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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绒花
送交者: 路雨亭 2006年09月24日10:46:27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雪绒花


认识晓雪是在雪花飘曳的初冬。

那天把车停好后,我习以为常地将那盒电影《音乐之声》歌曲集锦的磁带塞入录放机,调好音量,然后边欣赏音乐边等待着学校放学的铃声响起。这早已是我每天来接儿子回家时在那里等候的定式了。“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清晨迎接我。你洁白又鲜艳,看见你我多快乐……”伴随着轻柔的歌声,我惬意地凝望着车窗外棉絮般的初冬稀疏的雪绒花摇摆不定梨花乱舞似的飘坠,落在地上不留一丝痕迹,没有一点声响。

四周落尽的红叶早已枯黄在寒风中六神无主地时而颤抖时而翻滚。一群鸽子似乎很留念这里并无南飞的动向。操场和足球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都是来接孩子回家的。我发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球场上,身着洁白的羽绒服显得清丽淡雅。她大概是刚从中国来的吧,我猜想。是好奇还是关心的缘故我说不清,好象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提了瓶矿泉水做为表现悠闲自在的道具走过去问候。

“嗯,你好!”我的语气就连自己都觉得有点陌生。

“你好!”她略显惊愕地欠了欠身,连忙用手理了理鬓角,脸上露出步入中年时的那种沉稳又稍含无奈的微笑。她的声音很轻柔,有江南水乡的韵味。

“你小孩也在这里读书吗?”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这是废话,但我也不知拿什么话题来做开场白为好。

“是啊。”

“你刚从国内移民来的吧?我还头一回见到你。”

“出来一年多了,只是刚搬家到这个社区。”她说着手抚胸口咳嗽起来。

“巧了,我也是出来一年多。”

“噢!”她礼貌地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第一次谈话就这么简单。看得出来她不是当下时尚的那种健谈的人,至少没有去刻意伪装成那样的人。岁月的风霜已经在他的额头上刻上几道皱纹,眼角的鱼尾纹也很明显。微微突出的颧骨似乎在述说着生活的艰辛。消瘦的身材使得她身上雪白的羽绒服反显得特别宽大,脖子上围着的红丝巾很扎眼。在这里人们大都习惯于身穿暗淡或平和的衣装,也许她还没有意识到或者忙得无暇顾及要改穿入乡随俗的衣装。她好象很怕冷,时不时地拉着羽绒服的帽沿,尽管我并不觉得天气很寒冷。而她却尽量把头缩在羽绒服的帽子里,只剩下一束刘海在帽沿和她那扁平的额头上方之间顽强地突出来,挂住了些许晶莹的雪绒花。如若没有谈过恋爱,我一定会痴迷于她的眼神,那布满血丝的眼白衬托着一双深邃的黑眼珠,坚毅又带有平和,镇定又夹着迷茫。

从随后几天的交谈中我得知一些有关她的事情。她是杭州人,一家人去年从国内移民来。出国前曾在国内的一家著名的化工厂负责产品检验,然而移民后一切得从头来,在找不到自己原专业工作的境遇下,现暂且就近在一家服装厂做包装。跟我一样,由于白天要照顾家庭所以只好上夜班。

新移民找不到原专业工作是很遗憾的。我妻子就是因为出国后长时间“赋闲”而不得不回流。但我还是带着孩子坚持留下来。也许我这人比较听天由命吧,我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做什么都安之若素。加上我非常欣赏这里的教育体系,因此我想为了下一代的健康成长以免再受我们这一代人曾经身受其害的题海战术的煎熬,单单这一点就值得我们这一代做出牺牲。为此我们考虑着争论着,但都没有一味地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对方。再说,出来后我自己的境遇的确也不好。只是凭着理工出身,在一家机械加工厂开机床,与出国前的工程师职位没法比,所以尽管我苦口婆心地劝她留下,但我的确也端不出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天气逐渐转凉了,晓雪总是单独一个人来接她的女儿。有时候我也很纳闷:怎么总是她来接孩子?她老公呢?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而委婉地问:“怎么没看见你们夫妻双双来接小孩?”

她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倒吸口凉气:“其实我也想问你怎么都只是你一个人来呢?”她机敏地反问我,脸上堆着苦笑。

“她回国去了。你那位呢?”

“他忙……”她目光愣愣的显然不是很愿意谈这个话题,我也心领神会地就此打住,毕竟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那你这样忙上班忙家务的英语没什么提高吧。”我把话题转到一般的事上来。

“可不是,口语是有点进步,但太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你知道不,我们这个社区有办英语学习班,每周六晚上在社区中心由一名退休的中学教师上两个小时。头一个小时是由老师讲课,后一个小时是由老师提出议题然后全班大讨论,挺有趣的,我都有去,你想不想去?”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希望---希望她能跟我一起去的感觉。当然,就英语学习班本身而言,那确实是对新移民很有裨益的。

“是免费的?”

