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比記實 5 終卷

蔫西瓜大勝泰森，挺進決賽。這時候我已經全身汗透了，坐下來之後，喘出來的氣，霧一樣蒙在鏡片上，看出去朦朧一片。捧着杯子喝水，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顫。太累了，站在台前還不覺得，一坐下來後，疲乏隨即纏滿全身。歲月催人老啊！體力大不如前了。十年前，西瓜動輒連續作戰六個小時，最長一次甚至打了八個小時，也沒這麼慘過。

Chapter 1
裁判過來問：準備好了嗎？西瓜回答：我需要休息十分鐘。喝完杯子裡的水，擦乾鏡片，我站起來，抖抖手腳，還行。餘勇可賈。我來也！對手是誰？韓國壯漢？美國萬事通？只管放馬過來，待某家溫酒斬之----不等酒涼，某家就先累死了。

對手從門外施施然走進來。我定睛一看，不是韓國壯漢，也不是哪萬事通，居然是推着嬰兒車來的憂鬱老爹！這位大叔竟然滅了那兩條壯漢？我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只見他：身形肥大，步態雍容；一件灰暗褪色T-shirt衫，邋遢破落；手執橫握反膠pingpang板，半舊不新，面沉似水，髮髻中分，眉毛倒垂，二目無神；哪裡像驍勇無敵的廝殺將？分明是褪毛鴨子患了雞瘟！莫非是真人不露相？我再仔細觀察，卻見他掌中兵刃，膠皮又髒又破，邊緣很不齊整。此乃個性化武器，也是自選的木板、膠皮組合，然後粘的。 這還不算什麼，此人那毫不起眼的 T-shirt 上，大大的寫着一排大字，念出來是：“1996 National champion” ，卻是個前輩高人！我怎麼一直沒注意到？

我深吸一口氣，穩定了情緒：兵對兵，將對將！到這份了，怎麼着也得來來呀。

猜球不利，憂鬱老爹先發球。
很普通的下旋， 西瓜輕鬆擺過。老爹搓長，西瓜擺短。老爹幌在我反手，我推到他正手大角，作個火力偵察，一邊收縮全身肌肉，做了個模擬金鐘罩，準備狠狠挨一下子。預想中的重擊並沒有來到，老爹一抖手，削了過來----奶奶的，遇到傳說中的削球手了。
削球這種打法，我以前倒不是沒見過。但我以前對付的，都是業餘選手。業餘削球手，圖的是個好看，往往光有個花架子，姿勢跟跳舞的似的，但很不穩當，非常容易對付。我記得以前對付過的一個，還能左右開弓，兩隻手都能打，更誇張的，是他左右手都能打橫板直板兩種打法。蔫某在一邊看得時候，到着實被唬了一跳，及至真正和他交手，發現不過爾爾。今天遇到這憂鬱老爸，卻是不一味講求姿勢，而是首先保證穩健的，尤其削過來的球，旋轉變化多端----旋轉如此強烈，所以我才稱他為“傳說中”。
西瓜被轉的一籌莫展，先輸了三分。

Chapter2
正當我咬着牙僵持，想偷掉第四分，書呆子發言了：憂鬱老爹削球時碰到桌沿，犯規了！
憂鬱老爹一愣：“哪有這規定？” 書呆子道：此乃國際慣例。我沒聽到印度侃爺發言，心中納悶，卻原來他吃罷午餐，早已先撤了也。憂鬱老爹呵呵一笑：“國際乒聯X規則法案N章N條規定，球發出後，運動員不得以不持拍的手與手臂接觸桌子，不得以持拍手的肘部及肘部以上接觸桌子，違反者自動失掉一分。我以拍觸桌，並無不可。”
書呆子表示，“天哪！我們組一直是這麼比的！”我猜他一定想起了判自己負的那一分，說不定還想重賽。
憂鬱老爹道：“不過此規定也無不可，咱就這麼比也行。”西瓜對他說，這分不算，以後拍子碰桌子也可；咱還是按着規矩來。

