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六王八沒參加高考，直接報名當了兵。

江山易變，本性難移。在部隊裡，六王八 也常行動不聽指揮。六王八的班長來自農村，對城裡人天生有種反感，他對油腔滑調的六王八怎麼看都不順眼。六王八也看不上班長。班長小學都沒畢業，讀報紙時將“天上星，亮晶晶”念成“天上星，亮日日”，將“戰士奔馳在沙場”念成“戰士奔也在沙場”。雖然六王八在學校里沒好好讀書，但畢竟是高中畢業，像“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大橋望北京。。”這樣的歌也唱過。每當班長念錯字，他就會當着別的戰友的面糾正班長，班長很沒面子，憋紅了臉，當時將六王八剁了的心都有。

在軍隊革命大熔爐里鍛煉了四年，六王八既沒提干也沒人黨，就復員回家了。

四年的軍隊生活使六王八的改變很大：以前的吊兒浪當、流里流氣的勁少了許多，部隊的飯養人，他長高也長寬了，一米八多的個子，走路時肩膀挺直，很精神很帥氣。六王八家裡變化也不少：大奔頭，二禿子，三姑子，四和尚都已經結婚，不在家裡住。五尖子成了二道販子，跟一夥朋友在幾個城市之間倒買倒賣衣服，錢掙了不少，卻成天不着家。七崽子是家裡唯一讀書比較好的，高中畢業後考上了技校。六王八的父母都老了不少，原來在家說一不二的爸爸對孩子們的態度溫和了許多。

復員後六王八被分配到西城區的衛生監督科，主要的工作就是檢查城區內各飯店的衛生是否合格。這是個很實惠的工作：因為衛生監督員能決定飯店的生存，飯店的老闆見了他們比見了爹娘還熱情。每次去檢查衛生，飯一定是要吃的，招待他們的酒和菜肯定是店裡的最高檔。六王八他們也不忘工作，酒足飯飽後也去飯店的廚房等地看看衛生情況，但醉意朦朧中他們常將食品商標上的地溝油讀成了花生油。

一天快吃飯的時候，六王八和兩個同事跟着肥胖的科長去一家門面氣派的飯店檢查衛生。進門前六王八抬頭看了看，店牌上“藍之軒”三個字寫得挺漂亮。進了大門，店老闆迎上來點頭哈腰地跟科長寒暄。六王八打量着周圍：客人不少，屋內裝飾以藍色為基調，服務員穿的也是淡藍色的服裝。六王八看着看着，眼光就在不遠處的一個女服務員身上停住了：這姑娘面熟呀。那女服務員招呼完客人後往六王八站的方向走來，看到六王八也楞住了：這小伙子面熟呀。兩人對看了一會兒，幾乎同時開口：“你是嚴。。。嚴艷？”“你是許。。雲封？”

六王八和嚴艷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中學時的嚴艷是個不起眼的瘦丫頭，走路貼着牆，跟人一說話就臉紅，一副上不了台面的樣子。可現在的她落落大方，白白淨淨，豐滿卻不失苗條，很有些韻味。中學時的六王八 總穿着哥哥們嫌小的破衣服，髒兮兮的，吊兒郎當，走路也沒正形。而現在的他又高又寬，肩膀挺直， 衣服穿得 有稜有角，很有些帥氣。這時嚴艷的老闆問：“你們倆認識？”嚴艷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我們是高中同學。”老闆一聽高興了，趕緊將科長和六王八一行人往包廂里請，安排嚴艷當包廂的服務員。

包廂里，嚴艷跑里跑外里地上酒上菜上飲料，六王八的眼睛就隨着嚴艷的身影左右轉個不停，那頓飯六王八吃得很三心二意。

第二天下了班，六王八 又來到了藍之軒。這次他不是檢查衛生，而是來吃晚飯的。飯店老闆是個聰明人，見了六王八， 馬上喊來嚴艷， 熱情地讓嚴艷帶六王八去了個小包廂。

在小包廂里，六王八跟嚴艷聊了許多。他們講講各自的情況，說說中學同學們的近況，當提到六王八在學校里調皮搗亂的事時，六王八帶着調侃的語氣問：“現在你還要求別人嚴格要求自己嗎？” 嚴艷臉紅了。六王八繼續說：“你知道嗎？現在我對自己可嚴格要求了。。”嚴艷更不好意思了，扭了一下身子說“討厭，你真壞。。”口氣里很有些撒嬌的成分。六王八笑着看着紅了臉的嚴艷，心不由地“格登”地動一下。

