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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北京爷们儿 (31)
送交者: 晨雪 2006年11月19日11:08:29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BY 庸人


"就那个小卖部。"小老板指着大眼儿的鸽子窝,嘴唇气得直哆嗦。"早上,您这儿还没开门,我到他那买了盒烟。回来越瞧这票子越不对劲。操他个姥姥的,老东西想找残废哪!"

方路暗地里吐吐舌头,打!给他打关了张才好呢。

当天晚上,网吧的几个小老板都来了。他们坐在网吧门口边喝啤酒边瞧着大眼儿的小卖部运气。老妈坐在方路身边,自从知道假钱的事后,她好久没说话了。

"嘿,您就看着吧,今天非打起来不可。"方路脸上不敢让人家看出高兴来,心里却憋不住地想乐。

"前两天,洋二儿跟我说,他终于把最后一张假票花出去了。"老妈一点儿也不兴奋。

"那好哇!"话音刚落方路就明白老妈的意思了,舌头伸在半空居然好久都没收回来。"那、那张五十的票子难道是从咱家出去的?"

"没准儿。"老妈把帐本一次次翻开又合上,脸阴沉得厉害。

"您不是盼着他把钱花到大眼儿的小铺吗?"方路忽然觉得老妈的意志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盼着人家倒霉的是她,事到临头心里发虚的也是她。

此时就见几个小伙子越喝越来气,终于有一个沉不住气了。"他奶奶的,我让丫把这钱吃喽。"话音未落,他就提着酒瓶子向大眼儿的小卖部冲了过去,后面跟着五、六个喝得眼睛通红,嗷嗷怪叫的小伙子。

只有一位个子最矮的老板,急急忙忙的给网吧上门板。

方路和老妈同时向大眼儿的鸽子窝望去,只见几个小伙子冲到近前,七手八脚就将大眼儿从鸽子窝揪出来,围上去乒乓乒乓就是一顿大嘴巴。大眼儿投降似的举着两条肥硕的胳膊,嘴里一个劲喊地道:"小哥几个有话好好说,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这是?……"此时不知是谁生猛异常,一酒瓶子砸在大眼儿后背上,大眼儿偌大的身躯给砸了个趔趄。再次仰起脸,鼻子里已经全是血了。

此时大眼儿老婆疯了似的从鸽子窝里跑了出来。"我们没招着你们,救人哪!打死人啦!"她一边嚷嚷一边冲过去护住大眼儿的后背。方路觉得心里发紧,舌头根酸得难受。这时马路边已经聚了不少人,洋二和狼骚儿站在发廊门口,眼里瞅着,嘴里念叨着,手里还比划着。几个小伙子借着酒劲依然在拳打脚踹,大眼儿老婆身上也挨了几下,她的叫唤声已接近凄凉了。

老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她站在小铺门口,不住地叹气。突然老妈铁青着脸疾步走过去,方路搞不清她要干嘛,也只得跟着走过去。没想到老妈居然一头冲进了战团,她一把拉住平时很熟的一个小老板,急首白脸地说:"得了吧,他们两口子也不容易,别打了。"

方路惊出一身白毛汗,赶紧跑过去护在老妈身边。这帮孩子要是打红了眼,自己和老妈就要倒霉了。人岁数大了就是喜欢多事,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吗?"算了吧,算了吧,把人打坏了谁也没好处。"方路也用一只手拉住那个小伙子,另一只手拼命将老妈拽开。

也许是酒劲过了,也许真是给他们娘俩一个面子。几个小伙子嘴里哼哼着,手却停下了。"今儿要不是大妈拉着,非给你打出屎来不可。"被方路拉住的小伙子气哼哼地甩开他的手,带着另外几个人走了。

大眼儿蹲在地上,快变成没眼儿了,他的脸被打走了形,肉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色彩缤纷。大眼儿老婆惊魂未定地瞅着远去的恶煞们发呆,突然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嘴里唠里唠叨地听不出是在数落谁。哭着哭着她忽然身子一挺,眼睛往上翻,嗓子里"呕"了一声,四肢乱踹起来。

"背过气了,快盘腿,快盘腿!"人群中又一阵骚动,立刻冲过来几个大老爷们儿。他们把横躺着的大眼儿老婆撅了起来,大眼儿也顾不上满脸肿块和血迹,跑过来使劲按住老婆的人中。

大眼儿老婆没昏多久便醒过来了,接着又是一阵号啕。此时有人提出应该报警,于是警察没过五分钟便来了三个。

方路一直在小铺里埋怨老妈多事,直到警察出现才住嘴。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警察把头从窗口探进来。

"不知道。"其实他也知道没自己什么事,可看见警察依然心虚。

警察指了指旁边的网吧:"你们紧挨着做买卖,真不知道?"

"我们就知道做买卖,别的事根本不往耳朵里去。"方路从小旷课出去玩儿,在学校骗老师,在家骗父母,说瞎话的本事早练出来了。

警察再一次无奈地走了,也许这么点小事根本不值得他们兴师动众。

方路和老妈坐在小铺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面,谁也懒得开口,就跟小铺刚开张时心急火燎地等卖主似的。街上的行人一直没断,都是想看看热闹的。没瞧见的便到处打听,在小铺里就能听见已经有人把事儿传邪乎了。

"大眼儿的假钱就是咱们家的。"快十一点了,老妈临走时突然开了口。

"您没跟洋二儿说话呀?"方路也站起来,准备挂门板。

老妈斜着瞪了马路对面一眼。"你没看见打架时他瞅咱们的眼神?"

方路一开始光顾了瞧大眼儿能不能给打爬下,后来又为老妈操心,哪儿有闲心看洋二的熊样儿?

"保证是。"老妈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那您也犯不着去拉架,什么岁数的人了?您不怕把我吓死?"方路对老妈的做派特别不满。

老妈又斜了他一眼,就跟刚开小卖部时,她瞧不上自己时的目光一样。


夜里两、三点钟,方路似乎听见网吧的几个小伙子回来搬电脑了。现在的年轻人就是想得开,打一架又怎么样?大不了走人,看来自己这拨人真是落伍啦。


蓝薇的世界


由于连续出了几起刑事案件,派出所勒令办事处限期整改,办事处的答复令人啼笑皆非:"有今儿没明儿的地方还整改什么,没准再过半个月就拆了。"所以如今的东街就像一条随时都会沉没的船,人们也大有醉生梦死的味道。

有一天方路刚走进小卖部的门,老妈便心急火燎地说:"听说没有,八爷炒什么明信片让人家坑了好几十万呢。这帮人!"

"是吗?"老早方路就知道八爷在福尼特倒卖明信片,他觉得八爷根本不该去,可又没法劝他。这家伙天天说自己有高人指点,去福尼特前还特地请人算了一卦呢。精通易经的高人说,必须从北而入,方可大善。

"可不,还是他平时的哥们儿坑的呐。"老妈和方路同时叹了口气。"说起来八爷还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

"谁身上没几个杌子?"方路想起八爷的老婆就心虚,这回不知道她还敢不敢天天去医院。没准儿过不了几天八爷就回东街了,其实他开饭馆儿最合适,玩儿邮票?不赔才怪!