然後老爹一個主動進攻失誤，加上我一個擦邊球，送西瓜兩分。比分2：3，但西瓜和老爹都知道，這不反映我們的真實水平。

該蔫西瓜發球了。我照例來了個火力偵察，不過不是發四個角，而是左中右先來三個短球。這是因為削球手往往站位偏遠，接不好短球。憂鬱老爹經驗豐富，第一個球有些趔趄，沒接好，第二個、第三個他就接的很順，但不知不覺，站的離台面很近。我馬上瞄準他的拍子發了個奔球，球正打到他板子上，梆的一聲彈了老遠----對付站台近的傢伙，這招很靈，因為他胳膊被擠住了，沒有活動的餘地。趁他有些嘀咕，我又給他正手大角來了個快的，但老爹動作更快，輕輕的撈了回來。幾個回合後，我把敵人的不轉球當成了轉球接，結果下網再丟一分。4：6
然後是5：10，7：13。每個發球輪我都至少輸一分。老爹穩穩掌握着比賽節奏。雖然我進攻實力有限，但必須搏一搏了。我加強主動上手發力，把節奏打亂，儘量讓比賽進入混亂狀態，這樣以亂打亂，誰也控制不了誰。老爹開始接我的扣球很不適應，幾次下網，但後來調整了手型，就不吃這一套了。我病急亂投醫，用上了對付泰森著有成效的招數“調戲”，幾次都被老爹輕輕抽到直板選手的天然死穴反手大角，打得我欲哭無淚。

Chapter 3
水平大於等於蔫西瓜的球友，都有各自克敵制勝的法寶。有一路球友，好比刀斧手，追求的是狂砍猛剁，圖的是個痛快，韓國壯漢勉強可以劃到這一撥里。另一路選手，好比金剛鋸，依靠的是碎牙利齒，堅韌不懈，積小勝為大勝，書呆子可以成為這一類的典型。至於泰森，可算是毒蛇，有一招致命的尖牙，也有柔韌的身體。蔫西瓜打球，沒有強烈主動地得分手段，靠的是個琢磨勁兒，找對敵人的縫隙，好比螺絲刀，雖不鋒利，但找着螺絲釘，就能把大機器拆成廢鐵。你要是大斧頭，我把你斧柄卸了；你是金鋼鋸，我把你鋸齒掰了；泰森猖狂一時，也被我找准七寸，打了個魂歸離恨天。唯獨這憂鬱老爸，也不是寶馬快刀斬你，不是當頭大棒砸你，也不是庖丁解牛卸你，倒像是一盤油光可鑑、肥膩嫩滑的紅燒肉，看起來很eatable, 其實噎死人！尤其西瓜我攻擊力不強牙口不好，碰到這碗肥肉，真是膩的我想吐。如果光是這樣，西瓜還可以加點醋，把它當藥整個吞吃。更可惡的是，他的旋轉變化多端，加上有時候還不轉，好像肉進嘴之前，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麼離奇古怪的味道。

14：21，西瓜拼了老命，還是被憂鬱老爸層出不窮的怪味兒郈死了。

下一局我力爭主動，然而技低一籌，束手束腳，動由得咎。我亂打的結果是3：7落後。很明顯的，敵人還未盡全力。恍惚間，西瓜覺得自己是只小蟲，正被一隻碩大的蜘蛛一圈一圈的往死里纏，雖然拚命掙扎，終究無用。心裡一鬆氣兒，剛才置於腦後的疲乏立刻撲了上來，手足酸軟無力。難道就這麼完了嗎？

以前跟別人打球，西瓜也絕望過一回。當時我剛出國，以為中國人的乒乓球一定橫掃天下，孰不知立刻踢到了鐵板上，被一丹麥帥哥滅了個落花流水。當時他拿着沃爾馬的玩具拍，把我的所有發球全部直接擺到死角，他發的球我推過後全部抽殺。事後我聽人說，他曾與歐洲的女子冠軍斯蒂夫交戰不落下風。他滅我，同我滅日本妹完全一樣。帥哥金髮碧眼，身材修長，腦後雖然扎了個馬尾巴，卻只增了優雅而不失男子漢氣。此人成績一流，網球壁球羽毛球都玩的劇好，連悠悠球都會二十多種花樣，着實讓人敬佩。和這樣的對手比賽，絕望也是應該的，但這憂鬱老爸還沒到那種檔次。