從那以後，六王八隔三差四地去藍之軒吃飯。再後來，六王八吃了飯也不走，一直等到嚴艷下班，送她到她家門口。

嚴艷覺得六王八真的變了，他不但變得英俊帥氣，人也變得正經，負責任多了，所以當六王八提出要跟她談朋友時，她點頭同意了。戀愛中的六王八對嚴艷很體貼：陪她逛街，為她買喜歡吃的零食，晚上騎自行車接她下班。嚴艷坐在六王八的車後面，摟着他的腰，頭靠在他寬寬的後背，心裡覺得很踏實。而六王八載着嚴艷，春風得意馬蹄急，自行車騎得飛快。

對女兒和六王八搞對象的事，嚴艷的媽媽是公開反對的。嚴艷有個姐姐，跟嚴艷一樣沒有上過大學，卻嫁了個大學生。雖然這大學生女婿其貌不揚，成天悶着不說話，嚴艷的媽媽還是覺得有面子。嚴艷長得比姐姐漂亮，怎麼能嫁給像六王八這樣沒上過大學、父母沒文化、家裡窮得叮噹響的人家？！嚴艷的媽媽想到這裡，就鄙夷地從鼻子裡“哼”出一聲。

嚴艷的媽媽在家很強勢，嚴艷不敢跟她硬犟。但她還是跟六王八來往，只是約會不那麼大張旗鼓，見面次數也不敢太多。

因為嚴艷父母的不同意，六王八和 嚴艷的戀愛就加了悲壯的成分。六王八真的愛嚴艷。六王八生長在大雜院，見到的女人大多是像他媽、他姐三姑子那樣能敲着鑼鼓罵大街的粗人。嚴艷不一樣，她安靜，溫順， 善解人意。嚴艷喜歡唱歌，尤其喜歡唱一些流行的愛情歌。兩人約會時坐在公園裡，面對着被風吹皺的湖面，聽着身邊的嚴艷輕輕哼着的 情歌，六王八心裡一陣感動，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冬天的雪融化了，春天的花也謝落了。當夏天的太陽正烈時，嚴艷的大姨帶了一位客人來到了嚴艷家。這位客人穿着很正式，西裝褲，白短袖，還打了個領帶。他個子矮小，長得又黑又瘦，講的廣東腔的中文裡不時地夾點英語。

客人有個英文名字叫Mike，換成中文就是邁克。邁克來自美國，三十三歲，是嚴艷大姨父的表侄。邁克這次來中國是想找個媳婦，因為嚴艷的大姨夫婦向他介紹了嚴艷，他來主要是為了看嚴艷。

第一眼看到嚴艷，邁克就眼睛一亮。

邁克很大方，見面就送給嚴艷一個漂亮的女式手錶，同時也送給嚴艷的爸爸一個打火機，送給嚴艷的媽媽和姐姐一人一個皮錢包。八十年代的中國還很窮，邁克送的禮物在當時都屬於高級品。

邁克走後，嚴艷的媽媽和大姨跟嚴艷說了邁克來的目的。她們一二再，再二三地做嚴艷的思想工作：嫁給六王八的結果是大雜院，破自行車，可憐的幾張人民幣，貧困夫妻百事哀；嫁給邁克的結果是花園、洋房、汽車，嘩啦啦的美元和在美國人間天堂的幸福生活。嚴艷很矛盾，她心裡有六王八，但對麥克這位美國華僑也有了好奇和期待，所以當她媽要求她請幾天假陪邁克出去玩時，她同意了。

