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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82(ZT)
送交者: baihang 2011年04月08日16:51:09 于 [恋恋风尘] 发送悄悄话

                ·简杨·

  几天前的一年冬天,我刚到加拿大北部一个宁静的小城去留学。圣诞节的晚
上,系里的一个中国教授请同胞们到家里过节。在那个PARTY上,一个单身
女硕士说起了那个叫FREECELL的计算机游戏。她对一个中年男子说,有
一局牌她已经试过多次了,但总是打不开。

  当时我和这个女硕士正处在一种非常微妙的状态。有那么一阵,我让她觉得
我们几乎就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但后来我却对她有些躲躲闪闪。我之所以对她
那样,不仅是因为她很快就要毕业了,而且还因为她马上就要去美国的北卡读博
士了。我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是没有多少未来的。我打算在聚会时找个机会和她解
释一下自己最近的态度。听见她在说FREECELL,我便接话道,我也喜欢
打FREECELL,但从没有见过打不开的。那个中年男子却接话说:“她说
的那一局是困难一些。”

  “哪一局?”我问。

  他微笑道:“11982。”

  说着,他把头转向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中年妇女:“对不对?太太?”

  其实我一进门时便注意到了那对夫妇。男的俊秀洒脱,风度落落大方,女的
则秀丽宁静,他们之间有一种让我这个单身汉羡慕的恩爱。两个人有一个四、五
岁大的男孩子,还有一个一岁大小的女孩儿。

  女人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女儿,微笑地看着丈夫,点了点头。

  “有你们说的那么严重吗?我现在就去看看,”我说着,看着女硕士,“你
来吗?”

  她只好跟我走进了主人的书房。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客人进来了,那对夫
妇却没有跟进来。11982是一局看上去非常简单的牌,但仅在半个小时之内,
我就已经重复了十几次。“就差那么一步,否则就可以解开了,”我说。后来别
人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和那个女硕士。

  她清了一下嗓子:“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北卡了。”

  我压抑着内心的不安,玩笑地问她是否要我去机场送她,又要她去了以后别
忘了把电话号码给我。她说:“如果你只准备去机场送我,我是不会把号码给你
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怨气。我说,“你要理解我的处境。我还在做硕士论文,
还要有一两年才能毕业,如果我留在这里念博士的话,又是三四年……”

  “难道时间就这么重要吗?”她说。

  “不光是时间,还有空间。”

  “你……”她还没有说完,门口传来一阵响声。先前那个中年男子正领着他
的儿子走了进来,看到我们的样子又离开了。

  女硕士也走了出去。

  我从书房里追出来,没有找到她,却看见那个中年男子正一个人站在壁炉前,
他正用铁钳拨动着木炭。主人家的家厅活动室很大,男子穿一件暗色的衬衣,四
周的墙上挂满了油画,壁炉里的火光给他的侧面映上了一层类似油画的温暖的色
彩。

  他回过头,说:“没打成?对吗?”

  我说是。

  他笑了一下:“不是没有办法的,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的一个朋友
就解开过那局牌。”

  “怎么解的?”

  “他没那么聪明,是一个中餐馆的女招待帮了他。”

  他说完就有些得意地看着我的表情。

  我笑道:“有意思,这个房子里,学历最低的人也是个在读硕士吧,竟敌不
过一个女招待?”

  他往壁炉里加了一块柴,也嘿然而笑。

  于是,在那个圣诞节的晚上,这个叫肖永锋的男子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故事
的主人公是一个叫宁乡的女人。这个名字有些怪。女人以前并不叫这个名字,自
从出来之后,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说她想家,她的老家在南京。宁乡是一家中
国餐馆的女招待。中国餐馆里不知有多少个从大陆来的做招待的女子。她们看上
去大多都面带倦意,风华将逝。为了帮助正在读书的丈夫减轻一些经济负担,这
些在国内受过高等教育有过良好职业的女子们把矜持扔在一侧,毫无怨言地做着
她们以前从没有正眼看过的工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种生活只是一个过渡,此
站过后,她们读书、工作,显示出极大的生存弹性。当肖永峰把宁乡的职业告诉
我的时候,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现出了一个典型的大陆来的女招待的样子:白的上
衣,黑的裤子,黑的鞋子。有的人腰部还系着一个黑色的小围裙,里面放着账单、
笔、餐巾纸,以及客人们留给她们的小费。当她们走过客人的桌旁时,衣袋或围
裙里的硬币们便轻轻地相互撞击着,发出低低的柔和的响声。

