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文革
1966年夏,正当我们已经学习4年半,兴趣盎然地进行着临床实习时,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文革)开始了烈火燃遍了全中国,波及到每一个人,国家遭难,人民遭殃。
首先是首都少数大学生南下抵蓉,在体育场“透露”秘密消息,说中央出了“修正主义”。连毛主席都写了大字报“炮打司令部”,称“老虎”就睡在他身边,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等等。因此,红卫兵们要成都的学生起来,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南下的人越来越多,电话也不断传来新消息,学生们的情绪激动起来,点燃的烈火渐渐蔓延。从报上和广播里也看出中央领导人出场的排位有了变化,如刘少奇慢慢后移。于是,敏感的人们已经意识到,睡在毛主席身边的“老虎”不是夫人江青,因为她已经站出来讲话了,甚至常常成了毛主席的代言者,而是时任党中央副主席、国家主席刘少奇。青年学生理所当然挺身而出啰!我们没赶上“五四”的时代,现在不正是考验和锻炼我们的时候吗?
“文革”进展神速,中央也下发了文件,正式号召全国人民投入这场运动,“斗私批修”。首都是“文革”的发源地,各种消息通过不同渠道源源不断传来,有了“红卫兵”的命名,毛主席在天安门开始接见他们。大字报应运而生,并变成了“文革”的有力武器。“文革”的对象主要是各级各单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狂风暴雨中,各地的“革命群众组织”如雨后春笋,相继破土而出,一批批“走资派”相继“落马”,群众组织头目们开始接掌单位权利。“保卫的”、“反对的”都披上了“革命”的外衣,真假难辨,一片混乱。辩论成了时髦,口诛笔伐,很快演变成“文攻不行”就用“武斗”。以陈伯达、江青等为首的“中央文革”领导和煽动下,群众斗群众成了运动的“亮点”。各层人士在只有自己最清楚的目的下,寻求着自身的最大利益。成千上万身无遮掩的“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遭到无情批斗,不老实就被踏上千万只脚,戴上可怕名目的“高帽子”,叫你交待认罪,不要想躲过“横扫一切害人虫”的雷霆万钧之势,受残的,被迫害而死的众多,有中央的刘少奇、贺龙、彭德怀到地方的成千上万。运动如泥石流一样,出现在哪里,那里就遭灭顶之灾。
我们学校大字报也开始出现,一夜之间贴满了校中路两侧。揭批李资平、孙毅华、马俊之、马列教研室郭戈奇等等。温和的、激烈的都有。其中有大字报揭发江晴芬、陈钦材夫妇“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两三天内直接贴满了其住宅“小洋楼”,甚至有的贴在江教授身上,数落她平时打口红,穿高跟鞋,穿戴讲究的种种不是。而且要求他们从楼上搬下到底楼住,让保姆去住他们的屋,睡他们的床,并要他们煮饭给保姆吃。这已经不是批评了,是一种人身攻击和侮辱。江教授哪受得了这般虐待,不久就“因病”去世了,也有说是自杀的,但他的丈夫陈钦材教授举出种种证据坚决否定“自杀说”。
第二个牺牲者是院党委副书记孙毅华,在锦江礼堂“集中学习”中,从楼上纵身跳下,结束了这位长征师级干部的生命。
有一天,我们从广播里听到毛主席将分批接见全国“红卫兵”的消息,文件很快下达。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没资格参加“红卫兵”,只是“外围”人员,跟着革命。我校全部学生将赴京接受9月15日毛主席在天安门的接见。届时,我们学校学生乘着一整列火车北上,刚到北京火车站,通知整队立即去天安门,当时是66年9月15日下午7时多,在金水桥前远望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向我们招手。因我们走在最后,按规定,这时大家可以一齐拥向金水桥,可更近距离见到伟大领袖。人山人海,人挤人,鞋掉了,有的眼镜也掉了,这是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每个人犹如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将把冲动变为永久的动力,投入到那场伟大的“文革”中去。