“是免费的。你还不知道呵!”我对她的这个提问多少有点不解。好歹来了一年多了,社区中心有办由政府资助的免费英语教学,这应该早已知晓了,可她到现在还在问这么低级的问题,可能她真的忙晕了头。

她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声说:“一切从零开始,好象有做不完的事。家务多,工作忙。最近公司拿到一个大订单我们就加班加点的干,周末也只有星期六一天休息。而星期六我都是拿来休息,松弛一下,不然太累了。”

“确实是这样,我也有同感。”

“连电视都没什么看,报纸也没空翻,朋友也就这么几个都各忙各的,信息自然也不多。”

“是啊,我也是在超市买菜时随手翻翻报纸碰巧看到的,不然当初我也不知道。”我对她的忙碌表示理解。

“社区中心虽然不远,但走过去也得半个小时。我又没有车,这冬天……”她迟疑不决。

“那我顺便来接你吧。”

“那麻烦你了。”晓雪对我的“义举”感激了一番,其实那不过是小菜一碟。

在遇到晓雪之前,我心目中除了母亲、姐姐和自己的妻子外,再无任何可以彼此倾心交流的异性朋友,其实我也从来没有妄想过有什么所谓家庭以外的红颜知己。但我确实有一种感觉---一种十分愿意与晓雪相见并且心不设防地交谈的意愿,晓雪似乎也一样。当然,对于彼此都有家庭的我们来说,相见的机会也不是来得那么随心所欲,除了每天去小学接孩子以及每周六晚上一起去社区中心上英语课之外我们也没有刻意去安排相见的机会。


时钟的指针按部就班地走着,寒冷的冬季渐渐离去,万物也都在苏醒。初春的灿烂阳光鞭打着路旁的积雪,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欢快地滑落汇成小溪流涌向下水沟,纵情地唱着春之歌。可是,对于忙碌的新移民来说,大都没有那份闲情去感谢春光。由于上晚班,工作日我只好乘孩子在学校的时间里抓紧时间休息以免上班时无精打采。但那个让我爱恨交加的星期三彻底打碎了我的美梦。送孩子上学后我回来刚躺下,铁杆哥们刘聪就从六百公里外激情满怀地打来电话,说是他在公司里帮我谋了个好差使并且完全可靠,该工作稳定工资又是我现在的两倍。公司经理说最好下星期一就去上班。我自然是千恩万谢。挂了电话之后心里七上八下的睡不着,向太太汇报最新动向是免不了的,好在东半球的时间还不算迟。

好容易放下心上的石头沉沉入睡,电话铃声又把我唤醒。

“娘CP,八成又是谁在搞电话推销或是打错了,不然谁不知俺老猪……”我心烦地接了电话。

“对不起,我是晓雪。”晓雪的愧疚的语调在电话里都听得出来。

“什么事?”我一头雾水地问道。

“对不起,有件事要麻烦你。”

“请讲。”

“在距离我的住处大约200米有一户人家今天搬家。他们有个厨子不要了但看上去还不错,我想把它搬回家放杂物,我家里的东西太多了,我正愁没地方放。你能不能帮个忙……”晓雪的话音越来越弱了。

“可以呵,我马上去。”我满口答应。新移民的困境大家都知道,互相帮忙是应该的。记得刚移民来的时候,还不是几个朋友帮忙先是到机场去接,又送来食物家具帮我们度过暂时的难关。所以去帮忙我都可以理解,只是心里不免有点纳闷:你老公在干嘛呢?

我根据晓雪提供的地址开车很快就到了那里。由于厨子太大,小车的后厢无法放进,因此我们只好到附近的超市借了一部超市购物车,打算把厨子抬起然后卧放在购物车上,厨子本身不很重,但由于半夜下了场雪,厨子的底部没入雪中达五六寸,底板被融化的雪水完全浸湿所以显得沉重。人行道上虽然铲过雪,但依然很滑。我和晓雪边扶边抬费了好大劲好歹把厨子横卧在购物车上,而后用塑料绳稍微绑牢。

“如果小孩今天没有上学,我一定要让她看看生活的艰辛。”

“完全正确!”我对此表示赞同。现在的孩子整天陶醉于电脑游戏,将来何以挑起生活的重担。

“有时候我也觉得来这里是何苦来着。”

“既来之则安之。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们一边推着厨子歪歪扭扭地往前走一边聊着天。好在只有200米左右,所以不致于花太多的时间。

“要不要现在就搬到屋里去?”