  宁乡就是那么一个女人。她来加拿大之前是某省198X年的文科高考季军,
就读过一所著名大学,在某家报社当过记者。在国内,很多人都读过宁乡写过的
那类文章,也厌烦那类文章:“X年X月X日,XX领导到XX处考察,受到了
当地群众的热烈欢迎。X领导指出说,我们一定要……X群众说,我们一定
会……”所以,当过文科高考季军的宁乡在二十三岁时已经对生活和事业均有倦
意,一心想着改变自己的命运。不久,她的姨妈从加拿大写信来说,想把宁乡办
到那里去,但不是去留学,而是去给她的女儿做保姆。把保姆当成一个跳板,过
一段时间之后再想办法改变身份。姨妈说宁乡只要今后能申请到OPEN VI
SA,她就可以打工了。然后再去申请移民,然后再去念书。反正宁乡年轻,有
的是时间。

  肖永锋停下来,问我:“你懂了没有?宁乡来的时候是个NANNY,很多
菲律宾女子是作为NANNY来到这里的,很多广东女子也是这么来的,但没有
几个象宁乡那样的大陆女子是这么来的。”

  我说我懂了,宁乡这种身份很尴尬,在大陆留学生的心目里,她一贫如洗,
需要很大的投资。这年头,在国外娶太太就象买股票,人们都要看是否有利可图。
没有多少留学生会娶一个做招待的女子做太太的。你想想,就是宁乡不做女招待
而去学校读书了,还得等多少年花多少钱啊!她是个在婚姻上没有多大优势的女
子。

  “你是肯定不会找这样的人作女朋友的,对不对?”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讥嘲。

  我反问道:“你呢?”

  肖永锋笑道:“哈,你很年轻,但你脑子里的马粪不少。”

  但他还是把故事讲了下去。

  宁乡在姨妈家里看了两年孩子之后,在当地的一家中餐馆里做起了女招待。
在一个圣诞节的晚上,一个送餐的留学生刚从餐馆的厨房里把一个外卖的牛皮纸
包拿出去后,便在门口摔倒了。以后,那个人总是把那一跤看作是命运的赐予。
当时宁乡正往垃圾箱里扔垃圾,看见了他,便把他拉起来,问他摔坏了没有。他
没有关心自己衣服上的油渍,倒是担心怎么和老板交差。宁乡从厨房里拿了一条
毛巾,把他胸前的油渍细致地擦了,说,“你到车里等着”。然后她看了一下牛
皮纸里的东西,便走回去了。二十分钟后,她抱着另外一个牛皮纸袋走了出来,
说:“我又叫了一份同样的四人餐,你去吧。”

  那份餐虽然只有二十八个加元,但当时宁乡的工资是七块多一个小时。他要
把钱给她,她说不要。他说:你是个靠打工为生的,怎么可以?她笑笑说:我这
个打工的不像你想的那样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他一再坚持要谢她,宁乡说:既
然那样,等下班以后,我们到城里那个最高的酒吧去坐一下吧。

  他发动起那辆已有二十多万公里的锈蚀的CHRYSLER,尾气筒很快就
排泄出象迫击炮那样的响声和类似于核武器爆炸时那样的浓烟。他载着身旁那个
年华不再但依然美丽的女人,一路朝DOWNTOWN去了。宁乡对那家酒吧很
熟悉,一直把他带进去。所谓最高,也不过是坐落在第十四层上。他们找了一个
靠窗子的座位坐下,他问女招待有没有中国茶,回答说有,他问是哪种茶,金发
的女招待就用茶杯端了几片干茶叶。他笑着对宁乡说,“象是乌龙,不怎么样。”
她说:“又是节日,又有茶,生活已经不能再好了。”她那种自然流露的随意,
一下子就把他打动了。

