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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北京爷们儿 (29)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1月19日11:08:28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庸人


方路突然产生了一股由衷的厌倦,这女人应该去当老师。他不愿意蓝薇看出自己的心思,索性躺下了。

"我有件事。"蓝薇换了种口气,似乎很郑重。"我现在想把小说该成剧本,你觉得怎么样?"

方路一跃而起,他差点儿说道:"那不成毛片啦。"可他终于忍住了,正正经经地说:"还行吧。要真拍成电视剧你就出大名啦,前途无量啊!"

蓝薇花一样地笑了,她自得地仰了仰下巴:"改成剧本肯定是没问题的,二十集的言情电视剧,保证好看。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一个投资方,我没有钱,影视公司同意拍摄但不会出钱的。"

方路狡诈地笑了,他指着小卖部的货架道:"如果够的话就把这小铺卖喽,我投资。"

"我知道你没钱。"蓝薇眼睛闪现出一丝轻蔑,虽然只是一闪但还是被方路逮住了。只听蓝薇继续说道:"得找一个有钱的投资方,最好还是多少懂一点文化事业的。这种投资有风险,但也能赚大钱。"

方路摇摇头,蓝薇轻蔑的眼神一下下撞击着他的心。"我可没这方面的朋友,咱认识的人全在这条街上了。"

"你不是认识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吗?听说那个公司挺有实力的。"蓝薇似乎是随意一说,而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方路的脸。"听说那个老板跟你关系不错,能不能去找找他,没准儿是一条路呢,要不你找个机会介绍我跟他认识一下,有些事作为作者来表达,可能会好些。"

刹时间,方路的脑子转了七、八个圈,他全明白了。自己和张东的关系,整个东街只有洋二清楚,洋二是不会轻易宣扬这件事的,这家伙不想让别人知道东街上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人能和张东搭上话。他断定蓝薇这丫头事先已经在东街活动过了,说不定早和洋二的上过床了。这次她来找自己,目的非常明显,就是想通过自己和张东接上头。而自己竟真以为这女子是有感情的,傻乎乎的差点儿钻到她的圈套里去。当时他连续设想了几种解决方法,最痛快的是当时就回绝她,可那样做后患无穷,最危险的蓝薇恼羞成怒之际没准会告自己强奸了她,据说精子在人体内能活上一整天呢。再有就是帮他去找张东,可那样自己成什么人,以蓝薇的风格保证会和张东上床的,而他方路也就成了为张东拉皮条的下三烂,永无尊严可讲了。最后他决定先敷衍蓝薇几天,等自己的精子死了再说。

其实方路这一翻心理斗争只持续了一秒钟,而且脸一直挂着灿烂的微笑。"先这样吧,明后天我给他打电话,看看能不能约个时间。"

蓝薇娇柔靠在他肩膀上:"你不能现在就打吗?"

方路真想揪住她的头发,然后照自己膝盖上狠命一撞,看她满脸烂肉的形象应该是一种享受。方路使劲忍住怒气,平静地说:"我跟人家没那么深的关系,你看看都几点啦?"

蓝薇真的看了看表,她一下子跳起来:"都两点啦,我得走了。"

"你不会是已经嫁人了吧?"方路狞笑着。

"太晚了,我住的小区就锁门了。坏了,现在已经锁了,又得跳墙了。"蓝薇慌慌张张地整理衣服。"张东的事你帮我问一下,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出门时她也没忘了给方路来个回眸一笑。

方路笑着把她送走,蓝薇前脚一出门,方路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个骚货!"其实蓝薇的最后一句话已经证实了方路的判断,今天他自己根本就没提张东的名字,而蓝薇临走时却直接把张东的名字说了出来。方路真恨自己,怎么无意中喝了洋二的洗脚水了?耻辱!天大的耻辱!!

为了不留下后遗症,方路第三天头上才正式通知蓝薇,人家张东对电视剧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另找他人吧。在电话里他都听出蓝薇粗重的喘息声,方路断定,自己在她下一本书里保证要扮演一个不光彩的角色了。好在他不在乎,自己的精子已经死了。


方路刚把蓝薇的事摆平,洋二又出事了,他差点儿上了吊,要不是蛐蛐儿发现得早,老少爷们儿拼死拼活地把他救下来,没准儿户口都注销了。不知怎么最近东街上的变故特别多,说出去还有点儿匪夷所思,八爷对此的评价是:"乱世必出妖孽,东街真快混到头了。"

洋二的事说来真不简单,据说是撞上了北京亘古未有的奇案。

原来洋二已经从排子房搬了出来,他不搬也不行,他家那一片房子已经被拆平了。洋二把家具分散到朋友家和修车铺,自己开始了走遍北京的买房过程,最后他在南三环一带相中了套九十平米的两居室。洋大爷认为自己最少也是大款,按揭贷款买房有失面子,于是将开发公司给的三十多万都拿了出去。房地产公司的售楼经理给了他一个九五折,并答应他一个月后入住。房子还没住上,洋二却把消息散布得满街尽知。"你们是没瞧见,就我那套房子,可着北京你也找不着?光客厅就有三十多米,摆上三桌麻将还有睡觉的地方呢。"不久,连街上跑的小孩都知道,洋二准备开麻将馆了。

一个月后,洋二去看房子。而售楼小姐却说什么也不给钥匙,这一来洋大爷急眼了。

"我的房子,你凭什么不给钥匙。"于是他拽着漂亮的售楼小姐,硬把人家拉到了自己的房子。可门一开他就傻眼了,原来这房子已经住上了人。

洋二当时就跟老业主吵了起来,最可气的是老爷主也是手续齐全的,两人当时都快动手了。售楼小姐上来一劝,洋二突然明白了,他抓住售楼小姐的脖领子,当下就是两个大嘴巴,小姐被打得满嘴喷红,立刻哭着报警了。洋二抻着脖子道:"报警!一姑娘嫁俩主你们还敢报警?铺盖卷当盖头,好大的脸!"更可笑的是警察还没赶到,第三拨要入住这套房子的买主儿又来了。当时洋二和老业主都气昏了,三拨人提着菜刀、擀面杖准备去砸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半路上警察把他们截住,差点儿鸣枪示警。


后来洋二和另外两个倒霉的业主才知道,当时接待他们的售楼经理头一天去加拿大了。他一走房地产公司就发现了问题,这小子最近卖了十几套房,居然卖给了三十多个业主,而售楼经理把多余的钱卷跑了。如此一来便出现了一房多主的局面,更可怕的是售楼经理发出去的单据全是合法的。

洋二和其他业主认为手续全是房地产公司的,跑了和尚,庙还在。于是集体找房地产公司要房,而公司却说那是售楼经理的个人行为,他们已经报案了,在审理未完之前概不负责。

那几天洋二真成了苦菜花,他是见人就哭诉,逢人就叹息,在他嘴里天下一个好人都没了。狼骚儿私下说:"该!洋二这是白使唤人的报应,谁让他当时不请我吃饭的。"后来话传到洋二嘴里,他堵着发廊门口骂了三天。狼骚儿怕他的语言影响了孩子的胎教,硬是和节子五天都没露面。

那几日东街为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所有的高人都站出来了。

八爷出主意说:"你不是有个美国妹夫吗?跟他说说把这事往外国报纸上一捅,用不了几天就能解决。"

徐光认为这事不妥:"没戏,没瞧见售楼经理跑加拿大去了?他们喜欢中国的罪犯,能带来银子呀。我看还是去市政府门口上访吧,没准儿碰上市长出巡,你这事就解决了。"

半拉人的主意最损:"我要是你就把床搬到房地产公司的售楼处,天天住在那儿,还他妈生个炉子,看谁敢管我?"

