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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巢的麻雀
送交者: 梦里如烟客 2007年10月29日18:54:00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引子

一只乌嘴麻雀站在屋檐前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凤珍坐在院子东北角的那棵老楸树下的一块长条石上。五月的热风从田野里吹过来,不时送来麦子的阵阵清香。凤珍一面逗着自己的儿子珂珂,一面仰头看那只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忧郁的灰色的乌嘴麻雀。麻雀的身上有黑色的水浪一样的花纹。凤珍发现不知谁家的孩子,什么时候把东屋山墙上的那只乌嘴麻雀的巢穴用泥巴堵住了。前几天凤珍还看到,巢穴里几只毛茸茸的黄嘴角的小麻雀把头伸到巢的外面,争先恐后叽叽地奓着两个翅膀喳喳叫着盼望老麻雀给它们喂食。

凤珍想,那只乌嘴麻雀是不是在思念它那个曾经充满温馨和欢乐的家?是不是在思念它的妻子、儿女?从乌嘴麻雀尖厉的叫声中,凤珍感觉到了乌嘴麻雀的悲伤和绝望。

凤珍低下头忽然拉住儿子说:“麦子熟了,你爸爸快回来了!你爸爸回来一定会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糖果。”

夜色宛如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网从高远的天空撤过来,M市就仿佛一条病恹恹的鱼儿突然被这只网网着,无论鱼儿怎样挣扎,也逃不出这网。

群儿忧郁地坐在工地一角,屁股下面是一摞血液一样呈暗红色的砖,砖面上仍带着白天烈日的余热。一群信鸽从天空中鸣着响哨飞过。群儿仰起头,从那如刚脱壳的蝉的翅翼般的网眼里看天空中的信鸽和云。群儿想,大城市里有这么多的信鸽,却很少有家乡那穴居在屋檐下的麻雀。城里人个个都像信鸽一样受人宠爱,而乡下人却像麻雀一样让人讨厌。群儿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麻雀。

信鸽在天空中盘旋着飞逝。云在天空中急剧地翻滚着,从M市西北角高耸入云的大楼的上空,黑棉絮似地往四下里扩散。天一下子就黑了。

有风从工地的空旷处,绕着仍捆住脚手架的新崛起的高楼的边角徐徐吹过来,带有些许的凉意。风里裹着一股浓浓的水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几只悬挂在新崛起的大楼旁脚手架上的300瓦“牛蛋”灯突然亮了。灯光照得工地如同白昼。进出工地的大门被严密的封锁着。两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漂亮的女孩儿,在大门左面临时设立的卫生室前为几个刚刚外出回来的工人们量着体温。

工地周围用红砖筑起的院墙像枷锁一样牢牢地把群儿锁在里面。

群儿仰着脸看天,看天上的信鸽和云。一颗急着归家的心却随着这乍起的晚风,翻过工地周围的院墙飞向街市,飞向天空,飞向家乡。家乡的那山、那水、那已经熟透了的金黄金黄的麦子,还有妻子凤珍,四岁的儿子小珂是多么让他牵挂啊。

一个多月来,群儿瘦了十好几斤。春节刚过时群儿在磅上称过,不说身上的衣裳,净重也有130多斤。前天和工友们一起又称了称,连衣裳算在一起也不过110多斤。群儿觉得特别是近两天,饭也不想吃,头昏昏沉沉的,没有一点精神。一到晚上就整夜整夜地翻来复去睡不着。群儿一闭眼就做梦,梦很乱很杂,还老是梦见村里那些死去的人。群儿在梦中总是隐隐约约地听见妻子和儿子叫他,喊他。睁开眼看时,连影子都没有,有的只是满屋子的汗臭味、工友们如雷的鼾声和呓呓的梦语。

群儿醒后,就再也不能入睡,仿佛床上有针扎似的。回忆梦境,群儿心里就有些胆怯,想想这想想那,心里很是不净,总是感觉有什么不祥的预兆。于是,群儿就披衣坐起来,把背靠在床头上,两只眼瞪着坐到天亮。

为“非典”的事,整个城市闹得人心慌慌。人们到处都在议论着“非典”,说政府早就应该采取措施,多摘他几个人的乌纱,非典也不会在全国蔓延那么快。人们忽然从心理上就被限制了自由,没事就很少出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脸上也忽然多了一只只白色的口罩,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白牡丹花,随人流满大街晃动。

板蓝根和白醋被人们抢购一空,仅有的药店和食品店就是有一点点儿货,价钱也是高的吓人。过春节的时候群儿往家打过电话,询问家里人是不是听说了“非典”,那时群儿的老婆----凤珍说老家还没有听说过“非典”是个啥东西。没过多久,群儿再往家里打电话时,凤珍就给群儿说,家里也有人得了“非典”。据说是一个在广东打工的妇女得的,一直高烧不退,回到家没多久就死了。凤珍还说,那妇女所在的村子被整个封锁起来了,一个人都不让出村,连吃的菜都是县里派人送的。凤珍还告诉群儿说,家里人也开始疯了似的喝板蓝根和用白醋来消毒预防“非典”,上级还派来了工作组,发了好多有关防治“非典”的小册子。最后,凤珍还关心地对群儿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尽量不要上街,不要和其他人接触。住室一定要多通通风,个人也要多讲卫生,要是有个啥头痛发热的就赶快看医生。听了凤珍的话群儿就说:我知道,只要你在家管好孩子,注意好身子就行。群儿还在电话上对凤珍说,电视上公布的那些预防“非典”的药方都很好,就照着那上面说的到医院里多拿些药熬茶喝。凤珍说,医院里的中草药早就卖完了。群儿就说,咱山上的“黄黄苗”和地丁根儿不比板蓝根差,多熬些“黄黄苗”和地丁根儿茶喝也行。

群儿姓赵,是一个独生子,四代单传。群儿小的时候常听娘说,如果不是计划生育,她肯定能再给群儿从山上刨来几个弟弟。群儿听了娘的话,仰着小脸儿,很天真地问娘:要那么多弟弟弄啥?娘就说,别人打你了好有人给你帮捶儿。于是,群儿就哭着闹着要娘去山上再给他刨几个弟弟来。那时候的群儿还很小,身子病恹恹的,个子比着村里同龄人矮了许多,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老是被别人欺负。别人欺负他时,他就哭着说,等俺娘从山上把俺弟弟刨回来了就有人给俺帮捶了。后来长大了,明白娘是在骗他,就再也不说那话了。可叔伯们还老是拿他的话来取乐:群儿,您娘咋还没有把您弟弟刨回来呀?群儿就翻着白眼恨恨地盯着叔伯们的那一张张笑脸看,直把叔伯们满脸的笑容看得无影无踪。

群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很想去当兵。头一年因为年龄小,没去成。第二年因为个子低,没走了。第三年人家仍说他个子低,不符合标准,硬是没当成兵。三年来,群儿的父母没少给村支书、村主任点头哈腰陪笑脸,可人家就是不让群儿去保卫祖国。群儿一气之下就打消了吃粮当兵的念头,和父亲商量着拼些钱,买了一套做木匠活用的工具,什么牛头刨、平刨、槽刨、锛和凿,以及墨斗和尺子一类的东西。其实群儿心里最清楚,他当兵走不了的真正原因实际上是因为家里穷,没钱给人家送。群儿想,在农村能学个手艺,饿不住肚子,干个啥事方便就行,也没想着指望这手艺发财,只要一辈子能叫人家瞧得起就行。工具买回来后,群儿就一个人摸索着学起木匠活来。群儿学木匠活没投过师,不管是刨木板,还是凿榫眼,用眼一瞧就会,活干得也“把劲”。