  女侍便端来两杯很暗绿的乌龙来。

  宁乡已经把身体转过去看着窗外,街道两侧建筑物的夹缝中,雪花轻轻坠落,
长街空旷,车辆稀少。已是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宁乡沉默不语,
他已经忘了自己和这个穿黑大衣蜷缩在椅子里的女人的渊源。不远处的吧台边有
一个很吵的老年亚洲人。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由于本身的口音,那人舌头僵
硬,用杂乱蹩脚的英语和女招待唠唠叨叨着说话。

  宁乡望着那个人,慢慢地说:“还是老样子。”

  “你认识他?”

  “不认识,好像是个台湾人。我有时候没进门就听见他了。”

  “好像在说他在台湾的旧事啊。”

  “是啊,一些他觉得重要但别人却不知所以的往事。”

  他问她是否常来,她说是的,每次来,会要一杯柠檬或草莓茶,坐一阵,R
EFILL一次,想过在她心里越来越遥远陌生的故乡和亲人后便离开,让伤感
全淡化在水雾里。

  她说话时的笑容极其沧桑,令他有一种伸出手将她嘴角的微笑抚平的欲望。

  他们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来这里后的四个圣诞都没有这个好。他把
宁乡丢在椅子上的那双精巧的皮手套递给过去,问:“你现在就要回去吗?你想
不想到我那里去坐坐?”

  她微笑着,仔细地看他,直到他脸红。

  他争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说:“我们可以做别的事情,说话,打牌,下棋,对了,打计算机游戏。
扫地雷,打FREECELL。”

  她继续微笑道:“我常玩儿FREECELL,那个游戏很有意思,有一局
我打不开,11982。”

  他说:“是吗?怎么会?天下没有打不开的FREECELL。”

  她说她真的打不开。在加拿大的几年里,她一个人的时候,便坐在姨妈家的
书房里玩儿计算机游戏。最喜欢FREECELL,独往独来,不需对手和观众,
很适合她的性子。她会一边打一边想些心事,心事解不开,但游戏却从没有打不
开的,所以,她即使在生活中倍感挫败的时候还是能用FREECELL自我安
慰一下。但11982让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那局牌把她的一些简单乐趣都剥
夺了。他问她有什么心事,她笑说不重要。他又问她来这里这么多年了,身份已
经解决了,为何不去学校念书。她说她不是没想过读书,但国内的亲戚很需要钱。

  自那以后,他们便常常见面。他那一年就要毕业了,一直想着工作之后便把
生活安定下来。在那个城市里,大陆女留学生少,美丽年轻的女留学生更是少而
又少。宁乡却很美,女人味十足。他不能不想入非非。

  他的漫长的周末都是在网上下围棋或打桥牌度过的。他最恐怖的是星期五的
晚上,无人说话,仿佛除了他,世界里已没有活的生物。对于他,周五是长刑的
开始。漫漫永夜里,他已经很少思念故乡,但心中依然有一个无可填充的洞,令
他不安,脆弱。在房间里张慌地走一阵后,他去超市买菜,录像店里租电影,甚
至有时会到结冰的河边坐一阵,外衣上挂着微雪,望着对岸的被白雪覆盖的树丛
发呆。这样之后,回到他的公寓里,依然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他必须做点
什么。

  一个晚上,他等在那个中餐馆的后面,见宁乡出现的时候,他便从车里出来,
说:

  “HI,到我那里坐坐好不好?”