娘儿俩正说着话,郭叔来了。最近工地干得热火朝天,他轻易不过来,每次来身上都会带上半斤土。"娘儿俩说什么哪?"郭叔把他那辆土黄色的自行车停在门口,一头撞了进来。前几个月这还是一辆半新的黑车,现在自行车的漆皮都掉干净了,只有车座子隐约还能看出些原色来。

"小郭,到底什么时候拆啊?"现在这句话成了老妈与郭叔打招呼的定式,有一回方路问她老问这事烦不烦,老妈正色道:"早问清楚喽,早做准备,咱们好几千块钱的货底怎么办?得提前甩出去。"方路只得闭口了。

"快啦,快啦。"郭叔疲惫地坐下:"快啦,出不了三个月了,上头下命令了,要申办奥运会,这片楼属于重点危改项目。检查团来之前必须得有个模样。"

老妈干瞪着眼睛算日子。

方路却哼了一声,他指着排子房道:"你说这事得感谢谁呀?是感谢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那片破房快五十年了,老外要是不派检查团来没准还能支持五十年。"

"改造总比不改强,"郭叔笑道。"咱老百姓能有什么念想?"

"前几天电视里说丰台有个什么地方头一次通自来水,老太太、老头美得跳秧歌,感谢这个感谢那个,就差感谢兔爷。您说这帮人脑子里是不是进水了?五十年没通自来水现在还要感谢谁?"方路愤愤地说。

郭叔低头不语,他极其认真地用小拇指的指甲把其他指甲逢里的黄土扣出来,然后弹到地上。粉状的黄土沫弥漫在夕阳的光芒里,方路甚至看到几粒泛着金属光芒的颗粒异常活跃,似乎随时都会升到房顶去。最终它们还是纷纷而落,地面上一点痕迹都没有。

此时老妈突然问道:"小郭,真是一点补偿都没有?"

郭叔叹息道:"这条街上的买卖,除了八爷的饭馆儿外全是违章建筑,补偿肯定没戏。您也别着急,咱这几年不是也赚了点钱吗?到时候把货底甩出去就行啦。"

老妈无奈地点点头:"咳,天塌下来也不砸我一个,这么多人呢。"

"那可不,人家谁不比您急呀?八爷的饭馆一样得拆,这回他可赔大发了。"郭叔说着从货架子上拿了盒烟,转身向外走去。"娘俩就别胡思乱想啦,没用。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郭叔走了。老妈看着空空荡荡的东街半晌没说话。现在小卖部旁边的网吧已经彻底成了耗子的大本营,据说那几个网吧小老板跑到劲松又开了一家。阿图的新疆饭馆被查封了,封条贴了好几个月也没人敢碰。红火了没几天的东街又清净了,连扫街都很少来了。"小卖部真要完啦?"老妈忽然问。

方路点头。

"真要完了。"老妈自言自语地重复着。


东街的消失大约用手指头就可以算出来了,而张东的生意却日见红火,最近他又请方路帮忙做了几则广告。有一次方路在报纸上看到'自由职业者'这个称呼,立刻想到了自己,要是从字面上分析,自己不就是自由职业者吗?这一年多来他至少从张东手里弄出了几万块钱,没想到一不留神,自己竟成了领先时代的人。有回方路不解地问张东:"为什么不专门招聘几个搞广告创意的?"张东道:"怎么不招?可创意这个东西是要天分的,其实就是歪招儿邪招儿,那帮正经学广告的那帮孙子一点儿起子都没有,就知道照搬别人的。"

这天张东特地到小卖部找他,见面就说:"走,今天我请你吃饭。"

"你不会光请我一个吧?"方路根本不信。

"烦。"张东照车轱辘上踢了一脚。"今天晚上我要一群南蛮子吃饭,人家来北京了怎么也得招待一下。"

"朋友?"方路问。

"什么朋友?狗屁!我不是有一家建筑公司吗?在南方承包工程,这帮人是当地县里建委的,前些日子刚把欠款还了。"张东忽然不怀好意地转想他道:"你不是连市长都接触过吗?今儿帮我补补台。"

"那市长给判了十五年,大家都说是我把他弄进去的。他儿子潜逃了,我最怕人家找我报仇了。"方路笑道。

"小官。这帮人就是建委的小头头,吃那点儿回扣也不够判的。走吧。再说我那个工程也不大,一座小桥!"张东示意他上车。


"你会干吗?工程这玩意儿可不开玩笑的,桥塌了怎么办?"

"把你的嘴过我闭上,乌鸦嘴!"张东气得鼻子里直哼哼。"操,哪儿那么容易塌了?就是塌了也是监理公司的先倒霉,天天请他们丫吃饭,连这点儿事都干不了?"

"吃饭就管用啦?你别太抠门喽,现在的干部都见过大钱。"实际上一上车方路就开始挖苦他,他觉得挖苦张东是件很开心的事,有时都有些情不自禁了。

"操,我敢抠门吗?一开始阿三一给回扣就打电话向我请示,后来我就告诉他随便给,只要别赔喽就行。现在揽工程关键是要伺候好了一把手,别人给点甜头就行了。"张东突然轻蔑地看了方路一眼:"别瞧你以前的事我没细问过,可我保证你是没把工作做到家,得罪人了。"看到方路迷惑的表情,张东更高兴了:"你保证就是贿赂了几个人,有没有忘了的。"

方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张东说得有道理。"那个指挥部的人分成两派,我怕把关系搞复杂喽。"

"这就不对了,工程拿到手前一定要拉住一帮说了算的,等工程一到手就得所有相关人员都得伺候到了,一个都不能少。人得了便宜自然不好意思咬你,出点儿事大家都能兜着,要不,没事人家也能给你找出点事来。其实做买卖就是织一张网,把能套进去的全套进去。董事长是什么?董事长就是渔民,网越大收获越大。"

方路没想到这家伙还总结出这样一套理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东知道自己的话把方路镇住了,于是边开车边道:"小气不能做大事,财散人聚,财聚人散。知道我怎么伺候的当地县长吗?他儿子去美国上学的担保是我找的,护照是我办的,学费是我出的,你说这小子能不给我玩命吗?"

方路突然拍了下脑门:"你小子太坏了,县长儿子整个成你的人质了,你是不是干过黑社会啊?"

张东笑而不言,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和平里附近。张东的车直接开到了重庆饭店的停车场,然后他打了个电话,看样子阿三正在楼上呢。

不一会儿,阿三领着两个穿西服的家伙走了过来。张东、方路赶紧下车迎接,阿三看见方路,脸上笑意更盛了。他替大家介绍了一下,穿西服的官员个子高些的是武主任,矮的是张副主任。看样子张东跟他们早就认识,大家寒暄几句便商量着去哪儿吃饭。于是你一句我一句来回推托,张副主任说请武主任定,武主任请张东定,张东又让方路参谋,方路便推托说武主任级别最高,理应当仁不让,商量了一刻钟却像头老驴一样原地转了好几圈儿。最后张东有些烦了,便指着阿三道:"客人是你请来的,你得负责任。"阿三想了想便道:"走八里不如就近,不如就在重庆饭店吧。"

张东看了看饭店略显破旧的大楼,不禁有些犹豫:"这地方能有什么吃头。"

阿三指了指楼拐角处的一个小竹门:"这新开了一家水煮鱼,我吃过两次了,又麻又辣又香,听说是独创,绝了。"

"水煮鱼?"其实不光是张东奇怪,方路、武主任他们同样没听说过。"水煮什么鱼?水鱼(甲鱼)?"张东问。

"就是普通的草鱼。"阿三道:"绝了,真是绝了!我在重庆这么长时间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川味。"

"这草鱼也太……"张东苦笑着望向武主任。

武主任大度地摆摆手,神色里却有些勉强:"草鱼就草鱼嘛,咳,现在吃饭真是件难事。每天都想不起吃什么来,草鱼就草鱼吧。"

张东狠狠地瞪了阿三一眼,阿三却胸有成竹地在前面引路。

方路走到离小竹门还有七、八米的地方就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喷嚏。张东也仰了几下脸,最终硬是把喷嚏憋了回去。他笑着对武主任道:"你们四川人的麻辣真厉害呀!"

