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深夜食堂的人情味

我算不上吃貨，更不是美食家，但僑居久了，《深夜食堂》漫畫、電視連續劇、電影里出現的那些菜飯也大都吃過，只用來充飢罷了，不覺得有什麼好吃。居然吃得那麼動感情，簡直像自虐。東京有不少這樣的小店，供那些夜生活的工作者和享樂者夜宵。人往往懷念過去的吃食，日本有所謂“老媽的味道”，但在我們中國，故事就變成珍珠翡翠白玉湯或者憶苦飯。我是不想吃“深夜食堂”的，卻喜歡那個食堂里的人情味，銀幕上扮相精幹而冷漠的店家分明是藤澤周平筆下的武士。

藤澤是武士小說家，一晃也去世二十年了，但作品依然被人們愛讀。武士小說少有女讀者，因為她們不愛看打打殺殺。但藤澤寫人情，寫人情中的愛情，寫愛情中的人情，殺人則只是為完成任務而一刀了事，便擁有眾多女讀者，擴大了武士小說的讀者群。武士小說和中國的武俠小說同樣，傳統的主題是除惡揚善，但深層大不相同，武俠小說之項莊舞劍意在大義，即便寫到愛情、親情之類的人情也要服從某種大義。藤澤的短篇小說《黃昏清兵衛》描寫一個下級武士下了班不跟同僚聚飲，匆匆趕回家照顧病妻。他武藝高強，被主子選為殺手，不肯服從，但主子答應幫他妻子上溫泉療愈，就奉命拔刀了。這里沒有向來被美談的忠，只有對妻子的那份真情動人心弦。

中國學不來日本的動漫，也翻拍不好日本影視劇，就因為它是“日本的”，有一股子人情味。十多年前有一部叫《那山那人那狗》的電影把日本人看得很感動，他們看見了人情，但聽說在中國並不賣座。這不是道德問題，而是國民性的不同。父子走在郵路上,那灶房,那水車,那蔥綠的水田,那蔭翳的林景,都像極了日本人的四國巡禮,這人情中也帶有一種宗教情緒。歡快的喜筵也很像日本的廟會。

周作人寫過《日本的人情美》，言道：“日本國民性的優點據我看來是在反對的方向,即是富於人情……這種心情正是日本最大優點,使我們對於它的文化感到親近的地方,而無限制的忠孝的提倡不但將使他們個人中間發生許多悲劇,也即是為世人所憎惡的重要原因。”

武士小說本來日本叫“時代小說”，大都把時代背景設定在江戶時代，武士是領導階級，充當各色人等的楷模。長長的木造平房隔成一家家，平民聚居，共飲一井水，靠人情維系這個共同體。最精彩的人情是俠義，《深夜食堂》的店家仿佛是俠義的化身。

不過，藤澤周平所塑造的武士都被他理想化,人情也大大地美化，即所謂高於生活吧。人情在現實中是俗，寫進文學中就變成雅。常說義理人情，義理是人與人之間應遵守的規則，而人情是同情心，是關懷和體諒，二者相輔相成，社會便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