群儿心里天天都憋着一股子气,老觉得无处发泄。自从支书老婆的腿瘸了后,群儿心里的气一下子就全消了。想起支书的老婆,群儿心里就有些后悔,后悔不该给支书家打架子车时使手脚。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阴冷的秋天。村支书的老婆从村委院里弄回家四根上等的洋槐树,让群儿给他家打一辆架子车。四根洋槐树比碗口都粗,黄澄澄的实木中间有个黑心儿,瓷明发亮。群儿从本村的村民小组长赵山的嘴里得知,那四根洋槐树是赵山的一个姨家表妹的。赵山说支书心真黑,他表妹就多生那一个孩子,支书就带着人把他表妹家的东西给拾掇光了,就连院墙外面长的那四棵洋槐树,也叫人砍了拉到村里。支书的老婆把洋槐树骨碌从村里拉到家,就慌里慌张跑到群儿家喊群儿。群儿刚从地里刨红薯回来,手都没有顾上洗,支书的老婆就要拉着群儿走。群儿说:还有几亩地的红薯没刨,等刨完红薯了再去。支书的老婆很不高兴地走了。第二天一大早,支书的老婆又跑来找群儿。群儿还是不想去,群儿的父亲说就骂了群儿说:不识人敬的东西,今儿不叫你去刨红薯了,还不快点给你婶打车子去。群儿看了看爹,极不情愿的跟着支书的老婆去了。

秋风带着浓浓的寒意在村子里肆虐,几只乌嘴麻雀站在光秃秃的树桠上喳喳地叫。群儿累得头上直冒热气。群儿在支书家整整干了两天才算把一个架子车上盘打起。第二天傍晚,群儿干完活要走,支书的老婆不让,留死留活的还单装去集上割了二斤肉,炒了几个小菜,然后又从床下面给群儿拽出来一瓶白酒。支书不在家,老婆就陪着群儿喝。群儿的酒量不行,还没喝两杯就晕了。那天晚上,群儿连自己是咋回家的都不知道了。

架子车打好后,支书的老婆拉住去村西岗地里装红薯。当时支书正在乡里开会,闺女孩子都在学校上学,连个帮手都没有。干到中午,支书老婆又渴又饿,还急等着回家给学生做中午饭,就一个人拉着满满一架子车红薯急匆匆往家走。村西的路是一路小下坡,路上除了一层碎石渣外,到处都是下雨时冲的洼坑子。车子走在路上,上下一样一晃的。就在支书的老婆拉住架子车准备进村时,车子把“咔嚓”一声,从根上齐刷刷的断了。支书老婆的身子一下子失去了重心,一头栽到地上,另一副架子车把结结实实地砸在支书老婆的右腿上。

当群儿听说支书的老婆往家拉红薯,架子车把断了后把支书老婆腿被砸断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群儿很有些后悔和害怕。后悔打架子车时不该使心眼把穿帮上的榫眼凿得过大。群儿知道,那早晚会出事的。几天来,群儿心里像堵了个坯,老是怕支书或支书的家人看出破绽,来找他的后帐。惴惴不安的群儿在心里反复琢磨,心想就是打死也不能承认是故意的。可等到支书老婆从医院回家也没见有啥动静。久而久之群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群儿一身土一身泥地在家里一方面帮父母喂牛、开荒、种地,收了打,打了种;一方面给人家做些木椅啦、架子车啦、或是犁耧杈耙之类的农具。群儿咬着牙硬是在家里忍了三年,虽说手艺学成了,但就是挣不到啥大钱。群儿想把家里的那头大老犍给卖了,拼些钱到集镇上开一家木匠铺。群儿和父亲商量了好几回,父亲就是不同意。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父亲舍不得把家里仅有的那头大老犍卖了。老百姓过日子如果没有了牛,就等于城市里的工人没有了机器。你说那日子还有啥过头?

村里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们初中不毕业就一个个到外面挣钱去了。他们有的是去南方工厂里干些杂工,月儿四十的也能挣个三百五百;有的到大城市里的歌舞厅或是酒店里去当服务员。陪吃陪喝陪上床,票子哗哗往家淌。虽说钱挣的不明份,但那也是劳动所得。一个女孩儿如果有几分姿色,再傍上一个大款,家里的小洋楼要不了几天就能在村里高耸入云。就是偶尔从外面回来看看家乡,看看自己的父母,见到村里的老少爷们,说话也总是拿腔拿调的,味很酸也很让人肉麻。有的小女孩儿把眼弄得像个乌眼牛似的,嘴唇上除了两道弧形的唇线,整个涂得像刚喝过一碗鸡血。个别女孩子衣裳穿得薄薄地,屁股一扭一扭地从你面前走过,你就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浑圆浑圆的屁股蛋上,紧紧地箍着二指那么宽的红色或白色的小三角裤头儿,很勾人心魂的让男人们想入非非。如果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见了,就会摇头晃脑哎声叹气说,唉,这世道真是变啦!就连我们这些老婆子也知道啥是羞。真是有人生没人管,一个大姑娘家竟没脸没皮地穿着露屁股的衣裳在人前晃,咋不把衣裳脱光了好好让男人们看看?

外面的世界象一个妖艳的女魔,钻进群儿的心里后就再也不想出来。有一天,群儿突然和父母嚷嚷着要和同村里的其他人一齐去广州打工。母亲不同意,说外面乱的很,父亲身体又不好,走了家里不放心。母亲还说,一个人会个手艺只要一辈子饿不住就行,得信命,命里三升五斛满,该吃一两你吃不了一两半。咱穷人就是这命,跑里快了撵上穷,跑里慢了穷撵上。可群儿却不信那一套,非要出去闯闯。做父母的自然知道群儿大了,心也大了。为了拴住群儿,父母就到处张罗着托人给群儿说媳妇,想让群儿娶了媳妇在家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有好几个村的女人,在媒人和嫂嫂、婶婶们的陪同下到群儿的家相亲。群儿的父母一脸笑容的找来村上最有名的厨子,排排场场的做了满满一桌子鸡、鸭、鱼、鹅,好烟好酒地招待她们。女人们一个个喝得面如桃花,一摇三晃有说有笑地回去了,回到家就立即让媒人捎来信说不同意。群儿的父母开始很是纳闷儿,私下向媒人一打听,才知道,人家不是嫌群儿的个儿低长相不好,就是嫌家里贫。母亲看见群儿就唉声叹气,唠唠叨叨,埋三怨四。父亲枯皱个脸,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只是一个劲发着狠干活。群儿一怒之下,连招呼也没给父母打,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秋夜,只身一人去了广州。

到了广州,经老乡介绍,群儿先是在一个手表厂里干杂工,后来又当了几天保安。就在群儿当保安时,因附近街道上的几个小痞子去厂里闹事。说厂长欠了他们的钱,非要找厂长算帐。群儿拦他们不让他们进厂,小痞子们不由分说就围着群儿乱打。群儿把心一横,老子怕啥,老子命都可以不要,还怕你们几个地皮流氓,只要你们不把我打死,我就是不让你们进厂。小痞子们把群儿苦打了一顿,群儿却舍了命般不让小痞子们进厂。小痞子们见群儿是个刺儿头,是个不要命的货,一个个也都泄了气。小痞子们看看人围的越来越多,万一有人起哄,打起群架怕吃亏,就想撂下群儿跑。群儿不依,一边喊着人去叫厂长,一边硬是抱住一个小痞子的腿不放。小痞子急了,突然从腰里掏出匕首朝群儿的腿上连捅了几刀。群儿咬住牙,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仍是死死地抱住小痞子的腿。群儿被小痞子们从工厂的大门前一直拖了很远,鲜血顺着群儿子的腿流了一地,就象一只饱蘸浓墨的毛笔在地上轻轻地画上一笔似的。厂长从厂里跑过来时全把群儿的英雄行为看在了眼里。厂长是个胆小鬼,看到地上的血差点儿吓晕过去。厂长怕事闹大,一方面赶快派人把群儿往医院里送,一方面托人找小痞子和解。小痞子除了向厂长索要一些钱外还特别提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群儿再当保安。小痞子说:群儿这人特叫劲,早晚他们也会把群儿收拾得服服帖帖。