最后有人说他们应该去告状,证据在自己手里怕什么,怎么说都是房地产公司没理。于是洋二网罗了三十几位业主,把房地产公司告上了法庭。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房地产公司要么给房,要么还钱,没别的选择。可官司就是这样,打起来就旷日持久,没几个月是完不了事的。于是洋二们只得等,他的家具一时半晌是没地方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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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二倒了大霉,狼骚儿却乐开了花,他天天美孜孜地在街上转悠,就差到处嚷嚷:"售楼经理万岁!"了。好在他不敢在洋二面前太过张扬,有时甚至故意躲着他,否则急红了眼的洋二真会把他的发廊一把火烧喽。其实狼骚儿意气风发并不完全是因为洋二的遭遇,这家伙满心想弄个儿子,而且专门跑到白云观和雍和宫烧了香,据说还捐出了一笔相当大的香火钱。方路听说这事后断定,狼骚儿的做法保证是受八爷启发的。这小子不清楚佛、道的区别,但双保险总是没错的,不管哪家是真神,总能保佑他生儿子的伟业顺利完成。


蓝薇走后的第四天,张东突然给方路来了个电话,约他来自己的办公室谈谈。方路本能地想拒绝,可张东这小子有个习惯,电话里把事说完立刻挂掉,连拒绝的话头都不留给你。

下午他特地请了半天假,然后坐上300路公共汽车,从北三环一直坐到南三环,在方庄附近下了车,张东的公司就在三环边的一栋写字楼里。方路知道那栋楼,似乎叫天堂大厦,楼后停车场里全是奔驰、宝马,当地不少住户把天堂大厦的停车场当成了免费的名车展览会,没事就带孩子去参观。参观这种展览往往是有口头禅的,一般来说是这样:"这是哪傻逼的车?真牛逼!"

方路从没进去过天堂大厦,他只知道大厦的一到三层是商场,在商场里转了一圈才从保安嘴里得知,写字楼的入口在后面。骂了半天娘却不管用,没办法只好又围着楼转了半圈。

张东的广告公司在十八层,走出电梯间,方路向前台小姐点了点头。前台小姐非常礼貌地站起来,这一下方路吓了一跳。原来方路自己就有一米八几了,可小姐将好象比自己还要高出不少。方路使劲眨眨眼才定下神来。他痛苦地笑道:"我,我找张东。"

"张总在自己的办公室。"小姐殷勤地为他引路,可方路依然觉得压力不小。

张东的公司占据了整整一层,方路依次经过设计部、策划部和客户部,他只觉得办公室里空荡荡的,偶尔闪出个也是个穿西服打领带的马弁装束。张东的办公室在楼层的最里面。前台小姐替方路敲门,屋里却传来一声闷哼。"谁呀?"这是张东很不耐烦的声音。

"张总,有一位姓方的先生找您。"前台小姐尴尬地冲方路笑笑。

"请他自己进来吧。"张东的声音里居然有些无奈。

前台小姐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转身走了。方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先进去再说。

推开门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足有五十多平米,正面的墙上挂着张两米多宽的泼墨山水,字画前摆着张暗棕色的老板台,笔记本电脑是老板台上最显眼的物件。办公室的左侧是整幅的玻璃窗,窗前并排放着两只精致的小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是成套的紫砂茶具。沙发是对着窗户的,窗外是一片一片的楼群,此时阳光明媚,蓝天如洗。张东正在沙发上回头看着方路,满脸的狡黠与得意。他身旁有位身段妖娆的女人正往身上套裙子呢。方路吃惊地望着他们,而张东却跟没这回事一样。女人一直低着头,以致方路根本没看清她的模样。

"来啦,坐。"张东坦然地指指身边的沙发。

方路咳嗽了两声,他迎面向女人走过去,怪了,这女人眼熟得很。此时女人穿好了衣服,她略一抬头,方路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开着奥拓车在小卖部买擦手巾的那位。她也认出了方路,在0.1秒的迟疑之后,女人走向了门口。方路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在那一刻他几乎想笑出声来,这就是自己未来的样板?这就是自己的梦想?他又仔细看了看张东,这小子在模样上一点不比女人的男朋友强啊,金钱伟大!金钱是世界之父!


他无奈地来到沙发近前,脚下发软,眼角瞟着女人出门。门刚关上,他就仔细在沙发上搜寻起来。

方路的举动把张东弄糊涂了,他茫然地问道:"你找什么呢?"

"我想看看沙发上有没有脏东西。"方路皱着眉说。

"没准儿你再晚十分钟就看见了。"张东示意他赶紧坐下,他拿出一只棕色的烟斗问方路道:"试试?"

方路摆摆手,颓然坐在另一张沙发上,腰疼得很。

张东点燃烟斗,神色悠然地说:"听说你是淫太郎啊,知道光天化日下与别人的老婆做爱是什么滋味吗?"

方路回想了一下,虽然当初他与刘萍的确没少干这事,但都是晚上,光天化日下作恶是需要勇气的。最后他心甘情愿地摇了摇头。

张东望向门口,目光中流露处一丝恶毒:"别人的媳妇就是好。"

"你找我来不是来探讨别人的媳妇吧?"方路有些厌烦,他想起这种事心里就难受,是啊!别人怎么干都没事,自己干一次就进监狱了。更可气的是,张东这孙子打碎了自己心中的偶像,那是他一年多来连碰一下都觉得是亵渎的女人,如今被张东在光天化日下羞辱。

此时门开了,刚才出去的女人端着两杯茶走了进来。她套装整齐,除了眼神总是躲着方路外,丝毫看不出刚才正与张老板翻云覆雨来着。

女人再次离开办公室时,张东的面色严肃了很多,他从茶几上拿出一本书,扔给方路。"这本书你见过吧?"

方路只看了眼封面就知道那是蓝薇的《欲望陷落京城》,他立刻想起前几天蓝薇求自己介绍她与张东认识的事来。不用再问了,方路明白蓝薇这丫头自己送上门来了。"她找到你啦?洋二把电话给她的吧?"

"一猜就准,你真是个明白人!"张东赞赏地望着他:"你跟人家说我对拍电视剧的事没兴趣?"

方路点头。

"你怎么能替我做主呢,这不是假传圣旨吗?……"

张东的话还没说完,方路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双手在沙发扶手上一拍,腾的一下站了起来。"说什么呢你?真拿自己当皇上啦?我传你的圣旨?手纸!告诉你吧,我不是你的员工你知不知道?我不想给你拉这个皮条你知不知道?我是开小卖部的,可我没求过你什么吧?真拿自己当回事了!你就欠让篮薇教训教训你,人家一只鸡都知道只有社会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好歹也算个识字的人吧?连这个都不懂?"方路是越说越气愤,刚才心中积聚的郁闷顺着七窍往出喷。说到最后方路甩手便大踏步朝门口走去。

张东的反应比想象的快,他率先冲到办公室门口,用身体挡住了门。"你是属炮仗的是怎么着?得,得,我错了行了吧,我是傻逼行了吧?"方路喘了几口粗气,他不想和张东翻脸,却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实际上他多一半的怒火是因为看到那女人穿裙子的情景。最后张东连推带拉地把他弄到了沙发上。"吃枪药啦?哪儿那么大火?"

"我不想当别人的催巴。"方路腰板笔直,瞪着眼睛说。

"好好好,谁也没让你当催巴?人有多大本事就有多大脾气是不是?"张东双手往他肩膀上使劲按了按。"你刚才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篮薇那种女人会说这样的话?"

方路的嗓门又提了上来:"这可是真的,是篮薇在床上教育我的话,你是不是也想听听啊?"

"我不想听,我也不想跟她上床。"张东用手掂了掂篮薇的小说。"篮薇真是鸡吗?"