邁克對嚴艷是很滿意的。在這之前他見過其他幾個候選人，其中也不乏妖艷的。見了嚴艷之後，那幾個候選人就被淘汰了。嚴艷一看就是那種本分、不愛興風作浪、會好好過日子的姑娘，更重要的是： 嚴艷在飯店工作，邁克在加州中國城的一家中餐館作廚師，將來想自己開個餐館，如果娶了嚴艷，她會是個好助手。

邁克回美國前表明了態度：如果嚴艷願意，他年底就再回到中國跟嚴艷結婚，然後將她帶去美國。

嚴艷是世俗的，而世俗的人沒法不嚮往美國的好生活。但一想得要跟六王八分手，嚴艷就掉眼淚。因為不敢面對六王八，好多次六王八跟她約會，她都找理由推了。

六王八感覺到了嚴艷的態度的變化，心裡也有了要壞事的預感。但六王八一直認為，只要堅持不懈，最終他總會得到嚴艷的。他決不放棄，不斷地去找嚴艷，最後當他再次請嚴艷周末去他家吃飯時，嚴艷答應了。

嚴艷準備一到六王八家就跟六王八說分手的事，同時將六王八送給她的一條項鍊還給他。出門之前，她精心地化了點淡妝。出門後經過一個水果店時，她停住腳，買了十個蘋果準備帶給六王八的父母。嚴艷去過六王八家幾次，六王八的父母對她很熱情。

嚴艷到時，只有六王八一個人在家。六王八見了嚴艷很高興，接過她手裡的蘋果，將她讓進了屋。兩人先聊了幾句，六王八拿出水果刀削蘋果給嚴艷吃。嚴艷見六王八的父母都不在家，是個說事的好機會，於是鼓足了勇氣說：“雲封，咱們分手吧。。”六王八削蘋果的手一抖，抬起頭問：“為什麼分手？是你媽不同意嗎？”嚴艷低聲答道：“嗯，是不同意。”六王八再問：”那你的意思呢？嚴艷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家給我找了個美國華僑，年底我就要跟他結婚了。”六王八聽後雙手發抖，臉色變得鐵青，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吼道：“我得不到你，誰也甭想得！”說完揮着手裡的水果刀就刺向嚴艷的臉。嚴艷嚇壞了，本能地用手一擋，手臂上馬上就破了一大口子，血一下子流了出來。六王八接着上前又刺一刀，這次嚴艷沒來得及擋，額頭上臉上都破了。

求生的本能使嚴艷馬上改了口，她一邊跑着躲六王八的刀子一遍哭喊着“不要，不要。。 這不是真的，我是騙你的。”六王八聽後住了手：“你騙我的？”嚴艷哭着說：“是騙你的，我這麼說是為了考驗你。。”不知是信了嚴艷的話還是被嚴艷臉上和身上不斷流的血震住了，六王八扔了手裡的刀，趕緊開抽屜翻柜子想找東西給嚴艷包紮。這時六王八的媽媽剛好買菜回來，她一進門就被眼前的情景嚇壞了，等回過神來她急着喊：“六王八，快送她去醫院。”六王八慌忙放下手裡的東西，抱起嚴艷衝出了大門。

幸虧醫院離六王八家不遠，嚴艷很快就進了急診室。而渾身是血、精疲力竭的六王八一下子攤到了急診室外面的椅子上。

過了不久，六王八的媽媽和爸爸也趕到了醫院。六王八的爸爸見了六王八， 跺着腳說“六王八， 你怎麼這麼糊塗呀！”

六王八沒有回應他爸的話，他坐在椅子上捂着臉，雙肩劇烈地抖動着，像是在哭，可不見眼淚流下來。

幾個月後，六王八因為故意傷人罪，被判刑三年。

六王八進了監獄，這事對六王八的父母打擊很大。六王八的媽見了熟人就忍不住哭訴。她不罵自己的兒子，而是罵被毀了容的嚴艷：“那個騷貨，見了我兒子就用大胸脯子往上湊。哪個男的能擋得住她那股騷勁呀！”說着說着，六王八的媽媽的眼淚就下來了：“我家雲封。。真冤呀！”

不知為什麼，六王八的媽媽稱呼許雲封時說的是他的大名，而沒像平時一樣，叫他“六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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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王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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