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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方形的店堂,迎面横着一堵俗不可耐的泥金屏风,因为金色描得过于张牙舞爪,远远看去就像竖起了一道凭吊死人的风墙,不大吉利。那个叫大孙的书生一言不发地领着她,绕过一个堆满蔬菜的圆桌和一个背着脸切菜的男人。
“厨房就在那儿,”他对她说,“你自己进去吧。”
她见那门上一边写着进,另一边写着出,便把伸向出那一边的手换到进的这一边。厨房仿佛一口巨大的蒸锅,不锈钢的炉头上冒着火山般的气浪。她不得不睁大了眼睛,好容易才看到堆在水槽里的脏碗碟。就在这时,火山般的蒸汽里忽然钻出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手里拿着一盆鸡块,举着两根笔直的目光望着她,就像夜里狙击枪上射出的激光。
凭着从小跟她干爹骑马上山打猎的经验,她想,要是这人会开枪,枪法一定很准。
“我是新来的洗碗工。”她轻声自我介绍着。
不料那男人对她恶狠狠地大叫道,“走啦!走啦!洗碗是那边啦,走走,走啦!”
她倒是没生气。新来的人受点欺负也是难免的。洗了不一会儿,有人用手指在她肩上戳了戳。
“嗨!”
她甩着一手洗涤精转过头去,又是一个男人。怎么这地方跟鬼住的地方似的,冷不丁地就冒出个人来。不过这是个年轻的男人,不像尖嘴猴腮那么凶,圆乎乎的脸也还不难看,只是面色不大健康,眼睛里又刚流过一把泪,估计是切洋葱的缘故。
“在厨房,看见了吗?”他用食指划了个圈,伸着拇指朝后点了点那尖嘴猴腮,大声说道,“大厨就是老板。”然后他把头伸过来小声说,“这是大厨张占奎,他最忌讳的就是做菜时边上站着个人。懂吗?”
“不懂。”
“笨!怕叫人把手艺学去了嘛!”问了她的姓名后,他告诉她他叫吴小庞。“不过,”他说,“这里的人都叫我吴胖,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是BUSBOY,懂吗?”
“不懂。”
“笨!就是收碗工,在你上头一等,以后你要听我的。”接着,他又像撒着胡椒粉似的说,“刚才那人叫大孙,他干的是炒锅兼抓码。懂吗?”
“不懂。”
“笨!就是专门炒菜和配料的。”说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甩手走了。
堆成山的脏碗几乎碰到了天花板。真不知是怎么堆成的。四点半,她将那山消灭到一半时,吴胖过来叫她去吃饭。她擦着手来到前堂,看见刚才堆满蔬菜的圆桌中间放着一盆半红不紫的鸡块。
“快吃啦,快吃啦!”
老板娘不耐烦地催促着。她已经换上了带位小姐的服装——一件翠绿色、滚着粉红边的旗袍。可这件旗袍不是穿进去的,而是像套衫那样套进去的,蝴蝶扣也是假的,前胸上还绣着一朵硕大无比的牡丹花。因为红得出格,活像一个被掏走了心肝的血口,怎么看都不吉利。
为了表示礼貌,她向众人点了点头。当她看见大孙边上坐着个墨西哥人时,她对那老墨露出了微笑。
“说不定他也是偷渡来的呢。”她对自己说。
有了同样境况的人作陪,一种安全感让她心上的石头减轻了许多。
“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从门外进来一个漂亮的女孩,笑嘻嘻地挤在她和大孙中间坐下了。
“这是郭婕,”吴胖碰了碰她的胳膊肘说,“大孙的女朋友。”他又对着郭婕说,“这是唐桂花,刚来的洗碗工。怎么样,我这小蜜还凑合吧?”
“你算了吧,”郭捷笑着说,“就是有小蜜也轮不上你。陈老板,您说是不是啊?”
来自东北的陈老板勉强懂几句闽南话。今天他乡遇故里,精神显得尤为清爽。他单独吃着一盘紫姜干煸鸡屁股。热辣辣的豆瓣酱从焦黄的鸡屁股上掉下来,如同一滴鸡屎。他用筷子尖抠着里面的肉,吃出一头油汗。要是他的筷子偶尔碰上了他那位左撇子太太手上的筷子,那就像碰上了电棒似的,每时每刻都会在他们双方的脸上打出仇恨的火花。
“你们哪,”他用筷子指着桌上的女性说,“一个甜,一个酸,一个辣,加一块就是一盘甜酸辣子肉。赶明儿,我拿你们就五粮液。”说完后端起他的酒,美滋滋地喝了一口。
“桂花,吃就要吃活肉。”陈老板看准了一只鸡爪,夹着放到她碗里又说,“鸡翅膀、鸡脖子、鸡屁股、鸡爪子都是好东西,是鸡身上的精华。”
她提着筷子,看了看那鸡爪。酱黄色的鸡爪,就像三九天里冻死的麻雀一样僵硬。
“他要我吃这个!”她在心里叫着,“我可吃不了!”
“人家小姑娘不吃鸡爪的嘛。”郭婕见她皱起了眉头,笑着把那鸡爪从她碗里夹出来,扔回了陈老板的碗里,又说,“您说这是精华,那您自个儿吃吧。”
“快吃啦,快吃啦!”老板娘再次不耐烦地翘起手上一年戴到头的钻戒催叫着。
饥饿像个逼债公司的老板,对着她的肠胃发狠。可她又怎么能由着饥饿的性子,把那一盆鸡全倒进自己的碗里呢?她犹豫了半天,总算鼓起了勇气,夹起一个鸡腿。没想到,她的胳膊被身边的郭婕晃动的手臂撞了一下。她筷子上的鸡腿,就像脱了轴的轱辘轮,连个弯都没打,立刻滚到了地上。打工头一天吃饭就掉了鸡腿,她怕被老板娘看见挨骂,趁那女人忙着挑鸡盆里的姜,赶紧斜过身子伸手到地上去摸了摸。可是没有摸到。她不得不弯下腰再去找。那桌下连她在内,一共伸着十四条腿,曲的曲,叉的叉,七扭八歪,活像一堆刚劈完的湿柴火。她没有看见鸡腿,却看见老板娘的右手插在大厨张占奎的大腿根里。
“怎么?”她在心里惊叫着,“这两人是有勾当吗?”
她偷偷抬眼看了看老板娘。老板娘此刻正伸着左手挑鸡盆里的大葱。难道一个女人可以一面在男人的裤裆里踢天弄地,一面神态自若地吃大葱?也许老板娘的右手那么放,是左撇子的习惯吧?她又把目光偷偷移向张占奎。发现这位大厨全神贯注地啃着他的鸡骨头,他的脸上既没有热血沸腾的亢奋,也没有鱼贯横出的淫相。即使把他眼里的冷漠、阴险和狡诈全都算进去,那也还是个做大厨的酸样。她确定自己看走了眼。如果不是看走眼,张占奎哪能那么无动于衷,除非,那裤裆里的丸子不是长在他身上的。如此一想,她变得坦然多了。
吃完饭,所有的人各就各位。她仍旧回到那个酸臭的水槽边上。整整五个小时,大孙颠着不断喷火的炒锅,油烟滚滚的火气热得她满头大汗。吴胖就跟开着公车似的,一摞一摞地送着脏碗。她觉得自己成了洗碗机,如果再不到门外去透口气的话,恐怕就有昏倒的危险。于是,她不顾一切地从后门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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