  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身上还带着餐馆里的汗味,酒精和咕咾肉的酸甜。她
说她得回去换一件衣服,并通知姨妈一声。她开一辆LEXUS,半新,墨绿色,
车开动的时候,没有一点杂音,他有些自卑的样子,尽管有着全奖的他并不是买
不起一辆那样的车。也许正是宁乡那种对生活的安然态度吸引了他。每一次见到
宁乡,他都会暗中惊讶她的从容不迫,一个唐餐馆里的女招待,竟能把拮据的生
活安排得那样井井有条。在她的身上,不见生活的窘迫,举手投足间总是流露着
从容平静。她一个小时后来到了他的公寓,穿暗红色的线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头发扎成一条马尾,脸上的口红和眼影全都去掉,有一种出尘的美丽。

  他把头转向计算机说:“我就不信我打不开11982。”

  她轻声笑笑。

  他把计算机打开,把11982打到计算机屏幕的空格里。但只提上去三张
牌,便觉得已经走投无路。他紧张了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才走三步,就已经
完了?”

  她坐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答道:“你越是想把牌搞顺,越是糟糕。打一般
的牌,总得先把第一张牌提上去。但这一局,ACE都被压在尽头,等你费尽力
气把牌理顺的时候,却早已走进了死胡同。”

  他笑道:“我不信。”

  他又开始重打11982,但仍然是没有头绪。打牌的时候,他偶尔会看她
一下。她很瘦的样子,低下头去时,马尾垂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她打扮很简单,
像他在学校见过的一些中国女子。但和他见到的那些女留学生不同的是,她的衣
饰搭配在一起时却显示出一种独特。她穿暗花的厚实的线袜,整个的人有一种即
温暖又特别的样子。他似乎可以感受到自己把手放到她的线衣上时那种柔软而温
热的感觉。他这样走神的时候,11982又被他重打了五次。他把键盘一推,
说:“算了,我投降了。”

  自那之后,他便常在送餐之余和宁乡说几句话。虽然彼此间的谈话从未涉及
过他渴望的那些内容,但因为宁乡从没有拒绝过他,他就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非
同平常了。

  他有一天走进那家餐馆时,见一个中年的白人男子在和宁乡说笑,说要在周
末带她到城内最讲究的日本料理店。

  宁乡说:“我不能和你出去,我已经订婚了。”

  男子说:“你怎么没有戒指?”

  宁乡从领子里拉出一个东西说:“我不喜欢戒指,但这个东西比戒指都重要。
我未婚夫在中国。他就要来加拿大了。”

  男子便走开了。她回过头,看见了他,有些吃惊的样子:“你都听见了?”

  他说:“你真的定婚了?”

  她点头。

  他问:“那我和你是什么?”

  她说:“什么是什么?你怎么了?”

  他甩手而去。她追出来:“你听我说……”但他已经把自己的老爷车开动了,
车的噪音和浓烟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他的心情。

  那个周五的晚上,她是准备下班后到他的公寓里拿一盘录像的。但直到十一
点了,她还是没有来。那一夜的雪下得很大,静静地压着窗外的草坪。他住在S
EMIBASEMENT那一层,窗户很快被雪遮了一半。他端了一杯热茶心绪
索然地朝窗外看去,却见宁乡的车停在路边。她穿着那件宽宽的黑色大衣,头发
凌乱得象刚从餐馆里出来,正迟疑不决地站在车外。他把靴子蹬上,匆匆走出门
去。门前小路上的雪已经齐到了他的脚弯。他走过去,一边拍打着宁乡身上的雪,
一边把她往公寓里拉。进了房间,她便把湿鞋子脱下来,一堆湿的印迹渐渐出现
在那泛着暗红色的硬木地板上。

  她蜷缩在他的沙发上:“‘他’被拒签了,不能来这里了。”

  他一阵狂喜,但还是装模作样地:“为什么?”

  宁乡说,她的移民身份下来之后,便开始为未婚夫申请。为了省钱,她没有
回去结婚,而是由未婚夫在国内操办了所有的事情:街道,公证,结婚证。但这
边的移民官说宁乡在撒谎,既然没有回中国去,怎么可以结婚?她现在是无论怎
么解释也说不清楚了。

  她又告诉他说,“他”常写信要钱,说这样那样的理由。她自己没有去上学,
是因为学费太贵,如果她把积蓄都用了,“他”来了以后经济上就会紧张。还说
今后要是“他”来了,她会在餐馆做下去,让“他”先去上学。

  他嫉妒地说:“我以为你很聪明,但你没想到你竟这么傻。”

  “我知道。”

  他忍了忍,故做轻松地说:“如果他下次还是被拒,你能不能选我做你的男
朋友?”