群儿保住小命从医院里出来后,不管群儿咋说,老板就是不让群儿干了,还借口说群儿的个子小,不适合干保安。群儿很恼火,就找来几个同乡天天去老板办公室找事。群儿说:不叫他干保安也就算了,他为厂里负了伤,厂里得月月给钱养活他,不然他就死在老板的办公室里。群儿把老板找烦了,老板也曾想过,出点钱让那几个小痞子把群儿不吭不响地给宰了,可又怕把事闹大了收不了场。最后把心一横,娘的,咱做生意人谁都得罪不起,还是破财消灾吧。于是,老板就拿钱来哄群儿,给群儿一万块钱,让群儿走人。群儿想了想,觉得钱也不少了,干一年也不见得能挣一万块钱。娘的,虽说挨了两刀,也值。就揣住老板给他的那一小沓粉红色的百元钞票,收拾收拾行囊,去火车站买票,准备搭火车回家。

群儿买了火车票,看看离开车的时间尚早,就在火车站广场转悠。群儿想给父母买点吃的,群儿知道父母在家干活太辛苦了。正当群儿在一个小水果摊前转着看时,那几个小痞子也不知是从那里钻出来的,走到群儿的身边,用一个黑套子套住群儿的头,一阵拳打脚踢,把群儿毒打了一顿。群儿发着狠,忍着疼,死命地拽住一个小痞子的衣服,趴在小痞子胳膊上就咬。小痞子们用啤酒瓶把群儿打昏,然后把群儿身上的一万块钱掏走扬长而去。

公安人员赶到时,围观的人们正在七嘴八舌愤愤不平的议论着,几个小痞子早已溜得无踪无影。公安人员把群儿带到警务室问了一些情况后,把群儿送到附近的医院包扎包扎了伤口,然后又把群儿送上火车。除了父母,群儿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别人的关心和爱护,群儿真的很感激那几个警察。心想,俺要是有本事了,一定报答他们。坐到火车上,群儿还一直趴在玻璃窗前望着警务室里的那几个警察悄悄地抹眼泪。

车厢里闹哄哄的,旅客们在聊天、打牌、吃着零食。群儿把缠住白纱布的头仰靠在车座上,微闭着双眼。周围嘈杂的噪音让群儿心烦。群儿很伤心,也很感慨,他想,这人呢,活一辈子真不容易。爷爷奶奶一辈子受穷;父亲母亲和石头坷垃打了半世子的交道,轮到他,还是走不出这个穷山窝窝儿。难道真像母亲说的,老百姓的命就和田里的草一样不值钱?真的是人的命天注定吗?本想着走南闯北到广州挣俩钱回家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谁知……群儿越想越觉得伤心,泪就不由地就在眼角里晃来晃去。群儿觉得这人呢,活着真是太累了。难道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受罪?就是为了受惩罚?一天天在苦难中煎熬着自己的心,直至把自己送进坟墓才算洗清自己身上的罪孽?群儿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轻轻地说了句,我咋说村里会有那么多人去信什么基督耶稣,原来人死了才能去极乐世界。群儿越想越觉得这人活着连一点意思都没有,为了一张嘴,和那个永远也填不饱的臭皮囊。一天到晚扒扒喳喳地干,吃了屙,屙了吃。尤其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的好。一想到死,群儿就想,干脆从火车上跳下去惨惨烈烈、悲悲壮壮地死去算了。群儿隔着列车的双层玻璃往外看了看,飞驰的车轮在快速地旋转着。群儿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鬼使神差般地打开了车窗。

风一下子从窗子外面呼呼地钻进来,还挟带着零星的小雨点儿。坐在群儿对面的一个女孩子手里捧住一本有关传染病防治的杂志在专心致志的看,灿烂如桃花的脸上略带一点忧郁,仿佛周围的喧嚣一点儿都不属于她。

呼呼钻进来的风把女孩儿手里的书突然吹得哗哗啦啦地直响,吹得女孩儿的头发直往后飘。零星的小雨点儿打在女孩儿的书上,留下了麻麻湿痕。女孩儿嗔怒地抬头看了群儿一眼,轻轻地说了句:请把窗子关上。

群儿扭头看了女孩儿一眼,从面带怒色的女孩儿的脸的侧面,群儿清晰地看到女孩儿左耳上有一个宛如黄豆大小的黑痦子,痦子上还隐隐约约有一层细密的茸毛。

群儿没有理会那个女孩子的话,把头猛地伸到窗外。风挟着小雨点儿一下子扑打在群儿的脸上,针扎一样刺疼。群儿睁眼往前方看了看,眼前一片苍白,仿佛天和地在瞬息之间马上就要消失似的,只留下毁灭前的怪叫和恐怖。身边的一个男人和那个左耳上长痦子的女孩子同时惊慌地叫了一声,危险。并随手用力把群儿从窗外拽了进来。群儿想大声地向他们喊:别拉我,让我死吧!可话到嘴边儿,却没喊出来。群儿感觉到小女孩儿那只温柔的手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震撼着他的心灵。那只手柔软而又温馨,痒痒地留在左背上。群儿重新坐下来,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刚才那个女孩子拽他时碰过背上的那块皮肤。群儿觉得就在他的左背一直留有一股很香很香的热乎乎的女人的气味。那气味让群儿心惊肉跳,让群儿忽然有一种活下去的想法。

紧挨着群儿的那个男人双手捏住车窗两边的窗卡用力把窗子关上。女孩子合上书,忽闪着两只大两眼,盯着群儿头上的伤不解地问群儿。你是哪里人?在广州打工吗?头怎么伤了?你不知道把头伸到外面有多危险?

群儿拿眼看了看女孩儿,浓重的乡声仿佛让群儿一下了见到了亲人似的。群儿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悲伤的心情,声音冲满无限的悲悯和忧郁地回答着小女孩儿的提问。

火车上两天两夜的生活让群儿感觉到了女孩儿给他的温暖和欢乐,感觉到女孩儿的心像大海一样淹没了他。女孩儿叫温娟,正在广州的一所医学院校上学,学的是传染病的防治。温娟的家也是河南的,说起来和群儿还是同乡,两个人的村子相隔还不到二十里路。

群儿向温娟谈了自己的家庭、苦难的生活和在广州遇到的不幸。温娟一边认认真真听,一面开导群儿,让群儿重新扬起生活的帆。群儿一边听温娟讲,一边还时不时地拿眼偷偷地看温娟左耳上的那个黑痦子。群儿觉得温娟左耳上的黑痦子长得特别美,就你一颗黑色的宝石。群儿很想伸手摸摸,群儿并没有其它想法,只是觉得那痦子很美而已。

空旷的原野、沟壑、高山快速地从群儿的眼里消失,新的河流和群山又匆匆地映入群儿的眼帘。太阳升起落下,黑夜来了又去。群儿提着行李一直把温娟送到家。温娟的家在一个小镇上,父母都是干部。温娟要留群儿吃中午饭,群儿执意不肯。群儿在温娟家喝了一杯浓浓的毛尖茶。毛尖茶是温娟亲手给群儿泡的。茶是真正的谷雨前茶,淡淡的清茶略带一点黄头儿,很浓,很香,也很甜,还稍稍有一点儿苦涩。

回到家,群儿觉得很疲惫,躺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躺在床上,望着破烂不堪的屋顶和床头儿前墙壁上张贴的那些女明星照,群儿的眼前会不时地浮现出左耳上长着痦子的温娟的身影。一想起温娟,群儿就会想起温娟那张如桃花一样的笑脸;想起温娟那双灵巧白皙的小手;想起在温娟家喝的那杯很香,很浓,很甜,还稍稍带一点苦涩的茶。每每想起这些,群儿的心就乱,就会莫名其妙的兴奋,兴奋之后就会发冷,就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和冲动。

一天中午,母亲做好饭喊他吃,他竟然对母亲大发雷霆。母亲感到很委屈,悄悄地抹着眼泪从屋子里走出来。一直在院子里干活的群儿子的父亲望着抹眼泪的老婆从屋子里出来,突然就火冒三丈,冲到屋里,把群儿从床上拉起来就揍。群儿疯了似地和父亲大吵大闹。母亲在一旁一边劝阻,一边哭泣住数落着说:老天爷呀,俺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啊!群儿啊,您个龟孙,您不把这个家毁了您是心不甘啊!

