欢那些不走运的人。现在听郑主任这样一说,越发对万老师生出几分厌恶,似乎是他在依仗权势,排挤小周,成全他自己一样。
她本来是要对小周敬而远之,避免闲话的,但见到郑主任这样贬低他来抬高万老师,她心里就对小周生出几分同情,因为他是个零时工,使她想起自己的零工岁月,而且他宁可背个骂名也没把那天晚回来的真实原因说出来,使她有点敬重他的这种“正直土匪”的德性。
后来下了场大雨,把农场的房子和山后的路冲坏了,郑主任还借机把万老师从学校要到农场来帮了一个星期的忙。但静秋对万老师一点感觉都没有了,连话都懒得跟他说,碰见了,打个招呼就算了。
一直到了十一月下旬,静秋才又一次有了跟小周一起外出的机会,这次是因为学生们交的伙食费不够,眼看就没米吃了,又不能让学生们都跑回去拿钱票来交,郑主任只好派一个老师回去挨家挨户收钱收粮票。赵老师知道这是个挨骂的活,吃力了还不讨好,就推脱不去,这事就落到静秋头上了。
郑主任把静秋单独叫到一边,叮嘱了半天,才让她跟小周的车回K市去催租逼债,拿到钱就在K市买米买面,让小周运到农场,她自己可以休息两天。
小周也知道郑主任是在有意分开他跟静秋两个人,所以一路上发了不少牢骚。静秋听他说着话,心里却在打一个小算盘。到了严家河,她就叫小周停一下,说她要去看一个朋友,几分钟就行。
小周又问:“男朋友女朋友?”
“女朋友。”她肯定地说。
小周开玩笑说:“这回要是又是个男的,我可要上去开打了。上次害我背个空名,这次我可不干了。”
到了严家河,静秋就打听严家河中学在哪里。还好,严家河镇子不大,中学就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小周把小拖开到学校附近,就关了机,说这次车上没东西,我不用在车跟前守着,我跟你一起进去。
静秋不让他一起进去,他奇怪地问:“你不是说是女朋友吗?怎么不让我一起去?怕你女朋友看上我了?”
她知道小周一向就是这样油嘴滑舌的,她说不过他,越说他越油嘴滑舌,反正待会还要让他开车到二队去的,瞒也瞒不了什么,她就让他一起进学校去了。
两个人在学校的一棵树下站了一会,就听到下课铃声了。静秋找一个学生问了一下,找到了长芳的教室,然后请一个人把长芳叫了出来。
长芳看看静秋,又看看小周,黯然说:“我哥在县医院住院,你---可不可以去看看他?虽然你---不要他了,但是----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去看看他吧,听说是----绝症。”
静秋惊呆了,长林得了绝症?她想声明说不是我不要他,只是我不爱他,但她被“绝症”两个字吓呆了,说不出这样的话。她低声说:“你知道不知道他的病房号码?”
长芳把医院地址和病房号码都写在一个纸条上给了她,然后站在那里,不肯再说话,眼里都是泪。静秋也默默地站了一会,小心地问:“知道不知道是什么病?”
“白血病-----”
静秋觉得如果现在打听老三的新地址,就显得有点不不合时宜,即使问到了,也没时间去了,还是先去看了长林再说吧。
上课铃响了,长芳低声说:“我---回教室去了。你---一个人去看他吧----别带你---朋友去---”
静秋说:“我知道。”长芳进教室去了,她还愣在那里。
小周问:“谁病了?看你脸色白得象鬼一样---”
“是她哥哥,我以前在他们家住过,我要去看看他,他----帮了我很多忙。”她问小周,“你知道不知道白血病是怎么得的?”
小周说:“听别人说是被原子弹炸了才得的病,但是我们学校以前有个人也得了白血病,后来死了,听说---治不好的----”
“那我们快走吧。”
他们赶到K县城,买了点水果,就按照长芳给的地址找到了县医院。静秋想起长芳嘱咐过叫她一个人进去的,就跟小周打商量:“你可不可以就在外面等我?”
“又不让我进去?都得了绝症了,还怕什么?”
静秋也不太明白长芳的用意,因为她听老三说过,长林已经说下了一房媳妇,今年春节就结婚。如果真的得了绝症,那婚是结不成了,但为什么不让她带小周一起去看长林,就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只知道应该尽量满足绝症病人的要求,如果长芳说不要带小周进去,肯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她对小周说:“我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但我朋友刚才就是这么说的,你还是在外面等我吧。”
小周无奈,只好在外面等,叮嘱说:“快点出来啊,我们还得赶回去,你今天要挨家挨户去收钱的,回去晚了,收不齐钱,明天就买不成米----”
“我知道。”静秋匆匆答了一句,就跑进医院去了。
县医院不大,就那么几栋楼,静秋很快就找到了长林的病房。病房里有四张床,她看见了第一张床上的号码,就以此类推,断定靠墙角的那张床就是长林的病床。
她向那张床望去,惊异地看见老三坐在床边,正在一个本子里写什么。虽然他穿着一件她从未见他穿过的黑呢子的衣服,但她一眼就认出他了。她想,他在这里干什么?在照顾长林?他不上班?是不是二队就在附近,所以他调到这里来好照顾长林?