  她笑笑:“你以前说过你是要回去找女朋友的。你学业有成,仪表堂堂,你
怎么会找我?我已经很风尘了。”

  “我就是喜欢你风尘的样子,”他用玩笑掩饰着自己。

  她认真地看了他一阵说:“你喜欢上我了,对不对?”

  他还想玩笑,但怎么也笑不出:“你不是傻子,我们认识多久了?”

  “一年半。”

  “你和你未婚夫几年没有见面了?”

  “四年。”

  他便沉默。还需再说什么。

  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是不知道我也很喜欢
你。但我很快就要回国了,如果他还要我,我就会留下的。如果他不要我了,我
就是再回来,也不会找你了,因为那样对你会不公平。我的心已经定了。我今天
来这里,就是要告诉你这些话。”

  但后来他们依然很亲密。她甚至常到他的公寓来看他,为他收拾一下杂乱的
房间,甚至为他做一些炸酱面之类的简单的饭菜,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一下餐馆里
的事情。夏天来的时候,宁乡说她在回国之前想去一下BC省,问他是否愿意同
行。他们开的是宁乡的车,刚出了城,天便开始下雨。上了高速公路不久,随着
一声巨响,车窗玻璃前面一片黑暗。他听见自己绝望地说:完了,完了。宁乡在
旁边叫他煞车,车子已经冲出了公路,在路边挣扎地停下。玻璃已经粉碎,她把
手伸过来,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惭愧地说自己也许在出发前没有把车前面的车盖
盖好。“没什么,没什么,只要我们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就好,”她说,手依然
没有放开他。在那个瞬间,他觉得这雨,这事故,这濒死的感觉,突然美妙无比。
他把身体倾斜过去,正要吻她的时候,车身被一种重力从后面推了一下,他觉得
天旋地转,宁乡的手已经离开了他,她的脸上充满了恐怖。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
疼痛,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宁乡正坐在他的病床边,对他说,后来是一个司机追尾
撞了上来。

  在他住院的半个月里,宁乡常来,把姨妈家后院的丁香和玫瑰带来,还带一
些她自己煮的饭菜。她坐在窗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
已经无能为力。都这样一同死过了,她如果还要回去,他是拦不住她的。

  她来告别说她要回国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特别地吃惊。那天深夜,她说她不
想走了,然后便径直走到他的卧室里。他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她一如他想
象的那样精致完美。她很专心地脱下一件件衣服,衬衫,胸罩,内裤。那些光滑
的精致的带着花边的料子,被她一件件地扔在地毯上。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不
安于她的镇静,竟不带一点柔情地把他准备要说的挽留全挡了回去。他想起自己
以前收藏过的一本油画。里面有一张叫《冬日的一天》的画。画面是一个少女的
侧影,姿势在脱与穿的边缘,背景在粉色与暗红的过渡,发型可以说是随意也可
以说是凌乱。大多数时候,由于他的心情的不同,他会对那幅画有不同的感觉:
有时候那个女子是要把衣服脱去的,有时候却是刚刚穿起;天色有时是微雪来临
之前的昏暗,有时则是清晨将至前的微明;她有时在举止间带着一种独处时的漫
不经心,有时又流露着一种在被一个她熟悉的男子的注视下的自然从容。一切全
由他的心情定夺。他站在画外,却能够控制一切。但宁乡却没有给他任何控制,
在把她交给他的同时已经准备着离开了。

  她躺在他身边,半张法兰绒单子盖着她的身体,半张遮着他。她转向他,温
温地笑了一下,说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男人做爱了。几年前,她曾和那个男人相
约过要结婚,出来后的前两年还是那样有信心的,但后来却越来越觉得一切正从
她的手指间滑过。她把胸前的那个玉饰让他看,说那是那个男人留给她的唯一的
纪念,虽然这种纪念已经没有了以往的意义。他让她不要回去。她看定了他说:
不要把这一夜看得太重,人生漂泊不定,我没有办法给你我做不到的承诺。