Chapter 4
我一邊擦汗，一邊抖抖腿，仔細想了想，削球手有什麼破綻？專業比賽的辦法是一板一板耐心的往死拉，我要是有泰森那手弧圈，還可以這樣試試，然而我不是泰森。還有一種辦法是把敵人調動到遠台，忽然放一板短球，但我的進攻，也不足以把他調遠。靠發揮自己的長處來消滅憂鬱老爸，西瓜力不從心。

但西瓜可以反着來，讓敵人的長處變短。憂鬱老爹的主要長處在於其變幻莫測的旋轉，應該怎樣對付他這招？

很簡單，去換了沃爾馬的玩具拍子來。

立竿見影。球碰到這種拍子，叮噹亂響，管你是上旋下旋左旋右旋，它一概不認識！
韓國壯漢聽得聲音不對，拿了顆新球過來，說我們的球破了，換一顆罷。西瓜對他說，不是球破了，是我換了塊拍子。書呆說：這塊拍子不如那塊好，我說，是的，你馬上就能看到區別。

……相持N 合，敵人勉強上手，被我檔到死角。
……相持N 合，敵人勉強上手，被我檔到死角。
……相持N 合，敵人失誤。
……………………………………………………………………………………….
……相持N 合，敵人失誤。

憂鬱老爹有點兒懵。他加大動作，製造了更強烈的旋轉，並改成下蹲砍式發球這種怪招中的怪招。我稍稍調整手型，就處之泰然。
不過這樣打也有缺點，就是西瓜很無聊，原因還是這塊拍子：它不認識旋轉，也製造不了旋轉，同時也放不了很短的球。西瓜唯一的任務，就是憑着本能把球打到對面台上。為了娛樂自己，我試着按范曉萱的健康歌調動他：“左三拍，右三拍，（出手改線，讓老爹）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加快變慢，西瓜讓憂鬱大叔作運動！……”

亂了神的老爹失誤連連，竟然被我打成10：20！書呆子表情怪異，十分不解。哈哈，孩子！扔掉你那塊高級武器吧！走上西瓜的道路，見識見識原始武器的無窮魅力！

唉呦? 連輸三分了？沒關係，我還有兩個發球權。
掛網再輸一分。
被扣到死角了！連輸五分了！書呆喊出聲：fifteen!
被壓左打右，又輸一分！ 書呆與美國胖子大喊：sixteen!
被奔球偷襲正手大角！ 在場所有人大喊：seventeen!

靠！西瓜人緣如此之差！我笑嘻嘻的道：fifteen, sixteen, seventeen, eighteen, twenty! 數數兒誰不會呀？
憂鬱老爸也笑嘻嘻的：We will see. 走着瞧。

我讓你走着瞧！西瓜抬手一板，直接扣他正手大角。敵人擋了回來！而且還擦網而過！我只來的及伸手墊一下，然而幸運的，球有擦着網過去了！艱難的第二局，終於拿下！

原來敵人忽然明白過來，不搞旋轉，改打落點了。這時候的蔫西瓜，不但技不如人，而且精神和體力僅能夠勉強支撐了。我兵敗如山倒，11：21輸掉了第三局。

尾聲：還有以下事項需要說明：
1．憂鬱老爸的T-shirt 背後還有一個大字：Volleyball。他的冠軍T-shirt，是十年前打排球得來的。
2．韓國大漢贏了泰森獲得第三。
3．關於前三名有獎品的說法是訛傳。韓國大漢贏了泰森後問我：不是說前三名有獎品嗎？我回答: 參加比賽就很過癮了，有沒有獎品無所謂。

雖然賽前念念不忘，但我同書呆打過小組賽後，就完全忘記了獎品這一說。雖然乒乓在美國是小眾運動，雖然本次比賽水平很低，雖然我還輸了，但蔫西瓜一樣獲得了無窮的樂趣。賽前那種自信會贏，卻又戰戰兢兢的感覺；比賽時落入下風，咬住牙一分一分爭，苦思制勝之道；改變打法無效之後的堅持，和奏效之後的得意；完勝後的喜悅，險勝後的慶幸，甚至落敗後的沮喪……　不比獎品更有價值？有水平高的球友看了我這篇褻瀆乒乓球技術的東西，難免不屑，甚至生氣，這我能理解，但子非魚，也請您不要嘲笑我這忘情於低水平江湖中的暢遊之樂。

以球會友，其樂無窮，以文會友，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