有个病人家属模样的人问:“你找谁?”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三,回答说:“找张长林---”
老三抬起头,向她这边望过来,神情似乎有些错愕,好一会,才放下手中的本子和笔,向她走过来。他没叫她进病房去,站在走廊上跟她说话:“真的是----你?”
她问:“长林呢?”
他一愣:“长林?不是在西村坪吗?”
“长芳说-----她哥在住院----”
他笑了一下:“噢,我也是她哥嘛----”
静秋急了,辩驳说:“你---怎么是她哥呢?她说的是她哥病了----,她没说是你病了,你是在这里照顾长林的吧?是不是?你别跟我开玩笑了----,长林在哪里?”
他好像有点失望:“你----是来看长林的?不是长林----你就不来看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不解地问,“长芳说的‘我哥’就是你?但她为什么说我---不要你了?她那样说----我才以为是---长林。”
“噢,我---写过几封信到你们农场,都被---退回来了。我用的是她的地址,信就----退她那里去了,所以她说你---不要我了。”
她很诧异:“你写信到我们农场了?我怎么一封也没收到?你用的什么地址?”
“我就用的‘K县严家河公社付家冲大队K市八中农场’,再加你的名字,不对吗?”
“我没往那里写过信,但我想只能是这样子写---”
“每封上都写着‘查无此人,原址退回’----”
静秋想了想,觉得一定是郑主任搞的,因为他想把她跟万老师凑拢,所以就来这一手,太卑鄙了。但是信封上用的是长芳的名字和地址,郑主任怎么会怀疑呢?难道他看出那是男人的字?或者他拆开看过了?
她紧张地问:“你---信里写了些----什么?没---写---要紧的东西吧?肯定是我们那里的郑主任搞的,我怕他---拆开看过了----”
他说:“应该没拆开吧?拆开过我应该能看得出来----”
她很有点生郑主任的气:“他私自把别人的信退回,算不算犯法?我回去了要找他说说,看他还敢不敢这样。”
他怀疑地问:“你们那个---郑主任---怎么会对你的信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对你有---那么一点意思?”
她安慰他说:“不会的,他一把年纪了,又已经结了婚,他是在帮别人的忙---”
“帮那个开---小拖的?”
她诧异地看看他:“你怎么知道----开小拖的?”
他笑了一下:“看见过你们----,在严家河,下雨----,他把雨衣----让给你----”
“不是他,郑主任最讨厌他了,是帮另一个老师,排球队---那个。不过你放心,我对他----没兴趣。你----在严家河----干什么?”
“二队就在严家河附近,中午休息时经常去那里逛逛,想----碰见你----”
“你---到我们农场去过没有?”
他点点头:“有次看见你赤着脚,在厨房做饭---”
“那房子漏雨,一下雨,地上就有个把星期是泥浆子汤,只好打赤脚。”她怕他担心,马上补充一句,“不过天冷了,我就没打赤脚了,穿着那双胶鞋----,你没看见?”
他有点黯然:“我这一段----没去----”
她不敢看他:“你----生了什么病?”她提心吊胆,怕他说出那几个可怕的字。
“没什么,感冒了----”
她松了口气,但不太相信:“感冒了要住院?”
“感冒重了,也要住院的。”他轻声笑了一下,“我是个‘布得儿’嘛,老在感冒。你----回家还是---回农场去?能在这儿呆----多久?”
“我回家去,现在就得走,我---有个同事等在下面,我----要回去收钱买米。”她看见他很失望的样子,就许诺说,“我后天来看你,我有两天假,我可以提前一天离开K市----”
他欣喜地睁大眼睛,然后又担心地问:“你---不怕你妈妈发现?如果不方便的话----”
“她不会发现的,”其实她自己也没有把握,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这几天不会---出院吧?”
“我会在这里等你的。”他很快跑到病房里,拿了一个纸包出来,塞到她手里,“好巧啊,昨天刚买的,看看喜欢不喜欢。”
她打开一看,是一段山楂红的灯芯绒布料,上面有小小的黑色暗花。她告诉他:“我最喜欢这种颜色和这种布料,你好像钻到我心里去看过一样。”
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喜欢这样的,我昨天一看到就买下了,没想到刚好你今天就来了,我先知先觉吧?你回去就做了,来的时候穿给我看,好不好?”
她把布料卷了起来,说:“好,我回去就做,后天来的时候穿给你看。不过我现在得走了,要赶回去收钱。”
他送她往医院大门那里走,远远地,就看见了小周和他的小拖,他说:“你同事在那边等你,我不过去了,免得他看见----。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他跟你同名,不过姓周。”
“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
她一愣,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解释说:“没什么,有点----吃醋,怕他跟我一样----也在---追求你。”
回家的路上,静秋的耳边一直响着老三那句话:“同名不要紧,只要不同命”,虽然他解释过去了,但她觉得他那话不是吃醋的意思,而是----别的意思。
长芳说老三得了绝症,老三的脸色也的确不大好,有点苍白,但那也许是因为他穿着黑呢子上装的关系。老三自己说他得的是感冒,好像也有可能,如果得了绝症,他还会这么镇定,象没事人一样?最最重要的一点,如果是绝症,医生怎么会告诉他呢?
