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庚子年憂思
都說疫情過去後世界不會恢復舊貌,將有大變化。本來期待那個不分國界、危及全人類的病毒能促使人類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休戚與共,促進合作而不是進一步分裂,現在看來似乎相反。“全球去中國化”也許言重了,還有許多複雜的變數。但哪怕是一種趨勢,部分地實現,其過程也是災難性的。
歷史驚人地相似。但是表現途徑又大不一樣,因為現在是互聯網時代。
上一個庚子之難,其經過盡人皆知,不必贅言,只是對於“愛國”還是“禍國”的看法至今未能有共識。
正因為不能正確吸取歷史教訓,同樣的劇本重演。馬克思說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可惜是鬧劇,也還免不了是悲劇。當然“蕭條異代不同時”,表現的方式、途徑有所不同。但本質相似:反洋狂潮近年來已經出現過好幾波,例如砸某國品牌的汽車,抵制某某商家等等,更重要是網絡語言暴力,不意此次疫情中變本加厲。各種匪夷所思的謠言滿天飛,核心是扶“華”滅洋。與前次的共同點是從反西到反人性、反科學、反人類,以至於自己瘡疤還沒有好,就為他人的流血歡呼。一個外國政要的患病竟遭來幾十萬點讚,這需要怎樣的嗜殺和殘酷,喪盡人性?但只要是以“滅洋”的名義,就似占據了道義制高點。百多年前是以種族分界——非我族類;後來以階級分,以“路線”分;現在祭起國家主義大旗,只要披着“愛國”的外衣,凡被列入“敵對勢力”者就可不以人對待之,凡反對此類言行者就加上“漢奸”的帽子。
當然歷史不可能完全重複。今昔相同的是:愚民演化為暴民,原來處於邊緣,忽得朝廷青睞,竟然被召進京,有所恃而瘋狂邀功。投機者聞風紛紛加入,以至於小群膨脹成龐然大物,自以為有了為朝廷立功受賞的機會,為所欲為,京師大亂,流氓無賴狂歡,燒殺搶掠,法理蕩然(現在表現在互聯網上)。另一個相同點是,實際受害者洋人是少數,絕大多數是無辜同胞,砸汽車致重殘的是中國人。如今網絡暴民肆意中傷的真正目標也是同胞,于洋人無損,卻足以四面樹敵。“上”則以為暴民可補官力之不足,或者行官方不便出面之事,對內排除異己,對外以壯聲勢,遂予以縱容。當年那位老佛爺是否真那麼蠢,相信刀槍不入的鬼話?恐怕不至於。而是利(權)令智昏,主要是從戊戌變法之後她認為洋人企圖以光緒取代她,所以保住自己的權位是第一考慮,而竭力主戰的權貴也出於爭權位的私利,不惜偽造文件使她相信這一點。同時誇大“拳民”(失敗後就成為“拳匪”)的力量,錯以為這代表“民意”,“民氣可用”。於是不惜賭上國運一搏。作為導火線的德國外交官遭殺害,是官兵奉命之舉,還不能推給“拳匪”。此時誰持反對意見,就是勾結洋人反朝廷(實際被懷疑為反“後黨”的“帝黨”),就是“漢奸”。(這點頗為諷刺,儘管清皇朝是滿人,卻稱異見者為“漢奸”)。結果自取其辱,自取其禍,在危機臨頭時,前倨而後恭,只能曲意求和。無論統治者持何種姿態,受害者還是無辜黎民。那些衝鋒陷陣的暴民,除少數貴戚外,其下場免不了遭始亂終棄。
所不同的是,過去的愚民暴民多為文盲,是真正的愚蠢,也還真有血性男兒自以為替天行道,以血肉之軀螳臂當車;現在則教育普及,多的是文章寫手,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匿名動動手指,不負責任,不計後果,只為有利可圖,與奸商無異。一旦招禍,國家有事,立即作鳥獸散,絕不能指望其有所擔當。也許他們的妻兒乃至本人目前就在所攻擊的“敵國”。此風愈演愈烈,在“厲害國”的背景下,竟達到指名道姓散布某些國家要歸順中國的謠言,也就是把中國推向企圖吞併他國的侵略者的地位,因此引起外交糾紛。雖然當局已加以制止,暫時應付過去,然而長期以來以“愛國”之名行禍國之實的大量言論所造成的影響不但難以消除,而且還在擴散,繼續誤導和煽動民眾,有時還帶有官方或半官方的痕跡,向國外發出錯亂信號。要徹底扭轉這種態勢,取信於國際社會,靠極個別尚持常人之見,有基本文明修養的外交官努力修補,是杯水車薪。
