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伊豆明暗
近年暑假都在布拉格过,欧洲各处也走走看看。去年到耶路撒冷看西墙,前年到罗得斯岛逛老城,大前年在斯德哥尔摩琢磨啥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东瀛夏日的风铃和焰火反倒成了褪色的记忆。三月中旬仓促返日后再未出境,漫漫长夏,着实重温了一把东京的蒸闷。长子正准备高考,没发什么怨言,次子就有些别扭,闹着要去海边。三伏将尽,宅男宅女宅童终于走出家门,驶向伊豆半岛。
去伊豆,也是因为长子读了《伊豆舞女》。小说里出现了汤岛温泉、天城山隧道、修善寺、下田港……伊豆半岛似乎载满人文情调。川端康成云游云隐,嗜旅成性,多半就始于十九岁时的伊豆之行。小说中的“我”与川端一样自怜自厌,深感孤儿情结扭曲了自己的性情,“受不了那份深重的忧郁,便踏上了伊豆之旅。”来自流动艺人的好意与好感令他宽慰,亦助他找寻自我。临别前夜,“我”凭窗远眺暗夜中的小镇,恍惚听到远处的鼓声,惦记着小舞女,泪眼婆娑。第二天上了船,“脑里空空,没了时间感”,也还是于婆娑泪眼中感到了“清爽的满足”。数日的经历自此便如熹微的晨光烛照着后来的日子。零余者用文字叩问大千世界,这文字也还是身外之物。得诺奖后不到四年川端便弃世而去,文坛功名与红尘情愫皆抵不过暗夜洪荒的魅惑。川端锁上房门,吸敷岛牌香烟般吞入煤气,弥留中或许又会邂逅伊豆小舞女,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儿在磷光中见到老祖母。
伊豆虽说离得不远,上一次去却已是二十年前。也是夏天,与几个女友同去伊豆高原,整日说笑不停,还去了一家化装照相馆,大家都穿成欧洲中世纪模样。这次先去下田海滨,行前特意买了一套配有吊带长裙的泳衣,深蓝地儿上开着大朵白百合。咸咸苦苦,海的味道,委身海涛才叫过夏天。长子小时候几乎每个暑假都随爷爷奶奶去海边消夏,埃及、希腊、意大利、西班牙、塞浦路斯、克罗地亚……不同的言语和人群,相似的海滩,同样的欢愉,每次都快活得像条鱼。最末一回次子亦同行。后来爷爷离世,奶奶年迈,与祖父母共度的海滨长假便成为斑斓的过往。白滨海滩游人不多,亦不见救生员。浪奔浪涌,孩子们如鱼返水。晚间烧烤,焦香四溢。
自南向北,由海入山,来到中伊豆。山间旅馆地广房疏,绿意丰盈,每户客房均有单独的露天温泉。温泉、浴室、盥洗室,彼此隔着结实的木门。几重门隔将下来,温泉水声听上去便若有若无,梦境般缥缈。温泉旁的露台上是东南亚风格的大圆竹榻,上有大圆灰白帆布垫子。一袭浴衣,独对暗夜。天上疏星明灭,远方村镇灯火迷离,近旁树林则黑森森幽晦莫测。想起年初滑雪归来,北意大利通往南捷克的高速公路上好长一段没有路灯,黑魆魆不见尽头,仿佛正驶向深渊。想起故国,暗夜中的高速列车。心悸,心酸。
最后一天,该去看看修善寺,但孩子们更愿意去见识日本最长的行人吊桥,还有吊桥旁的长滑索,四人便去了三岛。吊桥横跨山谷,上面颤颤巍巍走着不少游客,长滑索上一个个头顶钢盔腰缠安全带的人就从旁边呼啸而过,天兵天将一般。两年前夏末和次子去过布拉格一家游乐园,次子非要坐旋转滑车,而坐滑车得有大人陪伴。自知是个银样鑞枪头,心一横也就坐上去了。近乎全程闭目屏息,灵魂出窍。三岛的滑索小孩也得大人陪着,外子恐高,银样鑞枪头便再度中招。开天辟地头一回飞跃山谷,又给惊得魂飞魄散,辜负了沿路的明媚风光。终于滑到头儿,挣扎着下了滑索,脚下已是软绵绵绵绵软。地上又尽是碎木屑、烂树叶,深一脚浅一脚的。忽然左脚踝向外只一扭,凄厉的刺痛便横空袭来,天与地仿佛同时眨了下眼,瞬时天日无光。瘟疫时期讳疾忌医,只在脚上贴了些湿敷剂,巴望着好起来。几日后青紫肿胀依旧,疼痛亦不减,遂被外子开车送到医院。医生看了片子,说是骨折。
又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儿。石膏,绷带,双拐。初拄双拐,也像初推婴儿车般不习惯。孩子们见了双拐十二分好奇,抢着玩儿。医嘱静养,家务全免。除了去医院便足不出户,每日看书写字,九月底竟交出一篇不短的稿子,塞翁失马还有了些赚头儿。浴室在二楼,上下楼梯成了艰巨考验。开始还试着单腿跳,右腿很快便吃不消,外子担心这样下去右边儿也得骨折,那就连双拐也拄不成了。上楼可以爬上去,下楼就按护士教的办法坐着下,用手撑着一阶一阶挪,有时一边儿挪一边儿就会想到孔乙己。这读书人骨折后“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满手是泥……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鲁迅《孔乙己》)走向黑暗,零落成尘。暗夜中的高速列车,瑟瑟的读书人。
康复大厅里满是疗伤者,若非赶上瘟疫时期,倒真乐得待在里面观望人生百态。数月后生活总算恢复常态,伤处有时却仍不免隐隐泛酸、隐隐发热、隐隐作痛,仿佛伊豆之旅并未结束。
下次去伊豆,得去访访修善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