  他却仍然要问她这一夜到底是什么。

  她说她不能不回去,她走后的第二年,她父亲就病故了,是“他”安葬了她
父亲。

  他有些挫败之感。以前他总有一种要解救她的感觉,半年之后他就要毕业了,
他会和她结婚,支持她去上学,到一个中产阶级的住宅区里买一座房子,和她生
两到三个孩子,每日下班到家时,见她穿着干净的线袜,身后跟着那些孩子,从
楼梯上跑到门口迎他。生活本应该美丽如此。

  宁乡两个月之后还是回国了,从此音讯渺茫。半年之后,他工作了。有些时
候,他在城市的道路上驶过一些中国餐馆的时候,依然希望会突然看见宁乡。她
或是和那个男子站在一起望着他礼貌地微笑,或是依然站在灯光幽暗的吧台前,
面有倦容,风度却娴雅从容,有一种落后但仍然顽强不息的美丽。但他知道,一
切想象中的相遇都是不可能的了,宁乡已经在南京的某处落了脚,在那个男子身
旁很满足地生活着。不知道在某些安静的晚上,被幸福包围的她是否会偶而想起
在异乡的风雪中寂寞如旧的他来。有那么一两次,他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客厅,恍
惚之中以为自己又看见了她:素雅的上衣,合体的短裙,黑色拖鞋里露出的涂着
浅色豆蔻的脚趾。她永远是那么整齐精致。

  他很少打11982。有时手不由要把那几个数字打下来时,便会想起宁乡
蜷缩在他的沙发上,看着他微笑的样子。她曾经说过,她的生活有多么凌乱,那
一局牌就有多么凌乱。他发现自己的心情也越来越像她说过的那局牌一样,万绪
千头,险象丛生。

  一个圣诞的晚上,他接到了她的电话。

  “喂,是我,”她慢慢说。

  他坐在圣诞树的彩灯的微光里,仿佛看见她的嘴角正慢慢绽放着若有若无的
笑意。

  “你在哪儿?”他恍惚地问着:“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不要我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留在你那里。”

  他说:“是啊,如果昨天你在这里,我就不会只有PIZZA吃了。”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已经没有什么如果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会回去了。”

  电话就那么中断了。

  绝望之中的他翻着电话本,终于找到了宁乡姨妈的电话。他听着那个女人讲
着一些事情,眼角慢慢地潮湿着。他已经不知道他居然还是会流泪的。他又把电
话拨回给宁乡,但只有忙音。很久以前她已说过她是不会回到他这里来的。她说
她回来了会很不公平。她真的那样做了。

  他后来依然会在周五的时候一个人寻找着消遣:打牌,下棋,玩儿计算机游
戏。生活显得忙忙碌碌,井井有条,不细想时甚至还觉得充实。有好几次,他觉
得自己已经要将11982解开了,但那是一个象迷阵一样吞噬他精力麻痹他心
情的牌局。一夜,他在给宁乡打了无数次电话后,依然和以前那样没有任何运气。
他突然焦躁无比。他第一次意识到,在他的生活里,很多内容都是虚伪的,生活
看上去似乎安排得不错,但其实是充满了和垃圾一样毫无价值的东西。而他最需
要最宝贵的东西,却是那么遥远。

  半年之后,他回到中国。在南京的一条小街里,他推开了一个小咖啡馆的门。
坐在付款台后面的女人怔怔地看着他,许久,用了他熟悉的镇静说:“你怎么来
了?”