當前危機與以前最大的不同是,招來之禍不是入侵,而是相反,是撤出,而且絕不止八國。過去是閉關鎖國,外力逼迫打開大門;如今是大門早已打開,享受了多年開門的實惠,卻可能被迫縮回門內。過去是要把洋人趕出去,現在是他們結伴離去,留也留不住。“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靠四處撒錢買來的讚歌和“萬方來朝”之假象,到物力不支時,旦夕之間就會變成四面楚歌。有一句非本人發明的話,很精闢:“大趨勢不是去全球化而是全球去中國化”。這才是我十四億同胞真正的危機。
令人感嘆的是,風雨飄搖的晚清,朝中尚有許景澄、袁昶等五大臣那樣的頭腦清醒、死諫之士(他們被誅殺的罪名主要是“妄議朝政”)。如今舉目朝中,尚有誰敢犯顏“力諫”、“妄議”?轉而求諸野?方今自媒體發達,技術上人人得以發聲,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真正憂國憂民、良知、理性的呼聲早已封殺殆盡,且動輒得咎,自不待言。而無知無恥、下流粗暴的謾罵,乃至侵犯人權、逾越法律、違反公開宣布的國策的各種讕言卻暢行無阻,“導向”云乎哉!
關於外部條件,120年前的庚子之變,歐洲列強自己內外矛盾重重,無意對華戀戰。日本尚未準備好。只有俄羅斯趁機派兵占領了我東北,並提出苛刻條件要求在《辛丑條約》外單獨締約,當時被中方拒絕,未能得逞,留下隱患。四年後日俄戰爭,日本取代俄國在我東北的勢力,此是後話。美國則本着“利益均沾”的原則,也插上一腳,占了便宜。方其時,美國開始走出孤立主義,以嶄新的姿態登上世界舞台,正處於上升時期,朝氣蓬勃,尚有具備遠見和胸懷的教育家和政治家,面對中國強烈的仇外情緒,開創了退還部分庚款資助中國辦學、留學之舉,目的是培養了解外部世界、具備現代知識的人才。在美國帶頭和中國外交官的努力爭取下,英、法、日相繼跟上,以某種方式退款助學。中國改朝換代,此事並未受影響,一直延續下來。這一舉措符合美國的長遠利益,更符合中國的長遠利益。庚款留學生以及從清華學堂到清華大學的畢業生日後對中國現代化建設的貢獻,怎樣估量都不為過。
過了半個多世紀,時過境遷。四十年前,中國打開新局面,與美國在平等的基礎上重新建立關係,包括再掀留學潮。其他發達國家也相繼跟上。自那以後,中國融入國際社會所獲利益也無法估量,造成今日之繁榮。當然與中國打交道的國家也從中獲利。
如今形勢逆轉,中方發生的情景,導致四處樹敵,竟與百多年前的庚子年相似。然而美國已今非昔比,經過一個世紀的稱霸世界後,自身矛盾重重,亂象叢生,也面臨深刻危機,需要一場深層次的改革。此時已不見20世紀初那批有遠見有胸懷的政治家,能提出利人利己的方案,化干戈為玉帛;也缺乏二戰後前期所表現的慷慨和對世界的擔當。只見政客們為黨派私利而不顧大局,在席捲全球的嚴重疫情中,執政者進退失據。美國的糾錯機制是否仍有效,自身調整需要多長時間,都難以逆料,但在此關鍵時刻,其現狀和作為對中國不利是肯定的。
都說疫情過去後世界不會恢復舊貌,將有大變化。本來期待那個不分國界、危及全人類的病毒能促使人類意識到自己的脆弱和休戚與共,促進合作而不是進一步分裂,現在看來似乎相反。“全球去中國化”也許言重了,還有許多複雜的變數。但哪怕是一種趨勢,部分地實現,其過程也是災難性的。關於大局,許多飽學之士已發表各種宏論。本人愚鈍,只感到前途茫茫,唯一的直覺是不容樂觀。
隔洋之事,非所能計。至於我國,只要義和團行動仍被肯定為“愛國”,一代代國人受此觀念薰陶,我們就難以作為現代文明國家自立於世界各國之林,民族災難尚未有盡期。