武主任也纵着脖子碰了碰身边的张副主任:"香得很嘛?"

张副主任赶紧重复道:"香得很,香得很。"

走进小竹门,原来这家的饭馆全是用柱子装修的,大厅被竹墙隔出了几十个小格子,过道处全是绿油油的青竹。方路偷偷用手指掐了一把,原来都是塑料的。阿三路上说这家饭馆刚开张,生意一般。此时已经六点多了,大厅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五六个人。张东对迎上来的服务员说要找个雅间,服务员看到他们才五个人不禁面露难色。过了几秒钟她才小心翼翼地说:"先生,我们这里没有小雅间,其实大堂也挺安静的。"

张东左右看了几眼,撇着嘴道:"让我跟这帮出臭汗的挤在大堂里?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让你找雅间就找雅间,你们这个破饭馆坐得满吗?"阿三狐假虎威地教训着服务员。

服务员无奈只好开了间十个人的大雅间,武主任坐上座张东和张副主任分列两边,方路挨着张副主任坐,而阿三只得坐在对面。阿三主动担负起勤务兵的差使,他点了四斤鱼,又叫了几个凉菜,最后该点酒了便看了看张东。张东笑着拿起武主任丢在桌上的玉溪烟:"好,云南烟,四川鱼,酒必须得是贵州的了。这样吧,先来两瓶茅台。"

方路为武主任点上烟,然后道:"两位主任真是贵人,一顿饭就吃出西南三省来,将来一定官运亨通。"

武主任和张副主任笑得合不笼嘴,一个劲夸北京人会说笑话。

两分钟后,服务员用网兜着一条两尺多长的草鱼跑了进来:"先生,你看这条鱼行吗?四斤四两。"

阿三点了点头,服务员转身要走。阿三又把她叫了回来:"你可别给我把鱼换楼。"


"不会的,我们怎么能那么干?"服务员解释道。

"你们怎么会不那么干?"阿三扬眉吐气地对武主任道:"现在这帮做小买卖的都是奸商,弄不好回去就得给您换楼。您说怎么办?"

方路真想在桌子下踹阿三一脚,张东在一旁偷着乐,而武主任却兴趣昂然地指着那条活蹦乱跳的草鱼道:"摔死,当成摔死不就换不了了。"

"高明,您真高明。"阿三回头向着服务员喊道:"听见没有,当场摔死。"

服务员低头看看草鱼,连咽了几口唾沫。

"你要不敢就换个敢的来。"张东替小姐解了围。不一会儿有个男服务员提着根棒球棍冲了进来,三下两下就把草鱼打翻了。武主任高声叫好,阿三也跟着叫。但这条鱼太大,虽然挨了几下重击却不死,圆滚滚的鱼身子一个劲扑腾,服务员一时竟按不住它。忽然武主任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他一把抢过服务员手里的棍子,嘴里道:"好一个憨儿。"然后一棍子向鱼头打去,草鱼立时不动了。

阿三赶紧把武主任扶回座位上,嘴里不住地夸奖道:"还是武主任厉害,一下解决问题。"

此时方路却听见张东嘴里小声嘟囔着:"四斤四两,真他妈不吉利。"在坐的几位都在等待武主任凯旋归来,谁也没注意。

武主任大马金刀地坐下。"你们不清楚,我姓武,武松的武啊。"

"是啊,是啊。"张副主任感慨地说:"武主任年轻的时候练过武术,在我们那一代很有名气的。"

接着大家的话题又转到了武术上,张东说自己有学过几手,阿三则吹嘘自己是洪门传人。过了一会儿,一锅红腾腾的水煮鱼上来了。桌上大部分人是头一吃水煮鱼,看到那满盆的辣椒和红油不禁呆住了。可第一口鱼下去,大家竟再也搂不住了,方路本来就爱吃辣的,那天他们一共吃了八斤鱼。

酒足饭饱后,张东说要带大家去散散心,武主任他们推委了一会儿,最终含笑上路了。

张东喝了不少酒,只得让阿三开车,他坐在旁边边打酒嗝边提醒着阿三:"水煮鱼也就算了,玩儿的地方你可不能选差喽。"

"放心吧,这地方保证合大家的胃口。"阿三脸上突然洋溢出诡秘的笑容,他狠命按了几下喇叭。

方路只觉得君王开上三环路后,从安贞桥拐而向北,然后便一直开下去了。他怕露怯,不好意思问地儿在哪儿。不久开过了亚运村,车还是向北开,而路边却出现了一排排小别墅,眼看就要驶过别墅区了,君王车却拐上了岔路,三拐两拐地钻到了楼群里。车停下了,阿三又开始打电话,其大意是叫人家开门。方路四处张望,不一会儿便见楼群深处有栋别墅小院的自动门悄悄打开了。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别墅区里只有扣着铁笼子的小路灯闪着微光,方路觉得有点恐怖。君王车开进小院,院子真大,停了五六辆车,还有不少空地方呢。阿三带着大家下了车,此时院门又缓缓关上了。

方路走了几步,一个人都没看到,连别墅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不禁有些奇怪了。"这地怎么跟五十一号兵站似的,够神秘的!"

"真跟兵站差不多。"阿三笑着指了指别墅的小门,此时门开了一条缝,隐隐约约地有人影闪烁。大家来到门口,张东推门而入,方路万没想到别墅里竟是灯火辉煌的,别墅客厅的墙上挂着各种枪械模型,门口竟架了一挺小炮,当然是塑料的。更让大伙吃惊的是,有位俄罗斯女兵笑意盈盈迎了上来,仔细看去才看出她是个黄种姑娘。她一头扎进阿三怀里,娇声娇气地道:"三老板,你怎么都两个礼拜没来了?"

"我有事,这不是来看你了吗?你们女将军呢?"阿三朝楼梯方向望了望。

"我们将军在洗澡呢。"女兵头趴在阿三怀里,眼睛却一直在另外几个人身上转悠。

"今天有什么新鲜的?"阿三觉得当着大家的面这样太不雅观了,赶紧把她推开了一寸。

"今天好玩儿的可多了。"女兵顿时兴奋起来,他举着手指头算道:"今天有英国特种兵,美国消防员,德国法官,对了,你上回没约到的吉野将军也在。"

"是啊,把吉野叫下来。"阿三冲大家眨了眨眼。"今天你们是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谁欺负过你们你们就玩儿谁。"

俄罗斯女兵冲楼上喊了一声,只过了两秒钟,一位挎着战刀的日本将军出现在楼梯口上,他戴着战斗帽,嘴上还画了嘬小胡子,但仔细看去依然能从帽子后的长发上看出这是个女人。

张东拍手笑道:"今天我玩儿一回日本鬼子,你们自己找吧。"说着三步并两步地上楼了。

自从进屋后,方路的嘴就一直就惊得没闭上,他是打死也不敢想象北京会有这种风格妓院。此时俄罗斯女兵款款地站在大伙面前:"欢迎大家来,我们向您提供各种服务,今天我们向大家提供的除了刚才说的还有美国宇航员,法国警察,非洲土著和西班牙斗牛士。"

"可……可以穿着上衣玩儿吗?"武主任吐着舌头说。

"随你的便。"女兵微笑道。

"那我要美国宇航员。"武主任喃喃地说。

"主任,您就是与众不同,干这事都到航天水平了。"阿三咯咯笑起来。

武主任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方路立刻明白那声主任叫错了。

女兵没注意这些,她又吵楼上叫道:"宇航员。"不一会儿有个戴着玻璃头盔,浑身披着白布的姑娘把武主任带上去了。

后来张副主任要了西班牙斗牛士,轮到阿三了,他贪婪地望着女兵道:"今天你行吗?"