在京期间,我们住在团中央招待所,每天早出晚归去北大、北师大、北矿等高校参观、抄写大字报。我只觉震惊。
我是第一次到北京。“抽空”去游览了天安门、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颐和园、北海公园、故宫等。可回到住地,不敢张扬游览之事。
回到学校,“文革”势不可挡,部分学生涌去参加“炮轰西南局、省市委”,并举行“静坐示威”,要揪斗西南局省委书记李井泉、省长李大章等。学校的揪斗也不断升级,领导慢慢瘫痪。
群众组织在学校相继成立,最大的是“915战团“,是相对较为温和一点的,我们班在其属下也成立了“狂飙战斗队”,我也是成员,也写大字报,但较少,主要是抄写大字报和大标语。因当时我的毛笔字算写得好的,而且标题我可以用不同字体如行书、隶书、仿宋体、黑体字、美术字写出,故抄写的任务多落在我头上。因知道自己“家庭出身不好”,无资格去参加那些“静坐”、“炮轰”、“揪斗”等红卫兵才能作的活动,只能随波逐流。不参加“文革”说你落后,对毛主席、党中央不忠心,不革命。学校另一派人数较多的是“斗批改战斗师”,师长是张XX(66级学生),成员多为干部子女,老师子女或党员,比较“保守”,对各级领导持“保卫”、“保护”态度。第三个组织是“101战团”,这一派是最“左”,最激烈的,只有少数人参加。在学校人少,势力小,但能量大。由于各持不同观点,对待“文革” 持不同态度 ,这基本上同首都三种派别是一脉相承的。三派后来互相指责、斗骂、攻击。互相把对方组织取个难听的名字,把“斗批改师”称为“臭皮鞋”,称“915战团”为“狗跳舞”,称“101战团”为“一洞妖”。当时,多数“家庭出身好”的所谓“根正苗红”的在“文革”中最积极,因为他们最无顾忌。
学校另有少部分人,哪派都不参加,被称为“逍遥派”。我班女生刘XX、沈XX二人即是。
我们年级单独批斗了一次系党总支书记许鸿魁和副主任康明,许书记被斗得厉害。
记得二哥二嫂怕我犯错误,怕像反右那样的政治运动,特从贵州赤水赶来成都,在学校找我谈心,了解情况。听了我的介绍后,他们放心了,认为我政治上还是比较成熟的,不会作出那些激烈的出轨之事。最后又再三叮嘱我,千万小心慎重行事,我很感激他们代表亲人专程来给我的提醒。
后来,我被动员去了“915战团”团部的“九一五 战报”编辑室当编辑,主要搞组稿、撰写、审稿、排版、送印校对等工作,那是一份铅印的报纸。一般每周一期,不定期出特刊。排版印刷就在我校印刷厂,多数工人都是“915”成员,很支持。
后来,武斗最厉害的是重庆,成都也开始了武斗。于是我们躲武斗,住到东郊张捷同学家。她父亲是肉联厂工程师,母亲是会计,父母对我们很好,每天上街买菜,回家煮饭,晚上搭地铺,过了一段时间逍遥的日子。同去的有我、陈XX、余XX、甘XX等。
运动已发展到全校“停课闹革命”的地步,我们中断了正处在兴头上的临床实习,也就是说我们进校第四年半时(有的科已完成实习),停课了。学生开始“全国大串联”,我因正在战报室,未出去串联。
期间,我回过重庆,去江津白沙看望过二嫂,还回过乡下。
随着中央江青、张春桥、姚文元掌大权,王(力)、关(峰)、戚(本禹)干将登场,全国更加混乱,也极大地冲击了军队。特别是王力到武汉,遭军队陈再道反对,王力煽动“百万雄师”闹事,四川则发生万人阻(火)车上京告状,使我们完全明白了“文革”并非“革命”,它将使“国家受难,人民遭殃”。
