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　北·

　　父亲一直是我心中的偶象，小时候是，现在仍然是。

　　记忆中，父亲几乎是无所不能。他做了一辈子老师，除了语文，还教过数学，英语，音乐，美术。事实上，学校里若是缺哪门课的老师，便抓父亲来兼课。而家中的大事小事，粗活细活，父亲也都能做得漂漂亮亮。比如夏天若是家里没钱买凉鞋，父亲会为我们做木屐;穿的衣服，父亲裁，母亲缝。再比如做饭做菜，母亲不会做，父亲一有空就为我们掌勺，于是我们姐妹几个站在旁边一边打下手，一边流口水。而每当我遇到什么难题，象字不会认，作文不会写，或是琴不会弹，第一个想到的总是父亲。套用母亲的话说，父亲是“万金油”，可以“包治百病”。

　　父亲的学问也做得极好，并因此从县劳模一直当到全国劳模。他发明的“五问自读法”在全国都有很好的影响。

　　其实父亲连大学都没有上过。十五岁那年，父亲高中毕业，因为成绩优异被保送上大学。但他的父亲却在那时因病去世，家中一贫如洗。他只得在县里的一所小学里做小老师，赚得微薄的工资来供养母亲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因为他的聪明和勤奋，过了几年便当上了教务主任，空闲的时候还写写诗和散文。没想到文革来了，嫉妒他的人居然断章取义他的诗文，诬陷他反党，他因而含冤入狱，身心均受到极大的摧残，一只耳朵也被打聋。直到九十年代，父亲才开始有机会安安静静地做研究。

　　父亲的老家在江西省金溪县。他上高中的时候 ，要徒步走一百多里路到抚州市来上学。“每次走在路上，我总是盯着走在我前面的人，心里默念着，我一定要追上那个人，我一定要追上那个人。等追上了，超过去了，我又找出下一个目标，加快脚步赶上去。这样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抚州，居然并不觉得很累。”

　　想来父亲从小便有一种孜孜不倦而又乐在其中的精神。

　　父亲最让人佩服的还是他对人的洞察力。大姐刚分配到南昌一个车轮厂的时候，父亲顺路去看望大姐，然后同她一起回家。同时分配到该厂的三个男生一起到火车站送行。火车启动后，父亲指着其中的一个男生说：“这个小伙子爱上你了。”大姐十分不以为然。他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呢。一年以后，当这个小伙子真的成了我的大姐夫时，大姐才不得不服气。“那天他先帮你将行李放好，然后将你的座位抹干净，看着你坐好，没事了，才离开。火车开了很久，他都一直朝你的方向看着。”父亲后来解释道。父亲常能一眼就看出一个人的好坏，即使没见过面，也能从一个人的字迹里判断出来。我一直很想把父亲的这个本领学到手，可惜至今没学会。

　　我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虽然父亲从未承认，可我总觉得他最爱我。从小到大，父亲不曾打骂过我一次。小时候，我经常犯哮喘，身体很弱，父亲便天天带我去晨跑，风雨无阻。这样过了一年多，我终于没再发病。每次我提出一个愿望，只要父亲做得到，他总是尽可能地满足我。十二岁那年，我忽然想起要学骑自行车，父亲连夜将家里那辆老掉牙的车修好，第二天便冒着寒风去教我骑。我跌跌撞撞，没被摔坏，却把父亲刚穿上的新毛料裤子弄了两个大洞。父亲一点也没在意，笑笑说：“补一补，就好了。”结果我刚学会骑，就迫不及待地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骑车带人。最小的妹妹便成了我的第一个牺牲品。那时她只有三岁多一点，一上我的车便给摔了下来。吓得她很长时间内不敢再靠近自行车。父亲看看小妹并无大碍，只说了我一句： “本事不大，心却不小。”上初一的第一天，大家按高矮次序分班，逢单的分到父亲的班上，逢双的归另一班。我本来是逢双，父亲见了，毫不犹豫地将我前面的一个女孩子拉到我后面。自信的父亲知道自己是女儿最好的老师。我后来也常想，要不是父亲那一拉，真不知我现在在哪里呢。

　　父亲爱我，也最担心我，因为他知道他给我的是一颗真诚善良而又从不设防的心。自从我十五岁离家，父亲就每月给我写一封信，几乎从不间断。总是满满的三、四张纸，全是琐琐碎碎的问候，小小心心的叮咛。我每天上完课，或是下了班，第一件事便是查看信箱，看看有没有父亲的来信，失望之后是更焦急的盼望。而每次收到信，我总是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还想看。刚上大学的时候，开会特别多，我在会上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临摹父亲的字。我的字便是那时练出来的。每次回家探亲，一见到父亲，我便开始絮絮叨叨地告诉他，一路上遇见了什么，交了什么朋友。父亲则一贯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好像我随时都有被人拐骗的可能。而我总是振振有词地告诉父亲：“别担心，别人无论怎么吹得天花乱坠，我都可以相信。但是我绝不会受骗上当的，因为我从来不贪不求人家任何东西。这样别人拿什么来骗我呢?”父亲只得无可奈何地笑笑，忘不了说一声：“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一点好。”

　　父亲从未吝啬过给我的爱，但他送给我一生的最大礼物却是教会我如何欣赏、感激生活给我的一切。

　　小时候在乡下，物质和精神生活都极度的贫乏，可是父亲却从未让我们感觉到缺少什么。每当春天来临，父亲会带着我们姐妹几个去开荒，教我们播种，插秧。父亲更把浇水的任务交给我，让我每天都有新奇可看。父亲还常常极有耐心地陪我蹲在地里，看那半睡半醒的菜苗拱出地面，朝着太阳伸懒腰。　在炎热的夏夜，父亲会把我从门前的梧桐树上叫下来，教我用薄纸做成小灯笼，然后到田埂上去找萤火虫。不一会儿我的灯笼便开始闪烁不已，与繁星　满天的夜空交相辉映。等到中秋的圆月毫不失信地准时来赴我们的约，尽管一块月饼常要被分成四块甚至八块，父亲却不断有新的关于月亮的故事和月光下极为惬意的散步。即使是冗长的冬日，父亲也没有让我们厌倦过。一个个停电的黑夜里，父亲让我们围在火炉旁，点起自制的小桔灯(将桔子掏空，再放进小蜡烛)，然后拉起手风琴。母亲这时也会用风琴和着，我们姐妹几个便一起或载歌或载舞。就这样，我们将刺骨的寒风关到了门外。

　　以至于后来，从乡下来到城里，又从中国来到加拿大，大大小小的世面见了不知多少，我仍然会为一朵小花、一颗小草的生日而惊呼，为一幅画、一首诗而陶醉，为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一个漫不经心的柔情而感动。而且，生命中不再觉得缺少什么。有时连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就能面对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而泰然自若呢?即使在人生的旅途中屡遭挫折，生活里充满了艰辛，我也从来不曾沮丧过。我心中明白，酸甜苦辣是这一生必尝的滋味，而每一个将来的日子都充满了未知的美丽。

　　又是夜深人静，月华如水。远方的父亲那里，该是朝霞满天的时候了。亲爱的父亲，您是否又在思念，或者担心您的宝贝女儿?

　　父亲，我一直想告诉您，倘若真有来世，我还想做您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