  他走到付款台里面,望着她身边的拐杖说:“我是来接你回去的。你姨妈已
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说你在出了车祸以后,‘他’去了一次医院就失踪
了。”

  她含着泪强笑道:“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然后他们就回来了。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虽然每天他下班回来后从楼梯
上跑下来迎接他的不是宁乡而是他的孩子,但生活已经完美。

  肖永锋讲到那里,微笑着看我。

  我问:“故事很好听,对于11982,则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肖永锋温和地笑了起来。

  这时,后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老肖,你太太说应该回去了。”

  先前那个和我说话的女硕士正站在楼梯口,我并不知道她在那里呆了多久。

  肖永锋便说:“夫人有话,我们只好下次再说。”我跟着他走进客厅里,那
个美丽的中年女子仍然在沙发上坐着。她把薄毯蒙在女儿的摇篮上,又为儿子穿
着滑雪衫。肖永锋把摇篮提出了门,一会儿他走了回来。他把手伸给妻子,那个
女人站了起来。我一下子看到了她身边的拐杖。我愣了一阵。

  趁着肖永锋一家出门的时候,我问教授太太,那个扶着单拐的女人是否叫宁
乡,南京人,腿是怎么残废的。女主人说是南京人,名字却不是宁乡。她说,肖
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他结婚的事当时在中国留学生的社区里很轰动,你说能不轰
动吗?太太是从国内娶的,长相当然是没挑的,但……她说到那里就走开了。

  我走出门,肖永锋的妻子正一手拉着车门,一手拄着拐杖,肖永锋则把孩子
们一一抱进车内。我走过去,帮着他们把前门打开。肖永锋扶着太太坐好,向我
道谢。我说:“那个牌局真好。”他笑笑:“岂止是好,是不可求的大团圆。”

  我回到房内,几个客人正在客厅里说11982是怎样地令人头痛。我心说
肖永锋和他太太就有办法。这时便有人问教授太太,肖太太的腿是怎么残废的,
肖永锋什么时候结的婚等等。她说肖是五年前来这个小城工作的,来了不久就回
国结婚,娶了个长得和电影明星一样的老婆。“当时那事儿挺轰动的,象肖永锋
那种条件的人,在国内什么样的女孩子能找不到?”她说。但至于腿的问题,消
息灵通的教授太太竟然也没有答案。

  那个女硕士却插话道,肖永锋和太太是加拿大认识的,肖太太的腿是在国内
出车祸后残废的。肖永锋听说了之后,就回到国内求婚。

  “你怎么知道的?”教授太太问。

  “我和肖太太是同乡,她是我的朋友。”女硕士说。

  晚会结束后,我自告奋勇说要送女硕士回家。在车上,她一直不说话。我开
玩笑说我现在就会到一家中餐馆的后面等着,看能不能等到一个象肖太太那样的
女人出来。

  她低着头,轻声说:“那你得先变成老肖才行。”

  我说:“变成了又怎么样?像他老婆那样的女人,几百年才出一个。”

  她便看着我,清了清嗓子,镇定地说:“难怪肖永锋说你的脑子里都是马
粪。”

  我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了三个中餐馆,却没有停下来一次。我没有弱智到那个
地步。我在经过我的公寓时请她上去喝茶。她说:“等你脑子里清净了再说。”
我说:“干净了之后你就走了。”她没有再反驳。我便将车停了下来。她跟在我
的身后朝我的公寓走去,积雪被踩得轻轻作响。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喜欢雪落
在地上的声音。

  一个月后,我把她送到机场。她说:“你夏天时一定要来看我。”

  我说我一定。

  我不仅那个夏天去北卡了,以后的两个夏天我也去了。我们俩象候鸟不能忘
记南方一样不能忘记彼此。我到北卡开始念博士的第一天,就对她说:你如果还
看得上我,我们就结婚吧。

  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在加拿大那个小镇上的一个朋友曾有一次EMAIL
我,问我是否有时还打11982。我在回信中说:“不打了,这几年甚至连想
都没想过那几个数字了。”我说的是真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宁乡,还要119
82干什么?

  我妻子喜欢穿图案美丽的袜子。每当她在家里忙碌的时候,她就那样不穿拖
鞋地跑来跑去。而正在学步的女儿则会跟在她身后,象猴子那样在楼梯上爬来爬
去。肖永锋是对的,世间最美丽的生活莫过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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