母亲一面撕心裂肺的恸哭,一面用手扇自己的脸。望着从母亲眼里簌簌流出的眼泪,群儿的心忽然就软了,软得一下子把头耷拉到了地上。而后的日子里,群儿在幻想中一个劲埋头干活,面对生活,群儿一下子敞开胸怀把生活的重负统统包容到心里。从此变得深沉、事故和老练了许多。从群儿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哭和笑的表情。

忽然有一天,群儿刚从地里扛一把锄头回家,一个四十多岁的乡邮递员骑一辆绿色的自行车来到群儿的家。群儿从乡邮递员手里接过笔,草草地在回执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一封从广州寄来的挂号信,信皮上贴了好多张彩色的邮票。群儿一时想不起谁会在广州给他寄来一封信,心里很纳闷。群儿无所谓似地随手把信撕开。群儿惊喜地发现里面还有一张一万元的汇款单和一封信----

“赵群,家里都好吧!

也许你跟本没有想到我会给你写这封信。回到广州后,常想起你在广州遭遇不幸的事,上个礼拜天我邀了几个同学抱着试试的想法去了一趟火车站派出所。我说你是我的哥哥,派出所的警察们就热情地接待了我。当我给他们说明来意后,他们就告诉我说,那几个地痞前天全被抓了。你那被他们抢走的一万元也全部追回来了。当时警察们正愁着没你的详细地址,结果我去了。警察们看了我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又向学校询问了我的情况后,就让我签字代你把那一万元领走了。本想着回家时把这一万元带给你,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学校出了点事,回不去了。你一定急着用钱,所以就通过邮局先把钱汇给你。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说不定我已经离开学校到其他城市里去找工作了。

我只不过做了一点儿小事,不要感激我,也不要给我回信。只希望你能更好的生活,拿这些钱开一个木匠铺。

愿你的木匠铺: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这副对联就算我送给你的祝福吧!

你的同乡:温娟

X年X月X日”

群儿看完信,脸上露出的全是掩饰不住的笑容。他不是笑那几个小痞子终于被抓住了,而是笑这一万元像塞翁失马似地又回来了,笑竟然还有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牵挂着他。群儿很感激温娟和那些警察。群儿想给那些警察送一面锦旗,又觉得远,不可能,想给温娟和警察们各写一封感谢信,又不知道咋写好,况且温娟也不让写。最后群儿就想,是算了吧,将来真的发财了再谢他们也不迟。

有了这一万元,群儿就和父亲商量,想着把原来的破草房子扒了盖几间瓦房,等房子盖好后,就按温娟信上说的再到集镇上租一间房子开个木匠铺。群儿给父亲说,把院里的几棵杨树和荒地头的那几棵椿树出了做房梁和檩条,老屋扒下来的木料管用的还用上,不够料的就做片板。群儿的父亲说:中,要不把院里的那棵老楸树出了做梁。群儿说:老楸树是块好棺料,出了可惜,还是留住吧。群儿和父亲商量好后说干就干。两个人在南河坡里摔了四五万块砖坯子,又再找一辆拖挂到到平顶山拉了两车煤,然后就在南河坡里烧一个捆窑,三间瓦房很快就能站起来。有了钱,群儿仿佛觉得腰杆也硬了,脸上也有了笑容,走起路来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刚入冬天,夜里就开始下起了霜,早上起来枯草叶和房坡上白花花的像洒了一层细白细白的盐。田间地头上的野菊花一丛丛,一簇簇地在寒风中摇摆着傲寒的身骨,仿佛在向世人展示着自己的刚强。有成群的大雁鸣叫着在天空中排成人字形缓缓地向村后的河里飞去。

群儿和父亲一起找来许多泥水匠和木匠,他们有说有笑地扎着房子的跟基,砌着墙体。上梁那天,群儿买了红纸,请来每年给村里人写春联的那个戴住老花眼镜的,微微有些驼背的老私塾,写了“青龙扶玉柱”、“白虎架金梁”、“姜子牙在此诸神退位”、“今日上梁大吉大利”的对子贴在梁上或柱子上。群儿还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等着上梁时放。母亲笑盈盈地为师傅们蒸着砖坯子一样大的麦面馍,顿着大块大块的猪肉和萝卜粉条。半个村子都飘着麦面馍的清香和熟猪肉的香气。第一场瑞雪飘然而至的时候,三间漂亮的瓦房就站起来了。

有些事你就说不清,自从三间瓦房站起来没两天,就有人上门给群儿提亲。女人是西山坡贾黑孩儿的三妮子--贾凤珍。过罢年凤珍就二十四五岁了。凤珍十六七岁时就出脱得像天仙一样美。人长得虽好,可腿脚有点儿毛病,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两个人一见面,含情脉脉地相互看了两眼,啥话没说就愿意了。真是双喜临门,婚事一定下,群儿和父母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没有跑掉过。灰暗的日子仿佛一下充满了阳光。农家小院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临近过年的时候,群儿的父亲找来屠子宰了一头膘猪,吹吹打打、欢天喜地的把凤珍娶到了家。

自从凤珍嫁给群儿后,小两口恩恩爱爱,日子过得像火炭似的。群儿知道,温娟对于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就像镜子里的烧饼--不能冲饥,墙上画的马--不能骑一样。天长地久,群儿自然而然地就把火车上碰到的那个温娟给慢慢地淡忘了。

凤珍的腿是小时候患病留下的后遗症,右腿和左腿比着整个细了一圈,脱掉裤子看,两条腿极是不协调,一条腿像刚剥了皮儿的白杨树骨碌儿,水灵灵的,既粗壮又白皙;一条腿仿佛麻秆棍儿似的又细小又没力。家里地里的活,群儿从来都不让凤珍摸。就是赶上麦收和秋收大忙季节,群儿也不让凤珍下一次地。按群儿的话说,凤珍只要在家烧好茶做好饭;铺好床叠好被,给他看好娃儿就行。

自从群儿和凤珍有了孩子珂珂和父亲得了胃病后,群儿就觉得生活上越来越拮据。村里很少再有人打家具,结婚的嫁妆大都是从城里或是镇上买来的。没有活就没有零花钱,群儿想给孩子买个玩具都觉得钱不凑手,更不用说给凤珍添置新衣裳了。卖粮食的那一丁点儿钱也都给父亲买药吃了。猪养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养不住,不是得这病就是得那病,差不多全是长到一百多斤时得病死的。娘说是时运不照,说啥都不让群儿再养猪了。群儿想,要想花钱看起来指望在家做个小木匠活和那二亩地是真不行了。于是,群儿就和凤珍商量着想外出打工,挣几个活便钱。

群儿找到同村在M市当包工头的一个亲戚,说了自己的想法,包工头的亲戚给包工头儿打电话一说,包工头喜咪咪地说:中,中,我这里正好缺个木匠,叫他快点来,月工资最少八百。于是,群儿就收了秋,种上麦,背着行囊去了M市。