于是,我同陈XX、吴XX和余XX,决定退出“文化大革命”。于1967年入夏,我们去到重庆北碚重庆市第九人民医院(原为七军大的实习基地),自行实习。我带了一床草席,晚上同XX睡在医院图书馆桌上。我们四人各选了一科实习,我由院长张泽镐老师带,他是川医39年毕业的,擅长内科,文革中造反派夺了他的权,下放到内科管病人,有时接受批判。我对他十分尊重,他见我肯学,没有“派性”,在那种环境下仍尊他为师,也很感动。他非常肯教我,很放手。我每天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更学到他敬业、宽厚、不保守的高贵品质。有一次,一个病人严重心包积水,需及时抽液以减压,他问我操作过心包穿刺抽水没有?我说:“没有,在川医要主治医师以上才能作这种操作”。 他又问我“你知不知道怎么穿刺?”我说:“知道”。于是我把两种方法回答了他。他说:“你来,我指导你”。于是,在他指导下,我严格按操作规程成功地做完了手术。平时,我经常问张院长问题,他都非常认真、耐心地予以回答。遇到这位恩师,真是我一生的荣幸。在重庆九院的日子里,“文革”和“武斗”都还在激烈地进行。该院的各派见我们几个同学不是去挑起群众斗群众的,也并不表态支持那方,加上病房总得有医生管,病人那么多,总得有人看。因此乐得我们去实习。图书管理员让我们晚上可以去看书查资料,并且让我和XX住,给我们提供了比川医还方便得多的条件,虽然住得差些,但学习环境实在令我们满意、开心。直到后来学校通知我们回校“复课闹革命”,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重庆九院,离开了我的恩师张泽镐老院长。
在准备复课的时间里,“文革”仍然在继续。我们从临床老师那里得到一本由各科专家编写的《临床急诊手册》,正拟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因文革而延误。我们如获至宝。于是,由我年级李XX、胡XX和我共同刻印成册,分发给几个班的好友们。在“文革”中,我学会并练就了刻钢板的很好技术。在钢板上刻蜡纸很不好掌握,轻重要得当,执笔要稳而不滑。由刻好字到随意用各种字体标题、刻花边、图案等都能运用自如,可说是“文革”中,我最大的收获之一吧!红黑套印相对简单,一学就会。
回校后,同学们自知文革耽误了我们近一年的时间,现从“闹剧”中解脱出来,都急切期盼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大家放弃歧见,归心于临床实习。心里都明白,即将离校当医生了,不抓紧学好,能行吗?那段时间也接触了很多老师,其中魏松全、周贤文老师给我许多指导。
我们到传染科,要求很严。该科有副院长一级教授曹钟樑,有钩端螺旋体病专家黄安华教授等。进病房要换鞋,穿隔离衣,触摸物品要用专用纸隔离或戴手套。有两件事令我难忘。一是有一个肝吸虫病9岁男孩,因病情太重未救过来死去。解剖时我去了,当场从男孩肝管中夹出上百条还是活的肝吸虫,看得我神情凝重,心存痛惜。另一件是,正遇上一次“流行性乙型脑炎”大流行,送来川医很多病情重的病人,病房都住满了,我参加夜值班很忙。很多高烧不退,靠冰袋和鼻滴“安乃近”液降温。有的病人没救过来。
我们已复课时,有一天我姐夫从重庆“逃”到成都,来病房找到正在查房的我。只见他头发蓬松,面容憔悴,面部有两个烫伤痕,穿一件破旧棉袄。原来,重庆八中个别造反派巫称他是叛徒。因为他是川东地下党的,而江青说“川东地下党没有一个好的”。又因他在抗日战争时期是湖北孤儿院的孤儿,但孤儿院是陈果夫办的,故说他是陈果夫的干儿子------。批斗时,他被打了,还被烟头烫伤了脸。他受不了这种屈辱,连夜坐火车来成都找他孤儿院时的同学,先到我这里来。我带他去见了在成都工作的他孤儿院时的同学刘遐玲、危福源、安一宁。他们听了姐夫的话后,十分愤慨,叫他不要走了,留在成都,他们可以为他作证。
后来,姐姐也带着几个孩子XX、XX、XX来到成都,都住在刘遐玲家。刘姐在自来水厂工作,丈夫程XX是一家工厂的副厂长,都是从部队专业的,性格豪爽,家中两间居室,有十分漂亮的“四朵金花”(当时老四在山西老家)。两家人以前就是很好的朋友。大家挤住在一起,孩子们多才十三、四岁,相处甚融洽,很好玩。大人们白天无事时常打桥牌玩,消磨时间。两家小孩真还玩起了感情,我姐姐姐夫对刘姐老程开玩笑说:“你们家姑娘个个那么漂亮,可不可以给我们志坚一个呀?”刘姐爽朗回答“你们挑吧,看中谁选谁。”几年后,侄儿XX还真的与刘家出落得漂亮出众的老二程XX、老三刘XX(随母姓)生了感情,(老大比XX大,已有对象),两个姑娘都同XX有好感,这可让XX为难了。就因此,结果一个都未能好成。在旁人看来,不能不是终身遗憾!
