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子裡的太太戴着她戴了幾十年的的確良的蓋頭從公路對面的家裡沿着那條被小孩子們踏開的小徑噔噔噔地走來,她的背後是太爺經久不息的辱罵聲。太爺是個瞎子,自從他肆無忌憚地在一個夜裡將那座荒草萋萋的墳地一把火點着,他就變了,火光映紅了他本已紫色的臉,被驚醒的人從隱隱的狗叫聲里穿過來,趕到跟前時,他一句話都沒說。
過了大概有一個月,太爺的眼睛瞎了,開始,他到處看醫生,後來他索性不去了,炕上也不躺了,他就坐在房子前面的台階上,一個勁地罵太太,他罵太太背着他外出找男人的那一年,太太剛好七十歲。她在那麼多圍觀的人面前,哭得悉悉窣窣的,像小貓暗夜裡走過床頭那樣,讓人傷心。哭完了,用粘有麵粉的衣角擦擦眼睛,嘆息一聲:唉,丟人死了。
她朝着我們家又噔噔噔地走來,我們都知道,她是來要舊報紙的,她隔一段日子都要用舊報紙把屋子裡面的牆壁用報紙裝裱一次,那樣的房子經過煙熏火燎之後,已經黑得像一場剛剛平息的災難。太太在報紙上刷上漿糊,把它們一張一張捋順,粘到牆壁上之後,整個屋子都是國際新聞,太太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麼,我們通常用“國際新聞”來打趣,她聽了非常開心,她娘家這麼做,所以她也就這樣做,每次太爺總要罵她,說他自己都看不着了,貼那有什麼用,肯定是趁着要報紙的空檔去找男人了。
慢慢地,太太不哭了,她開始笑了,她說這個老不死的又開始吼了,她還讓人故意聽,人們聽了,也跟着說一兩句老不死的。
她笑着噔噔噔地穿過公路,朝我們家走來,在我們家的炕上,她用衲鞋底的針在頭髮梢上不時地劃一下,開始說太爺的過去,她說太爺年輕的時候,勾搭過村裡的一個女人,而且還給那個女人買過雪花膏,說到這裡,太太把衲好的鞋底的繩子給拆了,之後又開始一針一針地從頭開始。
那些日子,我們一看見頭戴白色的確良蓋頭的太太總要說三道四的,她是個乾淨的女人,做完飯,她會把衣服收拾得一塵不染,但越是這樣,村裡的人越是開始相信太爺的話,這麼大年輕的人收拾得這麼精神,自己的男人瞎了,就不體面了,在家也呆不住了。這些話難免會傳到太爺的耳朵里去,那時候,他甩起拐杖四處打太太,但從來沒打着過。有時候,太太也頂他幾句,說就是找男人去了,誰叫你看不見呢。這時候,整個村莊都能聽見太爺獅子一般的吼聲。太太常常嘴裡念叨着太爺勾搭的那個女人和那瓶雪花膏,因為太爺只在結婚的時候給她買過,那還是娘家要求的。
七十歲的人了,走起路來還是噔噔噔的,她穿過公路到我們家的那些日子,我們都覺得她像一根雞毛一樣,飄來飄去的,她頭上的蓋頭,隨着她的身子左右搖擺,在風中搖曳得像是舞動的手帕。許多年了,我依然記着那個瞬間。
可能是太爺累了,他不再罵人,每天坐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戴上年輕時常戴的墨鏡,一個人很安靜地坐着,偶爾有小孩子去騷擾,他把他們趕走,又坐在那裡,心情好的時候,他還哼幾首老歌,但詞是聽不見的。他習慣了看不見的日子和太太外出一整天的事情。
後來,太太把園子裡的蘋果摘了一籃子出去賣了,買了瓶雪花膏回來,在屋子裡沒人的時候,坐在鏡子面前又是塗又是抹的,從那以後,太太的話少了,她每次在自家的小澡堂里淨完身,總要在鏡子跟前擦上些雪花膏,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我們能明顯地聞到雪花膏的味道。她曾經把臉蹭到太爺的鼻子跟前,說像不像你勾搭的那個女人的味道。太爺把她推開,一個人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太太歿了。當人們把她從澡堂抬出來時,她安靜地像是剛剛從公路對面回來,澡堂里撇着一瓶被指頭扣了個深窩的雪花膏。
接下來的日子裡,發生了許多事情,太爺又開始罵人了,每次在他給太太上完墳之後,他就開始朝着太太睡的方向不停地罵。太爺身邊的那隻狗在公路上亂跑時,被遠處開來的卡車撞死了。太太的墳邊長出了一顆小柳樹。
而母親卻開始話多了起來,她說,舊報紙越來越多了,沒人要,乾脆賣了吧。那個落葉疲憊地飄下的午後,一個收破爛的人騎着自行車裝上兩大袋舊報紙從公路上經過,向着鎮子上去了。
2005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