群儿是有生一来第一次在城里过春节,心情特别兴奋。城里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的热闹气氛让群儿一切都感到很新鲜,但美中不足的就是在年三十和大年初一听不到喜庆的鞭炮声。正月十五那天晚上,群儿看了大街两行挂起的花灯和升在天空中的烟火后才觉得,城里人就是城里人。那年春节群儿没回家并不是因为其它事,主要是怕花路费,就一个春节,回去也没有啥过的。群儿算过,光一来一回的路费,差不多就快过个肥年了。群儿把每月挣到的钱如数家珍地准时寄给凤珍。群儿从来不匡花一分钱。群儿有时很想凤珍和孩子,特别是夜深人静,一个躺在床上的时候想的更狠。群儿本来打算等麦熟了再回去,收了麦种上玉米和豆子后再来。这样可以省几百块钱,不能光拿钱给车“告油”,来回跑趟儿。群儿想,如果能咬着牙跟包工头在M市干上三年五载,存上个三万五万的,日子就好过多了,就再不会为钱的事发愁了,就能年年给凤珍添置花衣裳,给珂珂买玩具了。

一声脆响的炸雷把群儿从久远的回忆中惊醒。“牛蛋”灯比十五的月亮还亮,照得工地如同白昼。凉凉的雨点儿开始匆忙地往群儿的脸上跑。群儿戴上安全帽,从温热的砖块上站起来,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心事重重地往简陋的宿舍里走。

宿舍里充满着混浊的劣质烟和汗臭味,脏兮兮的衣服很随便地挂在墙壁的铁钉上,或是零乱地堆放用角铁焊制的高低床上。一张破旧的三斗桌上,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刷牙用的缸子和玻璃瓶,牙刷和牙膏就直楞楞地站在缸子里。

工友们抹着脸上的雨水开始往屋子里钻,群儿从高低床的下面拉出一个发黄的大帆布军用提包,拉开拉锁,从里面拽出一个曾装过化肥的尼龙袋子。群儿把衣物和那双破旧的黑皮鞋连同随身带的物品,全都塞进提包里,然后用床单把被褥捆好,也塞进了尼龙袋里。群儿用手提了提袋子,感觉还可以,又随手放在地上。群儿扭过头问身边一个戴着手表的年轻工友:现在是什么时间?年轻工友告诉他:八点十五分。群儿在心里默算了一下,离十点三十分的火车发车还有两个来小时。群儿想,出门打一个“的”,半个小时就可以到火车站,就是排排队,买买票,也误不了点。

雨点儿落得越来越急。地面上的泥土已经被雨水浸透,有些凹处已开始积水。灯光下,雨点儿落在水面上,留下了一层细密的水纹。雨幕中,那些小雨点儿就好像一串串小珍珠似的在灯光里闪着耀眼的光。群儿趴在门口儿,仰着脸朝夜空里看了一会儿。深深的夜空是一望无际的漆黑,群儿在心里企盼着这雨赶快停下来。

工友们一个个急着回家收麦,可家里却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过来不让回去。“非典”让人们忽然有种有家不能归的感觉,一个个像离群的孤雁,像暝色四合时找不到巢的鸟。宿舍里,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那种拖着劳累了一天的身躯,仍坐在床上打骂说笑,相互调侃的气氛,似乎每个人脸上都带有一种忧郁和不安的神情,像世界末日到来似的,每个人都在心里揣测着死亡。

望着往提包里面装东西的群儿,戴手表的年轻工友对群儿说:老板下午还对我们说,不让走的。谁要是走了,就一分钱也不给。你不想要你的工钱了吗?群儿随口说:不给一分钱我也得走。

群儿是下定了决心的,就在今晚,无论如何他得走。为了回家,群儿已经想了好多天了,如果不能回家,群儿不得“非典”也会急死在这里。今天的整整一个下午,群儿在内心非常矛盾的情况下反复下着决心。一方面M市的“非典”闹得越来越凶,电视上天天都在说“非典”。说一千道一万,总不能在这里被传染上“非典”后再想办法回去,或是干脆在这异乡他地等死;另一方面,家里的麦子早已经熟透了,凤珍又不能下地干活,父亲的胃病一天比一天重。他前天往邻居家的一个小卖铺里打电话,凤珍接电话时说,东南地里的那二亩菜籽已经收了,菜籽晒干扬净后也有二百多斤。西山坡的麦子也可以收了,场早已经造好了,立等他回家开镰割麦。凤珍还说,这几天父亲开始吐血了,不知是累的还是胃病又犯了,弄不好父亲连新麦面也难吃上,母亲的头发都愁白了一大半儿。群儿听了凤珍的话后心里就象刀绞一样难受,整整一个下午,如坐针毯。父亲才五十岁多一点,要说还应该很强壮的,可是父亲却重病在身。如果父亲真的躺倒了,又赶上这焦麦炸豆的季节,家里的一堆活不都得急等着他回去干吗?可是因为“非典”的事,上面又一再强调,不让工人们回家。群儿给老板请了几次假,说是立等回家收麦,可老板死活就是不同意。

群儿是趁着天黑门卫不注意溜出大门的。群儿溜出大门就招手上了一辆出租。下了出租,群儿就匆匆忙忙地冒雨往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跑。刚跑到售票大厅的门口就被一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了。群儿看到有几个人正在排队出示证件往里面去,门口里面穿着制服的人在仔细地检查每个人的证件。候车室里,天蓝色的胶椅上寥寥地坐着几个人,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喧闹。里面有几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医生在为旅客们量着体温。

群儿被挡在了门口外面,理由是:接上级通知,凡在本市打工的人员一律不准回家。要想回去,必须持本单位和医院的证明方可。群儿说他啥也没有,但他必须回去。穿制服的人不让,群儿就和人家顶。就在这时两个警察走过来,把群儿带到了火车站派出所办公室。警察们给群儿讲了很多有关预防“非典”在全国蔓延的道理。群儿说,道理他明白,可地里的麦子谁替他收啊!警察把群儿送回了工地,老板狠狠地把群儿熊了一顿,群儿觉得很委屈,咬住牙在心里骂。工友们就劝群儿,让群儿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地呆着。不让回去就不回去算了,何必要拿鸡蛋给石磙碰呢?谁个不是归心似箭呢?车到山前必有路,等就等吧。

晚上,群儿躺在床上,心急火燎翻来覆去睡不着。雨下得让人们心烦意乱,放在平时这个天气,工友们不是聚在一起找一个不起眼的酒店小醉,就是聚在一起边打纸牌边胡侃。可今天,工友们都早早地躺到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谈论着“非典”。一直到午夜,工友们才一个个带着闷闷不乐的心情进入梦乡。

群儿没有一点睡意,瞪着两眼想家里的事。群儿在心里估摸着时间,大约已是清晨两三点的样子。一些虫的鸣叫伴随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让这初夏的夜显得更加安谧和宁静。灯光从窗子和门缝里挤进来,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群儿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把门打开,轻轻地反手把门合上,贼一般冒雨往大门口摸。两扇生了锈的铁大门紧闭着,红缨枪头般的尖刀象一个个忠诚的卫士一样站在铁门的顶端,森森地有些吓人。

灯光在雨幕中把群儿的身影拉得很长。群儿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铁门,估摸着是不是能安全地从铁大门上翻过去。群儿想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下雨天,铁门滑不好翻,也许是怕翻铁门时弄出响声来,让门卫听见,觉得还是从门卫室旁边的院墙处往外好翻些。

群儿从工地的仓库里搬来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自制的木梯。群儿把木梯靠在院墙上,轻手轻脚地爬上去,然后再把木梯拽上来放在院墙的外面。