"我也行,但得帮大家服务完了才行。"女兵说。

阿三拍了方路一把:"老兄,你快点儿要啊,我可等不及了,好玩儿吧?"

"有中国的吗?"方路直勾勾地望着楼上,他现在就觉得丹田下一股热气上涌,浑身发热。绝了,真是绝了!不知道这个缺德招数是谁想出来的。

女兵娇笑起来:"大哥,来我们这儿都是国内客人,我们怕引起误会。您要是恨哪种人,下回就带一件他们的制服就行了。"

"来你们这儿多少钱?"方路摸了摸口袋。

"一千,您付美圆也行。"

"哎呀。"阿三拽了方路一把:"今天是张老板请,你就快点儿吧。"

"好,好,好。那我就叫个德国法官吧。"方路顺手摸了摸女兵粉嫩的脸蛋。

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方路一下,他猛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一位军装笔挺的美国将军,巴顿一样的头盔上印了五颗五角星,手里还提着一支拐杖。由于受过不少刺激了,方路细看了两眼便知道这是位女将军,但奇怪的是他觉得这个女将军非常眼熟,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五星将军神态傲然地问。

方路差点儿坐在地上,这不是蓝薇吗?"你--你--你怎么啦?"他本来想问你怎么又干起老本行了,但想起女兵也在旁边不得不停住了。

"你们认识啊?"阿三冲方路直眨眼。

方路示意阿三赶紧上去,自己把五星上将拉到了一边。"你怎么在这儿?"他问道。

"我是这儿的女将军。"蓝薇的手指头在胸前的铜扣子上"铛"地弹了一下。"这地方我说了算,她们全听我的。"

"还女将军呢?"方路明知道周围没人可还是偷偷向边上溜了几眼。"还女将军呢,你有病啊?你是妈眯。"

"妈眯又什么了?我挣钱,就挣你们男人的钱。"蓝薇摘下钢盔,狠狠地"铛铛"敲着。"不是你说的吗?挣钱的路多了,先挣钱再搞创作也来得及。"

"可我也没让你开窑子。"方路没想到这事居然还跟自己联系上了。

"我们提供特殊的服务,跟你一样这也是创意。再说我们自食其力……"

方路一把将她的嘴捂上了:"又来了!你有的说没的说?这是北京,你吃多撑的?在哪儿挣钱不好,在这儿不是找死吗?"方路虽然早不对蓝薇抱什么好心了,但一想起堂堂北京竟有这么一个风格妓院,心里就特不舒服。

"我挣钱,你管得着吗?告诉你我才干了三个月,现在已经有六十万了,出不了半年我的电视剧就拍成了。"蓝薇高傲地拍了拍胸脯。

"你赶紧收了吧,电视剧就那么重要?电视剧就得靠婊子的钱拍?"方路仰脸望了望楼上,虽然静寂无声,当方路明显感到空气中一股隐隐的动荡感。真他妈不争气,他明明一点儿那种感觉都没有,而身下那玩意儿竟翘了起来。此时方路真恨不得自己那个东西剁下来。

"你管得着吗?我要出名,我要挣钱。"蓝薇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军服:"看看怎么样?掏一千块钱我也跟你上楼。"

方路懒得理她,此时武主任已经心满意足地下楼了,他点手叫蓝薇道:"来一壶茶,要花茶。"

"茶钱单要的。"蓝薇笑嘻嘻地说。

武主任疲惫地挥了挥手。

蓝薇去沏茶了,方路不愿意和这个赃官搭讪,于是跑到院子里转悠。刚才进来时天黑,又心急火燎的,方路根本没仔细观察。亚运村这一带的别墅方路没来过,也不知道其他院子怎么样,不过这套别墅的院子倒是挺大的,院里足足停了七八辆车,而且都是些奔驰、宝马一类的好车,更叫他吃惊的是车里还有两辆白牌照的军车,看到这儿方路不禁笑了起来。美国人要是知道中国军人天天这样惦记着他们可能得气死。

这时阿三带领着张东他们走了出来,看样子张东与篮薇没碰上。大家相视一笑,然后便上车了。可能是累了,大家谁也懒得开口,方路也不想把篮薇的事告诉张东,不知怎么他又恨起这小子来,似乎篮薇做的事全是张东害的。其实他也知道这想法太偏激,张东是缺德,但还没缺到坏事做尽的地步。

自动门打开了,阿三开车,君王车驶入茫茫夜幕里。方路回头看了看别墅,他真不敢想象蓝薇的电视剧会拍成什么样子,而夜色中那影影绰绰的别墅如一座孤岛,那是篮薇的岛,篮薇的世界。

方路的头还没有转回来,君王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接着便传来阿三广东腔的咒骂声。方路急忙回头去看,发现对面几辆警车直冲君王车开来,他们来得非常迅疾以至阿三不得不急忙将车停在路旁,警车似乎没看见他们一样,转瞬便风驰电掣般地冲了过去。

"干吗呀?大晚上的。"张东紧张地把回头望着,自从东南亚回来后,他很久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了。

"好象是去别墅了?"方路有些担心地说。

其实他们并没开出多远,远远的还能看见别墅呢。果然方路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好几辆警车立刻把蓝薇的别墅包围了,接下来几条矫健的身影跃上了墙头,然后便是警犬凶恶的狂吠。

"坏了,蓝薇要完。"方路喃喃地说。

突然张东狠狠打了阿三一巴掌:"你他妈还不赶紧走,等着警察抓咱们呢?"

阿三如梦初醒,君王车立时冲了起来,他边开车嘴里边喊道:"老板,你真有福气,下辈子我还跟你干。"


分赃大会


几天后,方路在晚报上看到一条消息,大意是警方英明神武,夜破北京第一家地下妓院。开妓院的老板娘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女人,就此报纸上竟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讨论。


方路知道蓝薇完了,这样也好,没准儿将来她会写一本关于女囚的书,书商保证会疯了心的要。

蓝薇完了,方路别扭了好几天,按道理说这应该是张东造的孽,可方路却觉得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似乎张东的事与自己都有关。虽然方路努力地将自己和张东区分开,但情况是两个人已经快成搭档了,合作起来还挺默契,颇有些狼狈为奸的味道。

蓝薇完了,方路清楚又一个与自己有关的女人离开了,有时他竟然觉得自己是个扫把星,女人的扫把星,似乎与自己有关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是啊,他一直牵挂着买擦手巾的女人,每到傍晚都会伸着脖子等上好久。有一次他在楼群又看见了奥托,鬼使神差的方路竟跑回小卖部拿了两包擦手巾,偷偷放到了奥托的前盖上,他也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甚至担心弄不好这女人会因为这两包擦手巾交上厄运。


