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美國人眼裡的漢字美
楊文凱
唐納德・金(1922-2019),偉大的日本文學研究家和翻譯家,不可救藥的東方文化迷戀者。唐納德・金出生在美國,在他長達96年的人生歲月中,始終澎湃着一顆嚮往東方的心。1938年9月,年僅16歲的神童唐納德・金跳級進入了哥倫比亞大學,在學期間學習中文,尤其鍾情漢字。1940年,金在紐約花了49美分購買了亞瑟・威利翻譯的《源氏物語》(兩冊),開始了他與日本文學的不解之緣。
二戰時期,唐納德・金申請進入美國海軍的日語學校集中學習,畢業後在珍珠港執行任務,後來又隨軍前往太平洋戰場各地,從事日軍文件的翻譯和解讀、參與日軍俘虜的審訊和翻譯工作。他還參加過沖繩戰役。戰後,海軍中尉唐納德・金赴中國青島駐扎4個月,從事遣返日本人回國的工作,而他的真正嚮往是北京。金後來回憶道:“對北京的憧憬很難加以說明,就像高校生憧憬巴黎,大學院生嚮往京都一樣,本質上是相同的。這三個地方匯集了法國、中國、日本各自文化的精粹,作為首都而具有象徵意義,更因其美麗的街市而在世界上廣為人知,對於熱愛該國文學的人來說是頗有魅力的。”
時隔35年後,唐納德・金在1980年才第一次來到北京,那是後話。在此期間,金早早實現了留學日本的夙願,並成為著名的日本文學研究家。1947年,金重回哥倫比亞大學並取得了碩士學位,後轉入哈佛大學;1948年,金赴劍橋大學學習5年,擔任講師,同時認識了E·M·福斯特與亞瑟・威利。期間,金於1949年完成了哥倫比亞大學東方研究院的博士學位。1953年夏季,金如願前往魂牽夢縈的古都京都,在京都大學留學。
據稱,金當時借住在京都市東山區今熊野的民家偏房,一個純日式的房子裡。四周有櫻樹和楓樹環繞,屋前山谷傳來潺潺溪流聲。他真正嘗試了傳統的日式生活,在冬季不用火爐而用火盆取暖,吃飯則拜託女主人烹製和食,還在鋪着榻榻米的和式書桌上看書打字。京都的留學生活,成為金體驗日本文化的原點。
唐納德・金曾長居京都,接受了純日式的薰陶。1971年,金在東京搬家之前,特意去了一趟京都,向交往了15、6年的老朋友、新門前古董店的中島先生請教,如何布置新居為好。中島先生說新居的書齋必須放一件稱心的東西,遂從店裡拿出了四曲屏風。打開一看是篆書的拓本,寫的字都認不全,最後有行書落款:“嘉慶八年青龍在癸亥八月下濣 完白山民鄧石如書”。
金坦言自己不諳書法,連鄧石如的名字都沒有聽過。但是,即使不了解書家,甚至連寫的什麼字都讀不出,金卻認定這是一件好作品,正是自己未滿四帖的書齋所需要的裝飾物。此後,朋友的岳父,也是昭和年代的漢字書家河內雪峰觀看了這件屏風,向金介紹了鄧石如其人其書。屏風的文字內容,寫了朱熹在南康赴任時期的逸話。有關鄧石如的書法,“兼善各體,尤其是篆書堪稱古今第一”。
在未知其人其書的情況下,唐納德・金買下了自己喜歡的作品,完全是憑着個人的感覺,也就是一個美國人眼裡看到的漢字美。日後,他每每悠閒地觀賞作品,真正感受到這是一幅傑作。金從鄧石如的墨線中感到了一種不可抗拒的絕對性。與其說鄧石如一開始意在用筆在紙上寫文章,毋寧說是為了永久留存而把字雕刻在石頭上,讓人感受到筆力四溢。在此,是否了解文字的內容已無太大差別,從抽象的書畫中透露出未曾有的厚重感擊中了心靈。
唐納德・金回味稱,之所以會被這幅鄧石如的屏風所吸引,與自己專門從事東洋學的研究是分不開的。金17歲的時候開始學中國語,就是因為被漢字的美所吸引。懂不懂漢字的意味完全沒有關係,只是看到了那些強韌的線條,就想記住這些字。後來的學生們學中國語時,用於記住字的時間太少了,讓人感到惋惜。當然,隨着逐漸熟記漢字,最初接觸漢字所感到的一部分魅力也在消褪。金來到日本後,每天看到的報紙、招牌、地下鐵的站名等都是漢字,司空見慣的結果是文字對於個人的刺激變得淡薄了。在日常生活中,字寫得美不美已經不成問題,而在注重閱讀的過程中,與書寫相關的美學要素確實在遞減。
鄧石如的篆書為什麼如此出色?據說他把《說文解字》反覆手寫了20余遍,把文字學研究透了。像金這樣沒有學習研究過篆書的外國人,卻能感受到鄧氏筆下篆書之美,全在於其字不求個性,沒有怪癖,而是堂堂正正、端莊公正,顯示出一個男人應有的風格魅力。
中國的藝術評論中有一個概念叫“平淡”,卻又囊括了一切,在看似沒有什麼的表現中蘊含着深刻的意味。鄧石如的篆書,不是故意展示並發揮自己的個性,而是展現了端正、干淨的風格。每回重看鄧石如的字,金就回想起30年前年輕的自己。那個時候,雖然還讀不了漢字,但是看到嚴謹而整然的字型,就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樂譜,從字裡行間可以聽出音樂來。
唐納德・金最初居住在京都的時候,每周都會到附近的真言宗寺廟智積院去習字,儘管漢字書寫提升不多,但確實越來越能閱讀漢字“樂譜”了。鄧石如的字譜雖然並不能完全讀通,但書法的餘韻卻洋溢在金的書齋里,漢字的美包裹着一個美國人,優雅溫暖,永無斷絕。
確實,唐納德・金越來越喜歡漢字之書,他的喜歡更多是感受性的。從一個美國人的眼光出發,他認為書法不妨作為一種抽象畫來欣賞,線的節奏、墨的濃淡、全體的構造和章法,令人感嘆,讓人滿足。即使不了解書寫的內容,不知道書家的姓名,也毫無關係。記得70年代初,紐約大都會美術館展出中國歷代書法展,很多觀眾根本不會讀漢字,更多人是把書法作為出色的超現代美術作品來欣賞。唐納德・金自己解讀楷書和行書尚可,對於草書基本無解,但這不妨礙他把那件讀不懂的、長十餘米的祝允明的手卷作品視作最愛。之後很多年,那件作品中強烈的節奏感,一直留存在腦海。
書法所擁有的這種美,堪與音樂和歌劇媲美。作曲家即使面對三流的詞,也可以通過靈感作曲,用音樂的旋律來處理和提升作品。書法也同樣,由平凡的詩而誕生的書法並不少,而出色的詩與最高的書法互相“伴奏”自然會誕生傑出的作品。在金的眼裡,藤原定家的《新古今集》和《近代秀歌》的原稿,就是如此接近理想的作品。還有一種情況,文字的價值基本沒有,而書法卻是傑作,比如空海寫的《灌頂記》就是國寶。當然,金本人對空海的《風信帖》和《請來目錄》印象更深刻。
作為一名精研日本文學的美國人,唐納德・金對漢字書法的品鑒有自己的標准,少不了三個要素,即藝術、文學、人物齊備。如果再加一條,那就是親筆臨寫喜歡的書法作品,以追慕並接近古人的心境,這也是學習書法的一個收獲。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希望老後能享有書法之樂,這是年屆五十的唐納德・金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