群儿来到大街上,路灯在雨中亮着昏黄的光。细细的雨丝像一条条斜线。近处高楼上的射灯闪着多彩的光。街道上很清静,偶尔有出租车溅着水快速地驶过。沥沥的雨声仿佛吞没了整个城市的喧嚣。群儿站在铺有红色面砖的人行道上,四下里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天。天很黑也很低,低得仿佛能伸手摸到。群儿觉得此情此景很有点像家乡大山里下的那些山雨的味道。雨水湿透了群儿身上的衣服,也淋透了群儿的行囊。有水珠从群儿的前额上往下淌,痒痒地。群儿抹了一把脸,甩了甩手上的雨珠,又往路边的一个广告牌前站了站。

群儿用手捂没捂及,很响亮的打了个喷濞。群儿觉得有点冷,连连打了几个寒颤,就把脖子缩了起来。群儿准备拦一辆出租车,先坐到郊外,而后顺着铁路走,翻过铁路周围的铁栅栏,偷扒一列拉煤或是运输其它东西的货车,也能很快到家。群儿一边想一边摸了摸塞在腰里的早已被雨水淋湿了的那两张印着领袖头像的人民币。

群儿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连一辆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到。群儿感觉很有点晦气,就在心里嘟嘟囔囔骂那些开出租车的个个都是懒猪。就在群儿小声地嘟哝着骂时,一辆红色的富康出租被群儿招手拦住了。群儿坐上车,一股刺鼻的消毒药味让群儿觉得很不舒服。群儿知道那是过氧乙酸的气味,在工地和宿舍里每隔两三天也都会有人穿着白大褂,背着消毒器给他们消毒。

出租车司机看看群儿,一脸疑惑地问群儿往哪去。群儿随口答道:南郊。司机见群儿一身水,把车座都弄湿了,很有点儿不情愿。司机想让群儿下车,又觉得不妥,就审贼似地问群儿是干啥的。群儿不耐烦地说:怕不给你钱咋的?出租车司机一听群儿的话很生硬,也叫上了劲,说:你不说我就不拉你。没办法,群儿只好说出了实情。可司机却说:那我更不能拉你,你还是赶快下车回你们工地去,不然我就把你拉派出所去。群儿一怒之下就骂了出租车司机,司机看起来还很有点修养,没和群儿对骂,只是一边给群儿解释,一边把群儿往附近的派出所里拉。

派出所值班的民警是一个小个子的中年人。民警把群儿从出租车上拉下来叫到屋里,又给群儿找了一件警服披上。这时群儿才真正感觉到冷,身子不住地抖。出租车司机走了,屋里只剩下民警和群儿。民警看群儿抖的利害,问群儿是不是病了。群儿这才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有些烫手。群儿突然很恐慌、害怕,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有关“非典”的症状来。群儿在心里否定着自己感染上了非典的想法。可那种被否定的想法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群儿的心。群儿忽然就有种走到生命尽头的感觉,那感觉就像高速路上正在快速飞驰的车子的轮胎突然全爆炸了似的,轮子的钢箍一下子实实在在地擦着路面,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刹那间,失去了方向的车子快速地向路边的铁栏杆和壕沟冲去。群儿猝然象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在地上。民警见群儿猛然瘫在地上,两眼直直地看着墙壁发呆,心里很是紧张。民警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群儿跟前,很关心地随手摸了摸群儿的额头。群儿的额头很烫,烫得有点烧手。吓得脸都变了色的民警急忙跑到办公桌前,快速地拿起电话嗒嗒嗒地拨号。

医院防治中心的120车不到十分钟就闪着蓝色的警报器来到了派出所。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救护车上呼呼嗵嗵地跳下来三四个穿着笨掘防疫服装的医生,小个子民警和群儿都被拉到了医院。在发热门诊,群儿被医生们紧张地检查着,量体温、抽血、化验、询问……群儿被隔离了。

群儿躺在病床上,很快就滴上了水。群儿的内心异常恐惧,他怎么也不相信好好的他会马上离开这个人世。这时的群儿才真正地体会到原来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是那么经不起病魔的摧残和蹂躏的。群儿在心里努力地排遣着心中的恐惧和不安。他觉得自己不可能会染上“非典”,他很可能是感冒了。群儿想,他不会死的,他一定会活下去的,凤珍、小珂和父母都还在家盼望着他早点回去收麦呢。

雨住了,天亮了,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

群儿感觉身子仍有些抖,喉咙里有浓痰似的,呼出的气息有些烫手。群儿已经输了两瓶水了,可高烧还是一直不退。群儿闭着眼睛想尽快从医院逃走的办法。群儿想,一定不能死在这里,他要回家,他要见凤珍,见小珂。

一声甜甜的声音伴随着轻微的开门声突然传入群儿的耳鼓。

你就赵群儿吗?

是的,我就是。

今天是我的班,有啥事可随时让护士叫我。对,刚才上班时院领导告诉我说,院里已和你们单位及家里联系上了。院领导说您爱人叫你不要急,一定要听政府的话,政府不让回去就不回去。家里麦不让你操心了,你爱人说,对家里没有劳力的困难户,政府专门组织的有帮扶队,要你好好在这儿养病就行。

群儿半信半疑地仔细看了看站在床边的女医生和女医生身后的两个女护士。群儿忽然发现,女医生的声音和那张美丽的面孔是那么熟悉。群儿觉得好像在那里见过女医生似的,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在梦里?不是。群儿想,一定在那里见过的。

群儿快速地在脑海中搜索着有关储存在大脑里女医生的信息。就在女医生转身往外走的刹那,群儿忽然看见了女医生左耳上的那颗黄豆般大小的黑痦子。群儿一下子想起来了。是她,一定是她。五年了,群儿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

请问医生,您是姓温吗?群儿撑着身子向女医生问。

女医生很吃惊地瞅了群儿一眼,一脸疑惑地回答:是。

请问您是不是叫温娟?群儿接着问。

女医生那又水灵灵的眼睛睁的更大了。是啊!你是?

我们是老乡啊!五年前从广州回家时我们坐一列火车。你忘了吗,在火车上您开导了俺两天两夜。后来您回广州时又给写了一封信,把那一万块钱也给俺要回来了。不是您,说不定俺早就死了。你想想,回家时是谁把你送到家的?俺在您家还喝过一杯很香,很浓的茶呢。

温娟皱了一下眉,很惊讶的问:你真是那个赵群?瘦得一点都不像你了。

是啊!俺就是那个赵群!温医生,俺得的不是“非典”吧?

还正在观察,可能不是,但眼下还不能确诊。放宽心,好好治病,就是得上“非典”也没有什么可怕的。温医生安慰了群儿几句,然后又对群儿说,我还有其他病号,你先休息,我查完房再来看你。

两天后群儿终于退烧了,浑身感觉轻松了许多。从上次温娟查了房后,群儿就再也没有见过温娟。群儿很想和温娟聊聊,很想知道有关温娟的一切,可温娟却像昙花一样一现即逝。群儿心里很纳闷,还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农民,一个打工仔,人家不愿见他呢。出院那天,群儿实在忍不着了,就小心翼翼地向值班的医生打探温娟人在不在。医生很热情地告诉群儿说,为了支援疫区,温娟几天前就被抽调走了。群儿听了以后很有点遗憾和失落,就闷闷不乐、慢无目的地沿着医院东面的一条街道往工地走。

温娟就像一朵美丽的小浪花一样在群儿的心中很快就消逝了。群儿放心不下的仍是家里的麦子和凤珍,放心不下的是父亲的病情和可爱的小珂。一想起这些,群儿就想尽快逃离这个城市,快点回家。