用风雨飘摇来形容东街太恰当不过了,所有人都不安分。前两天八爷饭馆儿的承包者跑了,临走还拉跑了八爷的几套卡拉OK设备。八爷气得在东街上骂了三天,最后狼骚儿劝他去报警,八爷这才想起人民警察的用处,于是撞进了派出所。要说现在警察的办事效率真高,三天后八爷的设备就在天津的旧货市场发现了,顺藤摸瓜,没几日那个承包人也被警察抓了回来。八爷逢人便讲人民警察爱人民,而狼骚儿却大言不惭地夸耀自己是全东街法制观念最强的人。派出所通知八爷去拉卡拉OK设备的那天,他特地订做了一面锦旗,民警推辞再三,最终还是收下了。八爷将设备拉回来却傻了眼,经过一个多礼拜的折腾,几套设备已经成了破烂,按狼骚儿的话说:"什么卡拉OK?光剩下卡盘了。"当然八爷也知道这事怪不得别人,反正东街也快拆了,雅间大不了就空着呗。

不久房地产开发公司丈量土地的工作人员终于来到了东街的北端,这几家店铺彻底要完蛋了。郭叔跑来对老妈说:"大姐,快甩货吧,顶多俩礼拜。"

其实老妈早做好了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还是痛哭了一场。他一边收拾家当一边点评每样物件的来历,最后她把铁棚子整个擦了一遍。

当天晚上,狼骚儿来到了小卖部。自从他准备签证去美国后,发廊的事就全靠节子打理了。东街的人还是有些良心的,这段时间去发廊剃头的多,找小姐的却越来越少了。一开始方路百思不解,后来他特地观察了几次,终于明白了。节子天天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在发廊里转悠,有那个心的嫖客看到这个情景,多半打了退堂鼓。方路曾经问过自己,一辈子最愧疚的事是什么,思前想后竟发现最别扭的事竟是在广元与刘萍幽会时,他女儿仇恨的眼神。是啊,再下贱的人在孩子面前多少还是要保持些尊严的。

狼骚儿来到小卖部时神情有些没落,他上下打量了方路几眼,然后竟一屁股坐在柜台上抽起烟来了。

"你干嘛?下去。"方路的脸色很难看。

"怎么啦?我不是就坐一会儿吗?又没耽误你的生意。"狼骚儿垂着脑袋说。他不时地望发廊方向看,似乎随时都会跳起来。

"你不张罗赶紧去找地方,在这儿起什么腻?"方路骂道。

"找不找地方又怎么样,我挣钱是为什么呀?"狼骚儿居然玩世不恭起来。"你说,我挣钱是为了谁呀?"

"为你媳妇,总不是为了你爹吧?"方路哼了一声。

"啊,对呀!我他妈去男美国签证容易吗?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容易吗?这人也太不懂事了。"狼骚儿痛心疾首地叫道,似乎想让满大街的人都听到。"拆!我他妈愿意拆是怎么着?跟我较什么劲?"

"怎么了?谁呀?"其实方路这话是溜出来,他希望赶紧把这小子打发走。

"还能是谁?节子呗,楞说我不干正事,非要离婚,这不是小孩过家家吗?我弄签证还不是为了他们娘俩?真要去了美国……"

方路突然感到一股无端的内疚,正是自己哄骗狼骚儿去办美国签证的,没想到这小子当了真,现在居然闹出家庭纠纷了。"咳,签证要是实在难办就算了,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吧。"方路心里打着鼓,嘴里打着圆场。

"那哪儿行啊?三十六拜就差这一哆嗦了,好几个哥们儿都说戏挺大的。对了,你说咱们国家怎么这么消停啊?"狼骚儿拧着眉毛问。

"国家消停还不好?非弄得跟以色列似的好哇。"此时方路刚刚涌起的那点儿愧疚立刻烟消云散了。

"国家消停是好,可咱找不着出去的理由吗?你说万一咱们国家出了邪教什么的,咱不就能趁热闹出去了吗?美国人就喜欢这个,那叫-那叫政治避难。"狼骚儿说来眼睛放光,振振有辞。

"行了,行了。"方路把手里的半支烟赛到狼骚儿嘴里。"你累了,你累了你!那叫叛国投敌你懂吗?这种人叫汉奸,上为奸父奸母,下为奸子奸孙。我要是你就想想发廊拆了怎么办,怎么养活人家娘儿俩?"

没想到一听这话,狼骚儿竟从柜台上跳了下来,他暴跳如雷地喊道:"我操,我有什么办法?我操,人家国家要拆,我管得了谁?美国人不让我活,节子不让我活,办事处也他妈不让我活,我得几个死啊?……拆,全他妈拆,又不是我一个人死,逼急了我,哥们儿就往西单路口一爬,要饭行了吧……"

此时八爷、洋二被狼骚儿歇斯底里的叫声引了过来。最近洋二心情不错,他刚把购房款要回来,而八爷却在邮市大赔了一笔,好在他知道饭馆儿的不动产值不少钱,要不没准儿比狼骚儿都急。"嘿,嘿,嘿,你叫唤什么?你叫唤人家就不拆了是不是?"老远八爷的大嗓门就传了过来。


"你当然是不发愁啦,饭馆儿的补偿金就得一百多个。我们呢?喝西北风也得有块儿站脚的地界儿吧?"狼骚儿大瞪着眼,两只手在东街上环指了一圈:"这叫违章建筑你知道吗?站着说话不腰疼!"

八爷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在东街他是头次受这样的抢白,一时间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是老爷们儿吗?咱不会想办法?"洋二在狼骚儿面前又找到了心理优势。

"去你大爷的,你丫有残疾证,和大熊猫一样受国家保护,我呢,吃谁喝谁去我?美国去不了,还他妈生了个孩子!"说着狼骚儿竟凶恶地看了发廊一眼,那一刻方路真担心他会冲回发廊,然后把孩子摔死。

"你活该,谁让你要的,倒是你不老实,我怎么没有哇?"洋二成心气他。

"你丫倒想有呢,你丫不管用。咱有俩,咱是战士,一样一个,儿子闺女我齐了我……"

"光知道下崽儿,不知道养活。"洋二今天的嘴皮子很利落。

洋二和狼骚儿在斗嘴时,八爷颓废地坐到到方路身边。"您怎么着?换个地方接着干?"方路问。

"我都快五张的人了,咱还能折腾出什么新鲜的来?嗨!这卦象不准,当时明明说是大有,现在人家又说饭馆儿下面原来有口井,钱都顺着井流走了。"

"他们丫老有的说。"方路从来不信什么《易经》高人,八卦名士之类的家伙,全是骗子!

八爷望了望自己的饭馆儿,手在秃脑袋上来回摸着。他刚剃完头,头皮与手掌磨擦着,发出"嚓嚓"的声音。"我在涿州的饭馆儿就是给拆了,回北京接着拆,你说咱们国家拆到什么时候是一站呢?刚才小周来了,说这两天想约大家谈谈,东街没了,得想个办法。"

此时洋二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我倒有个主意。"原来这小子嘴里与狼骚儿斗着,耳朵却一直留心着方路与八爷的对话。"真的,我有个主意,明儿晚上把东街的老少爷们儿都请过来,就在您的饭馆儿,咱们开个茶话会,琢磨琢磨往后怎么办。没准儿出个好点子,咱们还能接着干,要不这几十口子人怎么办哪?"

方路仔细看了看这个怪胎,几天不见,这小子居然还有公益意识了。他笑着道:"其实我无所谓,我妈早就想把小卖部盘出去,干够了也不想再干了。"

"没劲,你干够了就不想着我们了是不是?好歹咱们也在一条街上要了好几年饭呢吧?"洋二一脸不屑,似乎方路说了句最不仗义的话。"你得参加,给大家伙出个主意,这条街就数你有学问吧?"