方路长出了口气,刚才的激动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他担心起篮薇的命运来,落到张东手里,八成讨不了好去。"英雄莫问出处。篮薇是个作家,但出身是鸡,现在也很难说她到底是鸡还是作家。"

"能写本书,肚子里多少是有点货的。"

"你真想拍电视剧?"方路不相信张东会真有这个念头。

"我没兴趣帮她出名,可这不能担保别人也没兴趣,是吧?"张东坦然地仰在沙发里。

"书你看了吗?"方路指了指茶几上的书。

"看了,根本没法拍。"张东脸上出现一丝不屑。"这种书!什么玩意儿?除非中国出现性工厂(德国拍摄三级片的企业)。"

方路不解地看着他。

张东站了起来:"明天早上你跟我去山东,谈个事。蓝薇也去。"

"我不是你的员工。"方路觉得脸上发烧,他又有点急了。

"我代表本公司三十五名员工正式邀请你去,您赏我们内大家一口饭吃吧。"张东恭恭敬敬地给他作了个揖。

"你们倒有饭吃了,我回来怎么办?"方路没抬头。由于同张东这家伙合作过几次了,他知道自己是有价值的,既然有价值就得贴标签。

"好,亲兄弟明算帐。一天三百的差旅费,做出创意来价钱单算,要是整单广告都接下来,辛苦费一万。行不行?"说着,张东从口袋里拿出一打子钱来:"甭管去几天,这一千块都是你的。"

"那,那你带蓝薇干什么?"方路疑惑地问。

张东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微笑:"我给她介绍个大老板,那家伙手里有个大制药厂,比我可厉害多了。"


当天晚上方路打电话向老板请了假,老板酸溜溜地问他干什么去,方路只得道:"一个外地亲戚死了,去奔丧。"奇怪的是老板心情出奇的好,在电话里跟他探讨起奔丧的问题来了。他说前几天参加了个婚礼,头车是奔驰,尾车是桑塔纳,大家伙都说这是奔丧车队,丧气得很。最后娘家人都不上车了。方路只得在电话里跟着乐,实际上他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然后他又跟老妈请假,老妈本来一千个不愿意,但看到方路掏出来的一打子钞票,老妈顿时安静了不少:"你没干犯法的事吧?"方路只得将自己跟张动的来往粗粗说了说,老妈最后道:"你可要当心,听说张东从小就是个流氓。"

当天晚上,方路折腾到两点多也没睡着。今天那女人的奥拓车没有出现,方路特地跑到楼群里看了一眼,奥拓车还在,看样子这女人改变了行车路线。其实方路应该很欣慰了,他知道仅仅为了那0.1秒自己也该满足了。虽然她只为自己耽误了0.1秒,但这世界上值得迟疑0.1秒的事并不多。


第二天方路五点钟就起床了,他刚将钥匙放到窗户逢里,就看见君王车远远开了过来,张东正在后座上向他招手呢。

上车后,方路发现西服革履的客户总监当上了司机,副座上是空的。他向客户总监点了点头,客户总监赶紧在座位上欠了欠屁股。

"蓝薇呢?"方路坐在张东身边,脸上的微笑立刻收缩了。

"现在就去接她。"张动无聊地挥了挥手,似乎要把方路的故意轻视趋散。他示意客户总监开车,然后笑微微地对方路道:"蓝薇这丫头写字的工夫一般,床上活儿不错吧?"

方路警觉地地纂了纂裤脚:"这事我也是听说的,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昨天你不还引用她床上的名言吗?放心,我对这丫头没兴趣。"张东得意地笑了,他双手抱住后脑勺,轻松地说:"既然真当过鸡就没事了,反正也是个烂货,不在乎多烂一回。"

"你到底憋什么坏呢?"方路觉得他的笑容十分暧昧,似乎策划着什么好玩儿的事。

张东哈哈笑道:"这女的,光写书就糟践了,我给她派个大用场。"

"你是不是想让她伺候山东那个老板呀?"方路问。

"你怎么知道?"张东很是奇怪。接着他又笑了:"你当然知道了,你的外号不是淫太郎吗?这点儿事还能不懂。这回你心理平衡了吧,你道德高尚,不愿意给我拉皮条,我给别人拉皮条行不行?"

"拿一个妓女去凑合人家,人家好歹是个老板。"方路的心在下沉,他预感到篮薇要倒霉。

"别瞎说啊,蓝薇还是个作家呢。告诉你我们做过市场调查,这个山东老板特好色,而且对名女人最有兴趣。蓝薇不是个作家吗?就让她上,投其所好嘛。"张东面目悠然,似乎在自鸣得意。"国外广告公司的市场调查是调查产品,中国是调查老板,只要合了老板胃口,什么广告都能做。"

"这么说你根本不是为了给她找投资,是……是……"方路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当初他不愿意把蓝薇介绍给张东,主要是不想做拉皮条的,怕人家看不起自己。现在倒好,张东自己就是个拉皮条的,而且得意得很。他正要说些挖苦张东的话,却见张东轻轻摆了摆手。

蓝薇就站在前面的路口。

"电视剧的事就看篮薇自己的造化了,万一那老板是个傻逼呢。哥们儿,你可别坏了我的事。"张东嘴里小声叮嘱着方路,脸上却笑意盈盈地冲篮薇打招呼。

蓝薇上车时见方路也在不禁吃了一惊,她正要说什么却被张东拦住了:"你们认识吧,这次去山东全靠你们了。"说着他拿出两套资料,递给他们:"路上看看,到时候用得着。"

蓝薇狠狠瞪了方路一眼,而方路假装低头看资料。此时只听蓝薇问张东道:"我不会做广告,看这些资料有什么用?"

"你得好好了解一下人家的公司,拍电视剧的钱就得人家出。你好好跟他套套近乎,等到时机成熟了,我替你出头。"张东信誓旦旦地说。

蓝薇美美地低下了头,眼角却在方路脸上剜了一下。

方路假装没看见,心里却叫了一声苦,落到张东这个奸商手里,蓝薇就等着挨宰吧。山东那家公司叫大天公司,在即墨,据说是当地的明星企业,老板更是野心勃勃地想当中国企业家协会的会长。由于睡眠不好,方路只看了三、四页资料就睡意朦胧了,临闭眼时君王车已经看上了京津塘高速。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剧烈的震动把方路颠醒了。他睁开眼后,发现他们已经开出了高速公路,正在一条颠簸的破公路上行驶着。他辩了辩方向,车大约在向东南开。此时身边的张东正在抽烟,副座上的蓝薇还在睡着,她的头低垂在胸前,三个圆球随着车身的颠动一起抖着,样子异常滑稽。

方路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即墨,这条路他从没走过。"这是到哪儿了?"方路揉着眼睛问道。

"刚过小王庄,快到黄骅了,河北的路实在不行,就这种路他们还舔着脸收钱呢。"张东道。

方路望向窗外。

快到夏天了,路边的树新鲜得耀眼,远方是一层层的青色麦田,隔不远就会有个稻草人孤零零地站在田埂里。方路无事可干便数起稻草人来,连数了十几个最后眼都有些花了。不知怎么他又想起张东办公室的那个女人来,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却在这样一个场合见到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对她的感觉呢?估计够戗!在她眼里或许只有张东这样的人,不,她的眼里没有人,有的只是钱。此时他再次向前排座上的蓝薇望去,篮薇睡得很甜,头发披散到肩上,脑门上棕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看样子她挺像个淑女的,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鸡。唉!她拍电视剧干什么?写两本书还不甘心吗?

"到黄骅了。"张东咳嗽了一声:"我们在黄骅吃饭吧。"


他们在黄骅市中心广场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吃了顿牛肉饭,方路对这个肮脏的城市没有一点好感,对那碗热腾腾的牛肉却印象颇深。再次出发后换成张东开车了,蓝薇坐到了方路身边。张东的车开得不快,而且非常规矩。这是方路没想到的,于是笑道:"真不容易,您也能守规矩啦?"

张东低哼了一声:"我手下有好几百口子里等着吃饭呢,开那么快干嘛?"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车疯子呢。"方路听说北京有一帮专业玩儿车是,天天耍,年年死人却乐此不疲。

"我有个铁哥们就是和别人飙车时撞死的。唉!"张东幽幽长叹,一时间车身竟哆嗦了一下。

方路似乎听说过这事,他对张东的生平没兴趣,认为大部分是他自己编的,只是假装疯魔地点了点头。此时蓝薇忽然把头探到了两个前座的中间,娇声娇气地问:"你的哥们儿一定很帅吧?"