只能是长芳搞错了,或者故意这样说了,好让她来看老三的,因为长芳那时以为她不要老三了,于是编出“绝症”的故事诳她到医院来看他。
现在她就抓住这两根救命稻草,一是医生不会告诉病人得了绝症,二是老三自己说了他只是感冒。说老三得绝症的只有长芳一个人,一票对两票,老三应该没有得绝症。
但是他那句话怎么解释?
回到K市,小周把小拖开到一家餐馆前,说先吃点东西,等别人下班了,好去学生家里去收钱。她点点头,茫然地看着小周去买东西,几次都把小周当老三了,很想问他:先别慌着吃饭,你先告诉我,你到底是得的什么病?
吃过饭,小周就把小拖开回江心岛,带着她到学生家去收钱。他叫她把写着学生地址的条子给他,他一家一家找。她就象个梦游的人一样,糊里糊涂地跟着小周这里走,那里走,小周叫她记帐就记帐,叫她找钱就找钱,见了学生家长都是小周在说话,她只站在一边,象个傻子一样。后来小周干脆把她手里的单子和钱袋都拿去了,自己收钱,自己找钱。
一直搞到九点多了,才大致收齐了,小周把她送到她家附近,说:“我明天早上来叫你去买米。你莫想太多了,一个县医院,懂什么白血病黑血病?”
她一惊,小周看得出她在为老三的病担心?她警告自己,不要哭丧着脸,当心妈妈看出来。
妈妈见她回来了,很惊讶也很高兴,赶快来弄东西她吃。她说不饿,在路上吃了的。然后她就忙忙碌碌地把那段布拿出来缩水,用冷水搓一遍,又用热水搓一遍,使劲拧干了,晾在通风的地方,让布快快干了好做衣服。
第二天一早,小周就来叫她去买米。妈妈很不放心地看着她坐上小拖去,可能恨不得自己也跳上车去监督他们两个。静秋特别跟小周热火朝天地讲几句,因为她现在不怕妈妈怀疑她跟小周有什么事,越怀疑越好,既然妈妈一心防着小周,那她明天去看老三的时候,妈妈就不会起疑心。
买了米,小周把她送回家,把发票交给她,叫她收好,就开车送米面到农场去了。妈妈见这个祸害走了,总算放了心,又交待静秋千万不要跟小周来往。
下午静秋到学校去汇报农场工作情况,又到简老师赵老师家里去拿他们家属给他们带的私菜。都弄好了,就到江老师家去借缝纫机做衣服。做到吃晚饭的时候,她跑回家吃了晚饭,又跑回江老师家接着做。江老师过来问她农场的情况,她哼哼哈哈地应付了一下。
衣服做好了,她还舍不得走,总觉得有点什么事没办,是她想办又不敢办的事。想了好久,才想起是要问成医生有关白血病的事。她磨磨蹭蹭地走到他的卧室门口,门没关,她看见江老师坐在被子里看书,成医生在床上跟他的小儿子玩耍。
江老师看见了她,问:“小秋,衣服做好了?”
静秋怔怔地点点头,鼓足勇气问:“成医生,你听说过白血病没有?”
成医生把儿子交给江老师,自己坐在床边,一边穿鞋一边问:“谁得了白血病?”
“一个----熟人。”
“在哪里诊断出来的?”
“K县医院---”
“K县医院很小的,未必能----检查得---对,”成医生让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慰说,“先别着急,说说看是怎么回事。”
静秋也讲不出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听长芳那样说了一下,她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只想知道,一个很年青的人会得----这种病吗?”
“得----这种病的人多半是---很年青的---,青少年---居多,可能男的更多一些。”
“那---是不是得了---就--一定会----死?”
成医生字斟句酌地说:“死的---可能性比较大---但是---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检查了一下吗?县医院设备什么的---很有限,应该尽快到----市里或者省里----去检查。还没确诊的事,不要先就把自己急坏了。”
江老师也说:“我们学校不是有一个吗?医院说人家是癌症,把人家吓得要死,结果根本不是癌症----。这些事,没有三、四家医院拿出同样的诊断,是信不得的。”
静秋默默地坐了一会,江老师和成医生还在列举误诊的例子,但她不知道那些例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她问:“如果----真是得了----这种病,还能活---多久?”
她见成医生紧闭着嘴,好像怕嘴边的答案自己飞出去了一样,她又问了一遍,成医生说:“你不是说只在县医院----”
她急得要哭出来了,有点生气地说:“我是问‘如果是的话’,我说如果---是的话---”
“这个----依人而定,我---也说---不准到底能活多久,有的---半年,有的---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