八爷点点头:"我们这帮废物就别提了,没文化,连报纸都看不下来,你再不去我们瞎折腾什么呀?要不,我明天找你妈,我大姐不能这么没面儿。"

"行,行,我来行了吧?"方路不知道八爷什么时候管老妈叫大姐了,如此算来自己岂不成了他的外甥。

"对,你来,张东也得来,丫有钱,没准儿咱在南城再弄起个红桥来。"洋二笑嘻嘻地说。

方路没说话,他明白洋二的意思,无非是让自己去叫张东。

"人家是大老板,是成功人士!人家才不稀罕来东街呢。"狼骚儿白了洋二一眼。"什么叫成功人士你知道吗?成功人士就是白天瞎????忙,晚上????瞎忙,不成功人士就是白天没什么屌事,晚上屌没什么事。人家张东保证瞎????忙呢,还能顾得上咱们。"

方路一听就乐了:"我看你还是不着急,您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呐!"他忽然脑子一转,随口道:"那我这样的一准儿是半成功人士。"

"怎么讲?"洋二赶紧追问。

"嗨!就是白天瞎????忙,晚上屌没什么事呗!"一句话说得大伙哄然大笑。

"你信不信,我明儿一个电话保证把他叫过来,张东再牛逼跟我也牛不起来,当年他去广州倒烟的钱还是从我这儿拿的呢。"为了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洋二特地与狼骚儿拉开了距离,一条瘸腿悠闲地在半空逛着。

"随你便,别让人看哈哈笑就行。"狼骚儿翻着眼珠吹了声口哨,根本没拿洋二的话当回事。

又聊了一会儿,大家都有些伤感了。八爷叹息道:"就是没主意,咱们开个散伙会也行,好歹在一条街上混了好几年呢。"

方路微微点头,不知怎么他竟有股辛酸的感觉。转眼间自己又要没事干了。

天黑了,老少爷们儿也灰溜溜地走了,方路独自在小卖部看电视。此时他的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电视里是几个傻瓜正慷慨激昂地讨论热点新闻。由于最近接触了广告,方路对所谓的新闻都不相信了,认为那不过是花了钱的生造出来的东西。他正要换台,忽然见电视里有个家伙义正词严地叫喊起来,似乎是在痛斥什么。如此一闹,方路有了兴趣,便接着看起来。原来所谓的新闻热点在讨论南方一座刚刚施工完毕的公路桥轰然倒塌的事,据说是死了二十几个人。方路记得这条新闻是早上刚播出来的,看来影响挺大,晚上就成热点了。其实方路也出外搞过施工,有时他想庆阳那帮人还算老实,选中自己最大的理由是质量好,回扣不过是捎带的事。至于其他工程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了,今天倒桥,明天没准儿就得塌个楼,后天没准儿哪条煤气管道就得上天。

忽然方路觉得脸上痒得很,似乎有根草毛在划来划去。方路赶紧抬头,却看见那女人在窗口望着自己。"我是来交钱的。"女人说话时眼睛却看着别处,手里的五块钱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方路本能地想否认可话却说不出口,他呆呆地看着她。


"我姓石。"说完女人转身走了,身影在窗口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

在这一刻方路心里空了,活跃的气体在肺叶里舞蹈着、膨胀着,皮肤如纸片一样脆弱而僵硬,似乎稍微一碰就会散下来。几分钟后方路追了出去,那女人已经走了,只有路灯下惨淡的东街,在灰尘中慢慢蒸发着。对了,他姓什么来着?方路突然想不起来,那天他整整想了一夜,最后不得不打电话问的、张东,而张东的电话似乎永远占线,连打了十几次都失败了。


第二天是周末,大早晨东街上就贴出了开发公司的告示,要求所有违章建筑七天内拆除完毕,包括八爷的饭馆儿。下午整个东街弥漫着一股悲壮的气氛,大家见面时只剩下相互点头。方路在小卖部见到大眼儿落魄地满东街乱转,似乎在寻找什么,而八爷整个下午都蹲在饭馆儿门口抽烟,最后脚下的烟头堆成了小山。

七点钟,大家准时来到八爷的饭馆儿。在饭馆儿门口,狼骚儿拉住了方路:"知道吗?篮薇死了。"

"胡说,她不是被……"方路差点儿说走嘴,篮薇进监狱的事他跟谁都没说。虽然理智告诉他,篮薇说开窑子是受自己启发,但那不过是女人的胡搅蛮缠。可方路总觉得这事与自己有关,甚至内疚了好一阵子。

"她在亚运村开了家窑子,让警察抓起来。听说在里面自杀了,警察找过我媳妇了。这臭丫的真够狠的,在茅房里把自己勒死了。"狼骚儿认真地说。

方路觉得胸口一阵巨痛,似乎有个铁球砸在胸口上。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跟我说这事干嘛?她开窑子也不是我的主意。"说完就向饭馆儿里走去。

"我不就是随便说说吗?她那本书不还是通过你出版的吗……"狼骚儿在后面唠叨,见方路不理他只得作罢了。

饭馆儿快满了,洋二、狼骚儿、蛐蛐儿,大眼儿、老妈、方路,当然还有八爷,此外还有五六个排子房的老住户,他们大多在排子房里开了小卖部、小吃店,看样子与洋二他们很熟。大家在饭馆坐定,竟没一个人先开口,不知谁先叹了口气,紧接着就是成片的叹息声。最后小周的身影出现在饭馆门口时,屋里竟传出一阵欢呼声,大家全跑到门口迎接他,似乎小周是什么大人物。

"这是怎么了?"小周微笑着走进来,此时方路觉得这家伙神采飞扬,走起路来后脚跟都不着地了。

"这不是等您给拿个主意呢吗?听说怎么着?升啦?"八爷当仁不让地站在最前面,本来他一直不大瞧得起小周,可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升什么升,再怎么升也是人民公仆啊。"小周得意地笑着。

方路心里一惊,上次他找自己写作文说准备升正科,现在又升了,那一定是副处了,如此算来这小子最少也是办事处副主任了。

"那可不一样,小公仆干小事,大公仆为人民干大事。"八爷张开双臂,向众人宣布道:"现在咱们周处长了不得了了,办事处副主任,早晚是咱们的父母官,今儿是专门给大家拿主意来了。"

饭馆儿里又发出一阵惊叹声,大家众星捧月般地把小周请到正中间的一张桌子上。小周便走便嗔怪地眯着眼睛对八爷说道:"不是周处长,是副处,这话要让别人听见我可悬啦?"

"谁敢?"洋二在一边起哄道:"周哥的事就是咱的事,谁敢动周哥一根寒毛我们大家伙活劈了他。"

"这叫什么话?咱们又不是黑社会,以后你这种坏习气应该改一改。"小周瞪了洋二一眼,大有恨其不争之意。

"唉!我听您的。"洋二讨好地在一旁笑。

此时大家已经落座了,小周被自然地推到了正中的位置。他左右看看,然后示意方路坐到自己身边来,方路极不自然地过去了。其实小周要升官的事,早就在他意料之中,这小子年轻为人又谨慎,更重要的一点是比较干净,升官是早晚的事。他只是没想到小周会升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人一旦升到了处级,嘴脸立刻就有所不同了。

此时小周等大家安静后便发言了:"本来我还有个会,可东街的老少爷们儿一个劲地请,咱总不能让大家戳脊梁骨吧。"屋里又是一阵暧昧的笑声。"其实大家的心思我懂,东街要拆了,大家心里没着落是不是?"