群儿想搭乘9路公交回工地,但又怕回到工地后走不了,所以就背着行囊一直顺着大街往前走。群儿走到一家商场门前,看见一辆非常破旧的自行车停放在广场的一边。破旧的自行车与繁华的商场极不协调。一种想法猛然钻进群儿的脑海,群儿想都没有多想,装作没事人似地随手把行囊往自行车后坐上一挟,抓住那辆破旧自行车的双把,推到路边,跨上车骑着就走。

群儿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七弯八拐地专拣小路和人多的地方走。群儿躲开了市区里所有的检查站,终于离开了这座城市。

群儿像一只出笼的鸟,一下子感到自由了。来到市外,望着原野里金黄金黄的麦子和那田埂上绿茵茵的小草,群儿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股清醇的麦香和藜蒿野艾的淡淡清苦直抵肺腑。成群的麻雀在麦田里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起又落下。白色或黑色的花蝴蝶在长满野草的田边的水沟上空嬉戏追逐。看见那些自由自在玩耍追逐的蝴蝶,群儿忽然就想起了家乡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那个美丽的爱情故事来。群儿想,那梁山伯真有点傻,要是自己,说不定早就把祝英台给那个了。不过,梁山伯要真是把祝英台给那个了,也就不会再有化蝶那个凄美的故事了。

群儿感到很惬意,想着想着就撒开车把,举起双手,大声地吼起了“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催下,走啊走啊走啊走,走过了多少年华,春天的小草正在发芽,又是一个春夏……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群儿一边吼一边摇头晃脑,飞一般顺着柏油马路往家赶。

晚霞象一床大红棉被把太阳一点儿一点儿慢慢地盖起来。群儿觉得此时的太阳很有点像新婚之夜躺在床上,只留一个红红的脸颊在棉被外面的凤珍,羞答答地瞅着他这个脱光了衣服的男人。

群儿实在是太累了,两条腿肿胀着疼,胳膊也酸疼酸疼的难受,两只手由于长时间握车把,已有些麻木。在离路边很近的一个镇子前,群儿来到一座桥上,在桥边的水泥墩上坐下来小憩。桥下面有一泓清澈见底的碧水,水面上飘浮着一些水草和废旧的纸屑。群儿一面弯腰往水里看,一面在心里算了算。一天下来,他骑车跑了近二百来里路,照这样的速度他两天两夜就可以到家。

一群儿野生的小草鱼儿在水里来回游动着。小鱼儿最大的也不过有火柴棍儿那么长,大头大眼,灰褐色的脊梁。群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抛下去,小鱼儿一摆尾巴,倏地钻进了水下的草丛和石缝里。

群儿实在是太饿了。群儿想休息一会儿后就在面前的小这个小镇上找一个餐馆饱饱地吃上一顿晚饭,而后再骑上车散打散悠地往家走。群儿下意识地摸了摸兜,兜里仅有的肆块多钱中午吃了一大碗烩面后就剩五毛钱了。一想起吃饭,肚子里就开始咕噜咕噜地乱叫,叫得让群儿难受。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就心慌。真是一点不假,群儿在心里想。没有钱拿什么去吃饭啊?群儿一不会偷,二不会抢,从记事就没有要过饭,现在要是开口要饭,多丢人呢!群儿也在心里想过,反正是到哪里都是先吃饭后付钱,如果真的吃了人家的饭,人家拉住不让走,那就把自行车给人家留下,权当饭钱。可又反过来想想,自行车是自己顺手牵羊弄过来的坐骑,要是给了人家,靠步行啥时候才能到家呀?

群儿想来想去只好把心一横,豁出去了。要饭就要饭吧,反正也没人认识,只要不叫饿死,能快点到家,啥都不讲了。

群儿饿了就到餐馆里要一些剩饭吃。实在是累得狠了,就随便找一个“干店”睡上一觉,人家要钱,就给人家说好话,那怕是在房檐下避避风就行。醒了就爬起来骑上车还走。群儿终于用了三天两夜的时间,紧赶慢赶在第三个夜晚到来之前赶到了家。

太阳已经落山了,暗色四合。一群一群的麻雀在田间的上空鸣叫着飞起又落下,仿佛在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儿女早早归巢。布谷鸟站在田间的电线上,不停地晃动着尾巴在“布谷,布谷”叫,很像是在呼唤自己的爱妻。道路两边的树木在晚风中沙沙地晃动着绿油油的叶子。田野里,大型收割机仍在隆隆地来回收割麦子。晚风吹过,送来一阵阵的凉爽和麦子的清香。人们把草帽从头上取下来挂在背上,手里面掂住镰刀和木杈,跟在收割机的后面,指挥着司机尽量把麦子收净。有炊烟开始从麻雀跳跃的屋檐前袅袅升起。群儿感到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那么另他兴奋不已。已经可以看到家乡那逶迤连绵的山峰了。到家了,马上就能见到凤珍和天真的小珂珂了。群儿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望着暮色苍茫中蜿蜒起伏的山脉,一片一片金色的麦田,长长地出了口气。

村口路边和各主干路口仍有身着迷彩服的人在为过往的人们量着体温,询问情况。群儿开始的时候,每过一个检查站还在心里默默的记住数,后来多了也就记不住了,总觉得比唐僧取经遇到的九九八十一难还要多。群儿经过最后设在本村路口的检查站时已是晚上九点了。检查站实际上就是在入村的路口边放一张三斗桌、一把破旧的椅子和一张木床。一支竹竿用铁丝绑在桌子腿上,竹竿的顶端悬挂着一个大约100瓦的灯泡。灯光四射,照得周围如同白昼,树影惨淡地映在农家户的墙壁上。路边的水塘里,不时传出阵阵的蛙鸣。三斗桌上有一个白瓷茶杯,里面有半杯水和十来个体温表。检查站值班的是赵山和本村的村委副主任刘河。赵山比群儿大不了几岁,干村民小组长也好几年了,按辈份群儿得喊赵山叔,喊刘河表姑夫。刘河从当兵回家后就一直在村里干事,群儿小的时候就认识刘河。那时候刘河穿一身黄军装,很神气。可现在一脸的皱纹,黑不溜秋的,没有一点气色。赵山和刘河一方面和群儿打着招呼,一方面例行公事般的要群儿量体温。群儿很有些反感,觉得一路上量来量去的到还罢了,因为人家都不认识,可你赵山和刘河还不知道俺是那坑的鱼吗?气归气,群儿还是一脸讪笑地边和赵山、刘河寒暄着,边接过刘河手里递过来的体温表夹在腋下。

夜空显得高远而又宁静,无数的星星在苍穹里闪烁,一弯残月挂在东边的树梢上,萤火虫儿像流星一样在夜空里来回飞舞,布谷鸟仍在高远的天空中飞翔着欢叫。群儿老远就隐隐约约看见院子里东北角的那棵“斛斗”粗的老楸树硕大的树冠。老楸树是群儿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栽种的,据说是为死后做棺材用的,可惜树没长成,老人家就先别那棵老楸树而去了。三间红砖灰瓦房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横卧着,象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

群儿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凤珍和小珂珂时,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凤珍那带着温馨微笑的面容。群儿想,小珂珂甜甜的叫一声爸爸后一定会扑到他的怀里,他会把小珂珂抱起来亲个够。群儿忽然想,小珂珂和他亲够了一定会给他要糖果吃的。可他这次回来,什么也没给小珂珂买,小珂珂一定会生他的气的。对,和小珂珂拉拉勾,就说下次回来一定给小珂珂买很多很多的糖果。小珂珂要是撅嘴不信,凤珍在旁边一定会对小珂珂说,爸爸这次回来没来得及给珂珂买,下次一定会买的,是不是?爸爸啥时候骗过珂珂呀!这样一来小珂珂就不会生气了。

东屋里黑灯瞎火的。群儿想,父亲和母亲可能已经睡了。堂屋里的灯还在亮着,看样子凤珍还没睡。群儿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院子里一扔,就往堂屋里去。群儿推了推门,门闩的很紧。群儿知道一定是凤珍临上床睡觉时把门闩住了。群儿很有点儿激动,于是,就抬手敲了敲门。

谁呀?凤珍在里间略带一点惊慌地问了一句。

我。赵群!群儿回答。

赵群?你咋回来了?不是给你说过吗不让你回来?凤珍边说边从床上坐起来。前天咱爹还正给医院打电话问你得的是不是“非典”,叫你好好在哪养病,你咋不说一声就回来了?