从那次我认识刘姐一家后,我经常去她家看望姐姐姐夫一家,并与刘姐一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我结婚以后,同夫人XX在回母校研究生复试(夫人)和考进修班(我)时得到她全家无私和热情的支持,深厚的友谊保持至今,只可惜十多年都未回过成都,没机会去看望她们。
奇异的毕业分配
“文革”后期,各级政权相继更迭,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革委会),“全国山河一片红”。我们学校由“工宣队、军宣队”进校“协助”掌权。临近我们毕业的68年初夏,学校将我们年级安排在成都郊区农村劳动。那些天,大家一方面经过了“文革”的洗礼,庆幸社会将从噩梦中醒来,已处于经济崩溃边缘的境况可能得到扭转。另方面,担忧起自己毕业的命运了。
从我们入学开始,就被不断告诫和提醒,“你们是未来的医学科学工作者”。我们也的确在为此而努力奋斗着。学校原来计划将建第二附属医院,我们是学校第一个六年制学生,学业不错,将会有绝大多数留校任教或当医师。我们一直为此而兴奋着、努力着、盼望着。
不过,那时社会上知识分子已经排到了社会的底层,被称为“臭老九”。连刚刚出芽的,还称不上知识分子的中学生都在“上山下乡”,以避免城市成为资本主义的温床,将他们孕育为资本主义苗子。没有人不敢不走,否则断你的粮,下掉你的户口,甚至以棍棒相“送”,可怜的父母和家人只有泪别孩子,让他们再次到大熔炉中去冶炼,接受工农兵的再教育。所有大学都停止了招生。至于我们这些已经成为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将面临怎样的出路呢?大家在愉快劳动的同时,正静待着。
班上已成立了由家庭出身工人、贫下中农的学生组成的新的班领导。他们与学校工、军宣队与新政权的掌权者们,背着绝大多数同学们,秘密地商讨着我们未来的走向。
我和吕XX同学分工为全班同学煮饭,饭菜受到大家的赞赏。劳动完毕,集体回校接受分配。之前开小会,表面上叫自己表态,希望到什么地方,号召大家“自愿”到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最后,全年级集中在就是我们最喜欢的陪伴我们度过了几千个夜晚,奋力攻读的三楼117教室,全场鸦雀无声,听候着决定自己出路前途的“宣判”!
一串串的名字,将他们与一个个陌生的地名连在了一起,这些地名中几乎没有大家熟悉的。
全年级350多名同学,被宣召分配到甘(孜州)、阿(坝州)、凉(山州)及西藏的共计108将(名),而成都、重庆、川医一个没有,渡口(攀枝花)也有不少,其余则是各县及基层。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我概括了如下特点:
1. 四有三无:即“甘、阿、凉、藏”有,约占三分之一。
成、渝、母校无一人。
2. 家庭出身定前途:凡“家庭出身不好”的, 几乎都分在最艰苦、最偏(边)远的地方。
3. 平时学业最好的,或担任学生干部的,大多分得差。
4. “文革”中较激烈的人士,或直接参加揪斗领导的人,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自己对号入座吧,第二、三条我都占了。宣布我被分去“甘孜藏族自治州”。谈不上晴天霹雳,但也的确像挨了一重棒一样,痛晕了。我们班同去的还有女生郑XX同学,也许是“好心”的执权者们在乱点鸳鸯谱吧,真是哭笑不得。
这就是建校以来,川医开天辟地的奇异分配,这就是重点医学院校第一个六年制奇异的分配。我们的母校—川医,一个儿女也没能留在她的身边!我们68级的分配命运幸好在我们以后的年级没有重演。
第五部分“青春献给雪域高原”将奉献给你许多神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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