"那可不。"狼骚儿抢着道:"人家八爷有补偿金,我们这伙怎么办?喝西北风也得找个站脚的地方吧?"

屋里立时传来一阵叹息声,有几个感情脆弱的甚至摸起了眼泪。整个饭馆里只有方路和老妈最超然,反正他们早就决定不干了,参加这个会议都是面子事。此时大眼儿呼地跳了出来,他拉着媳妇"扑嗵"一声跪在小周面前。"周处长,我媳妇一直就没工作,我又下岗了,孩子正上学呢,你可得给我们想个办法呀。"说着竟嚎啕起来。

小周和八爷赶紧把大眼儿夫妇搀起来。"这是干什么?你想让我早死几年啊?"小周有点儿急了。

"我,我是真着急。"本来大眼儿抽抽搭搭分外滑稽,而在场的人竟没一个能笑出来的。

"知道你有困难,要不我能同意你们家开小卖部?"小周扫了大家一眼:"谁家里趁几百万也不会干这个。行啦,老少爷们儿别着急,政府是不会忘记大家的。东街拆了是服从北京建设的大局。可咱们这片也总不能全是居民区吧?好几万居民没地儿买菜,没地儿吃饭,没地儿剃头行吗?"大家觉出点儿意思,所有眼睛都集中在小周脸上了。大周大模大样地指了指南边:"那三环边上有个袜子厂,大伙知道吧。现在他们效益不好,厂房正要往外租呢,守着大街,绝对是个好地方。办事处准备在那儿建一个市场,到时候大伙都有地方去了。"


"好哇!"八爷一拍大腿:"到时候我在市场门口再开个饭馆儿,保证生意红火。"

"您先别急,这不是还没建呢吗?"小周站起来,神色庄重地望着大家:"办事处是想给大家找个出路,给社会减轻点负担。可办事处没有钱,我们可以做这个市场的法人,却不能出钱,建设资金还得靠大伙想办法。"

"要是,要是万八千的能落个摊位倒也值。"狼骚儿嘴里说着,眼睛却四下看着大家的反映。

"租金的事我跟袜子厂厂长碰过了,由办事处做保,人家答应可以先开市场后付租金。所以也用不了多少钱,看大家能出多少?总共需要二百万吧,主要是建筑费。"小周信心十足地环视了大家一眼:"虽然说需要二百万,可办事处有信心把这个市场干好,出不了三年这就是另一个红桥市场。现在红桥市场一个摊位多少钱?"他转脸问洋二道。

"大概二十来万吧。"洋二喃喃地说。

此时屋里陷入一阵可怕的安静,大家都在惦记着自己的口袋和市场的前景。

"这么说是要我们集资?"洋二对集资的事比较敏感。

"咱们这片不光拆一条东街,光凭咱们几位也弄不出这么多钱来。我是希望大家入股,谁入得多,将来的营业面积越大……"

突然,门被人撞开了,有个身躯高大的家伙提着个大提包走了进来,他冷冷地打量着众人,脸上阴森得令人觉得恐怖。

"东子。"洋二吐着舌头地站起来。"我还以为--,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咱给东子打个电话,他还能不来?发小的兄弟。"说着他瞟了狼骚儿好几眼,脸上尽是得意。

方路也很吃惊,他没想到张东能出现在这个场合,难道这小子的良心让狗叼回来啦?他又想起了那女人的事,心里不禁兴奋起来,过一会儿再问吧?

张东独自坐在一张桌子边,把大提箱"咚"的礅在桌面上,然后扎开双臂,后仰着头,眼睛子上而下地看着众人。

洋二高兴地走过去,他坐到张东面前道:"东子,周处长正跟我们商量事呢,你来了正好,给大家出出主意。"

张东歪着眼睛看了看小周,他是经常在这条街上走动的人,办事处的工作人员大多认识。"您什么时候升处长了?"张东问。

小周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什么,在张东这样的大老板面前他的处长派头竟拿不起来了。"副处级,别听他们的。"

张东环视了一下众人,眼里竟流露出无限伤感。最后他继续问小周道:"东街要拆了,哥几个全没着落了,您有什么主意啊?"

"是这样,我们办事处想在三环边上开一个市场,我是来征求大家意见的。"小周老老实实地说,同时自觉地坐到了张东的桌子边。其实在方路眼里这才是平常的小周呢,刚才他有点儿得意忘形了。接着小周把具体规划又给张东讲了一遍,在外人看来似乎小周在向张东做汇报。

最后张东鹰一样的目光钩住了小周的脸:"这事看样子可行,但你从中落什么好处?"

小周一下子给问住了,他憋红了脸,半天没说话。

方路觉得有必要给小周打个圆场,张东这小子说话太不留面子了。于是他走过来道:"小周可不是那种人,东街上谁不知道,人家不爱占便宜。"

张东冷笑起来,他指着方路直摇头,声音尖刻而冷竣:"你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也说开胡话了?面子拉不下来是不是?流氓假仗义是你最大的缺点,告诉你关键时刻拉不下脸来办不成大事。我这不才问了他一句吗?这要是项目洽谈会,只不定人家会问出什么来呢。"

方路没想到自己的好心好意竟挨了张东一顿抢白,但仔细一想这小子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抱着胳臂站在一边,看热闹了。

此时只听张东接着问:"人这玩意儿,要么图名,要么图利,要么图官。您图那样啊?"

小周被气得脸色铁青,他闷哼一声道:"我好歹还替大家着想呢,总比甩片儿汤话的强。"

张东这回是真的笑了,他双手"啪"地拍在一处。"总算说了句解恨的话。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办事处的主任五十九了,眼看就要退休,你是想趁这个机会积累点儿政绩,将来做升官的资本,对不对?"

此时知道办事处实底的人都转向了小周,大家觉得张东的话没错。小周的脸色由青变紫,但他终归是个老实人,强挺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张东忽然大度地挥挥手:"其实想升官也没什么错,要是利用这个机会捎带着为大家做点儿事更好。"他站起来,双手按在大提包上。"本来我今天是另有所图,但听了你的计划,我改主意了。不就是钱吗?好办。"

此言一出,饭馆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大家像在暗夜走久了突然看见了灯光,于是哄了一下聚集在张东身旁。张东的脸色比进屋时越发的难看了,他低低喘了几口气,然后手脚麻利地将大提包打开。饭馆里像突然点着了几十盏明灯,大家的脸色顿时明亮起来。

大提包里全是钞票!!

"这是我现在所有的现金,本来想分给排子房的街坊,现在给大伙谋条生路,全算你们的股份了。另外你给山林他爸送过三十万去。"张东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洋二说的。

洋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晕了,他干眨了一分钟的眼才张开口。"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吃饱了撑的。"张东强挤出一丝笑意。"大家记住,这是我无偿提供给大家的,往后谁问起来也不要提我的名字。"


"这,这是多少钱?"狼骚儿几乎快把头探到箱子里去了。

"二百二十万。"张东道。

"我操,我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狼骚儿双手抱住大提箱,手指一个劲儿哆嗦。其实何止狼骚儿,连方路都觉得手心冒汗,脚下没根儿,他狠不得冲过去抱起大提包就跑。

此时饭馆儿又陷入了寂静,大家如庙堂里的一群和尚,围着提包顶礼、膜拜、赞叹、唏嘘。最后张东缓缓站起来,看样子他想走了。

"你这钱上过税吗?"方路问道,他实在不能相信张东会干仗义疏财的事,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连所得税都上了,这是我这几年的存款。那几套房子……"张东坚毅地仰起头。"今儿就这么着了,大家嘴上都有个把门的啊,往后赚了钱别说我张东狼心狗肺就行。明儿我去重庆,回见吧。"

方路脑子里连转了好几圈,重庆、建筑公司、塌桥,建委主任……,他似乎明白了。于是上前一把揪住张东道:"那座桥不是你盖的吧?"