快开门吧,进屋里再说。群儿说,俺是骑着自行车跑回来的,快把俺累死了。

你快走吧,别叫乡里和村里干部知道了。凡是这两天从外面打工回来的都得先去隔离点观察半个月后才能进家。要是不去隔离点儿,不光是罚钱的事。村里人差不多都知道你在那有病了,还有人说你得的是“非典”。娘和爹都快吓死了,你还是赶快去隔离点吧!

没那回事。只是一般的感冒,输两瓶子水就好了。群儿从窗棂里看见凤珍从床上坐了起来后就愣在了那里。群儿发现,凤珍并没有要给他开门的意思。心里忽然就有了一股子无名火,说话的声调也变了。你开不开门?

凤珍说:不开。让你去隔离点你不去,谁知道你得的是不是“非典”。

群儿说:你要是再不开门,我就把门跺开了。

凤珍突然哭着说:你是不是想把俺娘俩也给传染上你才安心呀?

东屋的灯突然亮了,昏黄的灯光从窗棂和门缝里挤出来,斜斜地躺在堆放着杂物和农具的院子里。是群儿吗?你咋这时候摸回来了?去吧!听凤珍的话,赶快去隔离点隔离吧,别把病传给了她娘俩。你爹的病这两天也越来越厉害了,别惹你爹生气了,快去吧。您山叔天天领着乡里和村里的人来咱家叫给你打电话,给你发电报,不叫你回来,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不吭一声就回来了。给你说,麦有人收,你还挂个啥呀?

群儿没有跺门。群儿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千辛万苦地赶回来,让他日思夜想的凤珍竟然连屋都不让他进。听到母亲那苍老的声音,群儿的心一下子凉了,从脚心凉到了头顶。难道这就是他日思夜想,千里迢迢回来想要见到的凤珍吗?一路上风餐露宿,受尽千辛万苦,藏在心里的那些美好的梦一下子全成了泡影。群儿孤独、绝望,突然伤心地坐在门前的月台上,两只手捧着头呜呜地恸哭起来。

哭声换来的是母亲揪心的责怪和父亲叫骂后的剧烈咳嗽。群儿是被山叔带着乡里和村里的干部来连夜领走的。在隔离点儿,男男女女有上百号人。他们全是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这些人在隔离点吃了不是睡就是在院子里打情骂俏,或是围着仅有的一台彩电看电视。群儿想,这也叫隔离?要是谁真的得了“非典”,不全传染上那才怪呢!

太阳热辣辣地照在隔离点儿简陋的屋棚上,有几只灰色的小麻雀在院子里的草丛中觅食。树阴下,绿绿的草坪上围坐着一群纳凉的人。有两个主管隔离点吃喝拉撒的乡干部一边晃着手里那叠防治“非典”的挂图及一摞防治“非典”的小册子往办公室走,一边对隔离人员说:凡是今天到期该回去的都上这领东西。

田野里的麦子收完了,天又落了一场透墒雨,种下的玉米和大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泥土里钻出一层新绿的嫩芽儿。半个月的隔离生活让群儿孤零零的忽然变得和从前一样像个傻子似的,不说不笑,只会一个劲地躺在木板床上睡觉。其实群儿的心在滴血。

群儿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今天该他回家了。群儿努力地把他那颗冰冷的破碎的心重新整合起来。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群儿以前根本就不相信这句话,现在却信了。群儿觉得,凤珍一下子在他心里变小了,小得还没有珂珂大。不管怎么说,群儿还要生活,尽管生活中处处都充满着不幸和苦难。

在隔离点,母亲搀住走起路来已经很困难的父亲来给他送过一次用沙锅煮的鸡。母亲说,鸡是凤珍亲手炖的,珂珂只吃了个鸡腿。变得苍老和少言寡语的母亲的两鬓已经有白发了。父亲隔着围墙和群儿说了几句话。老人的话让群儿很悲伤。从父亲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和噙住泪花的眼里,群儿似乎读懂了父亲的那颗沧海桑田的心。

家?一个多么默生的字眼啊!群儿觉得,麦子收完了,他好像已经没有回家的必要了。那该去哪?回M市的那个工地?人家还会要他吗?群儿的心冷得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群儿边想边收拾自己的东西。就在群儿背着行李要离开隔离点儿的一刹那,群儿无意中瞅了一眼围着很多人在看的,摆放在屋子里的那个小方桌上的电视机。

电视机是一个黑色的外壳,样子很笨,外壳上落有一层灰褐色的浮土。红红的太阳早已开始向大地喷射出炽热的火焰,此时的中央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

一阵催人泪下的哀乐让群儿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群儿觉得那哀乐像是从他的心底里弹奏出来的。追悼会,一个动人的场面显现在群儿的面前。两边挂着黑纱的硕大的镜框里,是一个美丽妩媚的女人的遗像。群儿觉得那个镜框里的女人的遗像很有些眼熟,就站在围坐在电视机旁的人们的身后,仔细留意地看了两眼。群儿忽然发现,电视上那个很眼熟的漂亮的女人不是别人,是温娟。

温娟是在抗击“非典”的战斗中累死的。当温娟留下还不到两岁的孩子主动请战到疫区的时候,院长第一次没有同意温娟的请求。院长说,你爱人已经去疫区了,你再去,不合适。院长不准,温娟就第二次、第三次……找院长,院长被温娟的真情打动了。温娟带着家人的企盼和同事的祝愿来到了疫区。温娟是被累死的。温娟是全国抗击“非典”的英雄和楷模。群儿不但从电视上听到有关温娟的先进事迹,而且还看到了医院在为温娟开追悼会时的动人场面。

温娟躺在百花簇拥的床上,紧闭着双目,脸和活着的时候一样美丽,温和。有很多人默默地从温娟的床前走过,他们擦着眼泪,在为温娟致哀,在心里默默地为温娟祈祷。

尾声

群儿傻傻地站在屋子里观看,看着看着,就发现躺在百花丛中的温娟突然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小白鸽,簇簇的鲜花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茫茫林海猛然在电光石火之间无缘无故地燃烧起来,冲天的火光带着滚滚的浓烟急剧地往天空中飘散。

小白鸽和寄居在林海里的其它鸟们一样,被这熊熊的烈火惊得四处飞逃。小白鸽忽悠忽悠地扇动着那双洁白而又美丽的翅膀,从一望无际的林海里飞出来,一个劲往那湛蓝湛蓝的天空中飞。突然,群儿就觉得自己也变了,变的不是和温娟一样成为一只洁白的鸽子,而是变成了一只灰色的乌嘴麻雀,跟在那只小白鸽的身后往那高远的天空中飞。就在群儿的身后,群儿竟然看见还有一只乌嘴麻雀领着一只刚长满羽毛的小麻雀正从燃烧的林海里飞出来。群儿觉得那只乌嘴麻雀和小麻雀很象他的妻子凤珍和小儿子珂珂。于是,群儿就边跟在小白鸽身后往前飞,边冲他们喊。那只很象凤珍的乌嘴麻雀和刚长满羽毛的小麻雀,没听见似的,只顾和其它鸟们一起往天空中的另外一个地方急急地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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