张东点了点头,再也不说话了。

车过庆云、无棣到滨州,路面豁然开阔了,山东的路就是好,而且路边不种树,绿化带是一条矮矮的灌木丛,视线极其开阔。开到淄博时张东和客户总监又做了次位置调整,过了两个小时,即墨终于到了。

方路知道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叫大天的保健药品制造厂,就在即墨市郊。客户总监看样子来过好几次了,君王车根本没在即墨市区停留就一直向东下去了,出了市区大约走了七、八公里的样子便看到高坡上有一大片白色的厂房,四周是高大的围墙,围墙上居然还装着电网。

张东指了指:"到了。"

此时方路看了看表,下午六点半。

君王车在大天公司门口耽误了十多分钟,最后有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一溜小跑地冲了过来,警卫才举手放行。看来客户总监认识小伙子,两个人握了手,客户总监然后把张东他们依次介绍给他,小伙子依依点头,自我介绍道:"我是小刘,是总裁的秘书。总裁下午就通知我了,说你们一来就马上见面。现在咱们就走吧。"

"你们总裁在哪儿呢?"张东挺着胸脯问。

"在广场。"小伙子上车带路了。

厂区非常大,到处是巨大的厂房和各种各样的大罐,小伙子一路指点,方路却一点儿没记住。车开到大院东侧时眼前豁然开朗了,前面竟出现了一片大海,白浪翻涌,欧鸟纷飞,篮薇拍着手叫好。原来厂房是建在一片海崖上的,在靠近大海的一侧索性连围墙都省了。

"别具匠心哪。"方路慨叹道。

张东哼了一声,他咬着后槽牙道:"当然是别具匠心了,厂子建在这儿得省多少污染清理费呀。"

方路恍然大悟了,污水、废水往海里一排就完啦!真是节省!他拍了下坐在前排带路的小刘:"小刘,你们这儿的人吃鱼吗?"

小刘尴尬地笑道:"吃,咋不吃呢?"

"你们就不怕中毒?"方路刨根问底了。

"反正,明白点儿的人不吃当地鱼。"小刘道。

方路与张东同时对望了一眼,方路明白他们想的是一码事。谁能担保其他的海滨城市没有这种黑心厂子呢?看来中国人早晚都会被毒死。

最后,车驶到一片广场边停下了。

广场上黑压压的,聚集了好几百号人,正面的高台上却只站着一个人。方路他们刚下车便听见扩音喇叭里喊道:"是谁给了你们工作机会?"

方路被这句话问傻了,他张大嘴一抬头竟看见张东疑惑地望着自己。此时黑压压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呼喊:"大天!"其声震云霄,气势如洪。本来蓝薇一直站在最前面,随着那声呼喊,方路明显看到她的肩膀哆嗦了一下,然后便端着双肩躲到了众人身后去了。接着扩音喇叭里又喊了出来:"是谁让你们在亲朋面前自豪?"接着又是一阵咆哮:"大天!"

此时方路算是明白了,他刚要说什么却听见张东嘴里唠叨着:"牢记阶级仇,不忘民族恨!生是大天人,死为大天鬼!"

小伙子一直在前面带路,方路他们从人群边上绕了过去。他特地注意了一下工人们的表情,这些人面色庄重,神情亢奋,一个个握紧了拳头,似乎台上人一声令下,他们就会义无返顾地从围墙的缺口里冲出去。

扩音喇叭里再次喊道:"大天是什么?"

这次的回答已经不能一阵或一股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大规模的火山爆发,只听工人们整齐化一地背道:"大天是天,大天有广阔的胸怀,大天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大天给予了我们一切,我们感谢大天,我们要为大天付出我们的所有……"

此时方路他们已经走到了讲台下面,他们充满敬意地望着台上那高大的胖子,几乎都想跪下了。而台下荒诞的背诵声仍在继续,这一篇二三百字的小文,竟前后让工人们背诵了三遍。

最后只听台上那个胖子声嘶力竭地嚷道:"现在去吃饭,九点钟下班。"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黑压压的人群如狂风卷起的落叶,"呼"的一下便冲了起来。他们以高台为中心,呈环型运动,频率之快让人难以想象。一时间方路他们被裹旋涡在当中,如汪洋里的一叶独木舟,满眼都是焦急的面孔。而这股巨澜来去如鬼魅,转瞬便消失了。

方路、张东、蓝薇和客户总监大张着嘴,像狗一样喘粗气。此时胖子从台上慢吞吞地走下来了。一直面无表情的小刘迎了上去。"总裁,北京的客人来了。"

总裁强挤出一丝笑容,他径直走向张东,远远的就伸出了一只手:"这是张总吧,久闻大名。"


张东赶紧双手捧住总裁软绵绵的手:"久仰,久仰啦。"

总裁与张东拉着手,脸却转向了小刘:"要不你先到食堂去,让他们准备一桌饭菜吧。"

小刘点了一下头,第二下头却在五步以后点了。

天色有些暗了,总裁与张东并排在空无一人的厂区里走着,方路他们三个跟在后面。不知为什么,方路竟觉得这情景像某个魔幻小说里的场面。阴风翻滚,飞沙走石,两个魔头在某个阴暗的城堡里照面了,在大魔头面前,小魔头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此时只听张东低声赞叹道:"您的企业真是管理得井井有条!您是不是当过兵啊?"

"当兵?当兵有什么用?这是现代企业管理,是公司花大价钱在香港人那里买来的。"总裁仰着头道。

"是,是,是,企业策划嘛!行如风,站如松,时刻牢记企业信条。"张东也像小刘似的频频点头。

"是的,我们都是搞企业的。"总裁赞赏地看了张东一眼。似乎找到了知音:"企业要以人为本,我们就是要让工人时刻记住,只有企业发展了他们个人才有前途。所以要让人紧张起来,动起来,整个企业才有活力。就拿吃饭来说吧,人活着不能光顾了吃饭,首先要工作否则就没的吃。所以我们规定无论午饭还是晚饭一律十分钟,如果时间到了不上岗就以旷工论处。"

"包括从车间到食堂的时间吗?"方路终于忍不住了,他紧走两步问道。

"当然了,企业不能有模糊规定,一是一,二是二。一定要守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我们搞企业的就是要守规矩,不守规矩的是奸商。当工人也是一样,雷锋说得好,做企业的螺丝钉嘛,每一颗都是不能有疏忽的。"

方路咽了口唾沫,这老小子满嘴规矩,自己却往海里排毒。他偷眼看了看蓝薇,只见她轻轻点头,脸上全是钦佩。

此时他们走到了食堂门口,总裁抬手看了看表,然后双手拢在后背,做了个靠边站的手势,然后他自己也飞快地跳到门边去了。

荒诞的场景又出现了,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头,大约0.1秒后便出现了十个、二十个,而后人头如无数只香滨酒的瓶塞,"仆仆"地向外喷。紧接着便是无数只人脚,人手,以及在半空中飞行的勺子,它们会聚成一条湍急的洪流,从一米多宽的食堂门口喷泄出来。然后散向八方,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方路看了看表,这场景最多只持续了半分钟。

总裁也骄傲地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张东他们一挥手。大家走进食堂时,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中年妇女正在收拾长条桌上罗列的餐盒,那桌子是方路平生所未见的,足有五十米长,而那小山一样罗列的餐盒也壮观到了极点,四条桌子简直像四排等待检阅的败兵。方路长出口气,本以为刺激到此为止了,一抬头却看见食堂屋顶上挂着着三条横幅。三面墙上各有一幅,几乎贯穿了整个墙体,红底白字,分外的显眼。中间的一条上用宋体字赫然写着:"没有免费的午餐",左边用的是隶书,写的是:"没有免费的早餐,"右边则用黑体字写道:"没有免费的晚餐"。方路痛苦地摸了摸口袋,无论怎么说这顿饭都是不用自己花钱的,万一总裁让张东掏钱,那是活该。