张东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棍子,他大张着嘴,惊得脸色煞白。"你,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谁跟你说的?"

"我自己想出来的。"方路的脑子里轰的响了一声,二十几条人命,就算张东不是建筑公司经理,也是法人吧。这小子完了,最少也破产。

八爷反应得最快,他高声叫道:"那桥真是你修的?"

张东真是好样的,惊慌在他脸上只停留了三秒钟,此时他傲然地仰起面孔。"是我的公司修的,明天我就去处理善后。这点儿钱是我私人的,大家别担心。坐牢也是我去。"

"公司都是你私人的,钱当然是。死了好几十人,哪家不等钱用。"老妈已经半晌没说话了,她的语调不高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小周轻轻咳嗽了几声,他站起来:"那什么,我先走,市场的事你们大家商量吧。"说着他快步绕开张东的座位,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张东轻蔑地笑了几声。"没别的,我就是走背字了。放心,我进不去,事终归不是我干的。大不了倾家荡产,这笔钱给大家伙谋点儿事,将来兄弟求到门上,大家别忘了我就行。"

灯光下,大提包里的钞票奕奕生辉,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包钞票上。方路连咽了几口唾沫,老妈一个劲儿揉眼睛,八爷、洋二们的脸上则像附近立交桥上新安装的礼花灯,忽明忽暗,忽蓝忽红……。


尾声


第二天,张东的事洪水一样在排子房蔓延开来,所有人都成了法律专家,所有人都成了当事者。于是谣言如天上的风筝,什么样的都有。当然这些传闻中洋二的话应该是最有分量的,他当中宣布,张东的两家公司都被监管了,警察入驻是迟早的事。

几天后东街的大限终于到了,仅仅两三天的功夫,排子房的北半部和整条东街就成了一片废墟。风头起处,黄雾如云,原来街面上仅有的几棵杨树要么睡倒在路边,要么如拣破烂儿的穿风衣,灰头土脸,垂头丧气。这几天,方路没事就躲在凉台上观察东街的变化,从他家凉台可以看见小卖部的屋顶,老妈曾说以前夜里她经常跑到凉台上望一眼,看看有没有人打小卖部的主意。现在她放心了,而方路却成了凉台的常客,那巨大的推土机昼夜不停的工作着,那白亮亮的巨铲摧枯拉朽般横冲直撞着,矮房,高墙,铁棚子如积木一样脆弱,它们倒下时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此时方路竟由衷地感叹起来,真快呀!五十年来,排子房的居民蚂蚁似的东拆西盖,而那妖怪般的机械几下子就把他们五十年的故事埋没了。

最后那天晚上,方路又来到东街。他知道自己家的小卖部已经不存在了,但他想到原址上去看看,终归在这地方折腾了三年多。

灰尘太大,鼻子眼里痒得难受,方路不停地擤鼻涕。探照灯在废墟上来回扫着,脖子以上明亮得刺眼,而脚下却依然磕磕绊绊,到处是碎石瓦砾,一小心就会有块木板子突然立起来。天上没有星光,只有漫天的红雾,尘土飞扬着,连月亮都变成了土灰色。

修车铺的地沟还没有填上,八爷的饭馆儿只剩下一面山墙,狼骚儿发廊的周遍最干净,地面上连一块玻璃茬儿都见不到。据说推土机来时,发廊里连一根头发丝都找不到了。大家都夸狼骚儿心细,是个过日子的人,实际上狼骚儿在发廊关张前,以工资作为要挟强逼着小姐们为他收拾了三天,连碎头发都卖掉了。此时方路已经快走到小卖部原址了,他的心在下沉,眼前也有些模糊了。忽然他发现有个落寞的身影从排子房的废墟深处缓缓走来。他叼着一支烟,身体左右摇晃,嘴里吸烟的动作似乎从未间断过,以致脑袋周围笼罩着一篇烟雾。

"你怎么也来了?"人影离他还有十来米时站住了。

方路知道这人是张东,他到重庆去了十来天。听说刚从北京出发时,张东的广告公司就被查封了。"我来看看。"方路道。

"看看好,再不看就看不见了。"张东走到他面前,这小子的面孔明显消瘦了许多,说话时常常带着苦笑:"早就知道这地方是死地,看来真是,从这儿出来的人都没好结果。"看到方路依依不舍的样儿,张动便挖苦道:"行啦!你才在东街混了几年?我可是从小在这儿长起来的。嗨!我从小就盼着从这儿走出去,现在倒好,想回来都不行了。"

"本来我和我妈还想开连锁店呢,结果第一家店就没得好死。"方路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


"那有什么?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没损失的事值得伤心吗?"张东又点上一支烟,然后面目苦楚地四下望着。

"重庆的事怎么样了?"不知怎么方路突然觉得张东矮了不少,原来这小子比自己矮好几工分呢,以前他不是挺高的吗?

"死了二十多人!阿三给抓起来了,那帮头头们一个都没跑了。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会更兴奋,我的所有财产都被查封了,公司、房子、车,还有那二百多万现金。其实你们要了也没事,那时他们还没注意到我与这事有关系呢。"张东仰脸望了望天空,落寞的眼神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人心都是肉长的,有几个人跟你似的?"方路忽然难过起来,他使劲甩了下头:"告诉你篮薇也死了,听说是自杀的。"

张东似乎在思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原来是那个女作家呀,她要脸皮干什么?接着混呗!"

"像你这种没皮没脸的人活得最好。"

"好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张东又点上一支烟。

"当然好了,现在我们平等了。"方路笑了起来。他想起了蓝薇,想起常常在小卖部门口见到的那个女秘书,想起那个老鼠似的客户总监,想起下辈子还准备当牛做马的阿三,不禁喜从中来,脸上的皱纹都平整了不少。

"平等有什么好?你我平等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呸!"张东鄙夷地盯着他,似乎听到了一句最没出息的话。

"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老百姓,咱们平等了不好吗?"方路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他甚至想冲上去拥抱这小子一下,为所有被他压榨的人,为所有痛恨和羡慕他的人出口气。

"咳!我从小就在追求平等,那时候大院里的孩子牛逼,我就跟他们干;后来倒买卖的牛逼我就变着法的挣钱;前几年开公司的牛逼,我就一口气玩儿出两个来。我他妈想尽一切办法把看不起我的人比下去,让他们知道知道我张动和排子房里出来的不一样。现在怎么样?我要是有靠山还至于落到现在吗?"张东狠狠把烟头摔在地上,他张着双臂,手在空气中挥舞着,似乎要把漫天的雾气都轰走。"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平等这两个字,人就是一条狗,在你视野范围内的狗就得去咬,要不你就连做好狗的资格都没有……"

方路不想和他争辩,他用脚把一堆碎砖头扒拉到一起,又一脚踹散,然后目光追踪着滚得最远的一个,直到那砖头力衰而亡。是啊!他不愿意和别人比,别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与张东比比也就满足了,至少现在他们是平等的。

突然张东停了下来,他瞪着方路道:"看出来没有?我们俩是最好的搭档,以后的事就看咱们的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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