“暂时不要。”晓雪连忙手指前方说:“先搁在门口,等我把它好好洗洗后再说。”

“要注意身体,晚上还要上夜班。”

“对,真不好意思,打搅你了。”

“不用客气。”

我和晓雪合力将厨子放好。随即一阵倦意袭来,我看了看表,时间已近正午。本来我还想告诉她我刚得到一份新的工作就要搬到远方,但一想要回去抓紧时间休息,于是就连忙道别,反正星期六还会见面。


星期六傍晚,雪绒花梨花乱舞般飘曳着。最后一次和晓雪一道去社区中心上课,我依然按时去接她。她早已在那里等候,还是穿着那件洁白的羽绒服在寒风中一动不动仿佛是座冰雕。身后我们三天前搬来的厨子仍在原处。是否需要我帮忙将厨子搬进去呢?我心里嘀咕着。

“是不是需要我帮忙把厨子搬进屋去?”我把车停在她跟前大声问道。

晓雪没有马上回答,她只是有气无力地打开车门,轻轻坐下却深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她目光呆滞,眼白布满血丝,显然是睡眠不足。

“怎么了?”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搬了半死洗了半天还被说成是拾人牙废,还特别说明是废物的废不是智慧的慧。”

无语,一路无语。

我耳边回响起妻子在我捡到一台电视机时不无讽刺地说:“哼!当初还要我追你,现在倒吃起嗟来之食了”。尽管我一再解释这电视是如何如何的好,原主人把遥控器牢牢地粘在电视机身上,还特别附加注明“本机工作正常”,但妻子还是没有取消对我行为的否决。

很快就到了社区中心,我心不在焉地和晓雪一起往教室走去。不曾想到她走到教室门口却停了下来说道:“其实今天我不想来听课。”

其实今天我也不想来听课。事实就是这样,若非乘“最后一课”与晓雪道别,我肯定不会来的。因为明天一早我就要带着孩子开车上路朝发夕至必定很辛苦。既然我们都不想听课,我建议干脆到外面的公园里走走聊一会儿天然后回去。晓雪点了点头。只是我们都心意沉沉的,也不知从何谈起。

“你老公还好吧?”

晓雪象挨了一记闷棍呆住了。我有点后悔会向她提问这个问题,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昨天去预订机票下个月就回国。说是不想在这里虚度年华。”

我也愣住了。联想到半年前妻子决定回国的那一幕,我不知如何安慰她。

“何苦呢?都人到中年了,半辈子都过去了,一点也不珍惜在一起的时间,说走就走。还说什么事业第一,工作第一,在他心里家庭生活第七还排不上。”晓雪说着双肩开始颤抖,接着喉口呜咽着,终于抑制不住一头靠在我的肩上痛哭起来。那从心里涌出的委屈和忧心象针一样扎着我的心。我很怕女人的眼泪,偶尔也有与妻子发生口角而争执不下时,只要看到她的眼泪,我立马缴械投降。

“别哭了,别哭了。”我徐徐转过身,搀着她的双臂。她马上抬起头来,面对着我,但并没有看着我,那凝重的目光穿过我的右耳根投向远处。我凝视着她额头上的几道皱纹,还有刘海上挂着的晶莹的雪绒花。时间仿佛凝固了,我们就象被郭靖黄蓉点了穴道,彼此没有再接近,也没有分开,犹如雕塑一般立在那里。

不知过来多久,她轻轻说了声:“回去吧。”我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松开搀着的她的双臂,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只一会儿我就开车送她到家门口,我这才意识到该与她道别了。

“其实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去社区中心,明天我就要和我儿子一起去别的城市,我的哥儿们长期在那儿工作,现在也帮我联系了份适合我长期做的工作。”

“很远吗?”她没有感到特别突然,只是微微侧过身轻声问道。

“很远,有600公里,等到了那里我再打电话给你。”

出乎我的意料,她低头说道:“不用打了。”

“为什么?”我问的时候其实猜出她的用意。

“因为……”她迟疑了一下,“因为我们都是有家庭的人,这样对我们两家人都好。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当作美好的回忆更好。”

她动作轻柔地打开车门,下了车若有所思地朝家门口走去。

初春的夜十分沉寂,只有车灯光线里的稀疏的雪绒花依然摇摆不定梨花乱舞似的飘坠,落在地上不留一丝痕迹,没有一点声响。


路雨亭

2006年9月22日参照身边新移民的故事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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