此时小刘出现在食堂尽头,他示意大家走进一个小房间。桌子已经摆好,凉菜也上来了,总裁与张东略微客气了几句便就坐了。这家伙真是奇怪,落座后二话没说便开始大吃起来,居然连头都不抬一下,方路、蓝薇倒没什么,反正甩开腮帮子吃就是了,但方路多了个心眼,桌上的海鲜一口没动。张东和客户总监最尴尬了,方路在桌下看见张东踹了客户总监一脚,而客户总监却小声解释道:"咱们没得罪他,人家总裁就是这个习惯。"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总裁找了张餐巾纸。轻轻在嘴上摸了两下,然后端着肩膀四下里看看。"咱们谈正事吧。"

张东还没吃完却不得不干笑道:"好,好。"他瞧了客户总监一眼。

客户总监赶紧微笑道:"总裁,蓝薇小姐是一位女作家,一直仰慕大天公司,这次随我们专程来拜望您。"

可能是方路在车上睡觉时,张东他们已经嘱咐过蓝薇了,她立刻从挎包里拿出本《欲望陷落京城》来,然后双手递了上去。"这是我新出的一本书,送给您指正一下。"

"好,好。"总裁微笑着捧住蓝薇的小手。"原来蓝小姐是个女作家,好,好,我最喜欢作家,你们是文化人,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啊。其实咱们是异曲同工啊,搞企业不懂文化怎么行呢?我本人就最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了。"

"需要您多指教。"蓝薇瞄了张东一眼。

"总裁今天好好看看蓝小姐的书吧,蓝小姐还等您提意见呢。"张东道。

"提什么意见,有机会我还让和蓝小姐谈谈文学创作呢。刚才你们听到的那篇散文就是我写的,怎么样?"总裁握住蓝薇的手一直没松开。

"好,写得好,听了一句我就被吸引住了。"客户总监头一个叫了出来:"大天是天,大天有广阔的胸怀……"

张东和方路不得不赶紧点头。

"不要光说好嘛。"总裁在蓝薇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总说,企业是不能没有文化的,没有自己的企业文化就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嘛。现在每个月都有外地企业到大天来参观取经,人家看的是什么?看的是文化,是我们与众不同的企业文化。美国企业家协会下星期请我去讲学,讲的就是管理艺术。所以企业与文化的嫁接是不可少的,有机会我还要请蓝小姐帮我参谋参谋,把我那篇小文好好改一改,您是专业人士嘛。"


蓝薇笑着点头:"就怕改不好。"

"一定行,一定行。"说着总裁松开蓝薇。在他的手离开蓝薇的一瞬间,总裁立刻恢复了严肃,他双手按在桌面上,朗声说起来:"你们是来自北京的客人,很好,很好。我们大天公司最近新研制出了一个新产品,希望你们来包装它,把它尽快推入市场。我们的产品具有国际领先水平,具有很高的科技含量,而且是我们山东的祖传秘方,七百多年啦,……"接着总裁便开始滔滔不绝介绍起新产品来。

方路听了十分钟才知道他们的产品是一种新药,按总裁的说法似乎是包治百病的。最后他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插嘴道:"总裁,做广告得选择产品最重要的宣传点,一个产品可以有很多用途,但我们必须找他最重要的地方宣传,否则消费者是记不住的。"

可能是方路扰了总裁的兴致,他狠狠瞪了蓝薇一眼,然后望了小刘一眼。小刘很知趣地咳嗽了一声:"这种药可以缓解很多疾病,疗效最显著的是,最显著的是能提高男性的性能力。我们要把这一点告诉大家,但必须得找一个适当的方法。另外市场拓展方面,你们也得考虑考虑。"

方路突然想起前几天在报纸上看到,美国新出了一种叫龙哥男性春药,据说效果特好,市场反映剧烈。于是他灵机一动道:"起名了吗?"

"豹男。"小刘道。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方路微笑着摇了摇头。大家都看着他,可方路就是不说话,最后总裁实在忍不住了。他闷声道:"有好主意你就明说,我又不会白用你们的点子。"

"其实这主意也是我刚想出来,合适不合适你们自己斟酌斟酌。"方路又顿了一会儿:"依我看叫龙哥吧,而且马上去注册。"

总裁第一个跳了起来:"好,这招儿太绝了,让美国人干瞪眼吧。"他马上转向小刘:"明天,你什么也别干了,专门干这事。半个月内把这事搞定,花多少钱都行。"

小刘又咳嗽了一声,面有难色地说:"总裁,美国人要告咱们怎么办?而且您下礼拜还要去美国讲学呢,新闻通稿都发给记者了。"

"讲学的事怕什么?不就去一个礼拜吗?宣传效果出去不就行啦?两个月后美国人能知道咱注册了就不错,你以为美国人有多聪明?只要注册下来,我就让他们去告,越告越出名。广告呢,你们准备怎么做?"他最后这句话是问方路的,一时间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广告?广告么?"方路的眼睛在张动和客户总监脸上乱转。

很明显,张东和客户总监还沉浸在龙哥事件的成功中。张东的脑子还快些,他赶紧接口道:"我们这回来就是专程来听您的意见的,创作人员需要对产品有一个感性认识……"

"什么感性认识?是男的不是?是男的就有感性认识。"总裁偷眼看了看蓝薇,然后挑着眉毛道:"当然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需要龙哥,但一定要站在别人的角度上考虑问题,只有这样我们的广告才能做好。要不,你们先去睡一觉,旅途劳顿吗?明天上午,我们接着谈。产品已经快下线了,广告一定要跟上,这就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那天晚上,总裁连说了七八次让他们休息的话,可他的独角戏却一直唱到十一点多,最后张东他们都开始摇晃了,总裁才允许大家去睡觉。

总裁把他们带到厂区角落的一座小楼上,楼分三层。总裁说三层是他的卧室,二楼是客房,六间客房,房间由他们自己挑。他们来到二楼休息厅时,总裁突然亲热地拉住了蓝薇:"蓝小姐,我的书房里有两幅扬州八怪的书画作品,想不想去鉴赏一下?"

方路与张东互望了一眼,蓝薇瞥了方路一眼,然后满脸高兴地说:"好哇!我从没见过扬州八怪的作品。"说着便蹦蹦跳跳地随总裁上楼去了。

张东疲惫地打发走客户总监,将方路请进自己的套间。"你说他们到底是鉴赏什么呀?我看是相互鉴赏吧?"他笑着问方路。

方路觉得嗓子眼里发堵,刚才喝的两瓶啤酒撞了上来。他伸长脖子,两只手轮番地往下捋。

"一定要想个好创意,要不咱们这次皮条就白拉了。老杂种!"张东狠狠地倒在沙发里,腮帮子上肉"嘣嘣"直蹦。

"我从来没正式干过广告,你把宝押在我身上是不是太冒险了?"方路早就想问这个问题。

"什么叫正式?以前当流氓还得有个入会仪式呢,现在有吗?你知识面广,满脑子歪招儿,这种人最适合干广告。其实我的公司陆续来过好几十个人,什么新鲜的都有,就是没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张东又使劲甩了几下胳膊:"今天晚上你一定得想个好办法,明天过了关,回北京我请你去天上人间,咱们找几个最漂亮的姑娘。你是喜欢北大的,还是清华的?研究生也有。对了,你身体怎么样?要不咱们跟那个老色鬼弄点儿春药……"

"那小子保证不行,要不人家能做春药?"方路笑道。

"我也看出来了,不知道蓝小姐是不是满意……"

听到这儿,方路突然拍了下脑门。"我有了。"

张东顿时来了精神,他腾地从沙发里跳了起来:"说说。"

方路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他用手指掐着眉头道:"你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明天再说。"

"对,对,你先去睡一觉吧。"张东把卧室的门打开。"你就睡这儿,我去对面的标准间。"说着他悄悄地出去了。


后半夜,制药厂哗哗的机器声才逐渐停下来,之后便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方路直到把广告计划敲定才昏昏睡去。早上,他是被惊天动地的"大天"声惊醒的,看看墙上的挂钟,才七点钟,大天的工人简直太敬业了。


九点钟,总裁召集的会议开始了。红光满面的总裁连一句开场白都没有,上来便直奔主题,他盯着张东问道:"创意怎么样了?"

本来张东他们一起来会议室时,还私下里畅想过,总裁收到篮薇这份丰厚的礼物后多少会客气些,没想到这小子是茅坑里的砖头,又臭又硬。方路早晨只在食堂里见了篮薇一面,估计现在是睡觉去了。而张东则手纂裤脚,嗓子沙哑地说:"我们昨天几乎一夜没睡,但广告是一门科学,不是随心所欲的……"

"什么科学?不过就是个点子,你们就是卖脑子的,别人想不出你们就得想得出来。"总裁扬眉吐气地向在场的所有部下挤了挤眼睛。

此时方路断定,昨天晚上总裁弄不好是阳痿了。此时他看见张东面色铁青地看着自己,于是赶紧站起来道:"总裁您说得对,我们就是卖脑子的,要不您请我们来干什么呀?"

总裁点了点头。

方路走到会议室的黑板边,他大声说道:"广告是要讲究策略的,我们的目标就是让全国人民知道龙哥独一无二的特性,推广也要逐步深入,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让广大消费者记住我们的产品。第一个广告创意的题目:男人的问题女人办。"望着大家疑惑的目光,方路一般正经地说:"以一个女人的口吻告诉大家龙哥的妙处,广告要拍得精巧,要含而不露。"

总裁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会儿:"你接着说,第二步呢?"

"第二步的广告语是:每天舒服一点。让男人自己来说,实际上这则广告是第一个广告的延续,他对第一则广告做了最好的解释。"看到总裁依旧一言不发,方路不禁不要些心虚了。他清了清嗓子道:"第三步依然回到女人身上,让一位风韵绝佳的女性告诉大家:他舒服所以我舒服。这就是我们的三部曲,层层深入,即把药物的特性告诉了大家,却又不点透什么……"

此时总裁忽然问身边的部下道:"小刘呢?"

部下赶紧站了起来:"小刘正在与商标管理局联系注册商标的事。"

"我今天就要知道消息,一定要用龙哥这个名字做这三则广告。"总裁站了起来,他指着一位经理模样的人道:"今天马上与张总他们签合同,不要让北京人说咱们小气。"


晚上,张东不敢吃当地的饭菜,于是几个人特地跑到青岛吃海鲜去了。在饭桌上张东感慨万千:"我真没想到,这个几百万的生意这么顺利,多亏了你们俩。"他望望方路,又饶有深意地看了看蓝薇。

"你跟他说电视剧的事了吗?"蓝薇关心地问。

"说了,总裁说先要看看你的小说。"张东平静地回答。

方路低头吃饭,他清楚张东根本没提这事,蓝薇这个傻妞,让人家卖了都不知道。此时他又无端地恨起张东来,这小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找个如意的婊子都不费吹灰之力,他怎么就不遭报应呢。

"你这笔生意能挣多少钱?"蓝薇问。

"其实也挣不了多少。"张东看了客户总监一眼。

客户总监赶紧说:"广告费用包括制作费和发布费,广告制作本来就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发布费的部分又让电视台拿去了,我们的利润很低呀。而且,咳!跟包工程一样,谁也得罪不得,都得打点到喽。"

"刚签定了制作合同,还不知道发布的事怎么样呢?"张东突然狠狠吸了口气:"我的预感并不好,龙哥的主意没准太好了。"

蓝薇失望地咬着指头,她可能意识到了什么。

方路觉得这丫头有些可怜,于是道:"总裁是个有文化的人,看了你的书没准儿就会心血来潮的,人家那么大一个药厂赞助个电视剧算什么?"

"他有文化?"蓝薇斜瞪了方路一眼。"这种人也叫有文化?他不过是喜欢文化人罢了。"

方路碰了个软钉子,一时有些泄气。"其实创作者最大的苦恼是没钱,要是有钱何必求那些奸商呢。"

张东咳嗽了一声。

方路假装没听见:"看人家的脸色终归不行,最好是自己有钱,其实现在挣钱的路很多,先挣钱再搞创作也是一条路。"

蓝薇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都不容易


从山东回来后,方路再也没见到张东和蓝薇,据说张东忙着拍电视广告了,而蓝薇刚到北京就和张东吵翻了。方路当时不在场,但他估计可能是电视剧的事,没准儿篮薇明戏了?很有可能,其实愚蠢与聪明往往是事先与事后的区别,篮薇这个傻妞要是一直想不明白,没准儿倒幸福了。

有一件事最让方路沮丧,那女人再不到小卖部买擦手巾了,连奥托车都很少见了。为此方路琢磨了好几天,难道这女人对自己真有点意思?咳!管什么用,人家有男朋友,有情人,哪个都比自己优秀。


有一次狼骚儿急匆匆地来到小卖部,神色紧张地问方路:"你说今年香港能顺利回归吗?"

"板上钉钉的事,你操什么心呢?"方路觉得奇怪,从来没见面狼骚儿关心过国家大事呀。

"国外的报纸不是天天吵吵吗?说香港一回归就玩儿完,香港人都准备闹事了。"狼骚儿心急火燎地说。

"您精通哪国外语呀,还能看国外报纸哪?没看出来呀?"方路笑着挖苦道。他对狼骚儿是太了解了,慢说香港人闹事,就是发廊的小姐们打起来,他也会站在旁边挑事看热闹的。何况香港人不可能闹事,而发廊的小姐们倒是经常起内讧。

狼骚儿知道方路在损他,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摸了把脸道:"我是听别人说的,你说万一香港要是收不回来怎么办?"


"您呀,少操点儿心吧。那是签定了国际条约的,英国人心里不舒服顶多也就嘴上说说,没戏。"方路道。

"大英帝国那还了得!人家比苏联大多啦。"狼骚儿忧心冲冲地说。

方路仰天笑了一声:"我的哥哥,这话千万别说出去,跟我说也就算了,说出去让人笑话。英国也就山东那么大,人还没山东多呢。"

"真的?"狼骚儿有点儿不相信。

"那您自己回家查地图去吧。"方路的口气十分厌烦。

"你有学问,我哪敢不信?"狼骚儿赶紧换了副笑脸。"我是说这英国人万一说了不算呢?"

"没戏,没戏,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

"那就好,那就好。"狼骚儿喃喃自语着转身要走。

方路急忙叫住他,他不明白这家伙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事了,于是问道:"好么大样的,你怎么想问这事来啦?在香港有亲戚?"

狼骚儿似乎正等方路问这个问题,赶紧报以得意的微笑。他饶有深意地望了发廊一眼:"跟你说,我真认为香港回归是件大好事,咱是打骨子里赞成。前几天我和节子商量好了,等香港回归了,我们俩就办个护照,去香港玩儿一趟,顺便带个香港儿子回来。"

"什么意思?"方路的喉头差点跳出来,他被狼骚儿弄晕了。"俩孩子你还不够?您还想在香港领养一个是怎么着?"

狼骚儿胸脯一挺,神色傲然地说:"知道不知道,这孩子在哪儿落生就入哪的国籍,我和节子的主意是到香港生去,到时候我儿子就是香港籍了。"

方路抓了抓头皮,他从不知道香港有这样的规定。"真有这事?"

狼骚儿胸有成竹地说:"唉呦!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啊!甭说在人家地盘上,就是在人家飞机上生的,都是人家的人。"

方路似乎听说过这种事,可香港有没有这个规定就不知道了。他皱着眉说:"要真那样不都到外国生孩子去啦,人家能干吗?"

"好几个大导演都跑外国生孩子去啦,这事不新鲜。"狼骚儿忽然觉得这样说有损颜面,赶紧纠正道:"我告诉你,这事也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得靠算计呀,得有脑子,更得有门路,你说是不是?我就算计好了,到时候你就擎好吧。我儿子保证认你当干爹,怎么样?你就是香港人的干爹啦!牛逼!"说完狼骚儿从锅台上方路的烟盒抽出支烟,然后一步三晃地走了。

方路茫然地看着狼骚儿远去的背影,一时间脑子里竟什么念头都没有了。洋二说狼骚儿这小子从小就爱占便宜,如今他竟开始哄骗政府了,而诈骗的工具竟是自己的孩子。不过方路总觉得这事不靠谱,狼骚儿的梦做得也太美了吧?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对,就算狼骚儿的计划能得逞,可香港回归后,香港人不也是中国人吗?狼骚儿的儿子是不是香港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这年头,人们的想法都是如此怪异,没准儿过两年有人把纽约炸喽也不希奇。


春天本是花枝招展的季节,万物复苏,天蓝地阔。可惜这些感觉大多是记忆中事了,如今的春天简直是个老巫婆,埽把一挥,飞沙走石,闭日遮天,阴风鬼魅一样成夜成夜地叫唤,沙砾子把窗户抽得啪啪做响。现在的春天,其最大好处是能锻炼人的胆量,在北京过上几个春天,您就什么怪声都不怕了,地震又怎么样?您就当它是苍蝇撞在大楼上。

好几年前报纸上就嚷嚷着:水资源枯竭,风沙逼近北京城。据方路所知离北京最近的一块沙漠就在河北怀来,只有八十公里,而且成长茁壮。可那又怎么样?老百姓不会管这一套,人们依旧无动于衷,日子照样得舒舒坦坦地过,钱照样排名在亲爹上面。反正北京城真给沙子埋了的那天,咱们这拨人也早该死绝了。

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么大风沙,还有高兴得俩手拍不到一块儿的。不用问这事肯定是半拉人干的,只有他与沙石料最亲。

其实东街附近发工地早就开工了,现在施工的机械化水平高,进度很快,水泥地基已经浇注得差不多了。而半拉人也不知不觉中在工地落脚了两个多月,东街是他的根据地,这家伙独特的形象和洋二、八爷相映成趣,为这趟街凭添了不少观光素材。两个月来他一直承包工地的土方活儿干,每天都土猴似的拿着个手机,在街上抓偷懒的民工。昨天,他指着漫天黄沙对方路说:"刮吧,就这样再刮三天,俺们就不用出城拉沙子了,那得省多少钱!"方路气得差点儿抓把沙子塞他嘴里。后来他从这件事里悟出个道理,就算再来八回世界大战,也照样会有人从中得利的,除非地球爆炸。

今天上午稀稀拉拉的下了点儿雨,雨点子是黄色的,落到脸上粘稠得像黄屎。下午风沙把天都刮黑了,回家路上方路一个劲地擤鼻涕,要不鼻子眼儿非给沙子堵上不可。刚进小卖部,他就发现货架子上多了二十几条红塔山、万宝路之类的高档烟,火气立刻如冲天的黄沙,顿时将老妈裹在了里头。

"大风天的,您就不会在小铺里好好待着?万一碰上明抢的呢?"方路瞪着货架子上的烟,脸色异常难看。小卖部平时上货,大多是蹬三轮的货郎定期来送。可烟酒这类东西假货太多,进货时得加一千个小心。每逢烟酒告急,一般都是方路蹬着三轮车亲自去批发市场批发。不糊弄老主顾是坐商的规矩,时间长了,批发点的老板都认识他,方路也就成了批发市场的熟人。那几年北京的批发市场并不太平,门口常有小偷肆机作乱,有时生意不好了干脆就成群结伙地明抢,所以去批发市场必须得是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如果进货太多,方路还要叫上蛐蛐儿。其实经验都是总结出来的,刚开张时老妈在门口进过几回三轮车上的货,都是假的。假货有时候比假钱更坑人,自己没法用,卖的时候还得长眼儿,必须得卖给不会找回来的外地人,万一让北京人看出来就得废一箩筐好话。

"不是我进的。"老妈说。

"人家送来的您也不能要,咱这地方一天能卖几盒好烟?"方路粗粗数了数,二十六条!"这得多少钱,能卖三个月啦!"

"没要钱!"老妈脸上竟充满得意的笑容。

方路"嗯"了一声,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便宜事。于是边查看货色边问道:"谁会这么烧包?有病啊?"

"许处长放在咱家代买的,说好了卖完再给钱。"老妈随便拿出一条来,交给方路检查。"你看看,全是真烟,人家给处长送礼能送假的吗?"

方路深情地看了老妈一眼,老妈算是磨练出来了,都学会用别人的钱生利了。"这还差不多。"

"你妈不傻。"老妈使劲拍了拍货架子,豪情万丈地说:"我计算过,如果用咱们自己的钱进这些货最少得花两千五百四十四,卖出去值也得三千一百多呢,咱便宜点儿卖,用许处长的钱挤兑大眼儿。"

方路站在老妈身后,充满感情对着几十条烟鞠躬致敬,这些方方正正的纸包不仅能变成钱,而且是一支支射向大眼儿鸽子窝的利箭,箭箭穿心!

"老许哪儿来的好心眼儿,他吃什么药了?"方路还是有点不放心,居然会有人出钱给小卖部压货底儿?居然还是那个招人讨厌的老许!

"嗨!别提多逗了。"老妈嘻嘻嘻地笑起来。"中午老许就跟做贼似的来啦,提着个大包,说是老部下求他办事送的,自己又不抽烟,让咱家代卖。还说你们是东街的老字号,大眼儿的鸽子窝和你们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我老许是国家干部,不能跟他打交道。"

方路无可奈何地摇头,青山易改,本性难移。明明是在抖落家底儿,还得硬称门面,干部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其实想来也不奇怪,社会变革总会淘汰一部分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八旗子弟不也是当年的干部吗?

此时方路看见半拉人和洋二勾肩搭背地从马路对面的修车铺走过来。可能因为都是残疾人士的缘故,最近半拉人与洋二过从甚密,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洋二为打官司的事弄得焦头烂额,半拉人没少给他出主意。有天晚上他们喝俩多了,一块儿在街上撒了阵儿酒疯,硬拦了辆出租车说要去国务院告状。司机本来就被这两个怪胎吓得够戗,一听说去国务院差点儿当场尿了裤子,最后他冲到小卖部打110报警,半拉人和洋二才神鬼不知地跑了。"八爷和狼骚儿的算盘是打错了,包工头都混到我们老板的粥棚里去了。"蛐蛐儿的幸灾乐祸最说明问题了。

"兄弟!兄弟!"半拉人歪歪扭扭地走过来,看样子又没少喝。"请你好几回就是请不动,架子大是不是?"他在小铺门口突然停下来打了个饱嗝,后背上的鼓包还顶了洋二下巴一下。

方路赶紧把凳子搬到凉棚里,半推半拽地把他按在凳子上:"您先坐会儿,这儿通风。"

半拉人他们喝酒的时候的确叫过方路好几回,可他总觉得自己是多少受过教育的人,与这两个歪瓜裂枣混在一处,实在是有失教化。这时洋二也挤了进来,他手扶下巴偷偷向方路摇头,示意半拉人已经喝多了。

半拉人坐在凳子上,太阳穴通红,直着眼望着窗外喘气。"得,爱去不去!俺知道你们北京人瞧不起俺,爱怎么着怎么着!"

"我的哥哥,谁瞧不起你了?谁瞧不起你我跟他急。"方路向老妈使眼色,叫她回家,老妈临走时特地把钱匣子也装走了。

"都他妈瞧不起俺,俺们乡下人怎么了?"半拉人双腿绷直,头顶在铁皮墙上,似乎在自言自语。"告诉你们说,你们北京人全不是东西,实在不是东西。这叫什么事啊?"他突然恶狠狠盯着方路,嘴上的两撮小胡子居然翘起来了。

洋二吐吐舌头,赶紧与方路拉开了距离。

方路咧着嘴笑起来:"对!我们北京人就不是东西,到底哪个北京兔崽子把您气成这样了?"

"全不是东西……,俺们怎么了……全不是东西……"说着说着,半拉人靠在墙上睡着了。

方路和洋二一起把他抬到床上,半拉人死猪般地哼哼着,不久便鼾声如雷了。

"你到底灌了他多少?"方路双手揪住洋二的胸脯,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喝多了不在你那儿睡,跑我这儿裹什么乱?我们家小卖部也不是大车店。"

"揪着我管用吗?人家认准了你是好人,点着名的要来找你,我有什么招儿?"洋二两手下垂,幸灾乐祸地笑着。

"本来就比你好,把人家灌多了还挺美。"方路口中强硬,心里却万分沮丧,天知道这个包工头会睡多久,天知道这小子会不会吐一地。做好人?做好人有什么用?还不如把这家伙抬到护城河边上晾着去呢。此时半拉人的呼噜突然发生了变化,一声高一声低,高如闷雷,低似鸟鸣,抑扬顿挫,真想不到如此残败的躯体竟能发出这么复杂多变的声音。

"谁灌他了?孙子丫就跟八辈子没喝过酒似的,自己抢着喝,谁拦跟谁急。"洋二最近一个劲和工地的头头们套近乎,他是盼着工地的车全坏了才好呢。虽然那三十多万房款暂时拿不回来,可日子总得过吧?

"你舍得吗?喝的都是银子。"

洋二得意地笑起来,他望着床上半拉人道:"烙饼裹手指头,自个儿吃自个儿。肉、酒全是这小子买的。"

"呵,看来咱们这位爷还有心事?媳妇跟人家跑啦?"方路回头看了看死猪似的的半拉人,他半张着嘴,小胡子顺着刀削般的脸弯弯地垂下来,几滴浑浊的水珠挂在胡子尖上,颤颤悠悠的好久也落不下去。听说这个人也有四个孩子,我们国家的优生优育政策似乎就对城里人管用。

"他能有什么烦心事?就是干活儿拿不回钱来呗。"洋二说来满不在乎。


方路也觉得这不叫什么事,但又不想让洋二马上离开,万一半拉人要是吐了呢。于是道:"这种事还新鲜?就我们那个破单位还跟钢铁公司来回欠帐玩儿呢,三角债到处都是。半拉人看着挺灵的,其实也是个废物,他不会赊别人的帐啊?"方路有意向洋二扬了扬帐本,上面还有修车铺不少钱呢。

洋二假装没看见,继续若无其事地说:"谁不赊帐?这年头不赊帐过得下去吗?可再赊帐也架不住没进项啊,人家手下不是还有好几十号人哪,人吃马喂,搁谁身上谁都得着急。"

方路突然想起了郭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无亲无故的,谁愿意操那个闲心。"现在建筑公司日子都不好过。"

"中国人良心都坏了,瞧人家美国企业该给多少钱给多少,哪儿听说过赖帐的事……"洋二又要念叨美国经了。

其实洋二嘴里的美国经大多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没什么新鲜的,可这回方路还真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来。的确没听说什么美国公司有坏帐的事,三角债这个词似乎是中国人发明的。

几天后,郭叔来小卖部闲坐,无意中方路谈起了半拉人的事。

"他是一个公司领导的远房亲戚。"郭叔下意识地看了工棚方向一眼,表情竟有些不自然了。

"那您怎么还不把钱批给他?"方路非常不理解。郭叔是个挺随和的人,难道还敢抗上做乱吗?

郭叔饶有深意地看了方路一眼:"他是不是求你了?看样子再过几天他就得把门路托到我媳妇那儿去了。"

"没有没有,没有。"方路吓了一跳,他可不想跟半拉人有牵连。"真没有,那小子有天喝多了,在这儿骂街来着。"

"是不是骂我不是东西来着?"郭叔苦笑一声:"他要是老老实实干活儿,我干嘛不给人家批钱?咱何苦跟一个残疾人较真儿啊?可我亲眼看着他们只干了一百个土方,可人家的进度表楞写着一百五十方,施工员看都不看就敢签字!挖的土坑在那儿明摆着,这帮人合着伙瞪着眼说瞎话!我在这行里干三十年了,什么不明白?心眼儿多的咱见过,可得往正地方使,对不对?想蒙我?我能批给他钱吗?我是不想让他们犯错误。"

方路点点头,没看出来,半拉人不长个儿,全长了心眼儿了。

"没事就想请我去八爷那儿吃饭,我要是去了。"郭叔指了下自己的嘴。"这玩意儿就残废了。"

"小郭,你吧整个是老八板儿,现在谁不吃点儿这个。"老妈的手指头点票子似的,一个劲儿在眼前捻。自从干上小卖部后,她就把方路第二次进监狱的原因忘了。前几天她叫方路去请小周吃饭,目的是想在小卖部旁边再立一个铁棚子,吃点儿租金。方路认为没戏,老妈当时也摆出了这个姿势。

"大姐,你可不知道现在的人性,都不是坏,是损!方路,以后有了本事也千万别当官儿,连个小屁官儿都不能当。你说我管这么个破工地能有多大权利,就这样还有七百二十双眼睛盯着呢,写揭发信的有,到领导那儿告状的有,开不出工资还有想把我们家锅砸了的,难那!真难!"郭叔忽然哈哈笑起来,他指着眼角的一块疤瘌道:"看见没有。"

方路凑过去瞧了瞧,那疤瘌明显是新落的,皮肤也是新鲜的粉红色。"您这是怎么弄的?"

"咳,有十来天了,我跟儿子闹着玩儿,书包带儿上的铁环磕的。你猜怎么着,这事都成话把啦,揭发信上说我贪赃枉法,天天跟包工头一块儿泡歌厅,这块伤是为了争一个小姐让别人揍的。屎盆子扣你没商量,幸亏我老婆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不我还说不清了。"

"是吗?"方路和老妈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还有更可恨的呢,寄到我们领导那儿的是五封揭发信,每封信上都说我跟单位的某个女同事关系不明。一共五封,那不就是五个情人吗?信上还说我一天到晚的脸色铁青是纵欲过度闹的。我们总经理开会的时候问我身体怎么样,我当时还不明戏呢。后来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咳!我都五十岁了,半大老头喽!五个情人!真是看得起我。这不是都看着我手里那点权利眼红吗!大姐,您说我敢贪小便宜吗?没错,现在是乌鸦满天飞,可林子里总得有几只好鸟,您说是不是?"说完,郭叔竟打开了瓶啤酒,闷头喝了起来。


在小卖部住最不方便的是没有地方上厕所,最近的厕所也有三百米。那地方在排子房的最边缘处,如今没人淘了,于是肥水四溢,屎尿成山,连脚都下不去。白天方路和老妈倒着班回家去解手,万一小卖部没人便请蛐蛐儿帮忙看店,实在找不到人只好不喝水了。晚上反正是方路守夜,一般找个清净地方把问题解决了,而且春天的夜晚也不是太冷。

有天夜里方路又跑出来起夜,他特地找了个离小铺挺远的墙角。刚要开始却忽然听见墙那边有人小声说话,已经一点多钟了,这几句话突然扎进耳朵,居然把方路的排泄物给吓了回去。仔细听听,方路认定其中有个声音肯定是阿图的,似乎已经聊了一段时间了。方路平时总以为自己是东街最有学问的人,比一般人素质高得多,可碰上这种听墙角的事,他依然是兴趣昂然。

阿图的声音里充满不屑,只听他蛮横地说:"不行,保证不行。"

方路不禁异常奇怪,阿图这人虽然讨厌却绝不张扬,几个月来从未见阿图这么牛过,到底什么不行呢?

此时只听见一个北京人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说道。"大哥,我今天就这点儿钱了,你先给我一炮成不成?就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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